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堂里,府峥嵘是所有先生最喜欢的学生。
府峥嵘是骠骑将军府啸崖最小的儿子,三位哥哥都有官职,年纪最大的刚到而立,最小的一位也已过弱冠,总被人夸赞一表人才、将大有作为。
而年方五岁的府峥嵘,正义感和忠义心一点不输给自己志存高远的哥哥们,跟他没有床榻高的个子形成鲜明反差,以至于被尚吉认为有点憨,需要好好教导一番。
不同于三位哥哥,府峥嵘在念书方面也有点天赋,加上非常认真好学,背书、默写、算术,都得到过先生们的夸奖。
府峥嵘跟府将军一样忠诚可表日月,尤其是对太子十分崇敬和忠心。他有个宏大志愿,就是将来成为太子的助力,帮助他保卫大启疆土,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尚吉每次听到他发愿就踹他一脚:“现阶段你的伟大志向都得先为陛下发,再说了你戒奶没你就保疆卫国。”
“你不就比我大一岁吗!”府峥嵘捂着屁股,直接忽略了她前一句话。
不过他倒真的很将志向和目的贯彻到言行里,对自己要求严格,凡事力求最好,每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转头看一眼太子,眼里就有了光,未来就有了具象,就能坚持下去。
陈启非常配合地在府峥嵘每次转头眼含热泪时对他微笑,尚吉就在一旁冷眼旁观府峥嵘的大鼻涕。
府峥嵘心中的陈启当然是沉稳可靠的人了,虽然现在还年幼,但是他坚信陈启将是个非常出色的储君。
其实不光是他,学堂所有同伴都认为太子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比他们念过更多的书,懂得更多的东西,像一个不符合他年纪的大人。
这天,陈启和府峥嵘又在一起谈笑,旁边陈灼也在,身边还围着三两个同伴,也听着他们的谈话。
尚吉课间小休刚醒,迷迷糊糊看着热闹的一角,心里突然有了鬼主意,想要动摇陈启在府峥嵘心中的地位,让他认清陈启温和聪慧外表下的幼稚天真。
“陈启,”尚吉走来坐在府峥嵘和陈启中间,“你们在说什么呢?”
“殿下在给我们讲九色鹿王的故事。”陈灼替陈启回答道。
“九色鹿王?”
“是佛教里讲的一个故事,舍己救人的释迦牟尼。”陈启给尚吉解释。
佛教?太子已经看破红尘要出家了吗?现在宫里都可以宣扬神鬼佛陀了吗?
尚吉眯起来的眼睛和迷惑的眼神让陈启觉得不太对劲,他补充道:“觉得有趣而已。”
“殿下真是见识多广!”陈灼非常高兴地插了一句话。
尚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现在太子的头号拥趸变成你了吗?
在夸陈启这件事上,真正的头号拥趸府峥嵘也不落下风:“在殿下身边总能学到很多东西!”
尚吉心里不太高兴——怎么我提妖魔鬼怪就哄堂大笑,陈启谈神仙方术就博闻强识。
“那我也来说个有趣的故事吧,”尚吉扬扬脑袋,拨了一下头发,特意顿了顿,从左到右扫了扫大家,吊他们的胃口,“那要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起。”
*
宫里总会流传各种传闻,多半是宫女和太监每天呆在宫中幻想出来、以讹传讹的,但其中也有一些是真实的。
比如,传闻宫里有一只黑猫精,月圆的半夜便会在某个僻静的角落发出幽幽的叫声,听过的人并不多,但听到的人都会被这深宫里突然出现的凄厉叫声所吓倒。两年前,正是有一个宫女受此惊吓病倒,终日卧榻,很快病逝了。
“哎,我也听说过这事。”说话的是少府卿赵泽的孙子赵兴璞。
赵兴璞比尚吉他们年长几岁,对学堂里的大家来说是个心宽体胖的老大哥。他因早产天生体弱,母亲又在那不久后撒手人寰,因此赵泽夫妇便特别疼爱他;加上在他前面还有其他有出息的兄弟姐妹,所以赵兴璞就成了慢悠悠又好事的性子。
“这你也听说过?”不然怎么说他好事呢,“算了,先听我说完嘛。”
然而,去年的中元节夜里,有个平常只负责扫洒杂务的宫女在所有人都休息了之后,不知为什么竟一个人溜出来,走到了平常不许进入的御膳房。
就在御膳房外,那个宫女呆呆地站住了,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其他动作,似乎在等人。
好一会儿后,一阵黑影掠过,她对面的墙下方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影子。宫女没打灯笼,什么也看不清,而那黑影摇晃两下,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冲她怪叫——正是猫的叫声。宫女这时吓了一大跳,突然回过神来,哭着跑回了住处。
第二日,掌事宫女问话,她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之后这位宫女就被责罚并逐出宫外了。
“你们知道他们怎么说吗?是黑猫精勾断了她的舌根,让她变哑巴了!”
大家被尚吉的恐怖故事吓得一愣一愣的。
苏千巧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宫里哪来的猫,我就没听说过这事,尚吉你少在这说些不存在的东西,下边的人听了也传来传去的,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从第一天到学堂起,尚吉就时不时地跟苏千巧搭话,但苏千巧总是规规矩矩的,对她不冷不热,尚吉总想找到她的破绽。
“你怎么知道不存在呢?现在传闻是平息下去了,可是不知道哪一日又会开始流传,”尚吉站起来慢慢走到苏千巧面前,故意压低嗓子说话,“你忘了吗,再过十多日,就是中元节了,你小心一点!”
尚吉做猫的姿势猛地扑过去,苏千巧一下子就被她压倒在地。
“尚吉!你干嘛!”苏千巧尖叫过后忍不住大吼,“压到我头发了!”
周围看戏的小伙伴们被这一闹逗笑起来,尚吉非常满意,这毕竟是苏千巧在学堂里第一次没规矩地四脚朝天、大吼大叫。
苏千巧起身的时候脸都涨红了,狠狠地瞪了尚吉一眼:“你才给我小心一点!”
尚吉还得再生些什么事,故事可没讲完呢。
“不过其实,苏小姐说得也对,怪事总有原因,妖怪也有真身。”尚吉神神秘秘的样子,“你们知道那宫女见到的黑影是什么吗?我知道。”
陈启打断她的话:“老师快回来了。”
尚吉没理他:“哼,月光慢慢从黑云里冒出头,把院子都照亮了。而墙角下躲着的,才不是什么猫啊狗啊,而是一个小孩,凑近一瞧——那可不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嘛!”
尚吉抱拳、向着陈启,绘声绘色,表情语气十分夸张。
“啊?”周围的人一下子不知作何表情,齐齐望向陈启,等着他反驳,可他竟然没有否认。
“对啊!咱们殿下那晚说肚子饿了,那我能怎么办,只能半夜跟他溜到了御膳房外,结果看见一个宫女在那杵着,好久都不走,只得装猫叫吓了吓她。”尚吉讲完故事的结局十分得意地看着府峥嵘,“是陈启学的猫叫。”
“噗。”是陈灼强忍的笑。
这一声就像开关一样,打开了赵兴璞他们连绵不绝的笑声,连苏千巧也侧过脸去。此刻他们脑海里都是半夜饿着肚子的太子殿下偷摸着在墙角学猫叫的画面。
府峥嵘确实对这个故事感到很惊讶。半夜肚子饿得发慌?溜到御膳房?学猫叫?殿下居然会做这样的事。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今天比昨天更了解殿下了。
尚吉看着府峥嵘的表情变化来揣测他的心思,直到看到他满意的笑容,突然明白这辈子应该不可能让他扭转对太子的憧憬了。
故事的主人公这会儿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前方,听包围着他的爽朗笑声。
半夜饿了要跑去御膳房这种事,想想也不是他能做出来的。
事实是,尚吉大半夜跑来东宫说自己快要饿死了,陈启就建议她去御膳房。尚吉说没钥匙,陈启就找小路子要了御膳房的钥匙。尚吉大为震惊,陈启解释说,小路子昨天不小心撞到了御膳房总管。“小路子路子真多啊。”尚吉感叹。
不过,学猫叫的倒真是他,这点他没法反驳,尚吉那会儿吃多了油炸的莲花酥,上火了,叫不出来。
那晚尚吉听着他的猫叫声表情复杂,说他在模仿年过半百的老副总管那吆喝坏了的破锣嗓子。
当时陈启看着她捂耳朵的动作很无语:“拜托我又不是学口技的。”
效果确实是很好的,宫女姐姐立刻就吓跑了,跑得急还摔了一跤,毕竟这叫声大半夜听着很难不觉得瘆人。而勾舌根之类的就纯属杜撰了。
这个故事没有说完的部分是,后来陈启非常在意那个宫女为何半夜偷摸来到御膳房,在跟母后说过后,这事却也没了下文。
有些事情在很早的时候就显露出端倪,但年幼的他们当时却当做笑话来说。
总之,陈启也不打算解释了,就这么由着尚吉败坏他的名声。
突然不知道谁小声说了句,“何博士来了!”于是大家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陈启这才松一口气。
这会儿刚进来的何博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大家心情都挺不错,于是他的心情也跟着不错起来。
后宫只有一个皇后,皇后只有一个太子,皇宫空空荡荡的,开了学堂之后确实热闹了不少,很多性情相近的孩子都渐渐走到了一起。
*
丞相出现在课上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
“爹!你怎么来啦!”尚吉立马有了精神,从位置上跳了起来。
“嘘!坐下!叫我老师。”丞相拧起眉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来当然是当你们的老师了!”
尚吉闻言乖乖坐下,但心里的兴奋全都写在脸上。
父亲非常忙,不能总陪着她,但她很喜欢父亲,跟父亲一起的时光都很快乐、无忧无虑。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朝一向提倡文武并重,诗乐射御书数六艺,乃君子必修的课程,而射礼,更是不能忽略。要知道,当年,正是当今陛下宫门外一箭定乾坤,才有如今的太平盛世。今日我便带大家学习射艺,让大家到训练场,亲自拿起弓箭练习。”
训练场上的尚吉跃跃欲试。
父亲的武艺了得,她亲眼见过去年的射箭比赛中父亲如何神气,他若不厉害,也不会给他们上这一课。他太忙,也许只有这一课——但在家里,父亲从不吝于教她各种武学之道,在这之前父亲就为她做过一张小木弓。
尚榆很擅长做木工,也因此,尚吉从来不愁没有新玩具,那些都是父亲亲手做的。
她也许确实继承了父亲的天赋,身体素质也很好,练武进步很快。放眼望去,一排靶子上只有她一个是全中靶心的。
“启儿不错,但松开手的一瞬间要更坚定一些。想与你的父皇一样优秀,还要多加练习。”尚榆微微颔首。
陈启的箭靶上有两支箭落在靶心之外。
“谢谢丞相夸奖,父皇一直是我的榜样。”陈启恭敬地回答道。
丞相不仅是尚吉的老师,也是陈启的老师。
其实尚榆是以枪扬名,皇上也非常希望陈启能学会丞相那迅疾凌厉的枪法。
尚吉抹了把汗,觉得精神爽利,还得意洋洋地求父亲夸赞。
回头一看,陈灼就非常过分了——他在树荫下和苏千巧她们呆在一起,挨着树干眯着眼,估计在打盹。
尚吉扯了一下丞相的袖子,向他打小报告:“老师,那边有人偷懒!”
天气有些热,丞相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冒的汗,也看向树下:“也许他不喜欢射箭?你可以问问他喜欢什么。”
“噢。”尚吉乖乖应了一声。
她牵过陈灼的手,他的手并不柔软,有时还有破损,习字念书可不能把手弄成那样。也许他真的只是不喜欢射箭。
她突然想起点别的更重要的事:“爹,你不是说玁狁是怪物吗?”
“怎么了?”
“上次何博士问到我了,我这么回答,他就说不对,说我不认真听讲,还罚我抄书了!”尚吉皱了皱鼻子。上次回到家时父亲在忙,就忘了跟他发牢骚,现在她忽然想起来了。
“……抄书也不是坏事嘛,继续射箭继续射箭。”
树下的陈灼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蝉鸣声逐渐微弱。
夏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