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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梅雨·全色

作者:芝心蚝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新区的“创意谷”与城南的老街仿佛是时代的两个切片。玻璃幕墙折射着雨后初晴的阳光,线条冷硬的建筑间,穿梭着衣着新潮、步履匆匆的年轻人。陆景行的黑色SUV流畅地汇入车流,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而坐在副驾驶的沈云噷,则像一枚误入此间的古玉,沉默地望着窗外。


    车内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属于陆景行的气息——清洁的皮革味,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木质香调。沈云噷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更习惯的是纸墨和潮湿木头的混合气味。


    “导航显示快到了。”陆景行打破沉默,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联系过了吗?”


    “没有。”沈云噷摇头,“太师父的札记里说,林老爷子脾气有些古怪,不喜欢事先张扬。直接上门,或许更显诚意。”


    陆景行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在他的行事准则里,预约是基本的效率和尊重。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打了转向灯,将车驶入一条相对安静的支路。


    林小满的工作室比想象中更难找。它隐匿在一栋设计感极强的建筑背后,是一个由旧仓库改造而成的挑高空间,门口只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牌——“满·设计”。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内部是裸露的混凝土墙面、金属管线和高低错落的绿植。一个穿着工装连体裤、头发染成灰蓝色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模型材料。


    “请问,林小满先生在吗?”沈云噷开口询问。


    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倦容的脸,眼神警惕地在沈云噷和随后进来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陆景行身上扫过。“我就是。有事?”


    他的语气算不上友好。


    沈云噷上前一步,尽量温和地说明来意,提到了他的太师父和林老爷子,以及那种特殊的青金石粉。


    听到爷爷的名字,林小满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深的疏离覆盖。“我爷爷去世很多年了。”他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材料,“他那些东西,搬了几次家,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你们白跑一趟。”


    气氛瞬间凝滞。沈云噷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依旧耐心道:“林先生,那本书很重要,只差这一点关键颜料。如果还有留存,哪怕分量很少,我们也愿意高价……”


    “不是钱的问题。”林小满打断他,语气有些冲,“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们这些人,除了钱,还能想到什么?”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一直沉默观察的陆景行。


    陆景行没有因这隐含的指责而动怒。他的目光掠过工作室角落堆放的一些陈旧木箱,以及墙上几幅带着明显传统绘画元素、却又用现代手法解构的设计图。


    “林先生是做视觉设计的?”陆景行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墙上那幅《残山水》的构图很有意思,用像素格重构北宋笔意,胆色不小。可惜,色彩层次稍弱,青绿部分的过渡有些生硬,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媒介?”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看向陆景行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被戳中痛处的恼怒。“你懂什么?”


    “我不懂设计,”陆景行坦然承认,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那幅画前,“但我懂市场和产品。一件好的作品,创意和技法缺一不可。有时候,不是创意不够,而是支撑创意的‘基础材料’不到位。”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林小满,“就像修复古画,没有顶级的颜料,再高超的技艺也无法复原其神韵。反过来,好的材料,也需要懂它的人,才能焕发光彩。”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我们不是在购买商品,林先生。我们是在寻找能共同完成一次‘传承’的合作伙伴。沈老师需要颜料救一本书的命,而您,”他目光扫过那些设计图,“或许,也在寻找某种能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的‘媒介’?”


    工作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林小满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沈云噷站在一旁,心中震动。他第一次见到陆景行用这种方式与人沟通。他没有谈钱,没有施压,而是精准地切入对方的领域,理解对方的困境,并提出了一种“共赢”的可能性。这不是他熟悉的、属于“停云斋”的真诚,却是一种在现实世界里高效运作的、另一种形态的智慧。


    良久,林小满叹了口气,走到角落,费力地拖出一个蒙尘的旧木箱。“……爷爷的东西,大部分确实处理了。就剩下这点,我……一直没舍得扔。”他打开箱子,里面是各种瓶瓶罐罐和用油纸包好的矿物块。


    他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密封极好的深色琉璃瓶,递给沈云噷。“是不是这个,你自己看吧。”


    沈云噷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瓶塞,用手指捻起一点点粉末在指尖揉开,又凑近细看色泽。他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星火。


    “是它。”他看向林小满,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就是这个‘雨过天青’!”


    林小满看着沈云噷眼中纯粹的光亮,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释然的情绪。“拿去吧。放在我这里,也只是落灰。希望……真能救活那本书。”


    最终,沈云噷坚持留下了一笔远超市场价的费用,不是购买,而是以“合作研发未来艺术衍生品预付款”的名义,由陆景行现场拟定了一份简单的协议。这个名目,让林小满勉强接受了。


    离开工作室时,天色已近黄昏。坐回车里,沈云噷紧紧握着那个琉璃瓶,仿佛握着整个项目的希望。


    “你怎么知道他对那幅画不满意?”沈云噷忍不住问。


    陆景行启动车子,目视前方,嘴角似乎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墙上挂着的,往往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而是最暴露问题的作品。他留着老爷子的东西,又从事设计,本身就说明他内心对传统有眷恋,只是找不到与当下结合的方式。点破他的困境,比单纯请求,更有效。”


    沈云噷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霓虹初上,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而庞大。他忽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像一本用陌生文字写就的、复杂难懂的书。他看不懂他的逻辑,却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刻,这本书能指引方向。


    车子驶上返回老城的高架,汇入晚高峰的车流。雨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密的雨点敲打着车窗,将窗外的灯火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海。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陆景行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很多时候,直达目标的路走不通,就需要绕行。看起来远了,但可能是唯一能到达的路。”


    沈云噷心中微微一动。这句话,像是在说今天寻找颜料的经历,又像是在说他们之间别扭的合作,甚至像是在说“停云斋”的未来。


    他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手中那瓶珍贵的青金石粉上。冰凉的琉璃瓶身,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夜色笼罩下来,车灯如梭,他们在雨夜的洪流中,沉默地向着那个共同的目标,艰难航行。


    回到“停云斋”,已是华灯初上。雨丝在昏黄的门灯下织成细密的帘,将老宅与外面喧嚣的世界隔开。沈云噷径直走向工作室,甚至忘了和母亲打声招呼。那瓶青金石粉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捧着刚寻回的救命灵药。


    陆景行跟在他身后,没有打扰。他看着沈云噷迅速净手,戴上手套,在工作灯下重新铺开《山家清供》,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刚才漫长的奔波不曾消耗他半分精力。此刻的沈云噷,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与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


    陆景行没有离开,而是在偏厅的旧书案旁坐了下来,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没有继续处理计划书的数据,而是调出了今天记录的关于林小满工作室和那幅《残山水》的零星信息,若有所思。


    工作室里,沈云噷开始了最关键的全色工序。


    他先用小刀从青金石块上刮下极细的粉末,置于白瓷碟中。加入少量特制的、熬煮了数日的黄明胶液,再用一枚温润如玉的玛瑙杵,沿着一个方向,耐心而缓慢地研磨。力道、速度、时间,都必须恰到好处,才能让颜料颗粒达到最细腻、最均匀的状态,焕发出内在的光彩。


    空气中弥漫开矿物和胶质混合的、微带腥涩的气息。沈云噷的神情是陆景行从未见过的凝重与虔诚。他的眼神紧盯着瓷碟中那逐渐化开、变得莹润的青色,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祀。


    时间在研磨声中悄然流逝。窗外是淅沥的雨,窗内是专注的人。


    陆景行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合上电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工作室里的身影。他看到沈云噷用一支尖细的狼毫笔,蘸取少许调好的颜料,先在试色纸上反复调试,直到颜色与原书扉页上残存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色痕无限接近。


    然后,他俯下身,呼吸都变得轻缓。笔尖精准地落在缺损处,以极细的墨线勾勒出原有纹样的轮廓——那是一角远山的山脊。接着,他用一支细羊毫笔,蘸满那清透的“雨过天青”,以几乎难以察觉的轻柔笔触,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多层渲染。


    那不是涂抹,是滋养。是让颜色慢慢地、慢慢地“生长”回去,与周围古老的纸页、原有的墨色融为一体,不着痕迹。


    陆景行不懂绘画,更不懂修复。但他能感受到那种近乎苛刻的精细,那种与时间对抗、却又试图融入时间的耐心。这与他所熟悉的、追求爆发力和快速迭代的互联网世界,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在方寸之间追求永恒的极致,一个是在广阔疆域里追逐变化的风口。


    不知过了多久,沈云噷终于直起身,轻轻放下笔,对着灯光仔细审视那片补全的青色。良久,他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那片“雨过天青”静静地躺在扉页上,清雅温润,仿佛它从未离开过。


    成功了。


    他这才感觉到脖颈和手腕传来的强烈酸胀感。一抬头,发现陆景行还坐在偏厅里,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工作,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这边。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这一次,沈云噷没有立刻移开。


    “好了?”陆景行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沈云噷点头,顿了顿,补充道,“颜色……正了。”


    陆景行站起身,走到工作室门口,没有进去,倚在门框上。他的目光掠过工作台上那套繁复的工具,和沈云噷那双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颤的手。


    “值得吗?”陆景行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为了这一小块颜色,耗费这么大周折,几乎耽误了两天计划书的进度。”


    沈云噷低头,看着那片完美的青色,指尖轻轻拂过补纸边缘几乎无法触摸的接缝。


    “书是有生命的。”他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有些低哑,却异常坚定,“它经历了水浸、虫蛀、时光磨损,带着一身伤病来到这里。我的责任,不是把它修补得‘看起来像新的’,而是尽我所能,让它以最接近原初的状态,‘健康’地活下去。差一点颜色,就像人缺了一口气,看着无碍,内里终究是亏的。”


    他抬起眼,看向陆景行,眼神清澈而执拗:“这不是耽误。这是‘停云斋’存在的意义,也是计划书里,最核心、最无法被替代的价值。”


    陆景行沉默地与他对视。他想起今天林小满工作室里,沈云噷看到颜料时眼中迸发的光;想起他研磨颜料时那种近乎苦修般的专注;想起此刻这片完美融入古书的青色。


    他忽然明白了沈云噷口中的“灵魂”是什么。


    它不是虚无的口号,而是这种对极致标准的坚守,是这种愿意为“一口气”而付出巨大代价的“笨拙”。这种“笨拙”,在效率至上的世界里是愚蠢的,但在另一个维度上,它构建了一种无法被快速复制的、厚重的价值壁垒。


    “我明白了。”陆景行最终说道。这三个字,比他之前说过的任何分析、任何说服都更重。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堂屋,片刻后,端着一杯温水和徐婉清准备的、一直温在灶上的素馅包子走了进来,放在工作台一角。


    “吃点东西。”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些微的疏离感,但这份举动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认同。


    沈云噷看着那杯水和包子,微微一怔。


    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残留的积水,偶尔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夜还很长,计划书尚未完成,未来的风雨或许更疾。但在这个刚刚完成一次艰难“全色”的雨夜里,“停云斋”内部,某种更核心的东西,也仿佛被悄然补上了一块至关重要的色彩。


    沈云噷拿起一个微温的包子,咬了一口。素馅的清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看向门外,陆景行正站在庭院中,打着电话,似乎是在处理他那边的事务。挺拔的背影在朦胧的夜色里,轮廓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坚硬。


    沈云噷低下头,继续慢慢吃着包子。他想,或许,合作也如同这全色,需要一遍遍的调试,一层层的渲染,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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