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荒废已久,远远看去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只剩下几间旧屋子,更别提什么人烟。
在这样的地方找证据实在是雪上加霜。
江婵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一截枯木上乌鸦掠过发出‘啊啊啊’的嘶哑声,厚雪覆草低,几乎无从下脚。
太初把马牵好,拿起剑来随意在草上砍了两下:“这草没什么韧性,好走。”
他在前面打头,谢咫断后,三人离那庙越来越近,直到走到跟前。
太初看着当头那间连个完整的窗户都没有,默了默:“这地方这能找到什么东西?”
他话音刚落江婵已经把那扇陈旧却没上锁的门推开了。
门吱呀一声,上面松动的旧框晃动着掉下来。
谢咫拉了江婵一把,旧框砸在离她脚边不远的地上,碎成几片。
“多谢。”江婵心有余悸。
可门好歹是开了,江婵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昏暗的旧室内有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放着一座两人高的泥佛,风吹雨淋那佛已经残缺不堪,无力地低着头俯瞰众生,佛身像上用赤色如血的颜色斑驳地泼在上面,醒目地如同恶中地狱。
江婵微微抬头,在佛双目处一顿,那里被缠着一条长长的盲布,双眼被长剑刺住,留下血泪。
“这是什么?”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弑佛杀神,存在在民间邪说里的一种仪式,其目的是立身顶替此佛。”谢咫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眯着眼看着面前血腥的惨状,轻声说道,“传说中这个神像就是玄真真身,也就是沈辞的师父。”
所以沈辞这是想顶替他成为新的真佛么?
“沈辞曾与我说过,他的眼睛是自戳,或许就在这里。”
江婵的手指虚虚点在长案上,抿下一层不浅的灰尘,连带着些许粘腻。
她将指尖放在鼻下嗅嗅,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气,她不自禁皱起眉头。
“这是人血。”谢咫站在她身边不咸不淡说道。
江婵神色一变,她诧异看向谢咫,后者微扬头看着面前的佛像,眸色深深。
太初忍不住说道:“那老东西就是个妖僧,那老东西的徒弟也不是好人。”
“可,为什么呢他要把自己的眼睛……”江婵面露不解。
“在传说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因此人能通五识神却不能,或不听人间疾苦镇压神山、或不见世情磨难耳闻心音、或口不能言以身救世,不听则心专、不见则心静、不言则心安。不见者自明,是谓自渡。”谢咫的声音不轻不重传绕在旧屋里,如振玉器,江婵禁不住看向他。
他身着一席日常玄色锦衣,宽袖束腰,站如松柏,好看的眉间却带上些许不苟。
“可在谢某看来,不听自专、不见自静、不言自安,乃是自全之法,这种行径成不了佛,只能自欺欺人而已。”
风经于陋室、雪压在高堂,身处黯淡,仍向高明。
江婵豁然开朗,原来这就是谢咫的救世之心。
两人正说着,太初已经灵活跳进屋里搜索起来。
他用剑端左右翻找,几乎搜查了每一个角落。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看起来也很久没人住过了。”他抱胸给出了结论。
“欸这里还有一道门,是通往后院的吧。”太初突然开口道。
江婵与谢咫同时朝这边看来,太初已经抬起脚来猛地朝门拴踹去。
瞬时间门四分五裂,巨大的灰尘袭来,江婵下意识转身闪避,等到抬眼才发现谢咫不动神色站在了自己身前。
太初一边呛地咳嗽一边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他皱眉‘咦’了一声。
“大冬天的,这是什么花。”
谢咫闻言快步过去,江婵紧跟其后。
废旧满是灰尘和积雪的院里,有一道废弃的枯墙,从雪地里爬出一丛簇鲜艳五彩的朝天花攀腕在一株比院墙还高的枯树上。
这样的怪异景象,三人从未见过。
江婵忍不住想要向前查看,谢咫警惕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他先她一步,踏进雪里,阴下积雪已有膝盖厚度。
他走到了那树下,近距离打量那鲜艳无比的花,可就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
他伸出手指,在其中一片离得最近的花瓣上点了点。
不惧凌寒雪,却不堪一指,那花瓣居然直接掉落了下来,飘忽着落在雪上。
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谢咫捡起来,捻了捻,颇有惊讶:“是蜡染。”
只是因为飘雪覆盖,一时居然分辨不出。
太初紧绷的神经舒展开,他抱剑道:“我说大冬天哪来的花,原来是假的。”
他转而向后院走去:“正好后面还有几桩破庙,咱们还是去后面看看。”
谢咫也示意檐下站着的江婵过来。
江婵也松了一口气,那花实在怪异她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没事就好。
她沿着谢咫踏出的脚印走过去,谢咫与太初在拉动后屋那把破锁,江婵帮不上忙,站在花边随手揪了一朵花瓣。
橘黄泛红的花蕊同样由蜡染而成,放在手心上流光溢彩。
忽一阵风,花瓣向上扬起。
江婵随之微微抬头,却见那花瓣飘扬着越来越高,最终挂在了更高处那树上。
江婵眼神渐渐聚焦,她看着高处那枯死的树皮突然出声:“太初?”
“这个锁还真是牢实……”太初正专心致志撬锁,闻声连忙回头,却见谢咫已经过去。
自认为有眼力的太初选择转回头当作耳聋。
江婵伸手指着那块树皮颜色略有不一的地方:“那里好像……”
她话音未落,谢咫纵身一跃,用指尖取回了那片花瓣。
江婵哑然失笑:“不是,我的意思是……”
可随那片花瓣被取下,她身后的花藤忽从根处开始变色枯萎。
她背对着,没有注意道,谢咫却拉了她一把到身后:“小心。”
江婵惊魂不定,那颗枯树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居然齐根断裂开始向地栽去。
太初连忙丢下手中的锁上前与谢咫一道,两人守在前面步步紧退,将江婵紧紧护在身后。
树倒下发出沉重的哀鸣,积雪被砸出了一个大窝,仰雪扑面,江婵放下遮挡的大袖,便见那明显有色变的树表居然脱落了,里面隐隐露出一角颜色不一的东西。
她连忙扑上前去,扒开了那块松动的树皮。
黄底纸上赤红的字浮现出来,随之掉落的还有一把沾血的刀子。
谢咫看到江婵蓦然打了一个颤,随即神思恍惚。
他皱眉过去接过了她手里的纸。
血淋淋的字,密密麻麻写着沈辞的发愿。
上面那个江寒的名字,他用指尖写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血烬神枯,留下浓厚的一点颜色:我定救你。
江婵的脊背僵硬发麻,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无神地坐在雪地里,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那张‘方子’上的药引子。
亲人骨血养育着、能起死回生的,不止江念,还有江寒。
倘若,他是为了江寒才利用江琢杀人……
谢咫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可那样的黯然无从对人说起,只沉沉压在她的心里。
对江婵而言,沈辞如一阵风消失,已经很久不曾出现。
倘若下次相见,必定血刃,她从来没有、也早已失了告诉他她到底是谁的时机。
“再找找,沈辞既然引我们到这里,说不定有更重要的证据。”江婵话音刚落,那头太初突然用剑把树根劈成了两半。
他拿着手里一沓厚厚的文稿与哑然无声的江婵与谢咫对上,摸了摸后脑勺。
“给。”他分给谢咫和江婵。
腊月八,晴,江念病愈重,江琢催我制药,占卜天时,今晚适宜在城东南墙下杀一男童,悉数与他说清,不到子时,果然得到心尖血。
腊月十一,时侯已到,江常该死了。
谢咫抬起头与江婵对视,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波澜的惊怒。
太初更是夸张:“这是……沈辞的日记?他将这些东西写下来还藏在这里?”
“不仅如此。”江婵抿了抿嘴,“估计这些才是他引我们来的真实目的。”
“他是想要揭发江琢。”谢咫接上。
“啊,为什么,两人不是同谋么?”太初愈发惊讶,
“闹掰了?”
“从前我也以为是,不过现在却不见得了。”谢咫把写满‘江寒’的那张纸攥在手里。
“或许他故意把证据呈在面前叫我们得知,可这张纸未必是本意,我们歪打误撞了。”
“江寒,那位江相公早逝的长女?”太初问道。
谢咫点了点头。
他们一问一答,江婵复杂地看着。
谢咫已经接近真相。
“好了,既然他已经把该给我们的给了我们,我们也该走了。”江婵道。
三人出了寺庙。
“既如此,要即刻抓捕江琢么?”她问。
“恐怕还不能。”谢咫一顿,“江家胡氏攀枝错节,要逐步击破,否则野火烧不尽,只会徒留遗害。”
“陈四方供认不讳,盐铁之事与胡家有关,即日便会抓捕胡生将军审问,这便是我们第一个突破点。”
江婵心中一震,胡家是大皇子周宴的母家,当真乃因胡氏嫡庶之间的龌龊便要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心中的不明越来越甚。
“我有一个事想请大人帮忙。”江婵咽下情绪,轻言。
“明天胡贵妃省亲,大人能否把我带进胡府。”
谢咫眉毛一塌。
他们彼此都知道此举多么危险,可面对江婵,他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只要他牢牢看住她,是不是也就不会有事。
沉默片刻后,江婵听见他轻声说了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