二人如昨日一样,去同安国公夫妇道别,然后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昨日叶蓁心里记挂着一些事,即便两顿未吃,也没感到饥饿。
今日知道二哥身边有阿木照顾,且二哥不会再如上辈子一般日日喝的酩酊大醉,而是自请去兵部领个闲职,这个结果更让叶蓁开心。
如此,上辈子的结果是可以改变的。
叶蓁心情舒畅,立时感到饿了。
她支起一角车窗,见街市灯火如昼,即便落着细雨,也依旧热闹非凡,忍不住想下车走走。
叶蓁转回头,看向对面自上车一直微垂着眼眸的人,道:“夫君,今日回去我若让小厨房煮夜食,府里又都会知道,太夫人免不得又要治我的错……”
叶蓁骤然想起,今日在春晖堂,是齐砚恰好过来,将错处都揽了去,虽然她本也有意拉他下水……
齐砚为何如此,此刻她也不想细究,遂改口道:“免不得又要治你的错,不如我们在外面用过再回去?”
街市的灯火穿过雨丝,从车窗照了进来,和车壁上的灯龛一起落在叶蓁脸上。
齐砚抬眸,她脸上的狡黠和期待之色径直撞入眼中,将他那句“这样也不合规矩”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齐砚复又垂下眼,道了声“好”。
叶蓁再次讶异,她想去城外送他都被说“有违家礼”,现在她要同他在外面用饭,还是在晚上,他竟然说“好”?
叶蓁的目光太过明显,齐砚又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对,昏黄的灯烛下,齐砚看出了她眼中的惊讶。
齐砚避开她的目光。
别说她惊讶,就连齐砚自己也十分惊讶。
近些日子,他接二连三地违逆了齐家礼法和规矩,他何时这般过?
一阵风吹过,将细密的雨丝卷了进来,连带着卷来了她身上的梅香。
本是清幽淡雅的味道,齐砚不知为何突然浮起阵阵心悸,他的心骤然一空。
齐砚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搭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细雨和街市灯火远去,对面惊讶的面容也逐渐消失,他的记忆里出现一座空寂的庭院,秋风寂寂,吹的院中红枫哗哗作响。
叶蓁看出他的不对,问道:“你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出现,犹如一只温热的手,将他从那片空寂中拉回。
齐砚清醒过来,一对微蹙的秀眉映入眼中。
叶蓁见他没有反应,又问:“你哪里不舒服?”
齐砚怔怔地望着她,从未有过的心安。
叶蓁见他呼吸平稳下来,额头的汗珠也已消散。
刚刚齐砚的模样,像是有什么急症一般,可她不记得上辈子齐砚有过什么急症。
这么说也不尽然,上辈子除去初一十五的晚上,二人相处的时间还没这几日多,他即便有什么急症,她也无从知晓。
叶蓁:“夫君若是不舒服,便先回去歇着吧,我给夫君带些吃食回去,不会让府里其他人知道。”
说着,叶蓁就要让车夫停车。
齐砚却问:“我无碍了,想去哪里吃?”
叶蓁打量了他几眼,看上去真的无事了,便道:“去醉仙楼吧,我想吃醉仙楼的八宝蒸鸭。”
齐砚敲了敲车壁,沉声道:“去醉仙楼。”
撑伞走在车旁的行言听后立刻美滋滋起来,主子日日夜宿后宅的日子指日可待啊!
马车拐道而行,不出一刻钟便到了醉仙楼。
车刚停下,叶蓁便要下车,却被齐砚拦住。
齐砚让车夫将马车赶至不起眼的地方,避开醉仙楼看管贵客车马的车家,随即又吩咐叶蓁的两个丫鬟:“去给夫人寻一顶帷帽来。”
青芷、青糯从车窗看向叶蓁,等着主子示意。
叶蓁看向齐砚,抬起唇角,虽然笑意盈盈,眼中却多了一抹嘲讽:“夫君若是觉得我抛头露面有违家礼,何故还要跟来?”
齐砚与她目光相对,而后微微起身,将她那边支起的车窗放下,车内昏暗下来。
齐砚没落座,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京城如今都知道二哥手臂受伤,有废掉的可能,你不该这般高兴。”
叶蓁瞬间睁大眼睛,笑意也僵在唇角。
齐砚继续压低声音道:“我让丫鬟去寻帷帽,是不想你受到非议。”
良久,叶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面色冷了下来:“你都知道了什么?”
齐砚退开些许,看着面色已然冷下来的叶蓁,心下没来由地感到一丝酸涩之意。
齐砚:“我没有偷听,也没有任何恶意,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言外之意都是从她神色上猜出来的。
叶蓁相信齐砚的话。
齐砚除了对卫婉清的感情上多有例外,他这个人还是可信的。
叶蓁神色缓了几分,心下也松了口气,今日她的确高兴的有些忘形了。
经过这么一遭,叶蓁已经不饿了,道:“不去醉仙楼了,回去吧。”
齐砚坐回自己的位置,没再压着声音,道:“已经到了,不过寻常吃饭,无碍。”
叶蓁没再说话。
齐砚朝车外道:“去寻帷帽吧。”
青芷、青糯见自家姑娘没再反对,便去了附近的铺子。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不起眼的地方,青芷、青糯也已经将帷帽买回。
齐砚率先从马车上下来,撑开伞后不由自主地朝叶蓁伸出手。
叶蓁没去理会这只手,竟自避过,连踏凳都没用,径直跳了下来。
青芷、青糯见状忙去给自家姑娘撑起了伞。
齐砚将手收回,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二人一进醉仙楼,一名伙计就迎了上来,先恭敬地朝齐砚叫了声“三爷”,然后转向带着帷帽的叶蓁,知道这就是常来醉仙楼的安国公府的四姑娘,毕竟他认得后面跟着的两个大丫鬟。
今日四姑娘带着帷帽,显然是不想被人看见,便用恰好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声音笑着道:“四姑娘,您已经好久没来咱们醉仙楼了。不对,现在应该称呼您为齐三夫人。”
伙计寒暄完,熟稔地问:“夫人还是去梅香阁?”
叶蓁轻轻颔首。
青芷上前给了伙计赏银,伙计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伙计一边乐呵呵地在前面带路,一边说着近几月京城的趣事,口齿利落喋喋不休却不惹人烦。
几人很快就到了三楼的梅香阁,伙计笑问吃些什么,叶蓁不管齐砚,先自顾自点道:“一份八宝蒸鸭,两笼蟹粉汤包,再加一份三脆羹,外加一壶杏花酿。”
伙计又看向齐砚。
齐砚:“再加两笼蟹粉汤包。”
伙计重复了一遍二人点的吃食便出了梅香阁。
叶蓁又让青芷三人想吃什么自去点,不必在这伺候。
行言听后差点泪流满面。
侯府规矩严苛,他们主子尤甚。
虽然主子待他们也不薄,却从没带他和行闻来醉仙楼,还让他们自行点过吃食。
这也并非他们主子小气,而是主子自己都恪守规矩,除去同窗、同僚小聚,也没来过几趟。
如今倒是沾了夫人的光了。
行言看向青芷、青糯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羡慕。
很快,伙计将吃食送来。
叶蓁这才摘下帷帽,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二人如昨日一样,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昨日叶蓁是有求于齐砚,没在齐砚守的规矩上蹦跶。
今日叶蓁是不想说话。
她在不想说话的时候,举止自然而然的就规正起来,举手投足自带一股疏离。
吃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叶蓁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杏花酿,轻酌慢饮。
齐砚也已经停了筷子,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人。
他本该习惯这样,食不言,寝不语,举止有度,不多闲言。
可不知为何,却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就在叶蓁为自己倒第二杯杏花酿时,隔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也不知今年阿蓁会给我准备什么生辰礼?每年最期待她给我准备的礼物。”
叶蓁倒酒的手一顿,也已经用完饭的青芷和青糯对视了一眼。
青芷朝叶蓁笑着轻声道:“应该是傅姑娘她们三个,夫人可要过去和她们说说话?”
叶蓁摇了摇头,继续将酒杯倒满,小口小口抿了起来。
青芷口中的傅姑娘三个,分别是户部侍郎傅家长女傅卿卿,礼部尚书李家次女李若诊,以及武威侯府唐家幺女唐琼。
刚刚说话的那人正是傅卿卿。
这三个人是她从西北回来后的京城好友,是在一次宴席上相识。
那时,她一回来京城,阿娘便要求她今后不得再像在西北那样上蹿下跳,她便听话地敛了性子。
去各家宴请时,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一个人或赏花或饮茶,也有许多闺秀前来攀谈,看她神色淡淡便不再往她面前凑。
这三人也会来和她攀谈,即便她几乎不怎么理人,三人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话,偶尔递过来两句话,这种分寸感让她感到舒适。
久而久之,每次宴席这三人都会坐在她身边,之后又时常给她下帖子,就这样,她才和三人有了往来。
她一度当她们是至交好友,即便有时三人做了让她不喜的事她也没多计较。
上辈子直到安国公府获罪,她登门求助,这三家都将她拒之门外不说,三人更是连面都没露。
倒是一直和她们三人不对付的徐瑾妧在街上找到了她,把她带回了徐国公府。
徐瑾妧是徐国公之女,自小娇生惯养,娇纵跋扈。上面有一位兄长,性情沉稳,为人刚正。
兄妹二人性子简直天壤之别。
那时,徐国公和徐国公夫人也都出来安慰她,他们相信安国公是被陷害的,会去帮忙求情。
这是上辈子唯一让她感动又愧疚的。
叶蓁做不来那左右逢源之人,既然已经先和唐琼几人成了好友,自然不会再去和她们三人不对付的徐瑾妧交好。
徐瑾妧对自己和那三人交好一直耿耿于怀,常常因此对三人极尽嘲讽,气得狠了连她也骂上。
而她将自己带回府中,不但没嘲讽,还不甚熟练地安慰她,让她不知如何感谢。
那时,徐瑾妧霸道地说道:“若是真的想谢我,那就养好身子,让我做你最好的朋友,然后和我一起去跑马!”
已经许久没笑过的她终于笑了笑,应道:“好。”
叶蓁又抿了一口杏花酿,淡淡垂下眼。
如此说来,她还欠她一个承诺,做她最好的朋友,陪她去跑马。
至于那三人,重生后她一直记挂安国公府的事,都快把她们忘了。
叶蓁放下酒杯,手指轻扣桌面,欠了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