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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满·同渡

作者:芝心蚝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计划书最终定稿那日,恰逢节气“小满”。雨水暂歇,阳光变得明亮而有分量,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将熟未熟的饱满气息。


    偏厅里,打印机发出规律的吞吐声,将最后一份装订好的计划书吐出。厚厚的一摞文件放在花梨木书案上,封面是沈云噷亲自题写的“停云斋”三个瘦硬楷书,下方是一行陆景行添加的、格式严谨的小字——“传统文化保护与创新运营方案”。


    两人并肩站在案前,看着这份凝结了十几天心血、争吵、妥协与最终达成共识的成果。沈云噷的手指轻轻拂过封面上温润的纸质,心中感慨万千。这里面有他无法认同的“市场预期”和“用户增长曲线”,但也有陆景行坚持加入的、对“停云斋”核心技艺传承路径的详细规划,以及对修复伦理的着重强调。


    “明天上午九点,市文化中心三楼会议室。”陆景行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程提醒,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评审会预计两小时,我们需要做十五分钟的陈述。”


    沈云噷点了点头,没说话。他擅长与古书对话,却不擅长在众人面前为自己陈词。


    陆景行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补充道:“陈述部分以你为主,介绍‘停云斋’的历史、技艺和价值。市场分析和运营方案由我负责。回答问题环节,我们配合。”


    分工明确,一如他们这些天的合作模式。


    徐婉清默默端来两碗清爽的绿豆汤,看着儿子和这位日渐熟悉的陆先生,眼中既有期盼,也有藏不住的忧虑。


    第二天,沈云噷换上了一件半新的浅灰色中式立领衬衫,整个人显得更加清瘦挺拔。陆景行则是一如既往的挺括西装,只是将领带换了一条颜色稍显温润的深蓝色。


    评审会的现场比想象中更正式。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七八位评审,有文化局的官员,有高校的学者,也有几位来自文化产业基金的代表。气氛严肃。


    沈云噷站在演示屏前,刚开始时,声音还有些干涩。但当他讲到“停云斋”三代传承的故事,讲到如何辨别不同年代的纸张,讲到全色时对“一口气”的执着时,他的语速渐渐平稳,眼神也焕发出专注而纯粹的光彩。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平实地讲述着他的工作,他的坚守,仿佛在介绍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


    陆景行坐在一旁,目光落在沈云噷的侧影上。此刻的沈云噷,剥离了平日那份因现实压力而生的沉郁和执拗,展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专注于自身领域的光芒。这种光芒,与会议室里精明的算计、功利的考量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具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轮到陆景行陈述时,他起身,步伐沉稳。他没有重复沈云噷的内容,而是用精准的数据和清晰的逻辑,构建了一个“传统文化稀缺性价值在现代社会的转化模型”。他将“停云斋”定位为“活的文化遗产与当代美学生活方式的连接点”,提出的高端定制、知识付费与限量艺术衍生品路线,既规避了沈云噷反感的过度商业化,又展示了清晰的盈利前景。


    他的陈述冷静、客观,充满说服力,与沈云噷充满感性的讲述形成了奇妙的互补。


    问答环节,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基金代表抛出了尖锐的问题:“据我们了解,古籍修复行业整体萎缩,年轻一代不愿投身。‘停云斋’如何解决传承人问题?或者说,它的商业模式,是否建立在沈老师个人不可复制的技艺之上?这其中的风险如何评估?”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也是沈云噷一直以来的隐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手。


    陆景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头看了沈云噷一眼,将话语权递了过去。


    沈云噷深吸一口气,迎向那位代表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技艺的传承,确实需要时间和心血的浇灌。‘停云斋’无法,也不愿像流水线一样快速‘复制’修复师。但我们正在尝试改变。我们计划与高校合作,开设小范围的、深度的研修工作坊,不是泛泛的体验,而是选拔真正有兴趣、有耐心的年轻人,进行系统性的传授。这或许很慢,但我们在做。就像修复古籍,急不得。”


    他的回答,带着匠人的诚恳,也带着一份不卑不亢的底气。


    陆景行随即补充:“沈老师说的是‘价值传承’的路径。从商业风险角度,我们认为,正是沈老师及其所代表技艺的‘不可复制性’,构成了‘停云斋’最核心的竞争壁垒和品牌溢价基础。我们的商业模式,并非建立在快速扩张上,而是建立在维护这种稀缺性,并为其找到精准的、高价值的出口之上。”


    两人的回答,一个从情怀和传承出发,一个从风险和价值入手,却完美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守护与新生。


    评审们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两个小时的评审会,仿佛一场漫长的渡劫。当主持人宣布结束时,沈云噷的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陆景行表面上依旧从容,但收起电脑时,指尖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结果不会立刻公布,需要综合评议。


    走出文化中心,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车水马龙的喧嚣扑面而来,将他们拉回现实。


    两人站在台阶上,一时无言。共同经历了一场硬仗后,那种微妙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却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回去吧。”最终还是陆景行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到“停云斋”,徐婉清急切地迎上来。沈云噷只是简单说了句“结束了,等结果”,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作室。他需要在那片熟悉的纸墨气息里,找回内心的平静。


    陆景行没有跟进去,他在庭院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松了松领带,仰头看着被屋檐切割成一方湛蓝的天空。阳光透过罗汉松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许久,沈云噷端着一壶新沏的茶和两个杯子走出来,在他对面坐下。清亮的茶汤注入白瓷杯,氤氲出温润的水汽。


    “今天,”沈云噷将一杯茶推到陆景行面前,声音很轻,“谢谢你。”


    他谢的,不仅是陆景行在会场上精准的商业补充,更是他在那个尖锐问题面前,将首先回应机会留给自己的那份尊重。


    陆景行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他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回甘悠长。


    “是你自己回答得好。”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沈云噷脸上,坦诚道,“你的那份‘真’,比任何商业话术都更有力量。”


    沈云噷微微怔住,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这是他第一次从陆景行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不带分析眼光的肯定。


    小满。万物小得盈满。


    希望,似乎也在这短暂的静谧与坦诚中,悄然积蓄着力量。渡口已过,无论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涌动,他们至少,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渡”了一回。


    评审结果在一周后的傍晚传来。


    电话是周科长打来的,语气带着官方的祝贺,却也透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小沈啊,恭喜!‘停云斋’的项目,评审会通过了,扶持资金很快会下拨第一笔。不过……”


    这个“不过”,让沈云噷刚提起的心又悬了起来。


    “有评审专家提出,‘停云斋’作为重点扶持对象,其载体,也就是你们现在这处老宅,租约问题必须彻底解决,不能留下隐患。这是后续资金拨付和项目验收的重要前提。”周科长顿了顿,“意思是,要么买下产权,要么,找到一处稳定、且符合项目定位的新场地。时间……最好在三个月内。”


    挂了电话,沈云噷站在庭院里,暮色四合,晚风带着栀子花的浓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通过评审的喜悦,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迅速被更大的现实阴影吞没。


    买下产权?天文数字。寻找新场地?符合古籍修复要求的静谧老宅,在如今的城市里如同凤毛麟角,租金更是难以想象。


    他将消息告诉了母亲和陆景行。


    徐婉清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化作更深的忧愁,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景行听完,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已料到会有附加条件。他没有说话,走到一边,拿出手机开始快速查询着什么,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眼神专注。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饭后,陆景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对沈云噷说:“出去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被暮色笼罩的青石板巷里。路灯尚未亮起,只有两旁人家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火。空气中漂浮着饭菜的香气和夏夜特有的溽热。


    “你在想新场地的事?”沈云噷打破沉默。


    “嗯。”陆景行应道,“老宅的产权收购,成本过高,不符合资本效率。最优解是寻找新址。”


    “符合要求的地方不好找。”


    “未必。”陆景行停下脚步,看向他,“思路可以打开。不一定是临街的老宅。可以考虑一些经过改造的、空间开阔的旧厂房或仓库,只要结构稳固,环境安静,可以通过内部装修来营造氛围。关键是产权清晰,租期长。”


    沈云噷蹙眉:“旧厂房?那里没有‘停云斋’的味道。”


    “味道是可以营造的。”陆景行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重要的是空间的功能性和稳定性。而且,这类场地租金相对可控,也更便于我们进行符合现代运营需求的改造。”


    他拿出手机,调出几张图片,是几处看起来颇为破旧,但层高和空间都很理想的旧厂房内部照片。“我初步筛选了几个备选,明天可以去看看。”


    沈云噷看着屏幕上那些粗粝的、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图像,心中充满排斥。在他的构想里,“停云斋”就应该是在这样白墙黛瓦、庭院深深的老宅里,伴着雨声和墨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陆景行收起手机,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锐利,“但沈云噷,我们要活下去,才能谈味道。如果因为固执于某种‘形式’,而失去了‘内容’本身,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沈云噷心中那个理想化的气泡。他无法反驳。


    第二天,他们去看了一处位于老城边缘、由旧纺织厂仓库改造的创意园区。空间很大,采光极好,红砖墙裸露着,带着工业时代的印记,与“停云斋”目前的温婉气质相去甚远。


    沈云噷站在空旷的仓库中央,听着陆景行用冷静的语调分析着这里的层高优势、改造潜力、租金性价比,心中一片茫然。这里足够稳定,也足够承载未来的发展,但……这里还是“停云斋”吗?


    “这里可以隔出一间绝对符合恒温恒湿标准的修复室,面积比你现在的工作室大两倍。这边可以做展示区和接待区,甚至可以开辟一个小型的阅览空间。楼上还有夹层,可以做你的私人区域和材料库……”陆景行指着各处,勾勒着蓝图。


    沈云噷沉默地听着,目光掠过斑驳的墙面和高大的窗户。他想象不出在这里研磨青金石粉的样子,想象不出在这里与那些泛黄的古籍静静对话的感觉。


    “我需要时间想想。”他最终说道,声音有些疲惫。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希望的曙光刚刚显现,就被更实际的、关乎“根基”的难题所笼罩。


    晚上,沈云噷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坐了很久。他抚摸着那张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紫檀木修复台,看着柜子里那些按年份、产地分门别类的纸张,还有墙上挂着的、太师父手书的“格物致知”匾额。


    这些都是“停云斋”的筋骨血肉。搬迁,无异于一次伤筋动骨的大手术。


    深夜,他走出工作室,发现偏厅的灯还亮着。陆景行还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纸和预算表格。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还没睡?”沈云噷问。


    “在做几个场地改造的初步预算和方案对比。”陆景行揉了揉眉心,“时间不等人。”


    沈云噷在他对面坐下,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线条,忽然问:“陆景行,对你来说,‘停云斋’究竟是什么?一个值得投资的项目?一个即将成功的商业案例?”


    陆景行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最开始,它确实只是一个项目,一个充满挑战性的商业命题。”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向沈云噷,“但现在,它是我投入了时间、精力,并且……想要看到它活下去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我欣赏极致的东西,无论是极致的技术,还是极致的商业模型。你的手艺,是前者。而让这门手艺在当下活下去,需要后者。我不想看到它因为现实的困境而消失。那……太可惜了。”


    这不是沈云噷期待的、充满情怀的回答,却比他听过的任何漂亮话都更真实,更有力量。


    陆景行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形式很重要,它是气质的载体。但核心的技艺、精神,才是真正的‘停云斋’。只要我们把这些带过去,在哪里,哪里就是‘停云斋’。老宅是它的过去,新址,可以是它的未来。”


    沈云噷心中震动。他没想到,最理解他内心恐惧的,竟然是这个他一直视为“异类”的陆景行。


    “芒种芒种,连收带种。”陆景行忽然引用了一句农谚,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我们现在,就是在为‘停云斋’寻找一块新的土壤。过程会很辛苦,但只有种下去,才有收获的可能。”


    窗外,月色如水。


    沈云噷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陆景行电脑屏幕上那些为“停云斋”的未来精心计算的图表,又想起这些天他为自己寻找颜料、并肩作战的种种。


    也许,他真的可以试着,去相信这块“新土”,以及,这个执意要为他“播种”的人。


    “把你看中的几个地方的详细资料,都发给我吧。”沈云噷最终轻声说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陆景行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


    这一夜,“停云斋”的灯火,亮得很晚。旧的根系即将被动摇,而新的可能性,正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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