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瞎子是村里有名的神棍,红白喜事丧事都得经他的手。
他穿着黄道袍,手持桃木剑在牛棚前设了一个法坛,江天宝沉默地站在后面等待。
我走到我哥旁边,安静地站了一会,他撇了我一眼问:"怎么出来那么迟,在里面生蛋么?”
我没力气和他顶嘴,虚弱地道:”她来找我了,哥。”
江天宝摸了摸我的额头,惊道:”你发烧了!昨天玩到半夜才回来,是不是又和李二娃出门鬼混了?"
我想反驳他,但使不上力气。他着急地转了两圈,把自己脖子上的平安玉拽了下来,系在我的手腕上。
我记得那是爹在龙瞎子那亲自替他求来的,据说能保平安。
他宝见了十几年的玉,现在却说摘就摘了。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玉,不解地看着他,他却理解错了意。
江天宝皱着眉警告我:“不就一个女人?等这事过去,我再给你买个更漂亮的,你上哪偷的金子赶紧还回去。家里还有退烧药,你吃完后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听见了么?”
这些话平时不会多说,现在却像是诀别一样,让人不由多想。
虽然我俩平时不对付,但怎么说也是亲兄弟。
我烦躁地拉住他的胳膊:"哥,你去哪?”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头,恶狠狠地说:“要把人下葬了才行,我过一会儿要和龙瞎子去一趟林子。你就别凑热闹了,小心我揍你!”
我吃痛地缩了一下,恰好龙瞎子念完最后一道咒语,朝我们这边走来。
江天宝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回避。我不情愿地回到房里,看着法坛跳动的火光,最终还是悄悄留了下来。
龙瞎子如其名,据说一生下来便能看到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只有蒙眼才能正常生活。
村里人常见他戴两个大黑眼罩,久的久之就起了这个绰号。
天上月黑风高,屋外一丛竹叶清脆地厮磨在一起,“哧嗤咔咔”的声音伴随一阵凉意当头迎来。
我站在一面镂空的石墙后静静打听他们的谈话,出于哥的反常,我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再加上,心上人已经和我阴阳两隔,更别提她极有可能会化成厉鬼来找麻烦,我就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其实我并不怎么相信这些封建迷信,但刚才那个梦境属实是吓到我了。
龙瞎子表情凝重地朝江天宝摇了摇头,手上的桃木剑烧得焦黑。
他严肃地走到一处离法坛稍远的地方,眉头倒坚:“她已经化鬼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我根本超度不了她!”
江天宝抿了抿唇,磕磕绊绊地说:“没、没什么。我当时想给她盛碗水的,但她挣扎得厉害了,我一时气不过就抽了她两巴掌……很轻,没多重!我保证!”
龙瞎子叹了口气,似乎也司空见懂了,便道:"作孽啊!这女人生前怨气深重,恐怕会缠上你们。我听说,她和你弟……”
他欲言又止,江天宝慌了气,忙问:"和我弟怎么了?!我就这一个弟弟了,你得帮他呀!”
龙瞎子故作玄虚地道:“这事说难也不难。是情债。那女人想拉江天样下水,我们只需找一个同样是为情所困的厉鬼来与之对抗。这目标嘛,当然还是和江天样有关的再合适不过。”
闻言,江天宝迷惑道:"那我们上哪去找这厉鬼?”
龙瞎子却话锋一转:"须知送神可比请神难,我不保证后面会发生什么,但眼前的难关确要这么一个靶子。”
“没问题。我是他亲哥,现在能过一关是一关。”
闻言,龙瞎子才回答:“那就行。我刚才算了算你弟的命格,竟然有一个劫在这个期间。待会儿我陪你去山里先把尸体入土为安……”
二人慢慢地进了牛棚,大概是即将运送尸体去了。
我想起不久前在梦里见到的那名女鬼,便也不敢一人在房间里久待,思来想去,还是带上那些金子悄然出了门。
本打算去李二娃家找他一起商讨商讨接下来的事宜,他爹却说他昨晚压根没回家。
我心中自然是不信的,但头痛难忍,没有留下来多费口舌。
一个人胡乱走着,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村口的岔路口了。
这次周围仍是出奇的安静,我拿着那些死人钱,心里总也不安生,总觉得这是买命钱。
经过一番挣扎,我决定还是将东西全都送回去更安全,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了。
两条岔路交汇的地方种了一棵很老的柏树,放牛的人回来晚了就在那柏树上挂一只灯笼照明、做标记,防止村民误入山中。
此时漫漫黑暗中,一盏暗红色的灯光在柏树干上闪烁,我眯了眯眼,以为是灯笼。
再定睛一看,一团火红的东西一摇一摇地从远处向这边来。
待靠近一些,刺耳的唢呐声在一众敲锣打鼓的旅律中缓缓响起。我何其耳熟这个调子,就在昨晚,在那个乱葬岗时才听过。
可腿脚好像被定住了似的,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迎亲的长队渐渐来到我的跟前。
七八个壮汉身着动装,面色死白地抬着轿子往前,吹吹打打的乐师眼神无光地跟在后面。
虽吹着极喜庆的曲子,气氛却死气沉沉的,仿佛正在出殡。
我欲后退,一个粗哑的声音蓦然叫住了我:“小兄弟!对,就是叫你!”
只见一个戴着财神帽,脸上画着浮夸的大腮红的老媒婆拦住了我。
她的五官平得不似常人,倒像是用纸扎出来的五官。
我没多想,她笑容满面地塞了个红包给我,说:“今天我们老爷大喜,小兄弟要喝几杯才行?”
我问:"恭喜恭喜,你家老爷贵姓啊,怎么也没人告诉我有人今天结婚。”
我们村子小,哪家有点小事都能立刻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更别提结婚这种大事了 。
老媒婆脸色不变地咧着笑容回答:"我家老爷姓江。新娘子还在里头呢!喏,你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轿子里端正坐着的大喜红袍的身影。
微风拂过帘子,连带掀起盖头一角。
只见李二娃双目圆睁地待在轿子里,脸上还保留着惊恐的神情。
我心中咯噔一声,想再问个清楚,老媒婆喊了声“该起轿啦,别耽误了吉时”,队伍又开始向前行进。
我不敢贸然上前,低头看那只大红包,手上却只剩下一沓纸钱。
意识到事情不妙,我急忙用手上的纸钱,跟上迎亲的队伍,不知不觉便进了山里。
队伍的速度十分快,我跑了一路却始终追不上他们。
等轿子停下,我藏在一棵大树后偷窥那边的情况。为了看的更清楚,我往旁边移了移。
抬脚忽然踩一包东西,低头去寻,竟然是昨晚李二娃用黄纸和香捆的那包米!
兜兜转转,我竟然又回到了那个乱葬岗。
唢呐声停,两个壮汉从地上刨出一具棺材,打开来,赫然是那具失去了大量陪葬品的倒霉棺材。
老媒婆视若无睹地从轿子里扛出“新娘子”,似乎是想让李二娃直接和那副骷髅——不对。
原来那副模型似的骨架,此时已经被一个渐渐鼓胀起来的事物所代替。
我寒毛倒竖地紧盯那口棺材中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皮肉的尸体。
没过多久,一具完整无比的躯体便凭空替代了棺材中那副骷髅。
寂静中,尸体猛地睁开眼,老媒婆恭敬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便将“新娘子”带到他面前。
月光极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如同一张淡雅的素描。
我再想不出什么能形容他的词语了,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名字来,轻轻念出声:“江允清……”
原先不知发生了什么,老媒婆莫名被他掐住了脖子,惊恐地悬在空中拼命蹬腿。
李二娃落了盖头,歪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再侧头看过去时,悚然对上了那人森然的目光……
他发现了我的位置?!!
那人动作僵硬地扔下手里的老媒婆,竖起两只手臂,像极了电影里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僵尸,就这么径直地朝我蹦跳而来。
“!!!”
金线勾勒的图案在寿衣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辉,他靠近的速度极快,长长的衣摆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我反应过来连忙掉头就跑,几乎是连滚带爬。
“呜——哇啊——!!别追我啊!!”
我边跑边喊,破音地大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真的没害过你!!”
身后不知不觉没了声响,我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揣测他是不是走了?
刚扭头,一张发青的脸忽然在我面前放大数倍!两只硕大的黑眼睛没有眼白地凑到跟前,我本能地尖叫出声。
“啊啊啊!!”
前面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矮坡,我来不及刹住,脚下打滑滚了下去。
当我眼冒金星地从地上爬起来时,江天宝诧异的声音从头上响起:"江天样?你跟来做什么。”
我刚要解释,那只僵尸也从上面跳了下来,几乎是闻着味找来的。
龙瞎子心中大骇,三步并作两步跃了上来,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张用朱砂画了图案的黄符贴在僵尸头上,大呵道:“畜牲!束手就擒!”
下一刻,凶猛的僵尸直接失去了动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江天宝拉了我一把,我忙往旁边让开。
龙瞎子找来一根缚绳将他捆住手脚押在边上。
见状,我这才松了口气,简单跟二人复述一遍不久前的经历,二人相视一眼,脸色铁青。
龙瞎子缓了会儿,总算接受事实。
他走到江允清面前打量后,啧啧叹道:“这僵尸保存得很好,就算细看也像活人似的。”
当然保存得不赖,毕竟是刚长出来的。
但我就算说了,估计也没人会信的。
江天宝焦急地拧眉道:"你什么时候来不好?!我们刚把个女人下葬,你知不知道,她变成厉鬼之后第一个索命的就是………”
他没说完,林中诡异地掀起一阵阴风,四周的树刮得东倒四歪!
这里恰好是一片还算稀疏的地方,前方新起的坟包烧得正热的香毫无征兆地灭了。
龙瞎子大叫“不好”,还没来得及举起木剑施咒,手中的桃木剑便“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我十分害怕地喊了两声“哥”,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等风休住,我再环顾四周时,龙瞎子和江天宝徒然不见其踪。
只见黑暗中,一个女人穿着红裙站在对面,淌着鲜血的眼睛像盯着一块肥肉一样紧盯着我。
她突然的出现引得我阵阵心慌,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哑声道:"我没有负你啊……我明明找了钱来换你,可是你却……”
我没再说下去,女人抚摸着自己的长发,怪异地从嘴里发出类似笑声的单音节。
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不甘地又后退几步,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面目狰狞地“嘶嘶”怪笑。
锋利的爪子即将穿过我的头颅时,身后很突兀地一声炸响!
一团黑色的身影如同天雷勾地火,将女鬼猛地震开!
——是那只僵尸!!
他身上的缚绳被勒断成几截堆在草上,我再去寻他的身影时,两只鬼已经交火,在远处打得不可开交。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来不及松口气,龙瞎子忽然从边上跳了出来,语速极快地拉着我跳进一处隐蔽的洞口中:
“别看了趁他们都分不开身你快跟我走!!”
……
“咔嗤——”火柴摩擦盒子燃起一道耀眼的火光,幽暗的地道中龙瞎子的脸逐渐明晰。
他点亮了一盏见底的煤油灯,低矮的天花板只要伸手便能够到。空气中泥土的气味充斥鼻尖。
我感觉身体在不断发冷,意识模糊,想叫江天宝时,龙瞎子语气欣喜地道:
“找到了!那个僵和天样的羁绊不浅……须知,僵尸的形成与其生前遭遇脱不了干系。人死后七天,每日都有一魂一魄随之消散。
或是贪、嗔、懒、食、乐、悲、喜,七魂七魄缺一不可。而僵尸则是尚存魂魄的容器,关键在于被未及时消散的魂魄拉扯的此人生前未完成的执念。”
天宝问:“什么意思?你是说,外面那个僵尸能救我弟么??”
龙瞎子点头道:“简单点说,江天样也许认识他,而且关系匪浅,因此能吊着他一魂一魄。我们可以利用这点来借力对抗那个女鬼。但我道行尚浅,不能保证这期间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可控的范围中。”
我只觉得荒谬无比,反驳道:"我活了二十二年,从小在村里长大,哪里见过什么死人死尸的,你莫要胡说啊!”
江天宝也面露难色道:“我从小看他长大,确实没见过这……”
龙瞎子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举着煤油灯往地道的出口方向一指。
“别说我骗人,那僵尸形成的时间何止一百年?有可信的,只能是你前几辈子的祸事,躲不掉。”
他抚上自己的左眼,补道:“不过,我师傅兴许能帮忙……但他隐居已久,在悬人江对岸。我可以带你们一起去找他。”
我被他绕晕了,疑惑地问:“你不是能制住那只僵尸吗?只要黄纸一贴,绳子一系,他不就动不了了吗?”
“那只是一时的,我的符都是我师傅给的……”
他期期艾艾地解释:“你们别太依靠我了,百因必有果,若是正常的情况很少会有人死后直接化成厉鬼的。
这都是村子里一直以来滋生的怨气和诅咒成为了野鬼的温床。这些年来,村里的女人都活不过三十岁,不是得病就是突然自杀,这都是诅咒啊……”
他神神叨叨地默念着什么,江天宝起了一身鸡皮,打断道:“还有救就行,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忽然想起了李二娃,想起了那只轿子,也想起了那只僵尸还是一具白骨时的模样。
“哥,李二娃呢?”我开始不确定起来。
才两天不到,却好像度过了一个世纪,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江天宝一脸奇怪地看向我,回答:“你傻了吧?李二娃不是一直在他自己家里么?”
"不!不对,我明明在那个乱葬岗看到他了!有一支结亲的队伍带他去了那里!!”我颤抖着声音,回想。
龙瞎子不确定地眯了眯眼睛,一针见血地问:“你们是不是动了死人的东西?”
我抖了一下,默认了。
江天宝也反应过来,眼神一冷,质问:"我说你从哪偷的金子,竟然是发的死人财么?幺儿,告诉哥,是不是李二娃撺掇你做的?”
我害怕地缩在地上,周围漆黑的环境以及即将稀薄的空气令我身体不适。
“怪不得怪不得……你们拿了他的陪葬品,他就要拿你们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