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霓心里原本只揣着这一件事,如今有了结果,心也安定,便将东西物归原主,一路回了喜房——
她毕竟还挂着在庄子里养病的名头,也已在青梧寨耽搁十来日,是该带着阿九回去了。
至于这个便宜相公,是她平白无故将人劫来,到底也是她理亏,干脆塞些银两,将人打晕了丢到客栈去方才妥当。
……
夜里的山头很冷,回廊里风从山口斜灌进来,灯笼被风挑得一下一下点头。
廊檐阴影像把墨在檐瓦上擦开,瓦缝里渗着白日余温,夜里却带着点潮气。
她脚下软底靴落地无声,红褙子外襟被风一掀又贴回腰背,玄色丝绦拉得利落。
喜房门楣上的“囍”字红得发燥,纸面因火烤微微泛白,边角卷起一道细壳。
按理这会儿阿九该守在门口,见着她打个眼色;可门前空空,连一根簪影也无。
“阿九?”她低唤一声,声尾压得很轻。
无人应。
她将手指并拢,轻推门扇,缝里先伸进一线眼光。
红烛在烛台上烧得旺,喜帐垂落,纱面上压了一圈金线暗纹,花是石榴。
八仙桌上合卺碗一翻一正,翻的那只碗沿挂着一线酒,酒顺着木纹慢慢渗下去,滴在地砖上,散成一点浅浅的花。
屋里暖,带着酒香与新红布的涩味。
门后有人……
她掌心一沉,顺势探手一捞,阿九整个人从门板与墙根那条窄缝里滑出来,半靠在她臂窝里。
姑娘头上的青玉簪歪到耳后,鬓发乱成一束,脸上涌着不正常的红,松松垮垮倚着门框,眼皮沉得像压了小铅块。
言霓背手探她鼻息,平稳而深,脉门也不乱,是被人点了睡穴——
可是,全寨子的人都被迷晕了。
是谁动的手?
她眼尾一挑,正欲把阿九轻轻挪到墙边靠好,喜帐里忽地起了一线风。
那不是外头的山风,是人手带起的劲。
可这房间里还有谁?
不就只有她那个便宜相公么?
言霓略挑眉,瞥眼一瞧,只见那红纱从里往外鼓起一寸,顿时又落下。
下一瞬,一抹影子沿着纱幔边缘贴出,身法干净利落,袖底劲风不响不急,却直奔她喉间。
言霓不退,肩背一错,半身嵌进门与墙的阴影里,像鱼贴着水脊一拧。
对方指缝已掠到她咽喉寸许,她左手空翻,掌根抵住来人的腕骨,四指一合,扣在他的虎口与阳溪之间。
那腕骨在她掌中细细一跳,对方不硬碰,借势微沉,掌侧贴住她袖内,反从她臂弯里钻出去,顺手偷袭她臂臑穴。
手法熟,角度准。
是个习武的老手。
她唇角飞过一点笑,肩膀忽地软下半寸,再猛地一顶,让他那一指落了个空。
她趁势贴近,右肘快如雀啄,扫向他肋下。
对方腰一收,像竹竿被人轻轻一弹,带着她那点力往后滑了半寸,恰避开她的肘锋,手掌翻出,已扣上她手背,封住她最顺的发力处。
这一动,两个人贴得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上的微微影子,近到她能看清他喉结随呼吸轻轻起伏。
僵持间,还是言霓眉梢一挑,笑声先轻飘:“哟,你原不是个柔弱的书生啊。”
对面的人微微侧首,手上劲仍不松,语气却淡得很:“姑娘过谦了。”
短暂的“寒暄”过后,交手本是试探,可此刻一方仍有意试探,一方却已经动了些许杀心,逐渐变得再无虚招。
言霓就是动杀心的那一个。
自她来寨子以来,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如今这人见了个遍……若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门书生、或是个土匪头子也就罢了,她多半与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可是他显然不是。
思及此,她手腕一沉,指背向外划弧,借他掌心空门一钻,反扣其虎口;
他似早有预备,五指松紧如钩,不退不进,轻轻一抖,便把她的扣劲卸了去。
她忽然笑,准准点他臂臑。
对方却像是一早预料,肩头一沉,竟让了半寸。
这一让,他呼出的热气正打在她鬓角,她却清楚感觉到自己心跳被那气息带得更快了几分。
这般暧昧之下,屋内一静,只有烛泪“嗒”的落在铜盘里。
红光映得她眼尾更挑,他喉结起伏一点,两个人的耳根同时染了更多热。
她先出声,打破一点旖旎,唇角还带着笑意:“藏得久了吧?拜堂时我点你穴,你三息内就暗解了。还装得老实。”
他也不否,话仍是平平:“姑娘指法利落,穴道又准。只是你那碗酒,火候差些。”
言霓心道果然,他方才在合卺时只沾了舌尖,多半借药气提真,逼散了几分药性。
眼下阿九被点了睡穴,自然是他的手笔。
那她呢?
他打算如何对付她?
一时间,两人各有各的心思,他并不急着动,她也不退。
对峙不过一息,他忽问:“青梧寨的人,多半是江湖客,直来直去,认打认罚。虽然落草,总还有底线。姑娘为何迷晕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不轨之事?”
这话问得直,且准,说明他已看明白了不少。
言霓眉梢轻轻一压,笑却更真:“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今夜你若只为自保,无可厚非。”他盯着她眼睛,“若另有图谋,便请恕在下多问一句。”
他叫“在下”,礼数周全,手上勉强算“温”,可句里一丝不放松。
言霓心里一动,转瞬便压下。
此人知道得太多,是真的不宜再留。
她笑意一转,甜得很,却没半点温软:“你怎知我有坏心啊,相公?”
“直觉。”他简短。
“直觉可不会留你小命!”
只瞬息间,言霓话音一狠,猛地沉肩撤步,左手反剪他腕,右手抄下,肘锋顶他肋下要害。
对方一让,她顺着力势带他半身朝后,桌边正好,借桌角为槛,肩背一撞,男人被她压在八仙桌沿。
烛台一晃,火苗低了半寸。
她左手锁他手腕,右腿膝弯抵住他大腿,使他发不出整力。下一瞬,她靴口一抹,寒光一线,自靴筒里滑出短刀。
刀光贴着他喉下,离喉结不过半指,冷意逼人。
“问太多的人,活不久。”
她笑,眼里却没笑意。
是真真切切的动了杀心。
而身下那郎君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他却好似不怕死一般,没有急着挣,而是先收住下颌,把喉侧皮肉自然绷紧,避开刀尖那一线最要命的地方。
与此同时,他只是轻轻一沉腰,桌角“吱呀”一声,他借那一寸弹力,手腕猛然向里一拧——
按理她这一锁极难脱,他偏在她不易防的角度里硬生生挤出两分空隙,掌心沿她虎口外侧滑过去,一把握住了她持刀的手。
她刀锋一偏,在他颈侧划出一道浅白的痕迹,并未破皮。
她并不慌,指端一反,刀背磕桌沿,借声扰他耳。
他却不吃这一套,半步横移,肩背一顶,已经把她从桌沿带开,顺势扯住她腰间玄绦。
天翻地转间,言霓只觉胸前一紧,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被他抱进怀里——
比刚才那姿势更加暧昧,她甚至能感受到郎君那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耳后,痒痒的。
青年声音低下来,不带讥刺,偏偏一句句都戳在点上:“娘子好生黑心,新婚之夜,竟要谋害亲夫吗?”
“亲夫”两个字落地成声,也是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近,言霓心里“咯噔”,却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人武功与她不分上下,再过百来招,怕就不敌,此刻强来不智,先脱身要紧。
心里有了念头,言霓便顺着他的圈,慢慢转身,背贴在他胸前,双臂搭在他肩上,像个娇气的新妇依着夫君。
她仰头,眸子亮亮,唇边有笑,轻轻呼一口气:“相公,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真舍得杀我?”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厮虽不知能不能算英雄,可言霓却是记得这厮才刚拜堂前看她那眼神。
她没有接触过多少郎君,只知道这厮看她的眼神与阿兄看她的不一样——相反,是一种如狼似虎的占有之欲。
她想,他也应该不像看起来的那般淡定。
譬如眼下,她看到他瞳孔微缩,听到呼吸一窒,也如愿以偿的看着他低下了头……
四目相对。
近在咫尺,郎君的目光也的确被她勾了住——
先落在她的眼,再被她眼尾那点红意勾住,忍不住移到她唇上。她唇色本就娇,呼吸一近,更似滴着水的花瓣,近在眼前。
他胸口起伏不觉深了一线,喉结滚了滚,耳根也泛起热。
“姑娘……你……”
他说话时,言霓只觉得计谋得逞,根本没听,只是在心里暗数:一、二、三。
她左手似无意地在他肩头轻抹,指腹轻捻,袖中的蜡包已被压碎。今夜为稳妥,她特地多带了一包,粉更细,药劲也更重。
粉末无色无味,随着两人间的热气轻轻散开,扑在他鼻翼与睫毛上。
男人眼神依旧清明,却已觉不对,舌顶上腭,硬生生封住呼吸,气沉丹田,死死抵御。
可她贴得太近,柔香扑面,他不敢粗暴推开,只能强撑着一息半息。
言霓却不贪,侧脸在他颈间轻蹭一下,像极了情人间的亲昵。纱面无声,遮住她口鼻。
她掌心顺势按在他胸口,低声哄着:“相公,歇一歇罢。”
粉劲迅速袭来,烈而狠。
他先是膝弯一软,呼吸急促了两下,仍不忘留着分寸,手掌护着她腰,像怕她被拖着一并摔倒。
大抵是知道的确撑不住了,他最后抬眼看她一瞬。
紧接着,眼皮缓缓垂下,手指无声滑落在椅把上……
直到确定他彻底失去意识,言霓又攥着贴身的短刀,缓步上前。
她是不打算留活口的。
事关重大,此人虽无辜,可显然并非泛泛之辈,将来若是重逢,免不了带来不少麻烦……
可刀尖才抬起半寸,她耳根骤然一动。
外头风声夹着沉重的脚步,整齐有序,不似醉汉,更非山贼喽啰。言霓心口一紧,刀锋一滞,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人马不少,怕有二三十,且脚步带劲,是成队的兵将。
她眸色一冷,立刻压下杀意。
此时若再动手,不但费时,还要落个把柄。
她迅速收刀,转身快步到阿九面前,单臂一捞,把女郎背在身上,腰一收,稳稳起身。
院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夹着低声的口令:“前门两列,后门看死!快!”
言霓耳尖,听得分明,心里已无半点迟疑。
她一脚踢熄角落的油灯,借着喜帐的掩映,迅速掀开窗格,从她白日预备的缝隙翻出,借力落在天井。
脚尖一点,她背着阿九迅速隐入夜色。
……
这青梧寨,她可再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