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职的京都羽林校尉李延刚换下值来,还没来及的换校场的衣裳,就听说了三日前胡家起火烧死人的事。
他身高九尺堂堂玉立,黑眉明眸,炯炯有神,行动似捷豹。由是正堂屋中坐,司衙里众人面面相觑,见大人面有寒色,无一人有高呼声。
“陛下怎么说?”他沉思,问。
“当夜,等到帖子呈递,宫门已关,四门监守不放人行,到了末更竟还没动静。”
“陛下那里没有响动,可臣听说皇后身边的女官贵人却被派遣出来遵凤命前来威讯。”
李延先是惊讶,后竟然面有讥讽,徐徐出声:“皇、后。”
众人不知为何,头低的更甚。
李延站起,从高位上下来:“呵,也难为她,赵家全族人皆死于胡家之手,她还有这个心胸气度,能为胡家的儿子哭丧。”
此话无人敢接。
更数响动,天边映映融似有破晓之意,他凝目远望,目光似穿过千空万尺,直射宫墙之内,手渐渐捏了起来。
此时忽闻堂外骚动,一阵急之色宛若乱章、急躁又带着泣血之意传进来。
堂子里不知道那门人来报了什么,一下子炸了锅般开始沸腾。
“是女官贵人遇险了,大人!”一声苍老的惊叫刺破小声喃喃。
李延猛地回过了头。
女官江婵,他从未见过,却听闻过她是怎么在宫里护着皇后娘娘万全,救赵娴于掖庭。
“在哪?”他话音未落,一小女子颠跑着顾不上脸面规矩,摔倒在台阶之上,埋头深呼,言语间颇有急色,“大人!救救贵人!”
正是颜官。
她一路跑来,鞋子都跑掉了,脚底板冻僵只敢藏在衣裙之下,发髻散乱,浑身颤抖。双手呈上高举头顶,被冻肿发红的手里正是江婵的官身玉佩。
李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若是江婵死了,宫里那人处境又不知道该如何急转直下,当即抽刀披衣,呵斥堂外侍卫前去牵马,指着俯首哭泣的颜官:“莫哭,指路,我现在便前去救你家姑姑。”
颜官高声回应:“请少林尉带上我,我为大人指路。”
三十赤马风声急,铁甲凯徽怒声起。
长街策道本是京中戒规,只有险情方能如此。
江婵掐的正正好,等到马声踏碎天边的灰色,正是百官将要上朝的时候。
赤色红袍、紫色垂衣或是青色锦裳从官巷里鱼贯而出,却不得不避让急马。
“出了什么事?”有人打起帘子问。
“或是为了胡家一事。”自然也有人高声回应。
彼时,内阁大人江相丞正安坐在马车中。
与江婵想像相同,她之所以出宫尚算得上是风平浪静,是因谢咫的瞒情不报。
孩子的尸身停在衙门,胡氏江氏没日没夜的搜索,却不敢大肆张扬。
谢咫有自己的盘算,江婵并未质疑。
而江执,想起失踪的幼子,猝然流露出疲惫之色。他听着车外的喧嚣,低头看向掌心攥着的小玩意。
是一支草芯桂花。
连天的喧嚣致使他头脑混沌,无意去看外面的何许声色,只听到了些许风声。
胡家。他眉色淡淡。
“不便。听说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在胡氏家第出了事。”外面还有人在喋喋不休。
此言一出,众声哗然。
“是了。我从郡公家中出的时候好像还听见了她携恩前来问候的讯息,可这件事不是已经过了几天去……”
太阳升起,晨光一点点透过马窗,拉长的亮光落在衣袖之间,暗纹花样显现在他的肩上。谢咫闻言他的不满,眉目不动,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把两指之间夹着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一角,玉色莹润,映衬着人如玉石完人。
马车外喧嚣传入耳中,急口急言,吵心乱肺,两人置若罔闻。
另一边的紫色束发的俊秀青年从棋盘上惊讶抬头,先是一怔而后笑而摇头,他调侃:“你就没输过。”
江琢说完,将手下棋子一颗一颗收好。
等到外面的议论声一声大过一声,就连马中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时,江琢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谢咫。
他状似无意与对面的人提起:“前几日阿念去外祖家奔丧曾见过那位女官,也不知道在她手里受了什么委屈,似有不忿之色,与我念叨了很久。”他说完,荡起两个小小酒窝。
“卑庶之人可怜也不过可怜在这里,华衣起身便自以为有所不同,忘了自己奴婢的身份,狐假虎威也能来高门装起门面大户。真也不知道是替着式微的皇后前来问候还是为了什么别的。”
他说完很久,与以往不同,谢咫并未见言。
江琢心往下又沉了沉。
很久,谢咫声低而浑厚,淡声问:“未贞见过她吗。”
江琢一愣。
随即,外面争吵的声音渐渐止息,宛若止沸。只有马蹄声远远响起,还留有余音。
江琢抬起头来。
谢咫心无旁骛,专注于手下棋局。
“我虽是没有见过,但不过一个女子,想必争奇斗艳自有做派,并不难想。江琢回复他。
谢咫含笑,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抬头,仅仅只琢磨着棋局上的变化。只是突然紧了紧身上裘衣的细带,江琢见他十指翻飞,将外衫脱了下来轻放在一边,却突然淡声说:“未贞,帮与老师告假。我要抄捷径去……四更门前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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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远远的就看见那车轿独自停在路间,天光蒙熙,大雪已停,路边出现了三两百姓,牵马挑担,只敢远观不敢上前。
他竖起眉头,语气不自觉凝重:“她还活着?”
这是什么话?
颜官被他像是一滩肉横在马上,本就差点被颠碎了,小脸煞白。乍听见这话,瞪眼:“要是人死了也不劳烦大人。”
李延听她答话有火,知道她误会了。但是他也不便多说,只翻身下马,绕到马车周边。
马夫看起来死了有一会了,歪脖子瞪眼冻僵在马壁上,只是天寒地冻,不好判别到底死了有多久。
当然已经死了很久了,甚至是两天前夜里死的。
江婵废了心力摆弄好的。那日夜里她虽不可预料日后之事,却早早命她俩将死人拖进了车厢里,好在天气足够冷,总归没有臭了。
如此,终于派上用场。
马车上很明显一些小孔,箭穿而过。雪地里也插着箭羽寒毛。
但周围早就已经没了人影。李延打量了四周,一切都静悄悄的。
“咳咳咳。”马车里有咳嗽声。
李延随声绕到车窗边,低声:“贵人,我能否看看你现在的处境。”
话音刚落,车帘被掀开了。
他下意识抬眼,江婵似碧玉拓血,颓靡却又清冷自持。十指纤纤染血,抓掀车帘,长衣破损却无不妥帖之处,平静接受他的审视。
他惊扰,猛垂下了头。
正在冒冷汗,却听车内人问:“李延?”
他惊:“贵人怎知鄙人姓名?”
江婵笑了:“我听闻你曾宫阙外痛骂娘娘不贤惠难当一国之母,被羁押责打。”
李延被嗔骂,反而微微镇定下来。
“敢问贵人何时遇险,何人劫持,可又发生伤亡,又可看清了样貌。”
“李大人。这是你们京署和刑司应该彻查的事。而至于你说的我只知那是三更一刻,围剿者众多,马夫死于乱箭,我亦伤于搏杀。”
李延皱起了眉头。
搏杀?一弱女子如何与杀手搏杀。
他沉默,半晌皱起眉头:“可若是陛下相问,贵人以为,臣如此之言陛下是否能信。”
江婵在车中,轻笑一声。
李延听着那笑,正混沌不明,却听她轻快说道:“陛下信与不信,是陛下之事。圣心,你我怎可揣度。”
李延心中一沉。
可毋庸置疑,陛下之心,他如何能够揣度。
“可假若……”
江婵静静听着,正准备驳斥,却突然闻见另一策马声。
李延仰头去看 见那位探花郎如松似玉,单手御马而来,四周风似锦色,徐徐展开了手中玉娟,朗声:“陛下有旨。”
江婵惊讶,她掀开帘子,颔首望去,自然也看到了马上的谢咫一身赤衣,分明是朝服,长眉剑目,却温和如玉。
贯来执笔的手高高举着圣旨,环视一周与江婵对视而上。
他眸色深沉没有多余情绪,却把她的惊讶与莫名尽收眼底。
“谢大人,陛下旨意如何。”惊讶的不仅仅是江婵,还有李延。
他拱手问。
“陛下命你与大理寺卿周格彻查京中起火一案和女官遇害一案两案并查,三日后垂德殿前回话。”
女官遇害。好一个女官遇害。
江婵脸色一变,纵然所有人都糊涂不明此事真相,可谢大人最该清楚由来与此番污蔑。她早就将他划归为江氏一党,做好了会被他揭穿的准备。同样想好了对策,给他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的高帽。却不想他瞒天过海,演的是这么一出戏。
倒打一耙、将计就计,一出她完全看不懂的戏文。
可谢咫同样眸色沉沉,他收卷时看向江婵,后者错开目光。
怎么现在没了柔弱受死且一往情深的模样,明明无论牢狱还是在书房都演得那么像。连他,差点都要信了。
“臣接旨!”李延听罢,连忙说道。
谢咫下马,将手中圣旨交付在李延手中,李延立刻打开细细查算,江婵见他走来却拉着轻晃的珠子合上了车帘。
“江娘子。”谢咫与她隔着一道薄帘,行礼,克制疏离,就像没察觉她的刻意冷落。
“谢大人,我记得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去早朝的路上。”江婵淡淡说道。
“在下来替圣上传旨,本就要离开。”他平静说道。
“好。”江婵松开紧抓的袖口,不辨情绪。
良久,听见马蹄喷声,有翻身时衣料细微的摩擦,江婵睫毛一颤,不自禁拉开一道小缝,谢咫长身玉立,已经骑马离去。
她抿了一下嘴,将帘子放好,扬声:“若是京尉大人查看妥当,我便离去了。”
日光已经从云层中倾泻而出了,街道两边也站着一些散乱的不知所以的百姓。
李延幡然神醒,他将视线从前行已无踪影的陛下近臣、今科探花谢咫谢翰林身上摘下,拱手道:“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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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费周章演了一出戏,江婵已然周身疲惫,她缠好手伤,与颜官掉头疾走回家,被谢咫搅乱了心思,路上回想皆是其做派言行,面上不置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