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在阿娘的床前跪了两日,临到死期那天,她突然睁开了眼。
她痛苦地抓住领子,双目无声,哑着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很快,她像是感知到了身边的孩子,空洞地‘看’向她,温柔地摸了江婵的脸。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执’音。
那天是除夕夜,万家灯火团圆。
江婵独自守着她,一盏孤灯,肝肠寸断。
阿娘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可那个‘执’字一直咬死在嘴里。
江婵哭着喊她,‘阿娘’、‘阿娘’,阿娘听不见。
江婵问她:“我把江执求来陪陪阿娘好不好。”
阿娘痛苦地蜷缩着身子,默不作声。
江婵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
她抓起床头的斗笠挡住被通缉的脸,跌跌撞撞出了门。
门小幅度晃动了一下,从门缝里刮进来几片鹅毛大雪。
飘进来,像是没了声息,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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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熙攘的街上张灯结彩,天子与民同乐,烟花齐绽。
往年,江执会在属司处理奏折到很晚才回到丞相府,江婵只要在半道上拦下他来,叫他去看阿娘最后一眼,什么恩怨什么仇恨她一概不顾,她只要她的阿娘。
江婵带着斗笠藏身在人群当中,小心翼翼躲着巡查官兵。
“天子颂德,万物生长!”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打铁的火花在面前绽放开,忽而二楼的窗户打开了,秀丽打扮的娇俏娘甩着手绢招揽客人喝酒。
江婵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
可她逆流而行的身影很快就引起了官兵的注意,带头的小队长打开手里的通缉令,看了一眼画面上身姿绰约的女子,使了一个眼色,很快便有人暗暗跟上了江婵的脚步。
江婵察觉到了。她渐渐加快了脚步。
风猎猎在面目上刮,面帘偶尔掀开,露出面容。
林会储打眼看见,‘欸’了一声,刚放下酒杯还未张口,忽见面前的谢咫一阵风般起身大步出去了。
他人已下楼,留下的话还飘在空中:“若我做了错事,请按律法办事,不必姑息。”
“这。”林会储哑然。
坐在他身边的周宴凛然起身,焦急道,“这个小娘子,怎么这时候出来了,一旦被抓到便是演正也救不了她了。”
他二人还不知江婵身上发生的。
林会储无声摇摇头:
“她不是个蠢笨的,可惜是个不怎么要命的。”
说完,他又纳闷:“分明是与谢咫截然不同的个人,怎么谢咫就跟着了魔似的。”
截然不同的个人?周宴不置可否。
他面上不显,挥手招来了近身内侍,沉声:“命城中守卫给谢大人放行,今夜之事倘若与刑司、京守相关,竭力配合。”
此话一言千斤,相当于给谢咫和江婵胡作非为一张通行证。林会储暗暗心惊,不想周宴为拉拢谢咫能到如此步数。
内侍领命而去。
周宴则是暗中叹了一口气。
江姑娘啊,就当是朕欠你的,要还给你。
“相公借道。”乍听见一边忽有人喊。
江婵脚下步伐一顿,此时汗已经完全打湿了衣襟,贴在身上,被寒风一吹,刺骨般寒凉。
成圈状逼近围绕她的官兵见她突然换了一个方向向着人群里挤去,虽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咬咬牙跟上。
一时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相公借道。”那人又喊了一声,正满头雾水忙着清道,忽听围绕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他头皮发麻,正定睛看,却是一个带着帏帽的小女子一下子从人群里冲出来跪在了马车前。
“呵!”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把马车拉住,马头高高扬起,马蹄险些揣伤她,他出了一声冷汗,连声呵斥:“你疯了么?”
江婵顾不上别的,她沉声压住颤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大些:“我要见江相公。”
那文官先是一愣继而觉得荒谬:“江相公是什么人,岂是你说见便要见的,还不速速起身该去哪里去哪里,免得治你一个扰乱治安罪抓起来受刑!”
“民女要见江相公。”江婵坚持。
她膝行两步:“对相公,十分要紧之事。”
对相公十分要紧,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那文官已经从诧异到鄙夷。
“来人,拖走!”
他话音未落,方才追查江婵的官兵已经团团围了上来,他们将江婵羁押在地。
饶是那个文官都一愣,不知自己说话何时如此有威望了。
当头一个官兵扯掉了江婵的面纱,看着与通缉令上一般无二的脸惊喜道:“抓住了!逆党!”
周围看戏的群众一听‘逆党’两字吓得连忙闪开一个大空。
江婵挣扎着,突然喊道:“江执,你不敢见我么,我要状告你,我要状告你抛妻弃子,我要呈禀天子!”
谢咫赶到现场时,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他来不及反应,见官兵要堵她的嘴,连忙持剑上前,翻手剑鞘如一朵剑花砸到了那人手上。
他吃痛,张嘴刚要骂,忽听周围人恭敬道:“谢大人。”
谢咫拉着她的胳膊将江婵拉起来,痛声问她:“你不要命了?”
江婵此时已顾不上什么谢大人王大人,谢咫一松开她,她便立刻到了马车前。
也就是这时,谢咫看到了她光着脚,磨损的血在雪地留下痕迹,像盛开的红莲。
‘哗’马车帘子被掀开了,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厢房,江婵瞳孔微震荡。
那个文官见谢咫在此也不敢造次,却不得已解释:“江相公早已归家了,这不是过一个空厢房,为的是与民同乐啊。”他叹息。
江婵往后退了一步猛地扶住了马车。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一时间觉得的,自己居然如此可怜。
想到生死不明的阿娘,她赤红着眼转身便要跑。
谢咫拦住了她。
江婵这才从那把拦着自己的剑上缓缓抬头,看向谢咫。
谢咫望向她含着血泪的双眼,虽然疲惫,却仍有情绪静静流淌着。
她说:“求求你,别拦着我,谢咫,我求求你。”
这是第一次,她对他说‘求’这个字,若非走投无路,她绝不至于如此。
可谢咫明白,即使现在他不拦着她,陛下的官兵已经发现了她,她已是无路可逃了。
你不该出来、到如今必死无疑,这样的话在谢咫脑中翻滚过无数遍,熬到最后只有后悔,他不该这时候离开他,不该留她一个人在家里的。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我帮你。”
他爱江婵啊,刀山火海也愿意与她同往。
假设今日之事做错了,他来承担便是。
‘帮’字一出,周围官兵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不可置信望向谢咫。
在他们心中并不亚于忠臣临阵倒戈,皆手足无措起来。
谢咫屏蔽所有人,只看向她,彷佛只要她一声令下便能为她冲锋陷阵。
他补充道,“一个时辰。”
“够了。”江婵立刻说道,“够了。”
下一刻谢咫突然抽剑斩断了面前马后连接马车的绳索。
“大人!”那文官大惊失色。
谢咫翻身上马,向江婵伸出了手。
眼见得两人乘马离去,正在二楼栏杆内看着的周淮南噤声,林会储欲言又止,轻叹了一口气:“此女子是演正的劫难么,一遇上什么理智都要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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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咫策马在小道上狂奔,风雪刮来,割人面。
呼出的热气弥散,消失在浓浓夜色当中。
一到小院,马还未停稳江婵便急着往下跳,谢咫单手牵马绳,另一只胳膊稳稳捞住了她,侧身弯腰将她放在了地上。
江婵一落地就往院子里跑去。
门一打开,风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昏黄的灯光,随风忽闪,江婵腿软心慌,跪倒在床前,她看着面前面目全非的安静面孔,先是如幼鸟般靠近她汲取温暖,在发现她已经没有了体温时终究是败下阵来。
喉中像塞上了布子,酸涩直达眼耳,她呜咽着,发不出一个完整音节,因巨大的悲伤浑身痉挛,颤抖着蜷缩起身子,恐惧地去抓面前已经冰冷的手。
放在脸上,妄图温暖她。
短暂的几日相处,如同一场荒诞的梦,将她困住,然后彻底杀死。
江婵多年以来苦苦坚守的道心终于崩塌了。
谢咫停稳下马,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江婵像是哑着口舌,哭却哭不出声来,只在喉间咕噜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看着面前已经没了声息的卢晓,浑身颤抖。
身影与那日竹林中坟前仰倒下的声影重合。
谢咫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桌上薄薄的那张纸却被风吹动,从被压一角的镇纸下脱离,飘忽忽刮来,谢咫手腕一动,落在他的手心里。
看着上面那只圆乎乎的胖蜻蜓,笨拙地张开翅膀,谢咫如猛钟紧敲,后颈的筋骤然收紧,他不可思议,瞳孔震荡。
而此时,江婵颤着嘴唇,冻僵的牙齿磕碰,终于松动喉舌,如幼兽惊鸣,顿时:“娘!”
谢咫的心上冷冰冰像是被狠狠射了一箭,他下意识松了手,那张纸打着旋儿落到了他的脚边。
风雪止息,洋洋洒洒在他身后,他看着面前静止住一般的一室昏暗,很多道不同的声音一时全部炸响在脑海中。
“春生求死,短命之物。”
“大人,我不做短命之物。”
“世间清白从来难写,我想问,对大人,风骨、文人的名声,乃至于清白二字,是否比性命重要?”
那夜里抱着江常小小尸身,眼神惊绝,低着头试图隐藏悲痛,却因肩膀抖动暴露的绝望。
婵,女单也。
谢咫所有的猜想,在这一刻得到验证。
可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窒息和痛苦。
江婵,江蝉。
她是江执的长女,
她就是那年,惨死的小小孩子。
惨死在那一场绝望无解的火里。
那床上躺着的,就是江执的原配妻子。
“倘若刀锋向内,直指此心,你可还能看清我。”
终于在除夕这天,谢咫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可以此为代价,他看清了她所有的倔强与悲伤、少年的心疼与无力也同样被那份悲伤灼伤出一个大洞。
此时,那些追兵已到门外,红彤彤的火把照亮了小院,当头人缉拿的呐喊撕破此夜:“罪人江婵,还不速速出来伏降!”
不断吆喝着迫近着的呵斥与那呜咽着的绝望应和在一起。
他站在屋口,像是一个标点,向内向外,延伸出两端。
巨大的割裂要把他撕碎。
可随即,身边带起来一阵风,他空手一抓,攥住了江婵的胳膊。
飘忽忽的袖子下,有一把尖锐的刀,泛着光。
江婵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尽是死意,无一退路。
那把刀,向着外,从她最柔软的心里长出来,刺向生养她的血肉。
谢咫的手像是被灼伤,哆嗦了一下。
面对江婵的决意,他明白的清清楚楚。因此也看清了她选的那条必死之路。
向来果决谋深的谢大人,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婵头重脚轻、双眼发胀,她眼前模糊看不清谢咫的神情,大致上只有一个影子,可她就是觉得那脸上不该是指责和制止。
他该是祝福的支持我的吧。
她向着那个影子伸出手,缓慢的、无比珍贵地捧住了他一侧的脸。
那微凉的寒意冻得他牙齿轻颤。
“阿慎。”她喊出这个名字,带着血泪的。
她笑笑,泪窝淡淡,像一碗清浅的薄酒。
谢咫的心头一抽一抽,巨大的恐惧像是要把他淹没。
“我此一生,对得起赵氏,对得起你。唯独对不起我阿娘,阿慎,我就算死,也要拉着江执下地狱,为她报仇的。她那么爱他。”
最疼爱她的人,一个又一个死在她跟前。
谢咫看着她眼角流出的血泪,木木地像是被下了定身符。
“你有从龙之功,是新帝最器重的朝臣。我却不是,我弑君、杀父,是所有人喊打喊杀的罪人。新帝要树立威严,必要拿我开刀。这样也好,等朝堂内外安定下来,你就找一个爱你的女子,早早成家。算是完成了你的父亲,赵氏君子,对我的嘱托。”
她说完,手轻轻离开了他的脸颊:“忘了这里的日子,忘了我吧。”
“不。”谢咫拉着她的胳膊,轻颤破唇。
他面向着她,面落在背光的阴影里,唇角一点晶亮,又从颌下滑落,滴在衣领里。
江婵像是笑笑,她看向漫天飞雪,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这一生,还有人挽留,已是足够。”
她说完,跨出了房门。
谢咫的手松落了,江婵光着脚,踩在雪地里。
风仰面,兜帽掉落,发带飞扬。
面前,周宴首领,禁军围剿,火把扬威,众人虎视眈眈又不敢贸然向前。
江婵把刀抽了出来。
刀鞘丢在雪地里,落地无声。
光反射着光亮,照出她莹白的侧脸。
“保护圣上!”禁军首领大喝一声。
江婵置若罔闻,从容不迫地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遥遥看向周宴。
被赵娴养大的孩子,骨子里是亲厚的,她实则一直知道,只是从前她一直不死心而已。而现在,她却可以光明正大利用威胁他。
最后一次了。
“你把刀放下!”周宴拨开了挡在前面的禁军,他皱眉,余光看了眼屋里的谢咫,“有什么话好好说!”
“周宴,我此生心愿已了,你要我死我可以死,可我死前,还要去最后一个地方,做最后一件事。”江婵扬声。
“之后,凌迟还是绞首,随君意。”
“可只有一点,谢咫是无辜的。他劝阻我,是我不识好歹,他不该受到我的牵连。”江婵说完,向前走去。
“往后退!”周宴大喝一声。
他皱眉:“传朕旨意,谁都不许伤她。”
话音刚落,所有禁军都自动围出一个圈。
“江娘子……”刘喜咬着牙喃喃自语,狠狠摸了一把眼泪。
江婵置若罔闻,她像是被抽魂锁魄,将刀子放在颈上,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周宴冲进屋里,谢咫整个人仍在阴影里,他背对着屋门,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
“赵慎!你到底是救也不救,那个小女子明显是疯了!”周宴看他潦倒,忍不住呵他。
“她那到底是去哪啊!”
他说完,掐着腰四处打量了一下,突然头皮发竖,拿下了腰侧的手,他指着正对着窗的那张床,床上,淡淡的月光照出她安详的睡颜,悄无声息在此夜里入眠。
“她、她,那是谁?”周宴大吃一惊。
“那是她念了十年的阿娘,就死在今天。”谢咫的声音沙哑着。
周宴越听越不明白。
“是赵氏对不起她,不值得她殚精竭虑为之谋划。倘若我再回到十年前,我宁愿看都不看撕了那封信,让她走得远远的。”
周宴不知谢咫说这番话的心境,可他知道,那封信、那个送信的孩子支撑他走了多远的路。
灭族的仇恨未曾蒙蔽他的双眼,压顶的霜雪不曾摧折他的脊梁,刻骨的折辱也未能将他化作穷凶的厉鬼。
全仰仗那个送信的小女子江婵。
赵定在那封信里写道:“阿慎,汝且观眼前孺子,年未十龄。天道不仁,孽果竟噬人骸骨。若弗存善心、行善举,此子恐难御今夕风雪。”
于是,在那个夜里,看着浑身无避体之衣的江婵仍解下腰间那一串铜钱递给自己。赵慎决心成为了谢咫。
“天若有道,怎么会叫她在幼时失去娘一次,现在又要失去一次。”
“你……”周宴说不上的心惊。
“她疯了你也疯了?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鼓声‘dong’传进屋内。
周宴惊变。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禁军通报:“陛下,她、她在敲登闻鼓。”
她是谁,不言而喻。
周宴顾不上谢咫,站在屋门口越发不明白,他低头思索,口中喃喃自语:“江婵、江婵……她刚刚拦的是谁的轿子。”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转头正要招呼谢咫,却见他忽将手中的纸张折成小小一个四方放在了胸前,他眉目坚毅,转便往外冲去。
院外传来一禁军的惊呼和马的一声嘶鸣,周宴踉跄了一下,推开众人来父的手,扶住了门框。
他喃喃自语,不可置信:“这要是真的……”
他立刻拉住了其中一人:“速!骑马去文登闻处,传朕的命令,谁要是敢伤她,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