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冽准许江婵去见了周衿。这是赵娴下葬后江婵第一次见到周衿。
空荡荡黑漆漆的内牢里他沉默地缩坐在一个小角落里,还穿着那天的孝服,带着斑驳的血迹,只是变得脏兮兮的。
外面铁链赫拉赫拉作响,他充耳不闻。
跟着江婵来的宫娥侍卫,江婵把他们留在了大牢外面。
江婵独自进去,在他面前蹲下来,轻轻呼唤他:“阿瑾。”
听出是江婵地声音,半晌,周衿抬起头,不可置信注视向她。
他想抬手摸向江婵,却因双手被栓扣抬到一定高度又无力耸落下来。
江婵将他脸上的污秽擦干净。
周衿逐渐适应了光线,在看清江婵的打扮时逐渐陷入沉默,他冷冷注视着牢外的侍女、侍卫。
那些人每个都冷冰冰站在那里,冷冷注视着他俩。
“阿瑾,你不用死了。”江婵对他说,“以后便好好活着,忘了这里的一切吧。”
周衿听见自己不用死了,却毫无波澜,他冷不丁用沙哑的嗓音问:“阿姐,你做了什么。”
江婵的动作一顿,她低下头:“没有关系。”
周衿用指节紧紧扣住了她的衣裳,他坚持不懈又问:“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你要嫁给谁。”
“阿姐不是母后留给我的妻子么?”
炙热的注视和坚持不懈的质问终于使江婵有了点反应,她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时至今日,她终于释然,恍然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放下,她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周衿,不再以赵氏后人看他,也不再觉得这是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江婵已经知道了赵娴的遗愿,却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阿瑾,日后,倘若你再犯错,我……”江婵摇了摇头。
周衿骤然僵住,随即慌乱。
“姐姐,你也不要我了么。”他喃喃自语。
江婵以为自己说这话时会很难过,但是没有。
“阿瑾,把你还给自己吧,不要再作困兽之争了。”
江婵说完,站起身。
周衿抓着她的衣裳下滑只拽住了一点裙边。
他的手颤抖着,不可置信流着泪看向江婵。
或许在他心里,无论输赢,江婵是永不可能‘背叛’他的。
江婵背对着他,拽出了自己的裙角,她头也不回走向牢外,丝毫不顾身后周衿呼唤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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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疯了么?”周宴瞳孔震荡,“此事若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他,她曾是……”
他觑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调琴的谢咫,戛然而止,可身边的幕僚谋臣都清楚他未说完的话。
她曾是三皇子妃啊。
更何况现在还在先皇后热孝期,怎可……
琴弦松散,拨动时音也外泄,听起来不成曲调。
谢咫一只手压在上面,另一只手在琴侧下拧动紧弛。
可‘嘣’一声,周宴看去,却见谢咫手下那根弦突然断了,断了的琴弦向上扬起在他侧脸留下浅浅一道血痕。
谢咫置若罔闻。
周宴皱眉,无声息遣散了所有的幕僚。
谢咫将残琴放在桌上,拿剑、起身。
“谢演正。”周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他欲言又止。
“你要去哪?”他明知故问。
“刑司里还有未断完的杂事,臣回去看看。”谢咫淡声说道。
这样卑劣的借口,真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么?
周宴问了谢咫一个问题:“倘若江娘子打定主意便要嫁给父皇换三弟一条生路,你又该如何?”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而周宴恰好已经发现,在江婵心里,两厢情悦抵不过赵娴的知遇之恩。
即使谢咫去问,江婵不会退缩。
谢咫能怎么办呢?将江婵绑出宫来?可江婵那样的硬骨头是断然不会退缩的。更何况帝后婚期已定,父皇也绝不容他再放肆。周宴打量着面前这个近臣,从心底叹息了一声。
“磊落的方法不好用,臣恰好,还有卑劣的手段。”谢咫轻轻说道。
周宴倒吸了一口冷气,可他清楚知道,为了江婵,谢咫能做得出来。
“陛下不过需要一个牵制局面的棋子,摆布什么人都行,江婵不能。他是被我牵扯进来的,她不欠赵氏的任何东西,是赵氏欠她的。”谢咫半边脸侧隐在暗影里,周宴看不清,可他的语气冷冷的,带着掀桌子的杀气。
父皇这次,是真捏到谢咫痛处了。
要用三弟的命将她一辈子困在宫里,便是周宴听来,亦是触目惊心。
他掐着腰背过身去。
谢咫不欲再与他争辩,转而离去。
周宴背对着,突然说道:“若是娘子有意离开,你回来说一声。”
他松下手,轻叹了一口气。
背对着,谢咫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他缓缓说道:“她那么好的人,本也该有更好的归宿吧。”
反正都要掀桌子了,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
谢咫捏紧剑拔把,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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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宫中见、落音天上闻。
江婵手里刺着给阿娘春天戴的小薄帽子,用牙扯断引长的线。
屋里无声无息,针落地可闻。
忽门外传来低声通报:“谢大人求见。”
江婵手一顿,继而穿过的针刺透了手肚,她将涌出来的血放在嘴边舔了舔。
齿唇留下血腥味,她头也不抬:“不见。”
“是。”外面的小宫娥应答道。
可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小宫娥急匆匆说道:“您不能擅闯,娘子说了不见您。”
江婵将绣棚放在了桌上。
她知道外面那些人拦不住谢咫,于是起身往外面走去。
侍卫拿刀对着他,他却并未拔刀,听到声响,抬头向上看,三两步台阶,江婵站的离他那么近,又好似好远。
“谢咫,你不该来。”
谢咫眉头一皱又舒展开,他说:“臣以为江娘子不应该用这么简单一句话把我打发掉。”
江婵的手在袖子里抱于腹前,她摸着袖口藏着的那把刀,已经很久没用了,却一直都在。或是因为十指连心,被针刺痛了,心口也是痛的。她垂眸看着谢咫。
侍卫的刀剑还架在他脖子上,他无知无觉一般继续往前走。
那些侍卫不敢拦着,反而是被他牵着走。
谢咫走到了江婵台阶下。
他语气平静,浑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跟我走。”
“不可能。”江婵也只有这三个字给他。
谢咫突然伸出手攥住了江婵的手腕,而同时江婵快速刀剑出鞘正对他的脖子。
谢咫想要牵她的手僵持在了半空中。
他扬头看着江婵,江婵看着他,手腕端的很稳,刀尖却微微颤抖。
“他只是利用你,你会死在这里的。”谢咫不认为她没有看透,“你说过,外面有你的亲人、爱人,有你想要好好护着的阿生,你想要好好过完这个年、以后的每个年。”
江婵舌头波动喉咙滚动了一下。她的刀还是对着谢咫,只是眼眶有些红。
“可我也说过。”她的话很轻很轻,“我要想把这里的事做完,没有完成之前,我不会走的。”
“他不值得你如此!”谢咫话音刚落突然往前了一步。
江婵下意识收回刀尖,退了一个台阶向上,她警告道:“不许再上来。”
谢咫不在乎,他看着江婵的眼睛,又向上了一个台阶。
江婵的防线不得已一退再退:“不许再往前!否则我一定会……”后面的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好,那你杀了我吧。”谢咫仍不在乎,“总好过叫我眼睁睁看着你自伤要好。”
江婵已站到了最上面的一节台阶上。
她改单手持刃为双手持刃,用尽浑身力气对着他。
他上了最后一个台阶,与她持平。
“江婵,你……”谢咫话未说完,她突然双眼紧闭握着刀向前捅去。
谢咫的话戛然而止。
刀刺进肉里,江婵骤然睁眼。
那把刀戳进他的右肩膀,不断有血流出来。
江婵呼吸一窒,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躲开。
他能躲开的。
他明明。
手还握在刀上,她却喉咙发紧、眼前朦胧,她咬紧牙关,只挤出一个‘滚’字。
谢咫感受着疼痛,实则自从为官以来,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被伤到了。
可奇异地好像没有那么痛,尤其是江婵就站在自己面前时。
他觉得自己好像疯了,与沈辞、周衿没有分别。
可他居然还在向前。
刀尖持续向里扎去,江婵瞳孔震荡,她将刀向外抽了出来。
“唔”一声闷响,谢咫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他向前跪去,捂着伤口跌倒在江婵面前。
血大量流了出来,江婵手里的刀子掉到了地上,她慌乱道:“叫太医来、快叫太医。”
可谢咫好像仍感受不到,他伸出手拽住了一角江婵的裙摆,手上带着的血染脏了,他费力抬着头。
“倘若我的命你想要,就拿去吧。”
反正,也是你给的。
他终于拿出了那只包着她耳饰的手绢,呈递到她面前。
他张张嘴,最后因失血重重倒下。
“谢咫、谢咫,你不许睡、谢咫。”江婵拍着他的脸不叫他睡过去,她无措的尾音终于还是出卖了她,排山倒海的害怕将她湮灭,她帮他捂着伤口,同时招呼着他们叫太医。
谢咫抬眼看着她惊慌,视线从清晰到模糊,居然勾起唇角。
只要有一点在乎我,我死了,亦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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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咫晕了过去,江婵通知了周宴叫人来接他。
她没想到周宴居然亲自来了。
太医已经给他包扎好,幸亏伤得不深,刀又干净,只是失血,人无大事。
周宴叫人将谢咫背出去,他背手站在江婵面前,实则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在演正心里,娘子是舍命之人,可在娘子心里,演正是什么。”
江婵背对着他,还是在低头刺绣。
桌上放着一只干净手帕,正中间放着那只她掉在雪夜的楠红耳珠。
就在周宴以为自己不会等到答案时,江婵突然开口:“我以为殿下会明白我的。”
江婵放下了刺绣,她的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单看背影,孤落万分。
“在我的心里,演正是很重要的人。”
她轻笑一声:“可人活在世上,重要的东西太多了。”
“殿下走吧,记得回去嘱咐他,好好休养。”
周宴已经走了,江婵轻声重复道:“很重很重的人。”
所以,宁愿自己伤他叫他死心,不敢叫他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