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隔壁村的老刘头在山上的林子迷了路,大伙儿连着找了一个晚上才总算在一个估测是光绪年间的乱葬岗里找到他。
听人说,老刘头喝醉得不省人事,搂着一具破骷髅架睡得四仰八叉。
好在最后人是找回来了。
“那老刘头醒来后逢人便说自己遇到了一个贵人,不仅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还答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这事越说越悬乎,别人都以为他中了邪,撞鬼了!我倒要去探个究竟,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李二娃穿着洗得发白的这衫,踩着翻卷着草筋的草鞋,抱着铲子一脸心虚地站在分岔路口。
天空泼了墨似的,将视线局束在一个狭小的可观测范围。道路两侧的野树长势冲天,干枯的枝梢像尖利的爪子一样从树干上延伸出来。
夜里的风有点冷,我也有点不安地站在路口,将手里的镰刀往身后藏了藏。
“乱葬岗怎么会有什么请吃饭又等着嫁女儿的大好人呢?你要去的话,那……那我也去!"
我走到他旁边,李二娃看着我的镰刀诧异道:“去就去嘛,你怎么带的是刀?”
我不服道:"先别说我,你带铲子干嘛,掘坟么?”
他立马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关我的事。
时间不早了,我俩都是头一次做事,不怎么有经验。
那老刘头胡诌了这么一件事后就鲜少再出现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我们只能依靠模糊的描述去找那个乱葬岗。
不少人都说,那里有什么邪门的东西守着,普通人去是没有收获的。
下山的路不能走错,路口有两条通往截然不同方向的路,一条连接的是山下的公路,下山放牛或是去河里洗衣服都走的这条。
另一条则是连接山里的泥路,家里有人去世了,做白事的,通常走山里的泥路去掘坟坑。
当然,我和李二娃挑的这么个不通寻常的时间点,就没想过走第一条。
但贸然进去,心里还是怕得发憷。
我提着长杆灯笼站定在风口处,抻直了脖子往路口探,山里树密得出奇,黑洞洞的,透不进一点亮光。
我吞咽了一下,生出了丝怯意:"太、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然咱回去吧,明晚再来?”
李二娃“啐”了一声,挺直了腰板在前面领路,大着嗓门壮胆:“怕什么,没出息!”
他走得不快,我硬着头皮只好跟着。四周越走越黑,灯笼的光越来越亮,我们踩着沙沙的枯叶一路往前。
“你家里不是还有好几头牛么,怎么想着去?”李二娃的声音空空地飘进耳朵里。
我想了想,一张女人清秀的脸浮现在脑海中,也不隐瞒地说:"我哥花了两千娶了个漂亮姑娘回来。我见了,性子很烈,被我哥锁在房里畜牲一样栓着才老实。
她是城里的大学生,不应该留在这里。我想赎了她回去继续上大学,她老子娘也该想她了。但我哥说,除非拿金子和他换,不然没戏。”
李二娃古怪地沉默了会,脚下没停地说:“咱村女人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你放得了一个,你放不完一村。按我说,你不如不管。”
我摇了摇头说:"这次要真让我挖出了金子,我还是想换她。她们出不去,那就让我替她们出去,总会找到办法的。”
“女人而已,值得么?”
我皱眉答:"教了两年书了,我不希望我的学生以后也问出这样的问题。”
李二娃皱巴着脸道:“咱们当了十几年的兄弟,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行,别让其他人听到。不然断人娶老婆的路,小心被记恨上。”
我自然不可能这么蠢,没再说下去。
不过我没告诉他的是,那个女孩吻过我的脸颊,如果这次淘出好东西,我想跟她一起走。
这段路走了很久,却很少听到虫鸣,一路上安静得诡异。地上的叶子腐烂的气味挥之不去。
李二娃忽然指着前面一处出声道:“天样,是那里不?”
我忙循声望去,视线有限,只隐约看到一个坟包林立的空地,眯着眼睛也没看清楚:“上去看看!”
一扫先前萎靡不振的气氛,我们按捺住心中的兴奋,径直小跑上去。
也许是老刘头那次,让很多野尸认祖归宗,有的直接就地入坟,有的已经抬回村里,剩下的都是些无名氏留在坑里没人管。
我正要凑近坑边,李二娃极忌讳地“诶”了好几声,把我拉住在乱葬岗的入口。
“怎了?”我不知道什么死人前的忌讳,他像做了好一番功课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米,又抽出几张黄纸将其包裹起来,用香捆成一团后扔在老槐树下,作模作样地拜了几下。
我举棋不定地站在他身后,李二娃看了我一眼,忙拉着我也拜了几下。
事毕,李二娃这才松了口气地说:“这是孝敬您的。我和我小弟就麻烦您们多担待了!”
他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竟也将这怪力乱神信得仿佛确有其事。
等走进岗里,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唢呐声,像极了家中有人出殡时吹的调子。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却老成地按住我的肩膀说:“别回头了,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我被吓住,果真没有回头。
也幸好没回头,否则可能真会看到什么晦气东西。
绕过新起的坟包,李二娃用铲子在一小片空地上试着铲了几块土,胸有成竹地说:“其他人肯定都见过别的了,你站着替我把风,地里肯定还没挖过。
别怪我们想发死人财,这世道就这样,我们今天不来,明天自有别人来。便宜别人不如便宜我们——呸!”
说着,他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捋起袖子就在松软的土壤中大展身手。
我举着镰刀紧张地守在旁边,这时间难保不会碰别有用心的人来这“碰运气”。
估摸十多分钟过去了,周围还是出奇的静。李二娃已经挖了不少土,地上拖拽出两具已腐烂得不见人样的尸体。
我忽然觉得胃胀得厉害,恰逢他累了,便将铲子换给我:“天样,你来换我,这活太吃力气了。”
我没意见,继而站在那处浅坑里,几条黑色的爬虫在泥里蠕动,片刻便蒸发似的消失了干净。
李二娃提着灯笼蹲在地上去照那两具尸体,我埋头掘土,一铲子下去“哐”地一声撞到了东西!
“是棺木!”李二娃激动地跳了下来,趴在地上用手敲了敲,确定真的是棺后,他难掩兴奋地夺过铲子,将棺木从地底刨了出来:“发财了!我们要发了!"
我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不是滋味,不理解地看着他忙活:"是别人埋进去的吧?”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村里的龙瞎子说过,像这种品质的棺木从不是平头百姓消费得起的。而且这还是个荒坟,光是陪葬品就够我俩吃喝不愁一辈子了!”
如他所说,这具棺木虽埋得不深,材料却是上乘。
待开棺,堆砌在棺周的金银珠宝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亮闪闪的,是我们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宝贝!
李二娃手脚发抖,连忙脱下唯一的汗衫拧成一个大口袋,蹲在棺材边七手八脚地将里面的东西揽入囊中。
我被他的阵仗弄得一愣,不敢像他一样开门见山。
长杆灯笼的火光极有限地照亮棺木的外壳,我看到有一小片凹陷的字体,虽不识,却依稀能看出年代。
——这棺材竟然是民国年间的一个有钱人遗落的。
李二娃推了我一把,我不防地摔在地上沾了一手泥。
他不满训斥道:"别光站着啊!怎么有钱也不知道拿,待会我走了,让你一个人照到天亮去……”
我无奈地站起来,抬眼扫视棺内。
除却大片的陪葬品流进了李二娃的袋子里,只剩一具白森森的骨头架子套着旧款的寿衣,端正地躺在里面,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也许是年头久,这具骷髅身上不粘一点皮肉,光滑滑的。但看骨型是极好的一类,想必生前是个不错的美人。
棺材板上刻着一个名字,应了这清秀的范,叫“江允清”。
只可惜不知是什么死因,又在死后倒霉地遇上我俩,被掘了坟。
我四处觑着有没有什么轻便不显眼的东西,也不敢拿多,只一件便够我交差了。
忽然的,我看到那两只交叠垂放在腹部的纤长的骨手上,有一只很闪很美的戒指。
“抱歉了哥们,我借借你的戒指,下辈子再还给你……”我小声念叨着,还是心里没底。
李二娃抽空看了一眼,提醒道:"我刚试过啦,怎么也拿不下来的!这戒指就是看着值钱,但还不如拿其他的首饰呢!”
他刚说完,我已轻轻地抬起那只骨手,小心地将那镶嵌了一颗宝石的戒指摘了下来。
李二娃这才没了声,我如获至宝地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对着那具骷髅连声道谢,又把骨手放回了原位。
忽然间,有一个很冷的视线在我头上升起,天又黑,这种感觉在戴上石戒指后达到顶峰。
耳边再次飘来一阵吹吹打打的鼓乐声,这次更清晰了一些。曲子像迎新娘时的《娘嫁女》,又像爷爷去世时灵堂传出来的唢呐声。
杂乱无章的乐声全都急急地朝这边来,越来越响。
“天样!”
李二娃大声叫了我的名字,唢呐声停下了。
“啊?”
我不知所以地看着他,听到他说:"该走了,再晚天都要亮了!”
我只好应和着,一起草草处理了现场。即将离开时,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口棺材重新埋下的位置。
"你又怎么了?”李二娃抱着鼓囊囊的包,挎上铲子催促道:“你拿的太少了,还说什么换女人?喏,这给你。”
说着,他从袋子里挖了一坨金子不容拒绝地塞给我。
他的唇天生就裂开了一条沟,他娘说,这是报应,这是老天要他不得好死的标记。
原路返回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你家也不穷啊,你很需要钱么?”
李二娃脸上洋溢着喜色,口气轻松地回答:“我娘前几天给我托梦了,她说地下冷,没有屋子住,要我给她烧座房子遮风挡雨。现在好了,我爹管不着这些钱,我要给我娘修一座最好的坟!”
是了,李二娃的亲娘早在他六岁时便投江自杀了,就算人已经死了十几年,他爹也没有花钱给他娘修坟。
他娘是最疼他的,当时本要带他一起跳江,却被路过的我爹救了下来,这才活到现在。
只可惜了,我也没娘。
我们在路口约好了对今晚的事守口如瓶,只悄悄用这些来路不正的财物,又约好了下次再聚在一起喝酒,这才各回各家。
天空已经灰蒙蒙亮了,我谨慎地把镰刀放回原位,江天宝守在门口脸色黑得吓人。
我一见他就心如擂鼓,直觉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只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哥,你怎么醒这么早?”
他平时脾气沉,在别人面前爱装阁,在家里倒常欺负我。
这回,他像吃了火药,一句话也不说就拽着我的胳膊疾步走到牛棚里——那个女孩就关在那里。
我一见这架势便做了心理准备,硬气地扯开他的手,在门口对峙。
“你莫拽我了,你告诉我,你先前说的话还作数不?我现在有了钱,你把她换给我!"
江天宝铁青脸道:"你哪偷的钱?信不信我揍你!"
我倒不怕他打我,含糊道:“这你别管……你说是不是真的。”
怕他不信,我将那几块金子给他,想连手指上的戒指一起摘下来时却无论如何也拔不下来。
我慌了神,他低声咒骂了两句,没注意我的动作,使劲把金子握在手中,脸上冒出些汗,咕哝了一句话。
我没听清,只好让他再说一次。
"别费劲了,她……她昨晚就断气了……”江天宝眼神飘忽,似乎也没想到会这样。
我一听,心脏也停滞了半拍,脑袋空白了一瞬才转身推开牛棚的柴门,入眼便是一张草席简单地裹着那女孩单薄的身体。
“谁也想不到,才一晚上她就咬舌自尽了。我通知了村里的龙瞎子,他过会儿就来做法事,你今天就别乱走了,在家里待着……”
江宝又说了几句什么,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里,倒头就睡,浑身发冷。
到了黄昏,我身上烫得意识不清,狭小的木窗有几缕霞光洒进潮湿的房间里。
我抬起手指挡住落在眼睛上的光,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指缝中,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一个细微的梳头声从床尾响起。
思维迟缓,我慢慢转着眼睛去看源头。
那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袭红裙背对着我,漆黑的长发拖到地上,仔细地被她用一把梳子梳头。
一下又一下,似乎不知疲倦。
母亲没有病死之前,也总喜欢坐在那里打扮自己的长发。
我不真切地朝她唤了声:“娘……”
女人闻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一阵邪风从门外吹来,浮动一片乌黑的发丝,露出女人后脑勺上一双怨毒的眼睛。
她的头竟然被完全从拧到了背后!
我忘记了呼吸,因为那张浮肿苍白的圆脸,分明就是那个女孩的!
我想后退,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我想呼喊门外的哥,嗓子却如同上了针线,口不能言。
女孩渐渐爬了过来,怨毒的眼睛只有一双骤缩的瞳仁,鲜红的裙子下青紫的勒痕若隐若现。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呼吸尽是窒息的血腥味。
别过来!
别再过来了!!
我恐惧地紧闭嘴巴,女孩伸出一只类似手的肢体,脸上露出诡异渗人的笑容。
“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道尖锐的怪叫,她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直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甩了出去!
我的无名指微微发烫,身上一轻,女鬼消失在眼前。
哥好像在门外喊我,于是我睁开眼。
“幺儿!幺儿!"
江天宝的声音在庭院飘了进来。
我头晕脑胀从床上坐起时,窗外天都黑了。
刚才分明是我做了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