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雪冬小大寒,大寒是一年中最后的节气,带着寒冬腊月的凛冽,似乎也预示了即将到来的新春。
而今年的大寒,居然难得是个晴天。
屋檐上‘滴答滴答’化着雪,小麻雀一团团‘叽叽喳喳’从窗口飞过去。隐隐好像听见远处车辙声,与胭脂味一起飘了进来。
整整三天,江婵未曾出过中宫,周衿的手下一直守在宫门,看似看护实则软禁。而赵娴那日被气昏后醒来便一直缠绵病榻,饶是江婵再怎么问,她不肯对当天的事吐露半个字。
江婵坐在床边一丝不苟搅动着手中的稀粥,赵娴的目光慈爱地落在她身上,半晌,她忽抬头帮她将额发分到一边。
人病了会额外惧寒,屋里的炭火因此烧得暖融融的,赵娴寒骨,江婵却火力旺,硬生生被捂出了一身汗。
赵娴怜惜她,低声道:“不要把时间都耗在我这儿了,今日你好好打扮一番,叫人看看娇娇是如何的光彩照人。”
江婵一顿,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娘娘病着,我无心打扮,只等娘娘身子痊愈亲手为我打扮。”
赵娴笑了一笑,勾起的嘴唇苍白无色:“好、好,我还等着亲手为娇娇梳妆、看娇娇出嫁呢。”
湘官在外面轻轻敲门:“姑姑,宴上来人了。”
赵娴低低咳嗽了两声:“去吧娇娇,定下此事,我也可安心几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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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传来击鼓奏乐,丝竹之声。
长道垂帛,覆红锦,男女分席,漆桌觥筹,谈笑往来,络绎不绝。
谢咫桌前聚集了数不清的同僚,纷纷扬着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给他行礼,与他结识。他透过人群的隙缝看见高台不远处早早便到了的周衿。
今日他穿得很新鲜,神情不似往日稳重,频频看向宫宴入口处。
席面上各类女子争奇斗艳,华仪罗衫,言语间却窃窃。
再看席会两侧,钦天监和占卜一类的大臣已然就位。
今日的主题,大家心照不宣。
忽听道侧传来颂声:“昭宁公主到。”
周冽放下了递到唇边的酒盏,细眯的眼微微扬起,含笑看向不远处,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归位,朝着席口方向看去。
谢咫放下手中应酬时象征端起的酒杯,一眼便看见了正在下撵的江婵。
她应可作公主打扮,却仍是女官模样。
乌发淡颜,长衣裙,腰上系着象征女官身份的玉,可饶是如此,自有殊荣色、不作檐上春眷,她长眉入鬓、一点丹唇,气度自然,无声的目光带着震惊聚集在她的脸上,她却能腰板挺直,步伐平稳,目不斜视。
周冽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他笑容不减,目光落在桌上那把出鞘露锋的刀子上。
江婵宠辱不惊的态度几乎以凌厉不容拒之迅猛堵上了席间所有人的嘴,大家哑然无声静静看着她缓步走到席间,俯身跪拜,面见天子。
谢咫垂下眼帘,食指轻轻摩挲过杯沿。杯子浅浅的酒荡起涟漪,盛着他的倒影模糊。
周冽没有着急给江婵赐座,他先是探出身去、指着下面的江婵,笑盈盈问翰林院诸位先生夫子:“朕这个义女,如何?”
那些年事已高的老臣敷着胡须皆是面有赞叹,可面对陛下抛来的问题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发一言。
席间沉默如一座厚重的墙密不透风压在每个人身上,江婵不必侧耳,那些暂时被压制下去的奚落如雨后春笋带着笑如风一阵穿在每个席面上。
“不许这么说她,咳咳咳。”江念的声音不轻不重压制住了她周围的嘲笑声,可更多的恶意却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传来。
胡妳恶狠狠盯着席间那道身影,听着众人的话嘴角翘起。
是啊,贱人,居然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何能够!
胡妃省亲她被扇肿的脸还高高翘着,现下只能用面巾遮丑。
席间,胡青云抬起眼,微红眼眶一瞬不瞬盯在那道身影上。
流言蜚语宛若罩起的乌云,试图撕烂她不屈的脊背。
那是,哥哥在世时,最喜欢的人了。
即使她不喜欢甚至不记得他,她也希望她能永远好好的。
胡青云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周冽是故意叫她难堪的。周衿当即便要起身,周宴怜悯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台下那个女子身上,却宛若侧边长眼,一下子拉住了周衿的袖子。
周衿酒杯一晃,里面的液体流出不少,周衿额角一鼓,瞥向周宴的目光中充满不善。
兄弟二人剑拔弩张,周宴开口:“若是三弟站起来,就不单单是拿她取笑这么简单了。”
他说着,微侧过头,面上明晃晃带着笑意却笑不达眼底,与周冽恍然有几分相似:“这样的大宴上,三皇子妃还穿着如此朴素,父皇只是小惩大戒而已。”
席上僵固、江婵充耳不闻,目光只落在上席,耳边流苏轻轻晃动。
太初悄无声息放倒了大皇子派来叫他暂且忍耐的人,谢咫放下酒杯刚要开口。
“昭宁殿下璞玉浑金,才德蕴藉。纵居尊位,未改本色,其志不坠青云,其行恪守圭臬。诚乃陛下慧眼识珠。”江执淡声。
胡妳的笑容瞬时间僵住。
反倒其时,江婵面色微微一变,她眉头塌下一块,目中有些许不可置信。
江执此时,居然会为她说话。
翰林院学士林晏长孙林会储接上:“陛下好福气。”
谢咫起身,躬身行礼:“陛下好福气。”
席上风向突变,胡青云放松了紧攥着桌角的手,周衿意味不明遥遥向谢咫看去。
席间此起彼伏的“恭贺陛下”掩盖了从前的窃窃私语,周冽伸手,将桌上那把刀收进了鞘里。
大监魏云了然,上前送上了手里的圣旨。
“三子、昭宁听旨。”周冽蓦然开口。
终于来了,众人眉毛抖索,纷纷下席跪拜听旨。
“朕膺昊天之眷命,统御万方,敦睦人伦,以正家国。
皇三子阿瑾,天潢贵胄,毓秀钟灵。秉性端方,敏而好学;行止有度,克勤克慎。年已及冠,宜谐室家。
昭宁公主江婵。柔嘉成性;慧质兰心,才冠椒掖。恪勤女史,夙著贤声;恭俭温良,允称懿范。
兹尔二人,品貌相俦,德才相匹,实乃天作之合,良缘夙缔。朕躬亲裁定,特降恩旨:
以皇三子周衿,尚配昭宁公主江婵。
择吉日良辰,于三皇子府成礼。”
圣旨阖上,周冽扬眉低声道:“江婵,上台领旨。”
江婵挺直腰板,沉声:“臣女昭宁,叩谢父皇天恩!”
她行叩首大礼:“日后,儿臣必将谨遵圣意,恪守本分,侍奉在三殿下侧。”
说罢,她伸出手,等着魏云送旨。
魏云站在江婵身侧,此时微妙地低声提醒她:“陛下要您亲自上台去拿。”
江婵惊愣,她诧异看向魏云,魏云当作不见。
众人现在都沉浸在这一场声势浩大却有预谋的赐婚当中,江婵起身,步步登上高台,直到周冽面前。
她跪在席前,再次伸出了手。
周冽已将圣旨卷了起来,他俯身亲自将那卷圣旨交到江婵手里,用仅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江婵,好好收着。”
“是。”江婵低声敛气道。
圣旨沉甸甸到了手里。
江婵再次叩谢天恩。
眼见礼成,面前的宫女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准三皇子妃,席上几乎所有人都一改之前,诚心诚意祝贺起来。
“三皇子妃真乃是福泽双全、人中龙飞啊。”
“陛下亲自赐婚有这样的福气,三皇子与公主必能恩爱白头。”
“都平身!”周冽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恍然不见直冲着江婵走来的周衿。
他快步走来,揽住了江婵的腰身。
江婵觉得难堪要挣脱,周衿笑盈盈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江婵便止住了挣扎的动作。
周衿凑近她,笑声说着好话,目光却穿过重重热闹杂乱的席面直冲向一个人。
谢咫抬眼,看着那道暗含警示的目光,目光沉沉。
周宴也从皇子席上走下来坐到谢咫身边,他顺着谢咫的目光看到已经带着江婵离去的周衿身上,眉头一皱继而缓缓舒展开。
“母后害怕自己殡天后无人照顾她,强硬将她许给三弟,却不知如此,将她推向了另一个漩涡。”周宴摇摇头。
“陈四方你审问的怎么样了。”
谢咫袖子里藏着一本折子,刚写了一半,还未来得及写剩下的部分。听了周宴的话,他收回目光,犹豫着望向了面前桌上的酒杯。
倘若那是另一个漩涡,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加害者。
谢咫取出来递给了周宴。
周宴打开,一目十行看到最后,他读懂了谢咫未说完的话:“你是不是犹豫,害怕会连累昭宁?”
“剩下的无论臣怎么写,罪名既然成立,她势必会受到牵连。”谢咫答他。
周宴笑笑:“无论你怎么写,若是重些不会叫我一步登天,若是轻些、我只当他是我弟弟,里外的博一个好名声而已。”
谢咫明白,周宴说这些话只为了宽慰自己。
“容臣想想,臣一定尽快给出殿下答案。”谢咫诚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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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胡妳怒气冲冲的吼叫成功迫使江执停下脚步,过往官员及其亲眷步伐匆匆,却不乏有好事者伸长了耳朵。
跟在胡妳身后的江念被吓了一大跳,她连忙笑着挽起胡妳的手:“阿娘这是干什么,我们有什么话回家说吧。”
“滚开!”她甩开江念的手,江念被迫往后退了好几步子才站稳。
江琢出席时正好看到此类场景,他笑容不变揽住摇摇欲坠的江念,看都不看胡妳与江执一眼,只笑着对妹妹说:“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不用……”江念还想留下劝解,被江琢强拉着走了。
等上了马车,还能遥遥听见胡妳的骂声:“你就是看着那贱人有几分像她才动了恻隐之心吧,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
江执只愠怒道:“无稽之谈!”
江念失落地放下帘子,她微微有些失神。
阿娘口中的贱人是不是江婵,那‘她’又是谁。
江念不可避免想到那日在假石后面偷听到的话。
会是……阿爹的原配妻子嘛。
所以那一天初见江婵,阿娘才会如此失态。
江念睫毛一垂,轻咳了两声。
江琢一直牢牢盯着她,看到她纠结、失落,到最后的怅然若失。
他突然问道:“阿念今日玩的开心么?”
江念强撑着点点头。
她笑笑,面对一母同胞的胞生哥哥毫无防备:“见到姐姐,我便开心。”
江琢笑:“那我把她娶回来给你当嫂子如何?”
江念只以为他玩笑:“那现在可没机会了,她马上要成为三皇子妃了。”
面对稚嫩的妹妹,江琢没有再说剩下的话。
难得见她笑得真开心,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