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杀之乱一时还未停息,江念先病了。
她得的,是疯病。人一会清醒一会疯癫,清醒时痛苦万分。
说到底她早已疲倦夹在胡妳和江执之间做调和,眼见事情绝无挽回余地,得知了一切真相的她如树上逢秋之叶,风一场、雨一程,松动了与树的连接。
小小的一间屋子里生着暖和和的炭火,数个侍女或是围侍在前或是守在窗前炭火盆边,安安静静只能听见炭火爆鸣的细小声响。
所有人肉眼可见她的枯萎。
侍女莺儿牢牢攥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冷,她心底升起一股无力和恐惧。
“姑娘,姑娘,莺儿去把大夫请回来好不好,好不好。”她哽咽着问。
江念的眼神一直空洞地注视着床顶,那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角滴下一滴泪。
姐姐。阿常。
都是因为她才死的么。
她耳边恍然幻听,小小的江常在自己身边‘姐姐姐姐’叫个不停,如同一只聒噪的小知了。
那是她仅十六年人生里,最最快乐的时侯。
后来他怎么就被放干血,死在了他最爱最信任的哥哥姐姐手里。
他去了哪里,那些血被她吃干净了么?
江念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却在唇角有血流出来。
姐姐呢,阿娘为了嫁给爹爹,杀了她了么。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为了她死的呢。
“姑娘,你看看我,你别这样,莺儿害怕,莺儿……”莺儿几乎说不下去。
可江念已经听不得她的话了。
莺儿突然站了起来。
如今,江家已经散了,可她不能叫姑娘就这么悄无声息自个儿死在这里。姑娘是无辜的。
江琢在离开前交给她一张纸条,她紧紧攥在手心里。
便是冒着杀头大罪,她应该试一试,为了她的姑娘。
莺儿背对着身嘱咐那小侍女:“照顾好姑娘。”说完她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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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琢在逃命之前给过她一个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江婵。
好在这时,莺儿明白了江琢的未尽之言。
如今宫里宫外严防死守如铁桶一般,莺儿进不来,所以她在宫外放了一把火,以身作饵。
火势越来越大,惊动了内宫,同样包括宫内的江婵。
江婵还是顺利到了江家,胡妳被处死、江琢下落不明,江执宁愿天天躲在官署处理政务也不愿面对,繁盛江家居然一时衰败,彻底失了生机。
江婵打开了江念的房门,却听见有一道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她抬眼,在看到床边站着的江琢的一瞬间身上汗毛竖起,下意识寻找身边可御身之物。
无果。
江琢看出她的警惕,他只是微微一笑,冷笑、苦笑。
“我不会杀你了,我回来,是救阿念的。”江琢平淡说道。
床上,江念已经昏了过去。
“你要怎么救她。”江婵警惕说道。
江琢穿着一身黑行衣,甚至连脸都隐没在黑帽子里,看不清神色,他转过头去,突然半蹲下,温柔眷恋地刮了一下江念的鼻头。
“我的妹妹,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她心地善良、与世无争,平生愧疚更不会杀人,江婵,她从未害过你,她那么信任你,爱着你,倘若我死了,你……”他后半截话堵在了喉咙。
可江婵已经明白。
她抿着嘴,没有说话。
可她还是问道:“你要怎么救她,你应该已经知道,沈辞都是骗你的,药方是假的、药也是假的……”
“不,药方是真的。”江琢直起身来。
他平静说道:“只是沈辞调换了江常的血要留给我早死的姐姐,可阿念,又不只是江常一个亲生同胞。”
江婵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琢继续说道:“我们相伴相生,同胎同胞,本就是天生血脉。”
“我的血喂她,本最合适。”
“荒唐!”江婵忍不住呵斥。
江琢转过身,江婵这才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已经割开,血流在一个白瓷碗里,已经接了大半碗。
“江琢!”江婵痛心疾首,“江念已经为江常之死……倘若她知道你也是,她即便是活着,后半生该怎么办,她如何面对。”
“她不会知道。”江琢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笑道,“你果然还是在乎她,愿意照顾她。”
江琢站在那里,似是叹息:“只是可惜,输了我,居然赢了沈辞。”
他勾唇:“或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江婵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沈辞的话还历历在耳。
“不过是人生执念之心,又为执念而死。”
“沈辞没有赢。”江婵突然说道。
江琢已经没有力气,他瘫坐在江念床前,胸前起伏越来越大,血还在源源不断流出,他感受到眼皮越来越沉,整个人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他不敢出声,害怕惊扰江念叫她发现。
原来小阿常死前那么痛苦。
他仰着头,眼神失焦,恍惚听她说道:“因为,我就是江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琢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最终头一歪,手也垂了下来。
江念还在沉沉睡着,在她床下江琢已无声息。
至此,最爱她的几个人都已失去性命。
江琢,这就是你的执迷不悟么?
江婵将探他鼻息的手拿下,闭了闭眼。
她打开门,门口外面站着两个侍女。
“江琢嘱咐过你们了?”
两个侍女不说话,只点头。
江婵把路让出来。
一个侍女拾起地上的碗拿去厨房熬药,另一个拖着江琢的尸体已架起火。
江婵出了门:“对了。”
她顿了顿:“莺儿烧火**了,她的尸身我叫宫人收着,你们抽空去领。”
说完,不顾两人反应,她匆匆出门去。
江婵出门时正遇上回来的江执。
短短半月,他的须发全白,已无昔日风采,乃至于背佝偻,人也垂暮。
扶着他的学生几近小心,一步一步挪动。
面对带着斗笠的江婵,他视而不见。
江婵本已错身,却鬼使神差停住了脚。
她从不知面对江执可以如此平静,无爱无恨,甚至隐隐有些可怜。
“江大人。”
江执置若罔闻,继续往里走。
“江大人,我劝你善待江念,好好照顾她,毕竟你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江执终于顿住脚,他的话含糊却带着杀气:“与姑娘何干,你已自身难保,劝姑娘莫多管闲事。”
“倘若你执迷不悟,只是连这一个女儿也会失去的。”
江婵的话宛若一把锥子砸在江执心上。
他低低咳了两声,还是朝里走去了。
江婵并不指望他会只凭借这两句话就回心转意,她转身朝着马车而去。
却突然在马夫面上一顿,左右无人,她低声开口:“李延将军。”
李延虎躯一震。
“您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不是谢大人,去不了宫里见姑娘,只能出此下策。”
李延低声快速说道:“我已做好布局,只等姑娘一声令下……”
江婵皱眉,她心里隐隐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你做的什么局。”
“我已布置兵力在刑司周围,帝后大婚那日京中防守都会调去宫城外面,刑司周边防御最弱,那时恰好是劫狱的最佳时机。”
江婵当头一棒,“你……”她咬牙切齿,“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你给我来车上说。”
“不了,我跟姑娘说完就要走了,我不能连累您。”
倒是好一条汉子,江婵感觉太阳穴都汩汩跳动。
她反问:“不欲连累我,你来跟我说什么?”
李延沉默片刻,正色道:“我知谢大人喜欢姑娘。姑娘心里……大概也是有谢大人的。”
“我来是想要跟姑娘说,末将将三皇子带走,走得远远的保准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又永不回来。姑娘、不必为了他,一辈子在宫里死守着。”
江婵心情复杂。
“李大人,你可知道,你此举危险万分,稍有不慎……”
“末将死也不怕。”
叫一个将军说出这句话来,江婵知道这件事已绝无转圜。
“那我还能帮你什么。”她脸色苍白认命说道。
李延快速摇头,他低头想了想,抬头笑笑。
江婵这才发现他作为一个将军,脸庞算是清秀。
“谢大人可与姑娘讲过我的事。”
江婵疑惑摇摇头。
“也是,那些事算不上光彩。”
“算了,末将是想说,当年喝醉了骂了先皇后,我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我是说她……”他张张嘴,眼圈骤然红了,而后是哑然无声。
我是说她真是个傻子。
又痛恨为什么她喜欢的,从来不是自己。
他挥挥手,“姑娘还是赶紧回京去吧,一会天色晚了那些宫人免不了告到陛下面前。”
江婵在马车上,看他匆匆出现又匆匆散场,心中不是滋味。
等看不见他身影,她进了马车里,驾车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