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那日回到小巷子时已经很晚,手里挂着一盏照明的灯,融融照着几步远的地方。
雪已经停了,风来,墙上的浮雪纷纷扬扬落下。
江婵站在原地,见太初驾着马车很快离去。
她往回走,走了两步才发觉屋里门打开着,从外面能看到寂静无人的小院子里大雪覆盖着,上面有一排脚印。
江婵心里一个咯噔。
她熟练放好灯笼在树杈上,抄起门口的铁锹,探过头去才见一个小小黑黑的身影站在沈辞旁边。
院里总共就只有一盏灯,挂在枯死的大树杈上,飘飘摇摇投射下不甚明朗的光。下了一下午的大学,它上面覆盖满了积雪,晃都晃不太动了。
沈辞看不见,用不着这光。
江婵上前去拖着灯笼底一转,灯笼打着飘转了个转儿,积雪‘哗’滑落到雪地窝里,光明朗了一点。
沈辞仍旧坐在今日她与谢咫离开时坐着的那个旧木墩上,只是披上了厚厚的衣裳。他知道是江婵回来,仍旧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着到嘴边的点心。
江婵安下心,将铁锹放在了门边。等走近了,才见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分不清男女,扎着两个小啾啾,手里拿着一块东西放在沈辞嘴边。
沈辞居然肯吃,侧着头乖顺地轻轻去咬小孩儿手里的食物。
那个小孩儿不怕生,看着江婵来了,软糯糯喊了一声:“姐姐。”
江婵惊讶,抬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脑瓜。
“你是……”她问。
“我经过这里,看你门没关。这个哥哥被绑着怎么吃饭呢?”小孩儿问。
江婵走的时候小篮子里都是点心,并饿不着他啊。
江婵蹲下身问沈辞:“饿着你了吗?”
沈辞轻微摇了摇头。
江婵自证一般向那小孩儿说道:“你看,他根本是因为不饿才不吃的。”
小孩儿懵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哥哥是姐姐养的小兔子,不好好吃饭,你就拴着他是不是?”
当然不是!!!
江婵卒然醒悟这样会教坏了孩子,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不,这样做是不对的。是因为……”
“是因为哥哥喜欢被姐姐拴着?”
小孩儿再次语出惊人。
江婵弹射起步,双手摇摆速度直逼螺旋桨。
“也、也不是……”
小孩儿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也不喂沈辞了,像摇着大尾巴的毛茸茸一下子扑到江婵膝盖上,抱着她的小腿,双眼亮亮的:“我知道!姐姐拴着哥哥,哥哥就跑不了了,这样姐姐就能为所欲为……唔唔唔。”
江婵一个眼疾手快捂住了小孩儿的嘴。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一点都不正常!
江婵的双颊热热的,怀疑是不是被风吹得头疼,用眼神警告那小孩:“可不兴乱说了!”
小孩儿呜呜吱吱,拼命点头。
江婵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小孩儿的嘴。
小孩儿一个跳到了沈辞身后,童声朗朗,震破天穹:“姐姐馋哥哥!”
“你……”江婵卷了卷袖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五雷轰顶。
她气得打哆嗦:“小混蛋,你看我不替你爹妈教训你。”
此时一直在慢慢咀嚼嘴里食物的沈辞就像慢半拍一样幡然醒悟。
他伸手护住了身后的孩子,挡住了江婵无处发泄的怒气,抓着小孩儿的两只胳膊,轻声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
“街里邻居都这么说。说哥哥如此样貌,必是姐姐瞒着家里养在外面的人,不听话才用铁链子拴着,日日在此劈柴,大冬天还没有衣裳穿,一天只吃一点东西,比广寒宫的吴刚还惨。”小孩儿越说声越小,可怜兮兮问沈辞。
“哥哥你怎么眼睛都看不见了,是姐姐打的吗?”
江婵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真是如此兴风作浪狼心狗肺不择手段的女魔王,而沈辞是娇花闭月软弱可欺无权无势的良家子。
女魔王为了占有良家子,不惜欺压折磨,而良家子只能顺从忍受。
还有没有天理!
谁家良家子一见面先喂刀子啊!
江婵泄了气,放下卷起的袖子,坐在木墩上听他俩对话。
“不是这样的。”沈辞抿了一下嘴,他的耳尖红着,却认真对小孩儿解释,“这是一个游戏,赢了的人才会被拴起来。”
江婵托着腮看着他俩:说的还挺有道理,也得看这小毛孩儿信不信啊。
“哥哥赢了是么?”小孩儿眼睛闪亮亮的。
“嗯。”沈辞回应着。
他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去吧……改日来,我再跟你说故事。”
小孩使劲点了点头,最后路过江婵的时候还煞有其事对她说:“姐姐可得温柔一点,一会把哥哥弄疼了。”
感谢抬举,她江婵可没这本事。沈辞掐死她还差不多。
江婵抬不起头来,小孩儿已经蹦跳着走出房门去了。
江婵拾起沉重的腿,去关房门。
沈辞仍旧静静坐在那里,像是有话等着她。
江婵关好门,他抬头‘看’着她,不发一言。
“屋里暖和,为什么不去屋里坐着。”江婵转问他。
沈辞摇了摇头。
江婵借着朦胧的光,能看到他面上露出一点疑惑不解的表情。
这几日,他大多面色平淡,偶尔有波澜不过是她讲起一些往事时。
或是愤怒或是哀伤,然而更多的是隐忍。这样的疑惑江婵第一次见。
“你是不是有话想要问我?”江婵开口主动问他。
可沈辞还只是摇了摇头。
江婵不再问。
“那今日天色不早,我们各自睡吧。”她说完,转头回了屋子。
脱了外衣,将自己柔软地扔到床上,舒展开疲惫的面容。夜里不见五指,没有规束,睁着眼只能看到床顶。
她睁大了眼,白日里的发生的一幕幕都像是过画卷。
胡妳的震惊、江念的苍白,江执的悲伤,还有……惨死的江常。
她每想到,心里的血都像是在沸腾,双手也不禁抓住了床下床单。
阿娘,你看,做了坏事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女儿一定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睁着眼流下一滴泪,月亮被乌云掩盖。
她听到了门口的一声‘吱呀’。
沈辞这几日安安稳稳,她给他放长了绳子,也去除了门口的抵挡物,几乎已经不设防。
但如果他现在还想要她的命,她只能又重新开始了。
她静静等着他的举动,可滚烫的胸膛比寒冷的刺刀更先压在手上。
她微微一愣,转头面向他。
月光落进窗内,大开着几乎接近赤.裸的上身带着几片寒雪的冷意。他犹豫着凑近江婵,小心翼翼且毫无章法。
江婵脑中轰鸣,猛收回手坐了起来。
“你……”她不知所言。
“你在做什么?”她不禁失口问道。
沈辞不再沉默,他没戴盲布,跪在床边,抬起头,脸颊一片薄红之色,澄澈眼中懵懂与疑惑尽显。
然后江婵见他薄唇轻启,蛊惑问道:“你贪图的不是这个么?”
江婵从恍然到大悟。
他来履行‘占有义务’了。
他听进去了今日那孩子说的话,以为自己帮他脱险还要帮江婵复仇是为了贪爱男欢女色。也怪她,那日她急匆匆说用情计攻骗谢咫,忘记说明白不过是将计就计。
试问一个样貌姣好且精壮的男子半夜衣衫不整爬上你的床是什么感觉,而他不仅看不见,还被碗口大的绳子拴着腰。
江婵没觉得暧昧,她觉得自己快要烧死了,下一秒毫不犹豫掀起被他揪得快要落下去的衣裳牢牢扒在他肩上,就这样还不够,又把床上的被子丢到了沈辞身上。
沈辞乍被披上被子,微有点不知所措。
“你,不喜欢……”带着一点不知所措和委屈的声音响起。
江婵再也忍无可忍:“停!”
她一本正经盘腿坐在床上,或是觉得太过于奇怪还把窗户打开了。
月光倾斜进来洒在她身上,冷风吹去了几分燥意。
她绷着脸:“谁跟你说我是为了这个,我绑着你不是因为你总是要砍我吗?”
他的头发窝在被褥里,双手抓着被子的两端在胸前合拢,整个人跪在月光之下,像蒙上圣光。
江婵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罪恶。
“那你……那你是为了什么。”她听见他喃喃自语。
“当然是为了能活着,试想有一个人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砍你你能不着急吗?”江婵快言快语。
“不。”沈辞抿了一下嘴,他垂下眼眸,欲图遮住腮上薄红,“不是问为什么帮我,是问你为什么救我。”
江婵愣住。
她面对着陷入矛盾的沈辞,不知怎么解释。
当然是因为江寒我还没死呢,我总不能看你白白送死吧。
可她现在已经不是江寒,自然也失去立场这样说。
江婵扒着指头:“那你这算什么,以身相许啊。”
沈辞或是觉得难以为情,闭眼滚动了一下喉结,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许不了。但倘若你只贪图别的……我可忍一忍。”
“行了。”江婵抱着鸡窝头躺在床上,睁大眼绝望地盯着床顶,喃喃说道,“我明天就给你解开,既免得街里邻居的流言蜚语,也省得你多心想些有的没的。但是你可不能再砍我了。”
沈辞一愣,没想到她会同意解开自己。
“我今日确实见到了江执和胡生,还气的江执吐了一口老血。”江婵转过身,侧躺着枕着手看向他,自知他看不见,便轻轻笑了笑。
“老家伙,我真担心他一口血先把自己吐没了呢。”
她轻声问床前人:“你解气么?”
沈辞木愣愣点了一下头。
江婵恢复平躺,睁眼望着床顶,笃定:“我也解气。”
“但是好像还不太够。”
沈辞缩得如同一个大粽子静静听着她说话。
江婵说完这些,见他如老和尚入定,乖乖守在那里,一时心痒,便是抱着没有回音的预想,仍迟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
“沈辞,我同你说这些,眼下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情分。可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信。好歹下次我能为你说理,不至于被谢咫批得一无是处却无从还口。”
沈辞抬起头,与她‘平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杀人。”
沈辞浑身一僵。
江婵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不敢大声喘气,想听听他的回复。
黑里,两个人对峙了很久。
就在江婵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听见沈辞说道:“我从前也以为杀生犯了大忌,是为自毁之举,是为作业障。死后不入轮回。”
他长久侍奉佛前,虔诚而信奉。
“十一岁那年我下山,却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可怜的妇人,面目全非,伤痕累累,形容踉跄,从一户深宅中抱着一个孩子逃出来。她指控丈夫对她非打既骂,说再也活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她的丈夫追了过来,手里拿着火把,作势要烧死她和孩子。”
众生皆苦,江婵逃亡路上见了不少类此之事,她眨了两下眼掩盖泪光,心下不是滋味。
“你告诉我,倘若那妇人拜倒在我脚边,求我发慈悲庇佑。我该不该帮她?”他声调柔和,说起往事平淡,像是单纯发出疑问。
“如果是你,你会不会为此作业。”他喃喃自语。
“我会拼尽一切帮她。”江婵回答了他。
“所以佛祖不许,我却有不忍之心。破例,动了血光。”沈辞说完,轻盈扯动一个笑。
这就够了。只要他仍旧良善,仍就像是记忆里那个牵着纸鸢线绕过树桩一圈一圈的小男孩就够了。
只要他不是谢咫口中、作恶多端无所不为的杀人犯就够了。
江婵轻轻笑起来,尽管知道他不会看的见。
“行了,你赶紧去睡觉吧。把我被子留下。”江婵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欠。
沈辞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知道我为何来到这么?”
这句话无头无脑的,江婵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怎么知道胡祥邹是京都胡世子,知道你背信弃义踩着她入宫荣华富贵。”他的声音阴阴哑哑,却始终平静。
可江婵明显意识到了不对。
实际上她之前不是没向沈辞打听过这些,可沈辞从未说过。
那今天……
江婵撑着手掌坐了起来。
沈辞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盲布又系在眼上:“我从前总说不知,并不是在敷衍你。而是我真的忘了。”
忘了?江婵不可思议看过来。
“但是今日……”他鲜少地皱起眉头,像是回忆又像是琢磨,不确定却又带着一丝笃定,“我突然想起来了一点。”
“我看不见,却听觉出众。”
“那个人来寺中寻我,每走一步便响一步,声脆,时常掩盖在风雪中,并不明显。”
江婵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和震耳欲聋的呼吸。
他驰马而来,劲装扯弓,眉目沉静。
或是亭中而立,睥睨却有礼。
或是堂中对峙,风雪相加。
腰上挂的就是那么一串铜钱。
“谢咫。”她脱口而出。
沈辞算是默许。
可他?江婵后知后觉冷汗沾襟。
他怎么会。
这个人……江婵用手抵住了头。
“沈辞,倘若你目前尚且信得过我,为我做一件事吧,藏身回浑源去,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