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姜晟携新太子妃舒千雪来长公主府请安。
姜晟今日一袭深赤色常服,袍角绣着暗纹的流云,走动时才隐约透出几分光泽,不似大婚那日的张扬,却更衬得他肩背挺直,眉宇间自带一股清冷的风骨。
往日里,府里的侍女哪怕只是与他擦肩而过,都会红着脸低下头去,今日却都悄悄抬着眼,目光在他身侧的女子身上打转。
只见舒千雪一身镂金百蝶缎花长裙,裙摆扫过地面时,金线绣成的蝶翅仿佛要振翅飞起来。她脸上的妆容是精心调过的,眉峰描得恰到好处,唇上的胭脂是最时兴的石榴红,连耳坠上的东珠都衬得脖颈愈发白皙。
这般精致华贵,往姜晟身边一站,确是配得上太子妃的身份。
她显然察觉到了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眼尾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如水面划过的涟漪,转瞬便换上娴静的微笑,与姜晟并肩对着上首的姜晞屈膝行礼。
姜晞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笑意漫到眼底:“起吧,今日还要入宫给母后请安,定是起得早了。小厨房备了些山药糕,你们先垫垫肚子。”
“多谢皇姐。”两人异口同声,只是姜晟的声音快了半拍,像是刻意不与舒千雪同频。
姜晟目光已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内,见茶案边少了那个总是低眉顺眼递茶的姝影,连空气里都少了那股清浅的香气。
姜晟眸色暗了暗。
知渺不在。
是故意躲着么?躲着他,还是躲着他身边这位新太子妃?
心头那点因晨间请安而起的平和,忽然被这念头搅得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不上不下。
心下想时,知渺便端着个漆金食盘,从门外轻步而来。
“奴婢给长公主、太子殿下、太子妃请安,刚刚奴婢去取小厨房的杏仁露,这才过来服侍晚了,还望殿下恕罪。”
她声音放得柔缓,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说话时微微抬眼,恰好让众人看清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那是昨夜特意没睡好留下的痕迹,衬得那双圆圆的眼睛愈发水润,像含着层薄薄的雾。
话音未落,满室的目光便猝然皆落在她身上。
知渺穿着件桃色绫裙,没戴任何珠钗,可那松松挽着的发髻、颊边垂落的碎发,偏偏比满头发饰更勾人。
尤其是她抬眼时那一下,带着点怯生生的惶惑,仿佛不知自己为何成了焦点,那份无辜又柔弱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小鹿,撞得人心头发痒。
姜晟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晃出几滴溅在指尖,他竟浑然未觉。
他从未见过知渺这副模样。
往日里她虽也妆容淡雅,却十分精致,那恰到好处的眉形、颜色适宜的胭脂,如一幅细细勾勒的工笔画。
可今日,她素着脸,带着点没睡好的憔悴,偏偏美得像清晨带露的玉兰,淡雅得恰到好处,却又处处透着让人移不开眼的韵致。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早已忘了移开。
舒千雪感觉到身旁姜晟的失神,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边的珠花,却在瞥见知渺那身素衣时,忽然觉得自己满身的华贵,竟有些刺眼。
姜晞凤眸微徕,早已将众人面上面下的心思尽收眼底,轻道了句:“无妨,过来吧。”
知渺垂着眼,将杏仁露放在案上后,便站到姜晞身侧,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今晨,她特意没施脂粉,只在眼下轻轻按了点微凉的薄荷膏,衬得那片肌肤愈发通透,反倒显出几分病中娇弱的苍白。又故意让发髻松了半分,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添了几分不经意的柔媚。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打扮,可当真要比平日的精致妆容费力得多。
舒千雪顿了顿,将眼底飞快掠过的不自在掩饰住,素手捏起一块温热软糯的山药糕,往姜晟手边递了递,声音温婉:“殿下,杏仁露虽清甜,终究是凉性的,春日里喝多了怕伤胃。这山药糕是新蒸的,您多吃两块,养脾胃。”
姜晟正出神,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素来不爱吃这种黏腻的糕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奴婢瞧着殿下近日似是有些胃寒,方才在杏仁露里特意加了些枣花蜜,温着性子煮了半个时辰,能中和寒性,是暖胃的。”
她说话时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解释,倒像是怕自己多嘴惹了不快。
姜晟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心头那点因她缺席而生的失落,顿时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体贴填得满满当当。
“原来如此。”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没接舒千雪递来的山药糕,反倒伸手端起了手边的杏仁露。
青瓷碗沿还带着温温的热度,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清甜里果然混着一丝极淡的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胃里暖暖的。
舒千雪捏着山药糕的手指紧了紧,脸上划过一丝窘迫。
她费尽心思想要示好,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丫头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对方甚至没抬眼看她,就轻易得了姜晟的青眼。
姜晟喝完半碗杏仁露,才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僵在一旁的舒千雪,语气平淡:“你也吃些吧。”
舒千雪勉强牵起嘴角,将那块早已凉透的山药糕放回碟中,指尖冰凉。
见厅内氛围顿时凝固,姜晞笑意温淡地打破了沉默:“说起来,烨儿方才还苦恼着要本宫去哄,本宫得去瞧瞧他,你们先回吧,别误了入宫给母后请安的时辰。”
姜晟握着杏仁露碗的手指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又往知渺那边扫了一眼,见她正垂着头,面容娴静,仿佛方才那番交锋与她无关。
他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不舍,嘴上却顺着姜晞的话道:“姐姐自从有了烨儿,果然是愈发忙了,从前还能陪孤多说几句话。”
“你这孩子。”姜晞失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暖意,“等你将来做了父亲,就知道这份忙里的滋味了。”
舒千雪闻言,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指尖轻轻搭上姜晟的衣袖:“殿下现在自然不懂,不过也快了。等将来嫔妾为殿下诞下子嗣,殿下日日看着孩子长大,保管比皇姐还要忙呢。”
她说着,眼风极快地往知渺那边瞟了一眼,那目光里带着几分宣示主权的锐利,像是在说“即便眼前你占上风,可东宫的女主人,为殿下开枝散叶之人是我”。
姜晟脸上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
他本就对舒千雪刻意的亲昵有些抵触,此刻听她这般说,只觉得那话语里的急切格外刺耳。
他没搭话,只和姜晞又寒暄了几句后,便带着舒千雪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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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里请安回来,宫道上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姜晟在廊下停下脚步,只淡淡丢了句“你好好歇息”,便转身进了书房。
舒千雪站在原地,心头那点新婚的热望,像被这阵风浇得凉了半截。
她沉默着回了锦绣阁,刚在铺着软垫的绣凳上坐下,便长长地吁了口气,肩头微微垮下来,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落寞。
柳絮端来一盏刚沏好的雨前茶,青瓷盏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娘娘跑了一上午,定是累了,喝口茶润润喉。”
舒千雪没接茶盏,只耷拉着嘴角,忽然抬眼看向柳絮:“柳絮,你说,本妃与那个知渺比,谁更胜一筹?”
柳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家小姐自小便是众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容貌家世皆是顶尖的,可今日在长公主府,那个名叫知渺的侍女,素净着脸,却凭着那份不经意的怯与纯,硬生生压过了自家小姐的精致。
她心头转过这些念头,嘴上却愈发恭敬:“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的容貌才德,倾国倾城,那知渺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连给您提鞋都不配。殿下只是和娘娘相处时间短罢了,以后一定会喜欢上娘娘的。”
是么。
舒千雪不禁想起昨夜的洞房花烛,姜晟待自己的动作与神情是那样疏离,如例行公事一般。
她没有尝到过多女子初夜的痛楚,但也没有感受到多浓的情意。
正闷着,外面传来通传声,说是林云梦来了。
舒千雪立刻坐直身子,抬手理了理鬓发,将面上的失落掩得严严实实。
林云梦款步走进来,一身胭脂色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走动时摇出细碎的响。
她对着舒千雪盈盈一拜,声音甜润:“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恭喜娘娘新婚大喜。”
“妹妹快起来,”舒千雪笑着虚扶一把,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妆容是精心描画过的,胭脂的颜色比自己的更艳几分,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屑,面上却依旧热络,“怎么想着过来了?”
“听闻娘娘今日入宫请安,定是累着了,”林云梦让侍女露华呈上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两副羊脂白玉镯,玉质温润,“这是我寻来的暖玉,据说戴着能安神,姐姐别嫌弃。”
舒千雪让柳絮收下,笑着寒暄了几句。
林云梦眼波流转,忽然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东宫的花匠真是好手艺,妹妹瞧着那培育的花木比御花园的还鲜活。前几日我还听说,殿下特意送了些重瓣碧桃去长公主府,说是嘉奖知渺姑娘呢。”
“哦?竟有此事?”舒千雪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杯沿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林云梦倏然摆出一副说错话的惊慌模样,抬手捂住嘴:“哎呀,瞧我这记性,怎么提她了,姐姐莫怪。”
“无妨,”舒千雪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知渺是长公主身边得力的人,殿下嘉奖她,也是应当的。”
“姐姐就是心善,”林云梦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同仇敌忾的意味,“可那丫头素来会勾人,仗着长公主的势,没少在殿下跟前晃悠,姐姐还是多留个心眼才好。”
舒千雪睨了她一眼,见她眼底闪烁着精明的光,心中闪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几个字。
她故意叹了口气:“你不喜欢她,自然有人把她当宝贝。”
“姐姐若是不嫌弃,”林云梦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姿态亲昵,“妹妹愿常来陪姐姐说话,替姐姐分些烦心事。”
舒千雪看着她假惺惺的模样,忽然扬唇笑了:“妹妹既有这份心,我自然高兴。过几日便是幽山狩猎,你便随我一同去吧。”
林云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忙屈膝道谢:“多谢姐姐提携。”
送走林云梦后,柳絮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这林大小姐,怕不是想借着娘娘的势往上爬吧?”
“她那点心思,瞒不过本妃,”舒千雪端起茶盏,抿了口冷茶,眸光锐利,“林家与恪王交好,殿下素来不喜欢恪王,自然也不会待见她。让她去幽山狩猎露露脸,也好让她明白,东宫不是她能随便攀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