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有时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像是前几年关着记忆的匣子没有关紧,从里面跑出来的碎片,如翩跹振翅的蝴蝶,落在她的肩头。
记忆里,她还是小小的一个孩子,窝在阿爹怀里看他写字。
她突然想起来问阿爹,为什么一定要考状元当大官。
她会永远记得他如何回答自己。
为了叫我的阿蝉不止我觉得宝贵。
要全天下人都觉得阿蝉宝贵。
贵者,不能轻易亵渎耳。
那人解开自己的第一颗扣子时,江婵心中唯有这样的念头。
她已经亲眼看着那个大夫出了江府。
只要娘娘有救……
她摸到了袖口藏着的那把小刀,眼神向上倾斜看到了津津有味的胡妳。
只要杀了她,为阿娘报仇了。自己是死是活,如何要紧。
第二颗扣子哆哆嗦嗦还没解开,忽听前堂喧闹,江婵被冻僵的手还为来得及动作,有人快步而来狠踹了那家丁一脚,那家丁还来不及呻吟狠狠跌落在胡妳身前断了气。
饶是胡妳都眼前一震,下意识往后一藏。
谢咫收回了脚,全然不能形容自己看到这一幕时心中愤怒,他顾不上什么礼节大体,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谢咫将衣裳披在江婵身上,将人打横抱起。
“胡夫人,好教养。”他只有这三个字给她。
“谢咫!你!”胡妳拍着胸脯反应过来。
可他现在没空与胡妳在这里瞎说,他微向后示意:“御史大人。”
胡妳猛地顿住了嘴。
谢咫继续问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御史大人可都看清楚,记清楚了。”
那一直跟在谢咫身后已经白发徐徐的老者一只手拿着奏章一只手握着毛笔,一边因疾步而喘息,一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必要狠狠参两家一本啊!”
“谢某正有此意,既然先生加急,谢某捎带先生一程,即刻进宫!”谢咫扬声道。
“谢咫,你敢!”胡妳慌道。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怎么值得你与两家作对,自毁官途!”
谢咫抱着江婵,脚下却稳重如山。
听到这话,谢咫冷笑:“此言差矣。江娘子是为皇后求医,却在你这江府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想必就连陛下,也会震怒。”
“况且,胡生死罪即定,江夫人觉得,此番胡氏还能翻得了身么?”
他说完,顾不上跳脚的胡妳,抱着江婵快步上马。
而太初则托着老骨头御史上了马,两匹马很快消失在风雪当中。
江婵心头像是烧起了一团火,可她强忍着痛,抓着谢咫胸前的衣裳:“大夫。”她费力挤出两个字。
“我已经叫人送他快马进宫去了。”谢咫道。
江婵心中一松,紧攥的衣裳的手慢慢松开。
谢咫察觉到,皱眉又补了一句:“不过人能不能顺利进宫却不一定,听闻三皇子因违反宫规刚被押扣了。”
江婵的心又紧缩起来:“帮帮他。”
实则在谢咫的安排下那大夫估计早就进宫给赵娴看上病了,谢咫故意隐而不发,只为叫江婵悬着那口气。
直到到宫里,江婵都是清醒的。
“谢咫——”江婵忍不住又喊他。
“快去叫宫内侍女将人扶进去。”谢咫却忙着跟中宫内的人说道。
“欸!”那侍女吓了一大跳赶紧进去喊人。
湘官和另一个侍女先急急匆匆跑出来的,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周衿,颜官顾不上别的赶紧蹲下来示意谢咫将人放上。
谢咫遥遥看了周衿一眼,突然变了口风:“不了。”
他说,任由周衿更加火冒三丈。
“我送她进去,免得受颠簸之苦。”
“也好!”湘官满心满眼里都是她家昏过去的姑姑,谢咫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他不顾周衿要杀人的眼神跟着湘官一路快步进了宫里。
谢咫将人放下来便要离去。
可迷迷糊糊的江婵还紧攥着他的垂袖:“谢咫。”
她模模糊糊重复道。
她有话想单独对谢咫说。
湘官将帷帐放下,谢咫矮下身子跪在她床前。
江婵用了很大的力气抓着他前襟:“谢咫,倘若我,守不住。你替我守一守好不好,看着娘娘,叫她活下来。”
屋里静谧一片,只有他们两人。
江婵的眼泪从眼角留下:“娘娘,一直想着你,叫着你的名字。临死前,叫她见见你,阿慎,叫她见见你,她会安心的。”
她的手渐渐挣脱了,人半晕了过去。
谢咫的好字还没有脱出口来,他看着面前江婵苍白的面孔,伸手将她腮边的碎发整理干净。“我答应你。”
他说完,起身,回过头时,周衿正在门口。
若是眼神能杀人,谢咫此刻,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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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咫已经走出一会,周衿跟在他身后,两人关系微妙,可谢咫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宫人们因为两人的伤势而忙的脚不沾地,他们暂时帮不上忙。
“谢大人可知何为男女授受不亲。”周衿突然开口问道。
终于来了,谢咫压下胸中郁气,顺理成章转过身:“倘若谢某不知,三皇子可为之解答?”
他话音刚落,周衿紧攥的拳头终于忍不住向他砸来。
谢咫早有防备,伸手包住一个柔道,轻轻巧巧将他的力气化去了,半步未退,相反是周衿,接不住他给的力道而小范围退了一步。
身形搡到花园的梅花树,花簌簌而雪落,他屹立在原地,鹤氅上尖沾上雪粒子。垂眸时眸色淡淡,颇有几分为人长辈的不怒自威。
周衿面上露出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一个臣子而已怎么敢这么对自己。
谢咫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弟弟,第一次觉得幸亏这是弟弟,血脉相连的弟弟,否则给家丁的那一脚他不介意直接踹到他身上。
他沉声道:“周衿,这样的事该你自己去,不该叫她去的。”
这句话像是踩到了周衿的尾巴,他骤然抬起头:“是我无处脱身,况且……”
“况且……”谢咫接过了他的话茬,双眼微眯,颇有几分厉害,“我猜是不是江婵自己说,她要你在此时静观其变免得开罪陛下。一切都由她来做。”
周衿嘴唇颤了颤。
谢咫突然觉得江婵此人倒霉极了。
一个周衿,一个沈辞。
两个她挂在心尖上的人,一个蠢货一个疯子,都恨不能送她去死,早点死才好。
“凭什么?”谢咫反问。
“j就算你能顺利继位她能得到什么?便能如此甘心为你丧命么?你明明知道她会受到怎样的折辱的。”谢咫每说一个字,周衿面色便发白一圈,直到最后他不得已扶住了身边的树干。
“周衿,曾我也想,江婵与你很好。她配得上你,自然也能当最尊贵的三皇子妃,甚至是中宫皇后。我错了。”谢咫眸色漆黑。
周衿一时被他唬住,已经忘了他不该如此色荏内敛教训自己,更没有立场如此。
“她只要跟着你一日,永远要受苦,不被珍视。”
“可她,本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