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知渺正在偏殿看书。
窗台上那盏琉璃灯的光透过书页,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本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养父母都是教书先生,落难成婢后,长公主破例赏了她这些书。
正读得入神,便听见张德的声音。
她神色一凝,连忙起身出去迎接。
“张公公好。”她俯身行礼时声音软软的,“张公公深夜来,可是有急事?”
“知渺姑娘,太子殿下肩疾犯了,疼得厉害,想请你去按揉按揉。”张德笑得和善。
知渺眼底瞬间漫上担忧,睫毛颤了颤:“殿下怎么不早说?”她慌忙理了理衣襟,动作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急切,“也不知奴婢手法合不合殿下心意。”
张德连忙道:“长公主瞧上的人,还能差了?”
“是,奴婢这就去。”知渺俯身道。
跟着张德刚进到姜晟所居的正殿门口,便从里面狠狠掷出一本折子,好巧不巧地摔在知渺脚底下。
“他该死!”
姜晟的怒喝撞入耳膜。
知渺本还吟吟笑着,闻言连忙膝盖一软,重重跪在青砖上,伤口迸裂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可她顾不上。
虽没敢抬头看,但光是听姜晟的声音,便知道他恼怒到了极点。
连张德都站到一边,低着头不吭声。
姜晟正在盛怒中,根本没注意到门口的人,只对着侍从冷声道:“刘刚强占民女,草菅人命,还敢拿军功求孤网开一面?”
侍从连忙拱手:“属下这就去拟斩首令。”
“等等。”姜晟的声音淬了冰,“他不是有个想入仕的弟弟吗?把他的首级包好,送去刘府,让他弟弟亲手接着。”
侍从退下后,殿内只剩烛火噼啪声。
姜晟瘫坐在太师椅上,玄色衣襟敞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平日里的矜贵被戾气冲得七零八落。
他抬眼时,才看见跪在地上的知渺,长发垂落如瀑,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起来吧。”他声音里还带着余怒,却没了方才的狠戾。
知渺膝盖发软地起身,垂眸行礼,声音有些发抖:“奴婢给殿下请安。”
姜晟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觉得这副害怕的模样比桃花树下的狡黠更有趣,心中愤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姜晟不语,知渺开口道:“奴婢刚刚并非有意听殿下议事的,殿下若有不满,还请责罚。”
姜晟回过神,故作肃然道:“孤肩上还疼着,就算要责罚,你也先给孤揉完了再说。”
“是。”
知渺这才起身,走到他身后。
指尖刚触到他肩头,便觉肌肉硬得像块铁。她屏着呼吸,力道从轻到重,指腹贴着衣料按揉时,发间那缕淡淡的茉莉香若有似无地浮动在空气中。
姜晟阖着眼,呼吸渐渐平稳。
这丫头的手法的确好,疼意像退潮般散去,连带着心里的戾气也淡了。
“刚刚孤可吓到你了?”
“殿下是在惩治奸佞,奴婢……只是敬畏。”知渺答道,“那些人作恶多端,该怕的是他们才对。”
姜晟闻言挑眉,眸底掠过一丝冷意。
张德一怔,连忙呵斥:“放肆!殿下督察司的事也是你能评说的?”
知渺“噗通”一声又跪下,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奴婢失言!”
她仰起脸,眼底水光潋滟,噙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可在奴婢心里,殿下的的确确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听到“英雄”两个字,姜晟眸色一凝,看着她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里面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影子,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他放缓了语气:“起来吧,孤没怪你。”
知渺心中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殿下可还要奴婢继续为您揉肩?”
“这么晚了,你不累孤也累了。”
姜晟干脆的回绝噎了知渺一下,她俯身行礼:“那殿下早些休息,奴婢告退。”
正要退下,便听见身后的声音。
“明日再来。”
“是。”知渺回眸,微微勾唇。
接下来几日,姜晟的正殿总飘着淡淡的茉莉香。
虽然姜晟嘴上不说,却总在她按揉完,找些由头留她多待片刻。
有时是问她书上的句子,有时是让她研墨,有时二者相对无言,却也有种和谐的美感。
几日过去,姜晟肩上已无大碍。
知渺腿上也渐渐好起来,也到了该回去伺候姜晞的时候。
这日傍晚,知渺便没有再来。
这段日子,偏殿的雕花窗棂总会映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每每看见,总有种别样的情趣。
可今日姜晟伏案时,案纸上只余他一人的影子,竟颇显得孤单,不免有些不适应。
”殿下虽已大好,可也要注意休息,别再复发。”心下想时,张德说道。
说起来,知渺还是张德叫过来的。
姜晟声音温和了些:“不必担心,自有名医医治。”
张德撇嘴:”殿下还说呢,老奴本是想着暂时让知渺姑娘过来的,可第二日殿下说什么都不让太医来,要不然殿下早就好了。”
“多嘴。”姜晟蹙眉道。
张德只能噤声,偷偷一笑。
不得不说,知渺的确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可张德觉得她身上的福气更大。
————
知渺重回姜晞身边伺候后,玉芝待她的态度,像春日里说变就变的天,眨眼间便翻了个个儿。
她只觉着,那日分明是自己拽着知渺去瞧太子殿下的,怎么到头来,知渺成了救驾有功的一等侍女,她自己却因私自出府,被罚抄十遍府规?
玉芝越想越堵得慌,满心满肺的妒火滋滋地烧,倒把最关键的忘了。
那日姜晟身陷险境时,她自己早吓得双腿发软,像尊泥菩萨似的僵在原地,倒是身旁的知渺,连半分犹豫都没有,不顾性命扑上去护住了姜晟。
这日,知渺吩咐玉芝和翠竹去小厨房取长公主的点心,玉芝便变了脸。
“知渺姐姐如今可真威风,”她声音尖得像淬了冰的针,与一个月前那副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判若两人,“当了一等侍女,连小厨房的门槛都迈不得了?”
知渺早把玉芝的性子摸透了,这般作态并不出乎她意料,只淡淡道:“玉芝妹妹说笑了,我还得帮长公主殿下核对账簿,实在抽不开身,才劳烦你和翠竹跑一趟。”
玉芝眉头猛地竖起来:“哦,原来是伺候长公主殿下啊,奴婢还当知渺姐姐是去东宫讨太子殿下欢心了呢。”
一旁的翠竹听得浑身不自在,悄悄拉了拉玉芝的衣袖,低声劝道:“玉芝,差不多行了。”
玉芝却狠狠瞪了翠竹一眼,声音越发尖利:“她自己干的那些龌龊事,还不许人说了……”
“谁在外面聒噪?”说话间,只见孟川从书房走出来,沉声喝问。
“孟总管好。”知渺微微欠身,她等的,正是孟总管听见这外面的动静。
“知渺姑娘,长公主殿下正等着您进去核对账簿,怎么在此耽搁许久?”孟川的话听着像责备,语气里却满是敬重。
“孟总管恕罪,”知渺福了福身,“殿下说想吃小厨房的点心,我让玉芝和翠竹去取,可两位妹妹似乎不太愿意。”
孟川眉头拧成个疙瘩,目光扫过玉芝和翠竹,冷声道:“怎么回事?去小厨房给长公主取点心,还委屈你们了?”
玉芝梗着脖子不服气:“孟总管有所不知,知渺姐姐仗着长公主喜欢,就对我们颐指气使……”
孟川冷哼一声:“知渺姑娘是一等侍女,本就有权吩咐你们这些三等侍女,不必亲自去小厨房。难道你们想违抗府规?”
翠竹连忙行礼:“孟总管恕罪,奴婢们知错了,这就去取点心。”
说着便拽着满脸不情愿的玉芝,几乎是落荒而逃。
经了这桩事,府里上下谁都看清了知渺的分量,再看她时,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意。
————
爆竹声里,年节悄然收尾。驸马陈怀远也将回府,姜晟在公主府多有不便,打算等姐夫回来,三人一同用过膳后便回东宫。
为迎陈怀远,府里上下又忙得脚不沾地,备新衣,置新褥,忙得团团转。毕竟陈怀远虽在朝中只是三品官员,但却极受长公主喜欢,为人又随和,府内的下人都很敬重这位驸马爷。
这日休沐,姜晟难得在府中休息,却听到殿外好生吵闹。
张德在一旁敲出姜晟神情稍有不耐,道:“许是下人们在干活声大了些,奴才去让他们安静点。”
“不必。”姜晟抬眸朝窗外望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劳作,“孤躺了一天,正好想出去走走。”
张德连忙跟上,心里门儿清,殿下又要和那位福气好的女子说话了。
知渺正看着奴才们搬花,指挥着他们安置花的位置。
这娇嫩的迎春花和公主的气质还真是不大相符,但为了迎驸马回来,长公主竟让府内上下用鲜花装饰,可见这位驸马真是长公主心尖上的人。
她正思衬着,身后传来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