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官被江婵留在小屋里‘照看’沈辞,江婵那日趁他动弹不得给他喂了昏厥药,药效慢却长,她路上不敢耽误,怕他醒了对湘官不利。
可事实证明担心皆不是多余。
江婵打开房门,‘吱呀’一声,院中好似扫过,有一道一道的雪痕,透过一层结了冰扫不干净的薄雪露出地面。
整个院子里安静无声,北屋门前台上倒扣着一个水盆,洒了一地的水。
江婵伸手将颜官挡在了门外。
颜官神色紧张起来。江婵压低声音:“今日你与湘官必须得走,回宫去娘娘身边。”
说完她微提高声音:“沈辞。”
檐下麻雀被惊地飞起,扫下房梁积雪,簌簌落下。
“几天不吃东西,饿了吧。我给你带了绿豆糕。”江婵弹着手点了点大门,确定后面无人才正式迈进第一步,她保持着随时的警惕,手里提着一打封红面的纸包糕点。
“阿蝉之前最喜欢吃绿豆糕了,里面包了蛋黄,我也给你买的,你尝尝。”她故作欢快,双脚具都踏进门内,双手却打开着,留意着风吹草动。
而颜官眼疾手快抄起了抵着门的大铲子,亦步亦趋跟在江婵身后。
隔着窗户一个一个看去,灰糊糊的都看不清楚。
只有之前放置他的那个屋子窗户旁倒映着两个身影。
一高一低,挤在一处。
江婵向颜官递了一个眼神,颜官追视而去,看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使劲点了一下头,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
江婵慢慢向着那间屋子靠近,继续以一种哄骗的语气:“醒了吗?我进来了?”
她说完猛地拉开了那间屋门。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临面而过,湘官猛失去了钳制,来不及吸气正要发声劝阻江婵不要进来,却见江婵夺过颜官手里的大铲子,‘哐当’就砸掉了沈辞手里的刀。
沈辞被震得一踉跄,自知失手便要反手再掐湘官。
可颜官早就已经拉了湘官出了门。
“姑姑小心!”湘官不放心。
江婵三两下将铲子横在沈辞面前格挡住,随手将绿豆糕丢在了桌子上,她一动不动看着沈辞,扬声对门口两人说道:“拿绳子来。”
湘官颜官具是一震。
不多时,三人将沈辞团团围住,五花大绑起来。
沈辞毕身褴褛,血痕加身,被丢到床上时还穿着江婵昨夜里给他剪开的破旧孝衣,如此,倒是多了几分喜剧效果。
绑好了,江婵才到他面前说道:“我昨日就说了,你要乖乖的才好,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也不能帮江寒报仇,况且刑具穿身过,手筋都差点挑断,你早就是一个废人了,还总想着打打杀杀……”
没给他塞嘴,却像塞了嘴一样一言不发,脖上青筋毕露。
“他那样子真怪吓人的,到底是瞎没瞎啊。”颜官心有余悸。
江婵转过身:“今日你俩必须要回宫,这里留我一个就够了。”
“使不得。”湘官扶着门框摇头,“他真要人命呢,怎么能把姑姑你一个人放在这里。”
“必须要。我们给胡氏的圈套已经下下来了,你们得回宫去跟娘娘、殿下做汇报才行。”江婵不容置疑。
“那,那就叫颜官回去。我留下来给姑姑打打下手做做粗活也行。”湘官退而求其次。
“湘官啊湘官,你忘了。我什么粗活没有做过,最会做的就是那些了,还需要你给我打杂么?”江婵莞尔不禁。
湘官一时想起江婵最开始入长明宫的那几年,小小的孩子搬水、纳针还是浣洗都干得出类拔萃得好。
她也找不出什么要留下来的理由了。
“再说了,我有好些话要问他,你们在这里,我不便问。”江婵摇摇头。
湘官抿了一下嘴:“奴婢们回宫禀告娘娘,要是姑姑需要我们……”
江婵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颜官和湘官出去,江婵才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的沈辞。
他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出了宫,她本不该再穿宫里的服纹样式以免招致麻烦,可今日演戏给李延看,便又换在身上。屋里生着暖洋洋的炭火,她将裘衣脱下来放在干净的地方。
上桌子旁边把麻油纸打开,里面绿灿灿的糕点还热乎乎的。
她没急着给沈辞吃。
而是坐下来,认真掰了一块放进嘴里。
细腻腻的口感一抿即化,唇齿留香。
宫里的糕点做的也好吃,可没民间用油大,总也少了一点香味。
从前爹爹会去镇上抄书补贴家用,夜里即使很晚回来也总想着给自己带一串香酥绿豆糕,揣在怀里急急走回家,等到家里时还是热乎乎的。
她从榻上翻被而起,鞋都不穿出门迎接他,他就把那糕拿出来递给她,揉揉她的脑袋。
已经多年不曾吃到了,原来浑源和京都的绿豆糕是一个味道。
她吃了大半块,看向床上的沈辞。
“你要是乖乖吃饭,我就告诉你一件有关江寒的往事。”
说完,她不急,将茶杯倒满水放在了桌上,就拿起裘衣起身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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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走远,院中有一口井,井上没有覆盖,从上往下看是结得很严实的冰面,荡漾着悠悠白云和湛蓝的天空。
而垂荡着系木桶的绳子却已经结冰。
她随意拿了个小马扎放在门口,慢条斯理给自己的手换药。
刀痕、牙印,还有自己为了以假乱真故意乱拆开而喷血结痂的伤口,都一点点腐蚀着曾细嫩的皮肉而翻涌狰狞。
她静静坐着,等到看一朵云完整从最左边到最右边时,起身,又进了门内。
鼻头被被冻得僵僵的,她皱了皱想要化开,最终还是无解,索性也不再管。
进了门,沈辞似乎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绿豆糕,大概要放凉了。
她问:“你想好了吗?”
“是。”很轻微且沙哑的声音。
江婵于是上前动手给他解绑,却仍旧留有一手,系着一圈留在腰腹处,另一头攥在自己手里。
这样,她往前一拽他便不得不向前走。
像是牵着一头牛。
倔牛。
江婵本想他看不见,要搀扶着他走到桌边,他却一耸肩挣脱了江婵的手,他甚至没有摸索,径直走到了桌边,摸索着拿起那绿豆糕。
他拿起来,想都没想,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掉落的绿豆渣碎了一地。
三两下吃完,他灌完了一整杯水。
随后用袖子抹了一下嘴,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江婵先从叹为观止到不禁笑起来,还,挺好哄的。
两人几乎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共处一屋。
瞎子沈辞身上绑着绳子坐在桌边,仰着头,静静等着江婵的下文。江婵手里紧攥着绳子头依靠在柱子上,另一只手将铁锹攥在手里竖在地上,仍有防备。
“十多年前,村里来了一对奇怪的人。是一个瞎子背着一个瘸子,瘸子在他背上给瞎子指路,一路上拿着一个碗跌跌撞撞摸到村里,跌倒在江寒家门前,把那碗跌碎了。
瞎子说,他会算命,算得很准。他想要一个馒头吃,作为报答能给江寒算一命。那时候江伯上街抄书去了,婶婶也在地头里。就她一个在家。
江寒踮着脚摸着门栓开了门,瘸子却大叫起来:‘错了错了!她不能给我们干粮。她自己都是个孩子’
可瞎子却说:‘没错,就是这里,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江寒就问:‘你们找谁呢?’
瞎子故作玄虚:‘找谁都行,你要是有什么未解的心愿,我们都能帮你实现。’
江寒拍着手说:‘好啊,我要我爹爹考取功名,挣很多钱,买很多绿豆糕。’
瞎子面留难色皱起了眉头,瘸子却乐了,一口答应了下来。
江寒去屋里给他们拿了婶婶给她留下的饭,分了两份给他们吃了,瘸子留下了自己的碎碗。
就此,再也没有人见过那瞎子和瘸子。”
沈辞的眉头皱了起来。
“真的么?”他竟肯问,江婵还以为他会嫌这个故事幼稚。
“真的。”江婵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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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历四年春,爹爹刚走不过数月,江寒家门口忽然去了一个瘸子和瞎子。
施过饭后,瞎子问阿娘有何求。
阿娘只求阿爹此行,万事顺遂。
瘸子临走时说,阿娘一定会得偿所愿。
那年冬天,天降雪,惊雷滚滚,雷击木,院中树死。
第二年,父亲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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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说完了。轮到你了。”江婵说道。
“告诉我你这些年怎么会……”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落魄至此?”沈辞替她补上。
“我曾发愿,修有所成便还俗去找她。可下山那日我只看到了荒死的村子和连灰都不剩的旧地,三里外的乱葬岗有一块她的墓碑,下面埋着一具烧焦的尸体。”他了了几言,江婵却为之一震。
怎么会有人,为她们立了墓碑,是谁?
“墓碑?”
“是。有人为她立了墓碑。上面写着江寒之墓,与她阿娘葬在一起。”沈辞轻声说道。
彷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不可置信却一定要掘挖到底,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形如鬼魅赤手空拳一手一手亲自挖着腐烂发臭的尸体,在那尘土里只看到了尸骨架子时的心情。
他捧着那灰,心神俱荡,穿过丛林踏过水坑,回到神佛殿前,为她供奉香火。
“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佛前人不可杀生,我曾发毒誓绝不沾染荤腥,否则就要蒙受失明之苦。”他静静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杀了人,但没有失明。跪在佛前求问怎可饶恕我,佛没有回答我,于是我亲自把自己绞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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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婵霍然起身。
她再也听不下去,攥着衣袖掩面出门。
临出门前,她将绳子那头系在了柱子上。
“你去哪里。”沈辞察觉到她的动作。
说完,抿了一下唇,“你曾说过,能拉胡氏下水。”
“是。”江婵扶着门框,侧身向着屋里看。
沈辞坐在桌边,长发未束,虽为妖魔,仍有佛骨。
“你好好养病,不要总想着杀我,我一定能说到做到。”
她说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