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楮树皮与檀香混合的、陈旧而安稳的气息。沈云噷屏着呼吸,用掌心将一张湿润的补纸精准地覆在古籍的虫蛀处,动作轻缓得像是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工作灯温暖的光晕,将他专注的侧影和桌案上那本亟待救赎的明刻本《山家清供》笼罩在一起,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这方天地,叫“停云斋”。
窗外是江南三月,细雨如酥,浸润着白墙黛瓦。窗内,时间流淌得异常缓慢,只余下羊毛刷拂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修复师自身几乎不可闻的心跳。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与这静谧格格不入的门铃声,紧接着是母亲徐婉清略显无措的寒暄,和一个低沉稳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男性嗓音。
沈云噷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将补纸边缘的每一个气泡都用镊子轻轻碾平,才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
该来的,总会来。
他脱下工作服,仔细净了手,才缓步走向充作会客室的堂屋。
母亲正陪着一位年轻男子坐在仿古的茶案旁。男子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肩线挺括,与这间充满温润木质和书卷气的屋子显得有些壁垒分明。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面容俊朗,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黑沉沉的,看人时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冷静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项资产的价值。
“云噷,这位是陆景行先生,是从上海来的……”母亲连忙介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投资人。”陆景行站起身,自然地接过话头,并向沈云噷伸出手。他的动作流畅标准,带着商务场合的程式化礼貌。“幸会,沈老师。久闻‘停云斋’和您的手艺。”
他的手掌干燥温热,力道适中。沈云噷的手却微凉,指尖因长年与水和纸打交道,带着些微的粗糙。一触即分。
“陆先生。”沈云噷的声音清淡,如同他这个人。
落座后,陆景行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随身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项目计划书,滑到沈云噷面前。
“沈老师,我的来意,之前邮件和电话里已经初步沟通过。‘停云斋’的困境,我大致了解。这里是‘焕古资本’拟定的一份合作方案,旨在将‘停云斋’打造成一个高端传统文化IP。”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们认为,古籍修复这项技艺,其价值远不止于这间作坊。它应该被更多人看见,并且,产生与之匹配的商业价值。”
沈云噷没有去翻那本计划书。他的目光落在陆景行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上,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弧度。
“商业价值?”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陆先生认为,修补一本被蠹虫啃噬、被时光磨损的书,价值几何?”
陆景行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唇角勾起一丝成竹在胸的浅笑:“单次修复的费用,有天花板。但附着其上的文化故事、美学理念和工匠精神,价值无限。我们可以开发系列衍生品——比如,将修复过程中拓印下的独特水文、印章,做成限量版艺术微喷;将修复工具和流程,打造成沉浸式体验课程;甚至,将您的修复过程进行线上直播……”
“直播?”沈云噷终于抬眸,直视着陆景行。他的眼神很静,却像深潭,让人探不到底。“让几千几万人,围观我如何给一本垂死的书‘动手术’?”
“是‘展示’,也是‘教育’。”陆景行纠正道,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公众理解这项技艺的精妙,为‘停云斋’带来关注和流量。有了流量,就有了生存和发展的资本。沈老师,情怀需要现实的土壤才能生长。”
“‘停云斋’不是戏台。”沈云噷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里的拒绝,坚硬如铁,“古籍修复是‘治病’,不是‘表演’。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绝对的专注和敬畏。外界的干扰,是对文物生命的二次伤害。”
陆景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他见过太多固守传统的“手艺人”,最初的反应大抵如此。他耐着性子,换了一个角度:“我理解您的坚持。但现实是,‘停云斋’这栋老宅的租约下季度到期,房东明确表示不再续租,且要大幅提高租金。据我所知,您近两年的营收,甚至无法覆盖材料成本和这栋房子的基本维护。没有资金注入,‘停云斋’可能撑不过这个夏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沈云噷和徐婉清心中最痛处。徐婉清的脸色瞬间白了,求助般地看向儿子。
堂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半晌,沈云噷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苍翠的罗汉松。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古玉,温润,却沉重。
“陆先生,”他没有回头,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您知道修复中最难的一步是什么吗?”
陆景行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不是最精妙的补缀,也不是最复杂的全色。”沈云噷自问自答,“是‘诊断’。你要判断出它因何而伤,因何而老。是水?是火?是虫?还是光?病因判断错了,用的材料再好,技法再高,也是南辕北辙,加速它的死亡。”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陆景行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您带来的‘药’,或许能救活一个商业项目,但会杀死‘停云斋’的灵魂。抱歉,这样的合作,我无法接受。”
陆景行看着他,第一次在这个看似温软的修复师眼里,看到了如此决绝的光芒。那是一种与整个时代洪流逆向而行的固执。
他缓缓合上那份根本未被翻阅的计划书,也站了起来。
“沈老师,”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市场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坚守而改变规则。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我希望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毕竟……”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充满岁月痕迹的老屋,意味深长。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向徐婉清道别,便转身走进了蒙蒙细雨之中。西装笔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徐婉清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沈云噷重新走回他的工作台前,灯光依旧温暖。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山家清供》上那句“雪夜煨芋谈禅”的墨迹,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风雨欲来,他比谁都清楚。
但有些底线,如同修复古籍时不可逾越的原则,一步也不能退。
桌角,陆景行留下的那份计划书,封面冰冷的铜版纸反射着光,像一片闯入桃花源的金属鳞片,突兀,且坚硬。
沈云噷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修补、压平、晾晒……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仿佛要用这种极致的秩序,来对抗外界纷扰的入侵。然而,当他试图为《山家清供》的一处缺损寻找最匹配的补纸时,指尖在储藏柜的各式纸样上划过,心头却莫名泛起一丝烦躁。
他惯用的几种仿古纸,库存已捉襟见肘。而优质的楮皮纸、桑皮纸价格连年上涨,上一次采购,已是半年前。陆景行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响——“营收无法覆盖材料成本”。现实像窗外的梅雨,无孔不入,潮湿而黏腻。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带来了转机,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压力。
来电者是市文化局的周科长,语气一如既往的和气,却带着官方的程式化:“小沈啊,有个紧急任务。省里下周要搞一个重要的传统文化扶持项目评审会,我们市推荐了‘停云斋’。这是个好机会,扶持资金很可观。”
沈云噷的心微微一跳。
“但是,”周科长话锋一转,“这次评审很严格,要求提交一份详尽的商业计划书和未来五年发展规划。要体现创新性、可持续性,还有……市场潜力。我知道你专注技术,但这方面,可能得找专业人才帮帮忙。”
挂断电话,沈云噷站在窗前,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扶持资金,是救命稻草。但商业计划书……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陆景行那双冷静审视的眼睛,以及那份他拒绝翻看的、冰冷精美的计划书。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与此同时,陆景行并未离开这座城市。他下榻在市中心最高档的酒店套房里,正对着笔记本电脑,与总部进行视频会议。
屏幕那端,他的上司,焕古资本的副总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景行,‘停云斋’这个点,我们必须拿下。它符合我们‘挖掘传统稀缺性’的战略布局。古籍修复,这个概念足够独特,有故事可讲。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说服那个修复师。必要时,可以适当调整方案,但核心的IP孵化和流量变现路径不能变。”
陆景行沉稳应答:“明白。我会找到突破口。”
结束通话,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被雨水笼罩的城市。江南的柔美与他熟悉的钢铁森林格格不入。沈云噷那张清冷固执的脸,和他那句“会杀死‘停云斋’的灵魂”,莫名清晰。
他习惯于解决难题,而沈云噷,无疑是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一个全新的、柔软的,却又无比坚硬的难题。
正当他思索下一步策略时,手机响了,是一个本地号码。接通后,对面传来沈云噷母亲徐婉清女士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声音。
“陆先生……抱歉打扰您。是……是这样的,文化局那边突然有个项目……”她语无伦次地说明了情况,重点是那份要命的“商业计划书”。“云噷他……他弄不来这个。我知道上次谈得不愉快,但……您能不能……帮帮忙?这关系到‘停云斋’能不能活下去……”
陆景行握着手机,眼神微动。这通电话,在他的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绝境中的人,总会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哪怕是与“敌人”合作。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感的温和语气说:“徐阿姨,您别急。计划书我可以帮忙,但这需要基于我和沈老师共同的理念。如果他还是完全无法接受我的思路,恐怕我写了,也无法通过评审。”
他刻意停顿,留给对方消化和施加压力的时间。
“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再来一趟‘停云斋’,和沈老师当面沟通一下具体情况。毕竟,解决问题需要双方的诚意。”
第二天,雨势稍歇,空气却更加闷热潮湿。陆景行再次踏入“停云斋”时,刻意换了一身休闲些的卡其色长裤和浅色衬衫,减少了些许商务攻击性。
沈云噷依旧在工作室里,但今天他没有进行精细操作,而是在整理一批新到的纸张。阳光透过雨后的云层,微弱地照进来,在他身上和那些素白的纸垛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陆景行没有打扰他,而是静静站在门口观察。他看到沈云噷用手指轻轻捻摸纸缘,感受纤维的质感;凑近鼻尖,细嗅纸张本身带着植物清甜的气味;甚至偶尔会撕下极窄的一条,放入口中品尝一下,判断矿物填料和纸浆纯度。那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与这些无声的材料进行着深入的交流。
这一幕,奇异地抚平了陆景行心中些许的功利和焦躁。他第一次抛开“项目标的”的视角,纯粹地欣赏这种与物交融的专业。
“不同的纸,味道不一样吗?”陆景行适时开口,声音放得平缓。
沈云噷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答道:“嗯。楮皮纸微甜,竹纸带涩,桑皮纸几乎无味。”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得太简略,又补充了一句,“就像……不同的水,泡出的茶也不同。”
这是陆景行第一次听到他主动多说一句话,虽然依旧是关于他的专业领域。这是一个微小的,但值得捕捉的松动信号。
“受教了。”陆景行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几张颜色暗沉、质地明显不同的老旧纸张上,“这些是……”
“修补用纸。”沈云噷拿起一张,“需要尽量接近原书的纸性和年代。有时为了找到一张匹配的纸,要花上好几个月,甚至几年。”
陆景行心中一动。“时间成本”,这是商业模型中最重要的变量之一,在这里却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沈老师,文化局的项目,我听徐阿姨说了。这是一个机会,但前提是,我们需要一份能打动评审的计划书。这不仅仅是为了资金,更是向外界证明,‘停云斋’的模式有未来。”
沈云噷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抗拒似乎没有上次那么坚硬。“你想要什么样的‘模式’?”
“一个既能保住‘停云斋’灵魂,又能让它活下去的模式。”陆景行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诚恳了几分,“我回去重新评估过。完全直播修复过程确实不妥。但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不拍修复细节,而是由您来讲解古籍背后的文化、修复的哲学,甚至只是记录您寻找匹配用纸的过程。我们输出的是知识和精神,而非猎奇。”
他看到沈云噷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反驳。这是个好迹象。
“至于衍生品,”陆景行继续道,“我们不做廉价文创。我们可以与顶级设计师合作,将古籍中的纹样、意境,转化为具有收藏价值的艺术衍生品,限量发售。目标客户是真正懂得欣赏、且有消费力的人群。这不仅能盈利,本身也是一种文化传播。”
沈云噷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暗色的补纸。陆景行提出的方案,依然带着浓厚的商业气息,但至少,它试图在围墙外寻找出路,而不是直接拆毁他的城墙。
“计划书……”沈云噷最终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了解‘停云斋’的一切。它的历史,它的技艺核心,它的成本结构,它面临的每一个具体困难。”陆景行看着他,“还有你,沈老师,你的想法,你的底线。我们必须共同找到那个平衡点。”
共同。
这个词让沈云噷抬起眼,再次看向陆景行。此刻的陆景行,收敛了锋芒,更像一个试图解决问题的合作者。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梅雨季远未结束。
沈云噷知道,应下这一步,便是默许了让资本的逻辑,开始渗入他守护的世界。前路是融合新生,还是温水煮蛙,他无从判断。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纸墨和潮湿空气的味道,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
“好。”他最终吐出一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