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课间总是十分热闹,虽然学生们都是世家贵族的子弟,但毕竟年纪都不大,最年长的赵兴璞也只有十三岁,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稳重,总是叽叽喳喳的。
陈灼在自己的位置上画画,尚吉跟陈启在边上看着。
尚吉知道陈灼偶尔闲着就爱画两笔,他也颇有天赋,即使是交作业前匆匆完成的作品,笔触也比他们更成熟,用色也更惊艳,神态也抓得最好。
“怎么突然画起画来了?”陈启问。
“今天天气很好,心情好。”陈灼看起来确实挺开心的。
尚吉托着脸看陈灼的手。
那双手全没有小孩子的柔软细腻,因为练武受过伤,手背上还留了刀锋划过的新月状的疤,说不上好看,更不能与他精致的五官相匹配。但他提笔的手,手腕一点一顿,像蜻蜓点水,没费什么劲,山水虫鱼就跃然纸上。
尚吉认认真真盯着陈灼笔下的画,山崖上蓝色和绿色相辉映,像孔雀的翎羽。
她最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还没多大呢,又没练过多少年,怎么这么在行?也许真是天赋异禀,老师们都说十年之后,他就会比全国的画师都技艺精湛。可在尚吉心里,他现在就是最好的了。
陈灼画好后,陈启便接过笔在那画上题字。
跟陈灼比起来,陈启可能是天生丽质,一样练琴写字习武,他的手倒是细皮嫩肉、白皙匀称,等他长大,连最会保养自己的千金小姐也会羡慕这双手。
皇后发自内心地欣赏殷夫人的一手好字,叹息自己年少时只顾着舞刀弄枪,从来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因此她如今对太子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他也能像殷夫人一样,让人仅见其信便为其人折倒三分。
俊秀的皇帝配上潇洒的笔迹,甚是美好。
题好字后,尚吉摸摸下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给我画幅画儿呗。”尚吉想要一幅有他们三个人的痕迹的画。
“画什么?”陈灼没有拒绝。
“画我呀,美——人——图。”尚吉摆了一个婀娜的姿势。
陈灼略一思索,点头答应了:“你就坐那儿吧,就这样,别动。”看起来真是认真低头作画的,“我很慢哦你要耐心点。”
尚吉最没耐心了,刚开始还耐着性子端坐微笑,不到半柱香已经快到极限,忍不住开始催促。
“快了快了。”陈灼很满意的样子,周围的同学渐渐都围过来,其中传出几声轻轻的笑,旁边的陈启憋不住轻咳一下,伸手补了两笔。
尚吉终于没了耐性跑到桌前,夺过画定睛一看——这画的倒的确是个圆脸大眼的女孩,但这女孩不似凡人,多了两只生动的猪耳朵和一个活灵活现的猪鼻子,甚至还有匆匆描上的两撇胡子。
“我……”主笔伸手想销毁罪证。
尚吉跳起来发了疯一样拽他衣领:“死定了你!陈灼!”
周围的同学都笑得前仰后合,连陈启也忍不住失了仪态哈哈大笑。
“说谁是猪!有种别跑!”尚吉的怒吼由前院传到后院,回荡在整个走廊。
隔壁茶室里的何博士满脸惬意地端起茶杯——这皇宫里真是充满了热闹的气氛。
*
尚吉生病了,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竹雨说得对,冬天受了寒到了春天会发病的。”尚吉脑子都钝了,眼前都快出现动来动去的小人了。
竹雨真怕小姐病傻了,摸摸她额头,换上拧好的帕子,嘴里嘀咕:“前两日在学堂还好好的,还追着世子殿下打呢。”
刚把大夫送出门的兰风回来了:“可不是,刚过清明,怕是这两日下雨淋到了没注意。”
尚吉刚才还胡乱说话,这会儿没声儿了。
“小姐?小姐?”
“嘘,”兰风比了个手势,“小姐刚睡着,别吵她,我去把药煎了,你在这守着吧。”
殷夫人昨日上午就动身回娘家了,尚吉倒是有吵着要去,不过没有得逞,殷夫人说是一个堂哥的孩子满月了,老来得子可隆重了,加上许久未见殷老二人,便回去一趟。
临走前她还不停叮嘱:“你乖乖上学,过半个月,给你带外祖父母给的生辰礼好不好?”
丞相现在在宫里,虽说让人带了话,但眼下只能由兰风和竹雨尽好自己的本分了。
丞相和夫人会不会怪罪她们没有照顾好小姐呢?按照他们的性子想必不会,但那天为什么忘了带伞到学堂呢?竹雨很是懊恼。
小姐虽然平时很顽皮,但终究是小孩子,健健康康就行了,她并不厌烦。
竹雨从小是个叫花子,无父无母,乞讨为生,但不偷不抢,有时在寺庙里偷拿点供品就是道德良知的极限了。
那日也是下雨,丞相掉了块很漂亮的玉佩,竹雨捡起来,跑上去扯住了丞相的衣摆。撑着伞、搀着怀孕妻子的丞相这才发现掉了东西。打那之后,竹雨就在丞相府当了一个小丫鬟,那年她六岁。
她进丞相府的时候兰风就在了,兰风比她大一些。后来两个人就成了洒扫院子的侍女,直到老夫人过世,小姐回家。
小姐刚出生时,她帮着照顾过两个月,虽然后来她进宫里了,但她也总能从丞相和夫人的嘴里听到小姐的种种事迹——真是个难缠的主,她总在心里感叹。
不过这样听着她一点一滴的成长也是很奇妙的事,否则她怎么会在见到小姐的第一面时,就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矮矮的小不点。
*
尚吉醒来的时候刚过申时。
她晕乎乎地坐起来,看到竹雨在床边睡着了,便没叫醒她,自己爬下床。
有些渴,尚吉想去厨房找水喝,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却来到了最深处、最安静的一间院落外——是祖母的院子。
尚吉走到她的房间,推门进去。
虽然祖母已经过世了,但她的房间还是会每日打扫,所以十分干净,祖母的东西也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变过。
那时在祖母的葬礼上,所有人都跪下,她却转身往外跑。跑了两步,想想又站住了,回头望着那片遥远的白,不知道该转头跑掉,还是再跪下去。
尚吉往书桌看去,那边的墙上挂满了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风筝,全部是祖母自己做的。
翠绿的蜻蜓、胭脂红的蝴蝶、威风的老鹰、漂亮的天女、长长的蜈蚣、写着“福”字的、蟠桃形状的……在祖母手底下,尚吉还没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风筝。
她记得小时候回来玩,祖母带她做风筝,那时祖母对她说过,有心愿想完成,或者想什么人了,就放一个风筝。
当初在御花园西面,遇到陈灼的时候,就放过一只这样的风筝,可当时自己的心愿是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竹雨醒来后匆匆忙忙跑出来找尚吉,终于找到时,看到她躺在老夫人的床上又睡着了。竹雨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
晚饭后尚吉很难得地早睡了,想来是汤药起效。兰风帮她掖好被子,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尽量不吵醒她,回过身来突然发现丞相站在身后。
“丞……丞相!”她吓了一跳。
“睡了吗?”尚榆笑容温和,冲房间侧侧头。
“嗯。”
“吃过药了?”
“吃过了,下午烧就退了。”
“是伤寒吗?”
“大夫说是,应该是穿衣少着凉了。”兰风乖巧地回答着。
“小孩儿生点病,你别太担心,”尚榆又往房间里瞧了瞧,好像能透过房门看到熟睡的尚吉,“我总那么忙,真对不住她,夫人不在,你和竹雨要多看着她。”
兰风还没来得及请失职的罪,面前就多了一个小竹篮。
“既然睡了,留着她醒了吃吧,豆沙梅花糕。”
“好。”是张记的点心,都城内十分有名,上回买过她们都很爱吃。
“蜜饯是竹雨的,”尚榆接着说,“杏仁玫瑰酪,是你喜欢的。”
兰风愣了一下,赶紧接过来:“谢谢丞相。”
“早些睡吧。”他笑眯眯地背着手走了。
丞相是一个待人没有任何瑕疵的人,她知道他很和善,连下人的爱好也记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尚吉睁眼醒来感觉什么大寒小寒全都好了,浑身舒畅得不行。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却碰到一个什么东西。
她坐起身,便发现枕边有一把折扇。打开一瞧,正是那副字画,流畅的山水,氤氲的云烟,交错的蓝绿色和深浅渐变的墨色组成了扇面。
再翻到背面,四个大字跃然眼前: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