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的口头协议达成,空气里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反而弥漫着一种更微妙的紧绷。如同梅雨季里短暂的放晴,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却带不来真正的暖意,只让潮湿的闷热更加分明。
陆景行效率极高。第二天上午,他便带着一台轻薄但性能强悍的笔记本电脑再次出现在“停云斋”。他没有选择在气氛过于私密的堂屋,而是征得徐婉清同意后,将工作地点设在了连接堂屋与工作室的一个小偏厅。这里既有足够的光线,摆放着一张旧花梨木书案,又保持着与核心修复区域的适当距离,算是一种无声的尊重。
沈云噷过来时,看到陆景行已经将电脑、笔记本和几支不同颜色的笔在书案上摆放整齐,姿态如同他第一次来时那般一丝不苟。他面前,还放着一杯徐婉清泡的、他几乎没动过的龙井。
“开始吧。”陆景行开门见山,语气是纯粹的工作模式,“首先,我需要‘停云斋’完整的财务报表,至少过去三年的。收入明细,支出明细,固定资产清单,尤其是那些修复工具和库存纸张的价值评估。”
沈云噷闻言,眉头瞬间蹙紧。财务报表?他只有几本母亲手写的、流水账般的笔记本,记录着零零散散的收支。评估工具和纸张的价值?在他眼里,师傅传下的修复台、那一柜柜耗费心血收集的补纸,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
“没有你说的那种报表。”沈云噷的声音有些发硬,“只有流水账。工具和纸,是无价的。”
陆景行抬眼看他,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沈老师,在评审官眼里,没有‘无价’这个概念。他们需要看到可量化的资产和清晰的成本收益模型。‘无价’往往等同于‘无市场价值’,这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敲了敲电脑边缘:“我们必须把它们变成数字。哪怕是一个估算值。”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沈云噷而言,不啻于一场煎熬。陆景行的问题精准而密集,像一把手术刀,试图将“停云斋”朦胧的艺术外衣剖开,暴露出其下苍白的经济骨架。
“一次标准的古籍修复,工时成本如何计算?按小时?按修复难度分级?”
“采购一批顶级楮皮纸的周期是多长?预付定金比例?损耗率多少?”
“除了零散的私人委托,有没有稳定的机构客户?合作模式是什么?”
“您个人的人力成本,是否计入运营成本?”
沈云噷的回答大多简短,甚至有些滞涩。他习惯于用眼睛和手指去“计算”补纸的厚度、糨糊的浓度,却从未如此精细地计算过自己的时间、那些古旧工具折旧。他感到自己守护的世界,正在被一套完全陌生的语言体系解构、量化,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和抵触。
当陆景行问到“停云斋”品牌无形资产的估值时,沈云噷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品牌?无形资产?”他语气带着一丝嘲弄,“‘停云斋’三个字,是靠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一本一本书修出来的口碑。这不是你们资本市场上可以炒来炒去的东西。”
“口碑就是品牌。”陆景行并未动气,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调出一些数据,“但口碑需要载体。在现代商业社会,这个载体就是品牌价值。我们需要让评审官相信,‘停云斋’三个字,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市场号召力和变现潜力,而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作坊的称号。”
“家庭作坊”四个字,刺中了沈云噷。他知道陆景行并非刻意贬低,只是在陈述一种外界视角,但这依然让他心头一闷。
谈话陷入僵局。偏厅里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和陆景行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
这时,徐婉清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米糕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云噷,景行,歇会儿吧,吃点东西。”
她将米糕放在桌上,又殷切地对陆景行说:“陆先生,有什么需要问的,您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云噷他……他就是不太会说话。”
沈云噷别过脸,沉默地拿起一块米糕。米糕软糯温热,带着桂花的甜香,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此刻,这熟悉的慰藉却无法抚平他心头的褶皱。
陆景行道了谢,却没有动点心。他的目光落在沈云噷那双骨节分明、却带着细微伤痕和旧茧的手上。这双手,能赋予残破古籍新生,却似乎对构建自己事业的“经济模型”无能为力。
他忽然合上了电脑。
“沈老师,”他的声音放缓了些,“我理解你的感受。将倾注了心血的东西用数字来衡量,确实是一种……冒犯。”
沈云噷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但你想过没有,”陆景行继续道,目光扫过这间充满岁月痕迹的老宅,“如果‘停云斋’因为无法证明自己的‘经济价值’而消失,你守护的这些口碑、这些技艺,又能依附在哪里?是带着它们,去租一间更小、更破旧的房子,还是在无人问津中,随着最后一代修复师的老去,一起进入博物馆,成为仅供参观的标本?”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沈云噷心上。
“商业计划书,不是要卖掉‘停云斋’的灵魂。而是要向那些掌握着资源分配权的人,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证明这颗灵魂值得活下去,并且,能活得很好。”陆景行看着他,眼神深邃,“我们需要做的,是找到一种方式,既不说谎,又能赢。”
既不说谎,又能赢。
沈云噷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不带预设敌意地,看向陆景行。这个男人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冷静、功利,甚至有些冷酷,但他的逻辑,在现实层面,无懈可击。
他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无法否认,陆景行指向的,是一条可能通往生路的窄门。
“……流水账在我母亲那里。”沈云噷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工具和纸张……我可以试着给你一个清单和估算。”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次艰难的尝试,尝试去理解对方的“语言”。
陆景行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进展顺利”的光芒,稍纵即逝。他重新打开电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专业:“好。那我们从头开始,先从资产清单做起。”
窗外的雨还在下,偏厅里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对抗依旧存在,但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一艘临时拼凑的“小舟”已经放下水,两人不得不站上去,试图在这片名为“生存”的汹涌海面上,找到同舟共济的平衡。
沈云噷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开始写下第一行字:
“紫檀木修复台,曾祖手制……”
他的笔迹端正而沉稳,如同他修复古籍时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书写的不再是风雅的诗文,而是通往未来,沉重而未知的船票。
清单的编纂工作,比沈云噷预想的更加耗费心神。这不仅是简单的罗列,更是对他过往认知体系的一次系统性梳理。在陆景行时不时抛出的、精准到近乎严苛的追问下,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回溯某张特定补纸的来历,估算某件传承工具若按当下工艺仿制的成本,甚至量化一次“全色”工序所耗费的工时与心力。
陆景行则像一台高效的人形扫描仪兼处理器,将沈云噷提供的、时常带着不确定性的信息,迅速转化为表格里的数字和文档中的条陈。他的思维是线性的、目标导向的,偶尔会对沈云噷在某些细节上的执着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不解,但始终保持着专业范围内的耐心。
然而,这种建立在“生存需求”之上的脆弱平衡,在第三天下午,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难题打破了。
沈云噷在为《山家清供》进行到最关键的全色环节时,停了下来。他需要一种极为特殊的“雨过天青”色,来填补扉页上一小块因水渍褪去的彩绘。他调遍了手头所有的矿物颜料,都无法复现出那种清透中带着微灰的独特色泽。
“需要一种特定的青金石粉,研磨度和纯度要求都很高。”沈云噷对着色卡,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焦灼,“之前合作的供应商断了货,一时找不到替代的。”
这直接影响了《山家清供》的修复进度,而这部书的修复成果,是计划书中要重点展示的案例。
陆景行放下手中的工作,看向沈云噷。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从对方脸上看到类似于“deadline(截止日期)压力”的神情。在他过往的经验里,这种问题通常通过加价、寻找替代供应商或动用供应链人脉来解决。
他几乎是本能地拿出手机:“把供应商信息和具体要求给我,我让助理联系一下其他渠道,或者看看海外……”
“不行。”沈云噷打断他,语气坚决,“颜料如同药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是顶级的阿富汗水飞青金石,不是老师傅用古法研磨到‘七青八灰九尘’的程度,出来的颜色就没有灵魂,配不上这本书。”
又是“灵魂”。陆景行按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顿住了。他看着沈云噷那双紧盯着色卡、仿佛要将其看穿的眼睛,意识到在这个领域,他熟悉的那些效率至上的法则,第一次彻底失效了。加钱,找不到;替代品,不行。
这是一个纯粹的、属于沈云噷世界的技术壁垒。
短暂的沉默后,陆景行收起了手机。“还有别的办法吗?”他问,语气不再是给出方案,而是在询问可能性。
沈云噷沉默了片刻,走到靠墙的一排木柜前,取下一本厚重的、页面泛黄的手抄笔记。“这是我太师父留下的札记,”他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蝇头小楷的记录,“里面提到城南‘遗珠斋’的老东家林老爷子,几十年前曾用一种特殊的青金石粉修复过明代水陆画。但‘遗珠斋’……很多年前就关门了,林老爷子也不知所踪。”
线索渺茫,希望微乎其微。
陆景行看着那本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笔记,又看了看沈云噷眼中那抹不肯放弃的微光,心中某个部分被触动了一下。这种为了一个近乎偏执的完美标准,而去追寻一丝渺茫可能性的行为,在他看来是低效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
“地址,或者可能的相关人信息,有吗?”陆景行问。
沈云噷摇了摇头:“只知道大概在城南的老街片区,他有个孙子,好像叫林小满,以前在那边开过文具店,后来也搬走了。”
信息少得可怜。这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但出乎沈云噷意料的是,陆景行并没有就此放弃或表示质疑。他重新打开电脑,不是联系他的助理或搜索商业数据库,而是打开了本市的市政档案公开查询系统、一些本地论坛的老帖子,甚至开始搜索近二十年来关于城南老街改造、传统手艺人的相关新闻报道。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眼神专注,用的不再是审视财务报表时的那种冷静,更像是在破解一个复杂的商业谜题。他调动的是另一种能力——信息检索、交叉验证、逻辑推理。
“根据市政规划图,你说的那片区域五年前进行过大规模动迁……‘遗珠斋’的工商注册信息应该已经注销……但可以查查当时原地返还商铺或安置房的名单……”
“本地的文化爱好者论坛,十年前有个帖子提到过一位修复水陆画的林姓老师傅,住城南荷花巷……”
“找到了!一篇八年前的本地报纸副刊文章,采访过一位叫林守拙的老人,就是‘遗珠斋’的,提到他孙子大学毕业后在新区开了一家设计工作室……”
时间在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声中流逝。沈云噷坐在一旁,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陆景行以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却同样充满专业素养的方式,在信息的海洋里披沙拣金,将那些零碎的、几乎被时光淹没的线索,一点点串联起来。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修复”,修复的是断裂的信息,是湮没的人迹。
终于,陆景行停下了动作,将屏幕转向沈云噷:“林小满,现在新区‘创意谷’开了一家小型独立设计工作室。这是地址和大概的联系方式,是从他工作室官网和几个设计展的参展信息里反推出来的。不确定他是否还保有他爷爷的材料,但这是最直接的线索。”
沈云噷看着屏幕上那几行简洁的信息,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他耗费多年沉浸于古纸旧墨,试图与过去对话;而陆景行,则用现代的技术和逻辑,在当下为他凿开了一条通往过去的细微路径。
“……谢谢。”沈云噷低声说。这个词在他喉间滚动了一下,带着些许生涩,却发自内心。
陆景行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合上电脑:“明天我开车,一起去新区找找看。”
雨不知何时停了,偏厅里光线晦暗。两人之间,那层坚冰似乎被这意外插曲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沈云噷依旧不认同陆景行的许多逻辑,但至少在此刻,他看到了对方身上,除了冰冷的计算之外,还有一种解决问题的、坚韧而高效的力量。
而陆景行,则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沈云噷所守护的“灵魂”,并非虚无缥缈的口号,它具体到一种颜料的研磨度,执拗到愿意为一丝渺茫的希望付出巨大努力。
这种执拗,在商业上是致命的弱点。
但在某个瞬间,陆景行觉得,它或许是这个浮躁时代里,一种快要绝迹的、可笑又可贵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