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娘子爱上我》 第1章 山匪 太初十三年,季春。 四月十五。 清晨的雾还压在秦岭谷口,白茫茫一层,像薄绵裹在山脊间。 昨夜春雨新歇,官道泥痕未干,荆棘抽出细嫩的新芽,露珠自叶尖滚落,轻轻“滴嗒”击在石缝里。 谷风从峪口掠来,挟着泥腥与山茶初放的清清香气,拂过乱石,簌簌作响。 官道外侧的石坎下,十余名大汉贴着湿泥匍匐。 有人把脸埋在臂弯里,喘息压得极低;有人无聊得捻着一缕断草,指尖泥水成线。 久伏难免心浮,窸窸窣窣的话头便从草根里冒了出来。 “咱寨从来拦的是肥车富户,不与穷寒士人计较,” 一个络腮胡压着声音,眼梢盯着前方雾脚,“今儿怎么盯上这群背书箱的?” 独眼汉把半只眼斜出草梢,眼角那道旧刀痕在雾光里若隐若现,冷哼一声:“你懂什么?三当家做事,从不循常理。白石寨的仗忘了?那伙人仗着人多马壮,日间翻盐车,夜里掀酒坊。” “三当家一句话不声张,只带十来个人半夜翻山,先烧粮棚,再掀锅架,最后把头目按在地上,连口铁勺子都没给人留下。” 说到得意处,他“啧”的一声,低笑里带着骄,“那一夜,打得人家裤腰都来不及系。” 旁边瘦高子咧开嘴,却仍压着嗓门:“这说的是。还有咱自家——三当家上山才十日,门里门外打了个遍。” “头回她只是拎了根枣木棒,二当家手里拿刀,她空手白刃,三招就叫二当家刀落地。要不是三当家心里记老人情,说大当家二当家年纪大,不好折腾,如今这寨子只怕都跟着她姓了。” 另一个肩阔汉撇着嘴角:“所以今儿她盯的这个,怕不是要做桩大事——你们瞧,三当家从巷口一露头,就盯住队头那匹马了,眼皮都没挪过。” 一群人忍不住轻笑,却不敢放响。 有人悄道:“三当家年纪轻,模样儿又那般出挑,若真要挑个压寨夫婿,也不为过——” 话音刚落,背后忽地一截冷声,像刀背一扣,“你们几个,是嫌牙还在嘴里碍事?” 众人齐齐一哆嗦,脖子缩得如鹌鹑。 乱石上,一抹红影起立。 女子身着大红短褙,腰系玄带,刀鞘横在胯侧。 她脚尖一点,细碎石子“咔”的一声裂开,面上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丹凤眼,眼裂偏长,外眦略挑,神色清冷,镜子一般,把这一片雾气都照得锋利起来。 这也正是青梧寨新来的“三当家”,大家伙都叫她“言霓”。 “再嚼舌根,回寨自己掌嘴。” “是,是——不敢了,三当家。”那群人连声应着,额头几乎要磕进泥里。 她并不多看,只抬手往前一点。 雾气翻卷中,一队青衫书生正从弯道转出。 有人肩挑书箱,有人挎着竹匣,脚步小心翼翼,怕被泥水溅了鞋面。偶尔也有年轻人回头招呼同伴,语声在雾里轻飘飘,带着初春特有的清亮。 最前那匹青骢马背上,坐着个青年。 那人生得极好:眉峰清峭,眼尾微挑,唇形薄而紧整,侧面轮廓带着几分清俊。 ……若他稍肯展颜,必是三分英气、三分轻狂;可此时,他却将背脊绷得笔直,硬生生像一根插在城头的木桩。 青骢马蹄子溅起的泥点溅到他衣摆,他只是垂下眼睫,神情不动,手中缰绳攥得死紧,十指指节泛白。 那姿态不像御马行路,倒像是拘谨地守在经筵里,一板一眼,不敢有丝毫逾矩。 同伴们低声说笑,他便点头应着,神色淡淡,似乎什么都听得进去,却一句也不回。乍看之下,倒真像个只会死读书、不谙世事的寒士。 言霓在坡上看着,凤目微敛,唇角极轻地挑了一线,“就他了。” 看着就傻了叭唧的,很适合欺负的样子。 她一句话落下,草丛里随即一声短促的哨响。 伏兵齐起,刀鞘与铁甲相击,铿然作响。两个汉子抛出布囊,酸辛的烟雾“扑哧”炸开,呛得人喉咙似被刀背刮过。 几张带铁坠的大网从林间腾起,呼呼砸下,压得三四个书生滚成一团,竹匣“咔嚓”碎裂,卷轴滚入泥浆,墨迹一霎就化成一团乌。 青骢受惊,前蹄直立,嘶鸣裂耳。 马背上的青年本能地一手死攥缰绳,一手去抓旁侧将要倾倒的同伴肩臂。 未及回身,他的臂膀已被粗绳勒住,肩口一紧,被人硬生生从鞍上拽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泥里,溅起的泥点子粘上了他靛青的衣襟。 他却并不挣扎。只是抬眼,先去看那位险些摔倒的同伴:“可有伤?” 见那人连声道“无事”,他这才转向押着他的两名大汉,沉声道:“诸位好汉,我等不过寒士,囊中所携,笔墨书卷而已。若为衣食,尽可拿去;若坏人科举前程,于理不通,于义不合。” 押住他的大汉先愣了一下,随即笑骂:“这时还跟爷讲理?迂腐!” 青年“哦”了一声,竟还认真道:“我也不太会说别的。” 说着,他稍稍扭了扭被缚的手腕,像是在确认那结子扎得稳不稳。 随后,他抬眼穿过一层雾,落在石坎的侧坡——那里杂木低垂,岩罅里藏着一道半人高的隐径。 青年像无意似的往那处看了一回,便别开眼,语气仍是温温的:“几位,放我同伴速速去,明日后日还得赶路。至于我——” 青年话音未落,肩口又被人猛地一按,手臂勒得更紧,绳索“吱呀”直响。 押着他的大汉啐了一口泥水:“至于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讲条件!” 他身后几个书生急得声嘶力竭:“温兄!温兄——” 有人扑上前想解绳,却被大网拖拽,跌得鼻青脸肿。 青年见此更想挣扎,那押住青年的绳索又紧了一指,言霓从坡上拾级而下,泥水溅在她红衣下摆,她却不避。 到近前,凤目微挑,刀鞘在掌心里一转,冷冷道:“除了这个,其余都放了罢。书箱照数归还,少一页,谁的牙就别想要了。” 她也是讲道理的人,既然只看中了这个,其他的谁也不要。 几名匪徒应声散去,割网、推人、拾书,忙得一阵乱响。 被困的寒士们面如土色,又惊又惶,倒也不敢多言。 那被称“温兄”的青年回身朝同伴颔首,声音沉稳:“莫怕,且去,切莫误了路。” 又加上一句,“行得稳妥些。” 同伴们看他一眼,心下难安,却也不敢多作停留,抱紧书箱,躬身疾走。 言霓侧身让路,手指敲了敲刀鞘,示意押解的两名大汉:“带走。” 青年被架着走,步子仍旧端正,不快不慢。 出官道,转入山腰石径,灌木夹道,荆条拂面,他下意识侧肩替身侧的小厮挡了两下,换来那小厮一个惶惶然的“多谢”。 押解的大汉嗤笑:“到了咱寨,还讲这些虚礼。” 青年只道:“与人相处,自当以礼为先。” - 青梧寨栅门悬着黑底白字的“青梧”二字,笔画粗直,像刀砍斧凿。 进门是一片开阔地,木棚下风干的腊肉一排排垂着,油光被夕阳一照,映得红亮。 右边兵器架朴刀齐整,杆头黑油铮亮。 堂前的青砖台阶被踏得光滑,脚步踩上去“嗒嗒”有声。 “霓丫头回来了!” 门岗扯着嗓子喊,院里立刻涌出几张熟面孔。 最前一个腰阔背圆、满脸络须的老汉,五十许,披一领旧虎皮,笑里带威,正是大当家的; 他身后跟着一个瘦硬的中年人,眼神锐直,说话总带三分冷意,是二当家的。 两人目光一落,先看见被押进堂心的青年,又看见言霓红裳鲜亮,眉间皆是喜色。 “霓丫头,” 大当家先笑后皱眉,“你这回带了什么玩意儿回来?人细皮嫩肉的,扛不动两袋米。” 二当家说话更直白:“脸是好看,可看着不实,你要挑个夫婿,也得能驮刀上山。” 言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明艳生动的脸。 她眼尾天生带挑,笑起来却像一把收了锋的短刀,明亮利落:“扛米的是你们,我只要个看着顺眼的。” 大当家被她顶了一句,又气又笑:“臭丫头!你这嘴,是跟我学的么?” 言霓手背一翻,“啪”地敲了敲刀鞘:“青梧规矩我没忘。今日我挑人,谁若有话,拿拳头来讲。” 众人哄然。 她上山才十来日,门里门外都被她打了个遍,真要比拳,堂前这群汉子也没几人敢开口。 大当家与二当家到底年岁大了,又没有子女,是真心把老三当女儿看,眼下面上虽不好看,神情却是无奈疼爱交作。 “也罢也罢。” 大当家瞪她一眼,声音放缓,“只是先打听清楚。小子,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父母何人?” 青年被押至堂心,一躬到底,礼数端整,平声道:“在下不过行路寒士,名姓不值挂齿。父母在堂,家在关中。若问细节,恐累诸位耳朵。” 一句话,既没撒谎,又全没交底。 大当家“哼”了一声,刚要再问,言霓已抢上半步,抬掌一压:“我看上的,便是这个。他姓甚名谁关你们什么事?” 二当家冷着脸:“你要成亲也得个章程。寨里虽不讲六礼,也要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青年听到“成亲”二字,才略略抬眼,神色仍淡,声如其人般平稳:“昏礼有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礼不合。姑娘若是一时兴起,何必为难在下?” 言霓“哦”了一声,笑意更深,眼尾一挑:“好个‘六礼’。可惜上山有上山的礼。父母之命——” 她侧指大当家,“他就是。媒妁之言——” 又指二当家,“他也算。至于请期,今日就是。” 堂上下笑成一片。有人压低嗓子道:“三当家这张利嘴,跟拳一样快!” 大当家做势欲怒,终究没真发作,粗掌一挥:“先把人安置好。霓丫头,既你要闹,就闹个像样的。拜堂、喜帐、礼面、酒菜,别糊弄。” 言霓立刻应声:“自然。红绸我已让阿九去取,酒你们备齐便是。” 话锋一转,像随口似的,“酿房里那十几口南溪老酿,挑一缸上来。” 大当家疑惑看她一眼:“你还懂酒不成?” 言霓笑得天真:“懂不懂,喝了便知。大当家,今日我风光,你可别小气。” 大当家被她逗笑,摆手吩咐人去。 言霓趁势转身:“我去梳妆。” [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山匪 第2章 成亲 堂外天色已近黄昏,山坳里的光像被厚手掌捂住,松针间只余斑驳亮影。 厨房里蒸汽扑扑往上冒,腊肉切得整齐,野鸡煨在大铜锅里,汤色清亮,几星葱白浮着。 院里一张长木案摆出,红纸糊的灯笼挂上梁,风吹来,火苗一颤一颤。 青梧寨不缺银子,却也用不得宫里铺子才见的缎绫,喜幔是新扎的红布,色泽狠,布面略粗,薄处透光; 红绸是山下染坊用苏木、茜草兑出来的颜色,见光就更艳了。 言霓从后院的小耳房出来时,刚洗过的发还微带潮意。 她让阿九捧着妆匣,站在铜镜前,先把鬓边那缕碎发理顺,用一支鎏金的簪子半挑在云髻上。 簪头是石榴花式样,红珐琅工艺不算上乘,近看有细细裂纹,却衬得她眼尾的那点红更鲜。 她不爱繁饰,只摘了双金缠丝耳坠,坠脚是小珊瑚珠,隔着灯火,珠面软润。 外披红褙子,里头是绛红细棉里子,袖口滚一圈黑边,腰间系玄色丝绦,一收一束,把身段利落地收在一处。 她骨肉充盈,眉眼明净,站着不言,便带着股压人气势。 言霓把袖口一理,回头吩咐:“酒坛子都滚热了没有?” “烫着呢。南溪老酿十坛按小姐您说的先开三坛,余下的照看着。一会儿我在堂上替您把人都劝起来。” 阿九把手背在身后,眉梢抖了抖,压低声儿,“那几坛换过的,记号都按着小姐您定的放了。” 言霓“嗯”了一声,眼里掠过一丝冷意:“看牢。散席前,别叫旁人碰到我那两碗。” 她回身再照镜,指尖把唇色轻抹匀净。镜中人一身红,火里抽刀般醒目。她把面纱戴好,只露出那双清亮的凤眼,转身便走。 - 大堂里早把供案摆妥。 正中一张长桌,铺红布,压石镇角。桌上供着天地牌、香炉、烛台,红烛一对,蜡泪淌下来,凝在铜盘边沿。 大当家坐在主位,虎皮披肩,面容粗豪;二当家略斜着身,手里转着一串老核桃。 寨里大小男女挤得满院,吹鼓手把一面破锣敲得当当响,喜气有些粗,却来得痛快。 “霓丫头怎么还不来?”二当家抬眼,作势要起。 大当家“哎”了一声:“她装神弄鬼就会挑劲儿时候。” 话未落,外头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线。一道红影从后院廊下过来,步子不疾不徐。 那人头上覆纱,纱下一双眼晴润,灯火一照,眼尾的挑仿佛更挑了一分。 一身红衣并非绫罗缎子,却把腰身和肩背都勾得恰到好处。 她走上廊阶,抬手解下面纱,露出整张脸时,堂中竟静了一瞬。 青年站在堂心,正被人牵着腕子要往案前引。 他抬眼正对上那一眼—— 好美的小娘子。 他眼中神色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像是被突兀的亮光刺了一下。 他很快把视线收回去,睫毛低垂,面上又复平静,袖下指节却不自觉绷紧了一线。 阿九在旁压着笑低声道:“瞧呐,咱姑爷也不是木头。” 言霓已上案前,朝两位当家一揖,转身时衣角开合,腰间玄绦随之倾了倾。 她眼角扫过青年,似笑非笑:“时辰到了。开始。” 青年开口,声音温缓:“姑娘,行礼之前,可否先依礼见过二位尊长?” 二当家“哼”了一声,倒还觉得顺耳。 大当家刚要点头,一旁言霓懒得多生枝节,手一摆:“省了。咱山里不讲那些弯弯绕绕。拜。” 青年面色未变,袖底手指稍稍一翻,像要稳住呼吸,口里却道:“于礼——” 话未了,言霓已然上前一步,近他半身,像是随手拂了拂他衣袖的褶子,指端极轻地在他肩井、臂臑两处一搭一扣。 她手法极快,也极准,指腹微沉又即抬起,旁人根本看不出什么,青年背脊却是忽地一紧,肩胛似被细线牵住。 这小娘子武功不赖,居然还会点穴? 他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藏起,整个人像被绷成一弓,动不得便也不动了。 “拜天地——”阿九拖着长腔,锣声应时响作一片。 言霓侧身,压着青年肩头那一寸细不可察的力道,引着他朝供案深深一揖。 青年不得不弯腰,心里把方才那两处指落的方位记牢,又试着吐纳一口,气至膻中,薄薄一层麻钝仍在,知短时难解,只把呼吸沉下去,收束得更稳。 “拜高堂——”二当家半是好笑半是摇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大当家哼哼两声,仍有几分不痛快,却到底也没拦。 旁人起哄声越来越大,有人吹口哨,有人拿筷子敲碗,笑得不成样。 “夫——妻——对——拜——” 青年垂眸,眼尾不动。 言霓转身与他相向,眸中无甚笑意,姿势却端,略一俯,示意极简。青年脊背绷得如直木,又被她按着,终究还是弯下去。 两人行过,堂中叫好一片,锣鼓敲得破了音。 阿九早把合卺酒端上来。粗胎青花碗,各一只。 碗沿系红绳。 言霓把自己的那只端起,唇只沾了一点,放下时目光偏了偏,阿九会意,换手把她那只碗撤去另放一只。 青年那一只递到手里,他看了一眼酒面,清亮,热气缓缓往上熏,带着老酿特有的甜辛。 他把碗举到胸前,略一停顿,唇边淡淡:“得罪。” 他也只点到舌尖,便抬手又放下。 言霓那边已把碗斟足,抬手就把青年那只与自己那只碗边一错,红绳绕在一处,像个好看的结,旁人只当是热闹,笑得更响。 礼行毕,阿九高声:“兄弟们——喝!谁要是今儿不醉,便是看不得三当家风光!” 寨里人的豪气一下子被点着了,酒坛一坛接一坛。 南溪老酿是好酒,前味甜,后劲沉,烫过之后更像火顺着喉咙往下走,人很容易就多喝两碗。 言霓端着酒在场间绕,逢人便笑,逢人便敬,嘴里话不多,却把气氛抬得妥帖。 她不催,阿九在旁催,几回三转,众人脸上都红了。 到换新坛时,阿九眼风一抬,后生们把记号的坛子抬上来,封泥在灯下泛着微光。 阿九故意把酒舀得满,溅得案上都是,众人笑骂着去抢碗,敞着喉咙往里灌。 再过两盏茶工夫,有人笑声慢了,有人筷子掉在地上懒得捡,墙角有人靠着柱子打盹,鼾声断断续续。 再过一回,鼓手手里的锣落在腿上,人也歪到一边,眼皮撑不开。 大当家撑得久,终究也撑不住,先是砸吧两下嘴,拍拍桌面,道:“这酒——好。好、好……” 话声拖开,人就垮在椅背上,平日里威严的鼻息,这会儿响得像拉风箱。 二当家心里知不是,方才端碗时悄悄留了神,然而到此刻,眼前也开始发花,只来得及摆摆手:“你们——把……把门看……” 后半截话没了声。 堂上堂下一片东倒西歪,火盆里炭还红着,烛泪半凝不凝,风过,细小的火花跳了一跳。 院门外守夜的两人还说着悄话,过了片刻,一个靠门,一个倚柱,脖子也一点点软了。 言霓把手中碗放下,抬眼看阿九。 阿九一挑眉,低声:“成了。” 言霓回身,眼光从屋里扫过,确定无漏,便道:“抬着你这便宜‘姑爷’回喜房去。门外你守。” “得嘞。”阿九点头应了。 - 回到大堂,人已经“睡熟”得透了。 粗瓷碗横七竖八倒着,酒渍沿木案一条条地晕开,火盆里炭红如豆,簇在一起,偶尔崩一星火,落在灰里便暗了。 大当家仰着睡,虎皮披肩滑到一半,胸口起伏如鼓;二当家斜倚着椅背,手里的老核桃还夹在指缝里,半落不落。 言霓没急着动手,先绕案看了一圈,门口守夜的人果然并肩坐着,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垂。 她折回主位,站在大当家身侧。 钥匙不在腰间明处,她目光往下掠——皮带的扣头处有一只旧铜铃,□□塞着一小团棉。 她记得这铃,白日动辄叮当,夜里却极安静,原来是这样。 她伸指把铃往里按了按,拇指抵住,另一手去掀虎皮,虎皮下面里衣膝间绑着一条细绳,绳上串着三把钥匙,一把小、一把长、一把呈鱼腹形。 她把绳轻轻一挑,铜钥匙串离身半寸又落回去,动静小得很,连人呼吸都没乱。 遂心里一定,步子极轻从大堂斜角绕出,顺廊往后。 账房在西偏尽头,门上挂的锁肥厚笨重,正与她掌中这把鱼腹钥匙相称。 她把耳朵贴门侧,里头安安静静,钥匙入锁孔,旋时有极轻的“嗒嗒”声。 锁开,她把门只推出能容一人的缝,身子斜插进去,又反手把门掩到一线。 一股油墨气迎面而来。 墙边一整列柜子,分三层。 上层是粗账,粗黄纸成册,多记柴米盐酱;中层是日销,竹签穿页,戳印稀稀落落; 底层抽屉里压着皮面大本,牛皮染黑,角上有棕线缠得实,封面没题字,只贴了红纸小签,写着“总出入”。 这纸页上边角已有起毛,分明常有人翻阅。 她心里一动,将那本厚册轻轻抽出,置于案上。翻开,却见无目录。 她便自末页看起。 正月一栏,用朱笔重圈:“扬州来银三万六千两,兑银七成,余折货;经手李,号‘万春记’。” 再往前,腊月记着:“江都入银二万四千,号‘太和兴’,经手仍李。”前后不过半月,两笔皆大额。 言霓眉心微蹙,指腹在那“李”字上一顿,随即掩去痕迹,把手抹在衣摆。 她又往前翻,见“京城回流”四字,旁边盖一方粗戳,近灯细看,似是“和记”。 继而两三页,皆是“京城转手”,银子分散到七八家铺号,数目零碎,不成整段,显然是刻意拆散。 她一页一页翻,心里暗自计较,直到见到后头:“漠北支出两笔:一、军需摺补;二、边备贮粮。” 落款钤一小印,写“镇北侯府库”,虽不似官府正印,却也绝非江湖坊市的寻常戳口。 言霓静静盯着那几行字,眼神一沉。 李家——是扬州的大商,绕了这般大一圈,银子终究是送到漠北去。 漠北镇北侯府,那是朝廷边务之地,与顾家并无牵连。 她心下便放松了几分。 只要不是给顾家挖坑,只要不是政敌暗中布置的局,其余,她不欲再管。 思及此,她仍俯身,把关键几页抄在随身携的绵纸上,不写全数,只记来路与去处,存一份底。 抄完遂折作小片,暗暗塞进发髻簪尾处,簪脚一扣,外头看不出丝毫。 一方作罢,她小心翼翼环顾四周,遂快步抽身离去了。 第3章 洞房 言霓心里原本只揣着这一件事,如今有了结果,心也安定,便将东西物归原主,一路回了喜房—— 她毕竟还挂着在庄子里养病的名头,也已在青梧寨耽搁十来日,是该带着阿九回去了。 至于这个便宜相公,是她平白无故将人劫来,到底也是她理亏,干脆塞些银两,将人打晕了丢到客栈去方才妥当。 …… 夜里的山头很冷,回廊里风从山口斜灌进来,灯笼被风挑得一下一下点头。 廊檐阴影像把墨在檐瓦上擦开,瓦缝里渗着白日余温,夜里却带着点潮气。 她脚下软底靴落地无声,红褙子外襟被风一掀又贴回腰背,玄色丝绦拉得利落。 喜房门楣上的“囍”字红得发燥,纸面因火烤微微泛白,边角卷起一道细壳。 按理这会儿阿九该守在门口,见着她打个眼色;可门前空空,连一根簪影也无。 “阿九?”她低唤一声,声尾压得很轻。 无人应。 她将手指并拢,轻推门扇,缝里先伸进一线眼光。 红烛在烛台上烧得旺,喜帐垂落,纱面上压了一圈金线暗纹,花是石榴。 八仙桌上合卺碗一翻一正,翻的那只碗沿挂着一线酒,酒顺着木纹慢慢渗下去,滴在地砖上,散成一点浅浅的花。 屋里暖,带着酒香与新红布的涩味。 门后有人…… 她掌心一沉,顺势探手一捞,阿九整个人从门板与墙根那条窄缝里滑出来,半靠在她臂窝里。 姑娘头上的青玉簪歪到耳后,鬓发乱成一束,脸上涌着不正常的红,松松垮垮倚着门框,眼皮沉得像压了小铅块。 言霓背手探她鼻息,平稳而深,脉门也不乱,是被人点了睡穴—— 可是,全寨子的人都被迷晕了。 是谁动的手? 她眼尾一挑,正欲把阿九轻轻挪到墙边靠好,喜帐里忽地起了一线风。 那不是外头的山风,是人手带起的劲。 可这房间里还有谁? 不就只有她那个便宜相公么? 言霓略挑眉,瞥眼一瞧,只见那红纱从里往外鼓起一寸,顿时又落下。 下一瞬,一抹影子沿着纱幔边缘贴出,身法干净利落,袖底劲风不响不急,却直奔她喉间。 言霓不退,肩背一错,半身嵌进门与墙的阴影里,像鱼贴着水脊一拧。 对方指缝已掠到她咽喉寸许,她左手空翻,掌根抵住来人的腕骨,四指一合,扣在他的虎口与阳溪之间。 那腕骨在她掌中细细一跳,对方不硬碰,借势微沉,掌侧贴住她袖内,反从她臂弯里钻出去,顺手偷袭她臂臑穴。 手法熟,角度准。 是个习武的老手。 她唇角飞过一点笑,肩膀忽地软下半寸,再猛地一顶,让他那一指落了个空。 她趁势贴近,右肘快如雀啄,扫向他肋下。 对方腰一收,像竹竿被人轻轻一弹,带着她那点力往后滑了半寸,恰避开她的肘锋,手掌翻出,已扣上她手背,封住她最顺的发力处。 这一动,两个人贴得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上的微微影子,近到她能看清他喉结随呼吸轻轻起伏。 僵持间,还是言霓眉梢一挑,笑声先轻飘:“哟,你原不是个柔弱的书生啊。” 对面的人微微侧首,手上劲仍不松,语气却淡得很:“姑娘过谦了。” 短暂的“寒暄”过后,交手本是试探,可此刻一方仍有意试探,一方却已经动了些许杀心,逐渐变得再无虚招。 言霓就是动杀心的那一个。 自她来寨子以来,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如今这人见了个遍……若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门书生、或是个土匪头子也就罢了,她多半与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可是他显然不是。 思及此,她手腕一沉,指背向外划弧,借他掌心空门一钻,反扣其虎口; 他似早有预备,五指松紧如钩,不退不进,轻轻一抖,便把她的扣劲卸了去。 她忽然笑,准准点他臂臑。 对方却像是一早预料,肩头一沉,竟让了半寸。 这一让,他呼出的热气正打在她鬓角,她却清楚感觉到自己心跳被那气息带得更快了几分。 这般暧昧之下,屋内一静,只有烛泪“嗒”的落在铜盘里。 红光映得她眼尾更挑,他喉结起伏一点,两个人的耳根同时染了更多热。 她先出声,打破一点旖旎,唇角还带着笑意:“藏得久了吧?拜堂时我点你穴,你三息内就暗解了。还装得老实。” 他也不否,话仍是平平:“姑娘指法利落,穴道又准。只是你那碗酒,火候差些。” 言霓心道果然,他方才在合卺时只沾了舌尖,多半借药气提真,逼散了几分药性。 眼下阿九被点了睡穴,自然是他的手笔。 那她呢? 他打算如何对付她? 一时间,两人各有各的心思,他并不急着动,她也不退。 对峙不过一息,他忽问:“青梧寨的人,多半是江湖客,直来直去,认打认罚。虽然落草,总还有底线。姑娘为何迷晕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不轨之事?” 这话问得直,且准,说明他已看明白了不少。 言霓眉梢轻轻一压,笑却更真:“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今夜你若只为自保,无可厚非。”他盯着她眼睛,“若另有图谋,便请恕在下多问一句。” 他叫“在下”,礼数周全,手上勉强算“温”,可句里一丝不放松。 言霓心里一动,转瞬便压下。 此人知道得太多,是真的不宜再留。 她笑意一转,甜得很,却没半点温软:“你怎知我有坏心啊,相公?” “直觉。”他简短。 “直觉可不会留你小命!” 只瞬息间,言霓话音一狠,猛地沉肩撤步,左手反剪他腕,右手抄下,肘锋顶他肋下要害。 对方一让,她顺着力势带他半身朝后,桌边正好,借桌角为槛,肩背一撞,男人被她压在八仙桌沿。 烛台一晃,火苗低了半寸。 她左手锁他手腕,右腿膝弯抵住他大腿,使他发不出整力。下一瞬,她靴口一抹,寒光一线,自靴筒里滑出短刀。 刀光贴着他喉下,离喉结不过半指,冷意逼人。 “问太多的人,活不久。” 她笑,眼里却没笑意。 是真真切切的动了杀心。 而身下那郎君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他却好似不怕死一般,没有急着挣,而是先收住下颌,把喉侧皮肉自然绷紧,避开刀尖那一线最要命的地方。 与此同时,他只是轻轻一沉腰,桌角“吱呀”一声,他借那一寸弹力,手腕猛然向里一拧—— 按理她这一锁极难脱,他偏在她不易防的角度里硬生生挤出两分空隙,掌心沿她虎口外侧滑过去,一把握住了她持刀的手。 她刀锋一偏,在他颈侧划出一道浅白的痕迹,并未破皮。 她并不慌,指端一反,刀背磕桌沿,借声扰他耳。 他却不吃这一套,半步横移,肩背一顶,已经把她从桌沿带开,顺势扯住她腰间玄绦。 天翻地转间,言霓只觉胸前一紧,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被他抱进怀里—— 比刚才那姿势更加暧昧,她甚至能感受到郎君那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耳后,痒痒的。 青年声音低下来,不带讥刺,偏偏一句句都戳在点上:“娘子好生黑心,新婚之夜,竟要谋害亲夫吗?” “亲夫”两个字落地成声,也是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近,言霓心里“咯噔”,却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人武功与她不分上下,再过百来招,怕就不敌,此刻强来不智,先脱身要紧。 心里有了念头,言霓便顺着他的圈,慢慢转身,背贴在他胸前,双臂搭在他肩上,像个娇气的新妇依着夫君。 她仰头,眸子亮亮,唇边有笑,轻轻呼一口气:“相公,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真舍得杀我?”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厮虽不知能不能算英雄,可言霓却是记得这厮才刚拜堂前看她那眼神。 她没有接触过多少郎君,只知道这厮看她的眼神与阿兄看她的不一样——相反,是一种如狼似虎的占有之欲。 她想,他也应该不像看起来的那般淡定。 譬如眼下,她看到他瞳孔微缩,听到呼吸一窒,也如愿以偿的看着他低下了头…… 四目相对。 近在咫尺,郎君的目光也的确被她勾了住—— 先落在她的眼,再被她眼尾那点红意勾住,忍不住移到她唇上。她唇色本就娇,呼吸一近,更似滴着水的花瓣,近在眼前。 他胸口起伏不觉深了一线,喉结滚了滚,耳根也泛起热。 “姑娘……你……” 他说话时,言霓只觉得计谋得逞,根本没听,只是在心里暗数:一、二、三。 她左手似无意地在他肩头轻抹,指腹轻捻,袖中的蜡包已被压碎。今夜为稳妥,她特地多带了一包,粉更细,药劲也更重。 粉末无色无味,随着两人间的热气轻轻散开,扑在他鼻翼与睫毛上。 男人眼神依旧清明,却已觉不对,舌顶上腭,硬生生封住呼吸,气沉丹田,死死抵御。 可她贴得太近,柔香扑面,他不敢粗暴推开,只能强撑着一息半息。 言霓却不贪,侧脸在他颈间轻蹭一下,像极了情人间的亲昵。纱面无声,遮住她口鼻。 她掌心顺势按在他胸口,低声哄着:“相公,歇一歇罢。” 粉劲迅速袭来,烈而狠。 他先是膝弯一软,呼吸急促了两下,仍不忘留着分寸,手掌护着她腰,像怕她被拖着一并摔倒。 大抵是知道的确撑不住了,他最后抬眼看她一瞬。 紧接着,眼皮缓缓垂下,手指无声滑落在椅把上…… 直到确定他彻底失去意识,言霓又攥着贴身的短刀,缓步上前。 她是不打算留活口的。 事关重大,此人虽无辜,可显然并非泛泛之辈,将来若是重逢,免不了带来不少麻烦…… 可刀尖才抬起半寸,她耳根骤然一动。 外头风声夹着沉重的脚步,整齐有序,不似醉汉,更非山贼喽啰。言霓心口一紧,刀锋一滞,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人马不少,怕有二三十,且脚步带劲,是成队的兵将。 她眸色一冷,立刻压下杀意。 此时若再动手,不但费时,还要落个把柄。 她迅速收刀,转身快步到阿九面前,单臂一捞,把女郎背在身上,腰一收,稳稳起身。 院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夹着低声的口令:“前门两列,后门看死!快!” 言霓耳尖,听得分明,心里已无半点迟疑。 她一脚踢熄角落的油灯,借着喜帐的掩映,迅速掀开窗格,从她白日预备的缝隙翻出,借力落在天井。 脚尖一点,她背着阿九迅速隐入夜色。 …… 这青梧寨,她可再不会回来了。 第4章 回府 次日巳初,长安永安里。 巷口石狮子蹲着,背脊被晨光烤得发热。 里坊门鼓一响,巡坊吏挑帚而过,街上卖豆花的吆喝声刚起,巷子尽头却先辘辘驶进一辆素面马车。车身不甚华丽,只在辕前系了一绺红缎,扬起一阵细尘。 马车还未全停,帘子已被人一把掀起,一个红衣女子凌空一点,轻巧落在顾府门前三层青条石上。 她一身红褙子,里头绛色襦裙,腰束玄绦,衬得身段绰约。鬓边斜插一枝鎏金石榴花簪,耳下一对金缠丝小坠轻轻晃着。 她落地稳,脚下靴跟不过“嗒”的一声。人已抬眼,眼尾一点红,生得耀目。 她身后阿九也提着包裹跳下,脚步略虚,才站稳就被街坊几张嘴给“围”住了。 “哎呦——夭寿了,顾家的二姑娘回来了!”对门打络子的婆子先“呀”了一声,抹了把围裙,扭头就往旁人耳朵里钻话。 “真是她?不是说在乡下庄子养病么?”卖豆花的挑子一歪,汤水差点泼出来。 “你看这精神气儿,哪里像是还病着的样子,啧,不知又要闹哪一出。”修伞的老匠眯了眯眼,“不过长得可真好看。” 言霓——也就是顾言念——对这些窃窃私语向来听得清楚,甚至也已经习以为常。 她把袖口一抚,笑也不收,反倚着门当,抬手敲了敲顾府门环:“开门。” 门扇里“呀呀”一响,值日的小厮还没把暗闩抽全,就被一股子风掀开。 门房老郑跑得飞快,行至门槛就弯腰,脸上皱纹都堆成了花:“小姐——小姐可算回了!老爷、夫人正念着呢!哎呀,身上可还好?” 顾言念正欲答话,忽听廊下有人快步:“二妹妹!” 来人声音带笑,脚步已到面前。 顾衍成一把将顾言念的包袱提过去,顺手把她的披风往肩上一搭:“风大,先进里头,母亲在正堂和大嫂点妆奁呢。你这一身红,远远打眼,永安里都看见了。” 顾言念抬眸:“我在庄子养病,穿得喜庆些,图个好彩头。” 顾衍成“嗤”的一笑,低声:“是图彩头,还是‘图人头’?前儿就传你从庄子不声不响溜了,阿兄差人去找,空回了三趟。” 说着又压低些,“阿耶昨夜还在书房待到三更。” 顾言念心里一动,面上却没显,挑挑眉尖:“回来了,不是更好?”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不明白阿耶和阿兄们为何就这般大惊小怪的。 二门进去,穿过影壁,正堂东侧廊道已铺了红。 几个婆子正抱着绣匣、锦被从对面走,见到顾言念,都笑着躬身:“二小姐回来了。” 顾衍成半护半拦,将她从正堂门口绕开:“母亲正忙你言仪姐姐的嫁事,先回你院里歇口气,省得被逮住问东问西。” 两人沿着西廊往内走。 檐下风铃轻响,院中银杏刚抽新芽,小水槛上碧苔细滑。穿过回廊,前头一转,便是顾言念所居的湘竹院。 兄妹二人抬眼,远远便见门前立着一人,玄青常服,佩带束得齐整,姿态如松,神色沉静。 顾衍修。 顾言念的母亲一共就生了他们兄妹三人,顾衍修、顾衍成是双生,年方弱冠,也都已娶妻。 不同于顾衍成,顾言念可是怕极了这位大兄。 她向来自诩不怕天不怕地,偏是见着这位嫡兄,就像猫见了秤砣,明知砸不下来,还是乖了几分。 顾衍成笑得更欢,朝那人抱拳:“大兄先一步来了。” 顾衍修点头,目光先在言霓脸上落了一瞬,又往她手腕与步伐上扫过,才道:“回来了。” 说罢,也不多问,当面把随身带的玄色氅衣解下,示意青衣小厮接过披到她肩上,“风凉。” 顾言念“嗯”了一声,扯了扯衣角:“阿兄,堂里热闹,怎么在这里候着?” “候你。”顾衍修淡淡道。 这一句简简单单,叫顾言念本能的躲开他眼。 顾衍成在旁打圆场:“进屋说,门口站着像问罪似的。” 三人进了院,湘竹院的垂花门“呀”地掩上,隔绝了外头红绸与人声。 檐下两只博山小炉正冒着细细檀气,窗里海棠几上摆了新切的樱桃。阿九忙着去倒热水,丫鬟小槐端来姜汤。 门一关,顾言念像从针尖上落到棉里,笑意“唰”地回到脸上,往榻上一坐,抱起绣枕就当靠背,抬腿踢了踢靴跟:“一路闹腾死了,可吵!” 她说的自然也就是街上那些叽叽喳喳议论她的人。 顾衍成接话最快:“这就叫自作自受。谁让你一身红从永安里口跳下车,惊得那帮婆子眼都直了?你若想清净,穿素更省事。” 说完他又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可你自己个儿偏不,你就爱这股子扎眼。” 顾言念笑:“是了,我偏爱。” 这边兄妹俩说笑,另一头的顾衍修坐在旁边交椅上,背直手稳,他先让小槐把窗缝掩紧,又示意阿九把门闩落好,才开口,声线不高不低:“阿念,你胆子大了。” 顾言念“啊”了一声,吐吐舌头,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阿兄又来啦?讲理呢,我不是一个人,阿九同去的。” “一个两个,有什么分别?” 两个小姑娘本该在庄子里好好呆着,如何跑到山寨里去了? 可见自家妹妹仍旧改不了那性子,永远挂着一颗闲不下来的心。 顾衍修看她一眼,语气仍平稳,“敢独自去青梧寨,你可知那是什么地界?你是顾氏嫡女,若有半分闪失,不是你一人之祸,是顾氏之祸。父亲母亲,可担不起你这般任性。” 顾言念被他说得缩了缩肩,闷闷道:“还不是为了阿耶忧心的那件事。我去看了账本,那笔账没什么问题。” 她坐直些,眼神也认真起来,“原是扬州的富商在给镇北侯府周转的一笔‘别项’,绕了几道手,好藏路子,不是冲咱们来的。” 顾衍修指尖一顿,若有所思:“确证?” “有簿号,有戳印,数目也对。我翻到‘万春记’与‘太和兴’的两笔入银,又有‘京城转手’拆散出去的明细。” 顾言念把昨夜记下的点滴简短说来,收得干净利落,“末了归并到‘别项’,与他们那边往来正好盖住。怕旁人查,我没抄全,只记了来去。” 顾衍成听得有趣,挑眉:“新鲜得很。你一个闺阁姑娘,敢闯寨门翻总账,回头再跟我细说几招。青梧那帮人是不是被你忽悠的脑袋开花?” “都睡得香。” 顾言念毫不脸红,端起姜汤抿了一口,“南溪老酿,烫过更香,再加点药,更是一绝!” 顾衍成哈哈一笑,往椅背上一靠:“当女土匪可好玩?怎的不顺便找个压寨夫君?” 话一落,屋里忽然静了一拍。 顾言念手里瓷盏一滑,沿口轻磕在碟上,发出一点细响。 她眼底莫名一闪,旋即垂下了目,睫毛投在脸颊上,遮住了那点浮起又压下去的心事。 顾衍修看得清楚,目色却更淡,像什么也没瞧见,只端起茶盏,压住弟弟的话锋:“轻浮话少讲。” 顾衍成自知失言,咳了一声,笑着岔开:“好,好,不逗了。二妹妹有本事,我是佩服的。” 他又凑到顾言念跟前,压低嗓子,“可也要留个心眼。城里这两日风紧,听说是哪家贵人被劫,禁军换防,坊里夜禁查得严。你回长安,别再往外跑。” 顾言念“唔”了一声,把姜汤喝干,做出几分困倦来,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我累了,想睡一会儿。等母亲歇息时再去请安。” 顾衍修把盏放回,终于收了锋,语气缓下来:“可。歇罢。” 他顿了顿,又像忽然想起正事,“言仪下旬出阁,亲事定在二十八。你不可忘。近来不要闹事,收敛些。” “……长姐?” 顾言念这才把心思拽回来,哦了一声,“我记得,是嫁英国公的——侄儿?” 似乎是英国公的胞弟庶子。 她记得,当初母亲为长姐挑选人家时,也是费心费力,细细打量过几户高门大族,甚至也有几家未来冢妇之位稳当的好人家。 可长姐自小性子恭谨端庄,凡事都求一个稳妥…… 这么多世家儿郎不要,偏偏看中了霍氏庶长子,那人虽出身支庶,却为人温厚,性情与她相合。 母亲本还有些迟疑,父亲也思量再三。 可长姐态度极为笃定,终究还是随了她心意。 不论如何,英国公府门第毕竟不弱,虽不算顶顶尊显,也不失为一桩稳妥亲事。 顾言念想来,虽觉若换作自己,断不会就此满足,可转念又笑:人人的性子不同,长姐能得所愿,已是极好。 这般想着,却见顾衍修点头,“礼单昨夜才过来,母亲在添妆。你做妹子的,礼数不可失。到时你要同去送亲。” “知道了。”顾言念应得干脆,“我不添乱。” 她这几日怪怪的不惹事就是了。 顾衍成抬眼看她,笑嘻嘻的神气又回来三分:“你若能不添乱,父亲得烧高香。” “二哥。”顾言念瞪他。 小叙几句,知道妹妹没事,又看到妹妹眼底乌青,顾衍修也没打算久留,他站起身,对阿九交代:“看好了门。二妹妹睡时,闲人勿近。若母亲唤,先回话说醒了便去。” 又对小槐道,“去膳房要一碗宁神粥,待会儿端来。” “是。”阿九与小槐齐声应了。 门开半寸,外头的光风就要涌进来。 顾衍成脚步一转,又回到榻前,伸指轻敲她额头:“有事先同我们说。我们在,你别逞强。” 顾言念把脸埋进绣枕,声音闷闷的,却带笑:“知道啦。” 兄弟二人并肩出门。门扇合上,院落又静。 檐下的影慢慢挪,落在阶上。 静了半盏茶功夫,顾言念才翻身坐起,把额角散乱的鬓压了压。 方才被二哥一句玩笑挑起的那一瞬心跳,此刻还余一点余烬。 她偏头看向案上,红衣的袖口搭着,袖边线缝里藏着一小截细簪,簪脚处空空的—— 昨夜装着纸片的地方,已换放在妆匣底层。 阿九端着一盏温水进来,见她没睡,压低声:“小姐,您真不歇?” “歇。” 顾言念又倒回枕上,阖眼,“你守门,半个时辰后叫我。先去把我那身衣裳收好,别叫人乱摸。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把随身的粉包摸出来埋到花台后,别留痕。” 阿九点头:“晓得。” 她伶俐,做事从不多问,转身就去。 屋里只剩博山炉浅浅的香。 顾言念闭着眼,却并不真睡。 脑海里,是那间喜房,是那盏摇晃过的红烛,是近在咫尺的一口气,那出色的身手,是忽然沉下去的睫毛,那温柔的相护—— 她竟罕有地开始惦念起一个郎君来。 难道是因为没能灭口,心里有遗憾?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是丫鬟小槐放下宁神粥,又退了出去。静极,能听见竹叶相挨相摩的细声。 顾言念百思不得其解,遂翻过身,把绣枕抱得更紧,低低出了一口气。 第5章 明仪 与此同时,午未将至,长安街上风大。 永安里口两面喜红挂着,顾府门前的石阶照得发亮,一列黑漆素车自宣阳门方向缓缓驶来,辕前只束一段旧青绳,不挂家号。 车旁并辔一骑,是随侍;车内坐着两人。 靠里那位衣袂收整,神色寡淡,拇指上青白玉扳指在指腹间慢慢一转。 对面青衫公子生得清隽,眼底温存,腰间符袋压得平平,看得出是世家子弟里那等规矩出挑的人。 正也是当今丞相府的大公子——阮循。 素车过顾府门前,里头那位仅抬眼一瞥,目光贴着朱门与喜幛掠过,便收了回来,像从未多看人家半寸。 指下扳指“嗒”的一声轻响,他开口:“守则,你与霍廷泽熟,回头捎句话——青梧寨那伙儿,不尽是恶。若愿下山,先让英国公府试招,守道护粮,别触盐课与田税。” 霍廷泽,正是当今英国公世子。 也不枉他昨日故意被擒了上去走一遭,那青梧寨规模大,里头的人看来大多都是忠义之士,若能招安……那便是最好。 阮循一笑,点头应了:“我去说便是。由英国公府出头,总比官府硬抄好见多。” 话音刚落,恰有一微风轻拂,他借势把帘角掀指宽,刚好看见外头顾府门上“囍”字被风一抻,红得扎眼。 他垂下帘,收了笑意:“伯衡,你纵然求贤若渴,也不该拿命饲虎。昨夜那一遭,我们都折了魂了……” “长公主娘娘若知你单骑入寨,得把国公爷书房拆了。” 谁不晓得定国公和安康长公主有多么疼爱膝下那唯一宝贝独子温玉温小公爷,若真出了什么事,青梧寨怕是要被翻个底朝天。 而这位金贵的“独子”听了好友这话,只是把扳指推回掌心,停了停,声气仍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能做什么便多做点罢。” 阮循收住话头,沉默片刻:“我娘子也与我说了。” 他年初才娶了兰陵萧氏女为妻,自然晓得更多内幕。 “兰陵那边……前儿账房被问三回,铺子查了两遭。按例不过例行,架势却不对。岳家众人,夜里都不安稳。” “他是打算从最老的拔。” 温玉淡淡道,“拔两颗,后面就好下手。世家要活,得先自己挪一步,不挪,就要被人替你挪。” 阮循苦笑:“你总把生死事当棋盘上挪子儿说。可落在各房各院,都是人。伯衡,你心里明白。” 车里短暂一静。 那人低了低眼睫,像把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下,又把扳指滑回拇指:“总之,青梧若肯归规矩,便给旁人看个样。霍家肯接,咱们再顺势递一纸章程进去。” “我一会儿就去办。” 阮循应得痛快,旋即压低声气,“还有一桩。今儿早御前传来话,陛下近来问起你的亲事。” 温玉的手指明显一顿,玉扳指在拇节处磕了一下。 三年前他年及弱冠时,皇帝便有意给他寻个人家——那家是皇帝新培植起来的心腹,可门第委实低了些,不过是个八品小官之女。 那时候母亲便以看不起那一户为由,给推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皇帝羽翼渐丰,对付世家的心思愈发昭然若揭,若是又推了…… 那可就不会那么好圆过去了。 既如此,他还真就不能再拖下去,最好是能在皇帝赐婚之前,早早订下人家…… 可定谁呢? 思及此,心头烦,温玉不由得想起昨夜那红衣身影,短暂的失神后,他清了清嗓子,讽道:“陛下公事繁多,竟也不忘管这些。” “怎么会忘。”阮循忍笑不笑,“父亲回话,说陛下似有意看顾尚书府的嫡女。” 那人眉峰微蹙:“顾家……不就那一个嫡女。” 他后头未接话,只因那位三姑娘在坊间的名声,泼辣也好,护短也罢,传得热闹。他素来不爱信街谈巷语,话到了嘴边仍收住,只把眉峰压了压。 青衫公子见状,半真半玩笑:“伯衡,我是不是早劝过你?” “你比我长五岁罢,不娶妻就算了,连个妾都不纳。长公主娘娘与国公爷不催,旁人催不住,话却越传越玄……” “诶,到了如今,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罢,见好友神情微凝,阮循又添舌宽慰道:“不过嘛……往好处想,顾家终是世家,不至寒微,总强过随手挑个他的人出来给你当枷锁。” 他是一腔真心的为温玉考虑,可温玉也没有再搭话了,他只是淡淡的看着窗外,看着人来人往,没有半分情绪外泄。 阮循见此,也讪讪笑了笑没再做声了。 - 却说顾府。 仲春的天色尚浅,西厢海棠方吐红,檐下风铃叮咚,像给这一院人声烘了个软底。 傍晚,女眷都聚在清和堂。 堂中设的是家常席,铺花竹席,错金银脚的八仙桌不多,只在中间摆一张圆几,四面围座。 顾言念才换过一身淡绛小袄,衣上只绣疏疏几枝桃花,素面朝天,乌发半挽,襟口却压着一方明黄挑线的小方帕。她坐在母亲身侧,略带几分新归家的拘束。 对面先开口的是顾明衡之妻李氏。 李氏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出身赵郡李氏,更是高门嫡女,自嫁入顾家后常居中馈。 她一身月白妆花织锦衫,眉目娴雅,声音温和:“二妹妹在外这些日子也受苦了。你今儿才回,想必还未曾歇稳,今夜且先坐着,别拘束。” 顾言念微微一笑,神色恭顺,语气却带了几分机敏的圆滑:“有大嫂和二嫂照看家里,我哪里还受什么苦。倒是让嫂嫂你们操心了。” 她话音未落,张氏已然笑起来。 张氏是顾明礼之妻,生得丰腴明丽,也最爱穿鲜艳颜色。今夜穿的是石青缠枝牡丹纹褙子,鬓边金步摇摇得轻脆。 她性子直爽,常不顾忌场合,此刻打趣:“你这张嘴,倒比以前更会说话了。先夸我们一通,好似我们真有多贤能似的。” 众人听了都笑,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顾言念也跟着笑,她轻轻拨了拨盏盖,把那乳蜜葡萄浆摇得微微起了沫。她才抿一口,忽觉一阵檀香似的清气贴近耳畔。 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知何时挪了过来,锦墩才半分空,她已侧身倚在顾言念身畔,眉眼弯弯,唇角含笑,生怕旁人瞧见似的压低声音:“二姐姐,你这一回来,可把我盼坏了。” 顾言念回首,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女郎正对自己挤眉弄眼。她眉目明净,肤色白嫩,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绛珠花,因年纪尚轻,神态间透着不加掩饰的灵动。 正是她的庶妹顾言宛。 顾言宛从小便在顾夫人身边长养,不似外宅庶女那般拘谨自抑,反倒因得了嫡母亲厚,行止间透出几分娇纵灵动。 她年方十五,正是豆蔻年华,说话时眼珠子一转,便带着点儿机敏的俏意。 “你可瘦了些,” 顾言宛细声念叨着,伸手去扯姐姐的袖角,像要替她掸点儿灰,“亏得母亲日日在佛前替你许愿,还说你只管安心养病,家里一切有她和大嫂二嫂撑着。如今见你回来,总算宽心了。” 顾言念被她这一番关切逗笑,半是宽慰半是调侃:“何时学会跟个老婆子似的,口口声声操心,倒不怕愁出皱纹来?” 顾言宛被她打趣得“扑哧”一声,眉眼弯弯:“二姐姐还说我呢,你若真病得厉害,回来就不会这样笑了。” 这边话音刚落,二嫂张氏已忍不住插话,半真半假的摇头,笑声爽利: “你们这对姐妹,一开口便你一句我一句的,倒好似说书一般,听得我们在旁边直乐。” 她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掩唇,鬓边步摇摇得叮咚作响,只把气氛拎得更活络。 李氏比她稳重些,轻轻一笑:“三妹妹素来机敏伶俐,二妹妹最是疼她,旁人哪里插得上话。” 顾言宛闻言,眼神一亮,忙偎到顾言念肩边,低声咬耳:“你看,大嫂也替我说话呢。” 顾言念笑着瞪了她一眼,正待答话,堂外帘影一动,一阵莺声燕语随之而来。 “夫人来了——” 帘影甫动,满堂气息一静。 只见顾夫人顾云氏在丫鬟搀扶下缓步进堂。 她是将门出身,生得高挑挺拔,此刻身上着一袭暗红织金缠枝海棠妆花褙子,外罩月白细绫披帛,行止间铿然有声。 不同于京城里的大多女郎,她年少随父兄习弓马,身骨一直极健朗,自嫁来顾氏,府中儿女自幼皆由她管教,顾言念习得一手好拳脚,也是母亲在闺中亲自点拨出来的。 只见她身侧紧挨着瞧着端婉的女郎,一身雪青色褙子里衬藕荷裙,她腰身纤细,步伐谨慎,眉眼清丽中带三分拘谨。 这便是顾府将要出嫁的长女——顾言仪。 众人见顾夫人进来,纷纷趋前行礼,口称:“母亲安。” 而顾夫人在堂中落了步,也只是目光一掠扫过众人,便笑道:“都坐下罢。家里自己人,哪来这许多规矩。” 堂上一时应声,李氏与张氏相视一笑,顺势落了座,气氛又宽松了几分。 旁侧的两个小女郎原本拘着,也才敢舒口气,依次坐回锦墩,只余顾言仪跟在顾夫人身后,待她落座,又端端正正地跪在其身侧。 下头丫鬟递来羹盏,她贴心拂去盏沿的蒸汽,双手恭敬奉到母亲案前,语声温顺:“母亲为女儿这般劳心劳力,自晨至今未歇,女儿心里实在不安,还望母亲保重身子。” 顾云氏看她一眼,唇角挑起,语气里仍带几分爽朗:“说的哪儿话来。我这点力气,担得起你一副嫁妆。” 她将羹盏推回些许,又放缓声气,“倒是你,白日里试头面试鞋样,眼都花了。去,回你位上坐下,夜里叫人熬一盏雪燕,多歇些,别明早憔悴了面容。” 顾言仪顿了顿,仍执意俯身,把母亲几前的软垫略略整理妥帖,又挟了两筷子春笋放在她的小碟里,方才退到一旁,端端正正地回到自己的锦墩。 她的位置正好在顾言念身畔,最是靠近顾云氏。 这方一坐稳,席间笑语又起。 没一会子,顾言念端着盏,见母亲与大嫂二嫂说到嫁妆清单,不由生出个玩笑,唇畔一弯,话已出了个头:“到时女儿若偷了两匣妆金去换糖饼——” “换什么换?” 顾云氏抬眼,话头截得又快又准,眉梢却带笑,“你也别瞎跑。你长姐出了门,下一个就是你了,给我安生些,别整日里往外头乱蹿丢人。你那几套骑装,先锁起来,等着我看过再说。” 她们母女二人惯是这般相处,旁人也都见怪不怪,反倒笑声更盛。 李氏抿唇失笑,用帕子掩了掩,张氏却索性拍膝笑出声:“娘说得对极。二妹妹啊,你那胆气,可难得!” 顾言宛正年轻,最爱热闹,忙趴在桌沿凑趣:“二姐姐乖些,免得母亲又要动气。” 堂中气氛一派融融,碗盏叮咚,笑声与灯影交错成一片。 只是顾言念端盏的手微一滞,讪讪笑了笑,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她心底隐隐明白,自家母亲那句“下一个就是你了”,虽带笑,却并非玩笑。那眼神瞥来时,分明写着“若敢推辞,便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低下头,假意去拨碗里的春笋,没再开口。 心里却止不住微微发紧。 她晓得自己早该嫁人了,家中父母疼爱归疼爱,终究也不能替她一世拦下风雨,更何况,她受家族教养,如今也到了为家族做事的时候了…… 可是…… 长安城的儿郎们能不能像点样,为何她一个都看不上啊! 女主妈妈是安南云氏女,这个家族相关人物在已经出现过啦,有《我把郎君》里的男主的母亲和嫂嫂(云氏嫡女),《谋安》里的男主母亲,这个家族后来的故事在《谋安》中可见。 本文女主实际上就是《我把郎君逼疯魔》这本书里的男主覃淮的姥爷的妹妹的女儿,也就是覃淮的姑奶奶,后期出现了作为覃淮和兰沅卿成亲时的全福夫人,感兴趣的可以移步这本书。 《谋安》中,本文女主已经五十多岁,大家也可以移步去看,这本书里有年老的男女主。 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移步另外两本书~ 另外, 称谓排序大致是: 云夫人(嫡母) → 顾府内宅真正的主母。 顾明衡(嫡长子,22岁) 顾明如(嫡次子,22岁) 两个人是双生子,后期在《谋安》和《我把郎君》,弟弟出现为吏部尚书,哥哥不幸去世了。 李氏(大嫂)、张氏(二嫂) → 身份是儿媳,但辈分上高于顾家女儿们,她们喊“二妹妹”“三妹妹”只是出于亲昵,实际上地位是长辈。 顾言仪(庶长姐,生母早逝) 顾言念(嫡二女 / 本文女主) 顾言宛(庶三妹,生母是妾,后面会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明仪 第6章 重逢 四月二十,正是暮春时节。 长安天光清朗,碧空如洗,杨柳新绿,杨花随风飘散,扑簌簌落在僧阶石缝之间。 相国寺前殿钟声洪亮,回荡在长廊深院,香火鼎盛,女眷们三三两两,或曳罗裙,或执香盂,眼波流转之间,却都带着几分暗自的打量与期许。 寺后小园,修竹摇风,水声潺潺,几座凉亭临水而筑,供贵客歇息。 偏偏此时,水榭亭间陡然传出一声巨响。 “砰——!” 只见一名素衣公子被猛地踹出亭外,直摔倒在青石甬道上,冠角歪斜,白衣尽染尘土。 他勉力撑起身子,狼狈得面红耳赤,扯着嗓子喝骂:“你这般女子,真真泼悍不驯,不知礼教廉耻!” 他咬的“泼悍”二字,几乎等同于骂人粗鄙,直指女子不守闺训。 若换做寻常女子,怕就要揉揉眼睛哭鼻子了。 可亭中却传出一声冷笑。 只见顾言念红衣若火,立于亭心,眉目间英气逼人,唇角一抿,拍了拍掌心的尘土:“呸!你那些外室,能从城东排到城西,还好意思与我相看?真当我顾家无人!” 她声清字正,宛如剑锋出鞘,响彻在廊庑水榭间。 围观的僧侣与香客尽皆哗然,私语纷纷: “这不是兵部侍郎家的长子?平日里装得温润如玉,洁身自好,怎地私底下竟是这般行径?” “顾二姑娘果然性烈,连这等虚饰的体面也不肯让半分。” “唉,虽痛快,可到底泼辣过甚,将来不知哪个人家敢娶,怕是家宅难宁啊……” 窃语声中,那公子心头羞怒交加,却仍硬着头皮叫嚣:“有辱门风!不知羞耻!” 顾言念凤眼一挑,长袖一振,步子上前作势要再踹。 那公子魂飞天外,仓皇连退,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到石柱,爬起来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四座之人无不掩口失笑,场面一片沸腾。 亭中另一侧,李氏(大嫂)急急拢了帕子遮面,低声劝道:“二妹妹,且歇手。闹得太凶,传出去更不好。” 顾言念却若无其事,拍拍手心,回眸笑吟吟:“嫂嫂,这已是第五个了,一个比一个无趣。倒不如让我出去走走,可好?” 李氏瞧她神色倦怠,心中暗叹,知她既生厌,便再逼不得。 只得点头:“你小心些,别又闹出事来。” 顾言念笑着颔首,拽了小丫鬟阿九,径自离亭去了。 …… 相国寺后院的景致自与前殿不同,少了香客喧嚷,多了几分静雅。 石桥卧波,清泉潺潺,几树海棠将谢未谢,花瓣落在水面随流飘去,仿佛画里添彩。 顾言念携着阿九,走得无精打采,步子踢着青石小径上的细叶。 她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今日被母亲强按着来相看,已是憋屈得紧。 方才那一闹,虽出了口气,可到底乏味至极。 这些世家公子明明也是出身高门,却一个赛一个的虚饰,见面不过是谈诗论文,夸来夸去都离不开门第清誉。 顾言念走着,忽见园后高台耸立。 那处是一座旧塔,因年久失修,门扉锁闭,常年荒废。 听说里头阴风阵阵,夜里还曾有僧人见鬼影浮动,久而久之便无人敢近。 她眼中却亮起光,显是忽而来了兴致,她抬手指着塔身,笑道:“阿九,你说这塔里真闹鬼么?我自小到大,只在外头看过,却从未上去过。” 阿九吓得一怔,急忙劝:“姑娘,这地方早封了门的,僧人都说快塌了呢。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话未说完,顾言念已扬眉一笑,身子一纵。 只见她红衣翻飞,轻若燕子,脚尖点上石栏,借势又上檐角,顷刻之间已跃至塔腰,宛若一抹烈焰直冲云端。 阿九惊得花容失色,忙要追上去,却被顾言念俯身喝止:“你在下面守着!有人来便咳两声。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已轻巧掠过破旧窗棂,没入塔内。 - 却说那塔内阴暗,灰尘扑簌,光线从残破的窗棂斜斜照入,映出一地杂乱。 顾言念初入,只觉鼻端都是陈灰气息,抬眼望去,墙壁斑驳剥落,梁柱歪斜,果真是多年无人问津的破败模样。 她兴致正浓,四下张望,却见角落里竟还堆着几卷旧纸与木简,似是残破的经籍与笔录,早被尘埃封裹,蜘蛛结丝。 顾言念本性好奇,蹲身细看,只见地面浮灰厚如积雪,却偏偏有几行清晰的脚印,深深浅浅,延入塔心。 她心里一凛: ——此地明明荒废,为何会有人来? 她垂眸细数,那些脚印有深有浅,少说也有三四人之迹。 正自凝神,未曾注意脚下,那早朽的木板“吱呀”一声,竟塌下一角。顾言念身子一晃,眼见就要跌落塔下。 骤然之间,一只有力的臂膀自暗影伸来,稳稳搂住她腰际,强行将她拽了回来。 “二妹妹,小心。” 耳畔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惊惶未消。 顾言念心头一震,抬眼一望,只见来人青衫劲装,眉目清朗,神色冷肃,却偏在此时透出一抹关切。 正是她那大兄顾明衡的同窗好友——英国公世子,霍廷泽。 她微愣,脱口而出:“令恩哥哥?你怎的在此处?” 令恩是霍廷泽的字。 霍廷泽收回手,神色一顿,像是思忖如何作答,才缓缓道:“今日闲来此处走走,偶然至此,却不想见二妹妹冒险。” 顾言念原本觉得他这话说的好没逻辑,正想追问,却忽而察觉与他离得太近,心下微觉不自在,想要推开,怎料脚踝已被碎裂木板划破,刺得生疼。 她闷哼一声,身子一歪,心里开始懊悔自己不该这般莽撞的跑上来。 霍廷泽目光一凛,伸臂揽住,低声道:“莫动。” 语罢,他旋即一把将人抱起,身法如风,轻功纵跃,自塔腰凌空而下。 塔下,阿九正急得团团转,猛见姑娘被人怀抱而下,吓得面色惨白,忙迎上来:“姑娘!你伤着了?!” 顾言念脸色泛白,却仍勉力笑道:“只是脚踝擦破了皮,不妨事。” 霍廷泽却不依她轻描淡写,沉声问:“你们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阿九犹豫半晌,才怯怯答道:“在后厢房东侧……” 霍廷泽颔首,当下顺着僧舍后的小径,抱着顾言念疾步而去。为避人耳目,他特意选了幽僻之路,步伐沉稳而无声。 顾言念低头,看着自己裙角在风中微微飘荡,心下隐隐发窘,却因脚踝火辣辣作痛,一时竟无从挣脱。 - 高台暗室之中,气息压抑。 温玉负手立于窗下,神色冷淡,眼眸深沉。阮循斜倚案几,折扇轻摇,目送那一抹红衣渐渐远去,唇角浮起笑意。 “还好伯衡耳力好,若是被顾二娘子听了去,可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他们刚才正在商量青梧寨招安之后如何处置,以及皇帝对兰陵那边的招数应当如何应对的问题。 若是真被人听见,那人定然是不能活的。 而杀一个尚书的女儿,到底也太容易得罪人了。 温玉眉峰微挑,眼光冷冷掠过塔下残影,淡声道:“那女子,是顾家二娘子?” 虽只看到一个影子,可怎么觉着有点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呢…… “正是。”阮循笑意更深,指尖轻敲扇骨。 因着英国公府与顾家关系不错,他又同霍廷泽关系不错,故而他同顾家二娘子是见过几面,虽没有熟悉到哪里去,但也大概知道顾言念的模样的。 温玉静默片刻,眸色如冰,冷冷注视着远去的背影,心底却闪过一丝异样。 “顾二……”他低声喃喃,语气中难辨情绪。 阮循斜眼看他,慢悠悠解释道:“顾大郎与令恩是同窗好友,二娘子唤他‘令恩哥哥’,倒也寻常。只不过——”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几分促狭,“听闻顾家近日正忙着替她相看人家,若这烫手山芋能交到霍家手里,伯衡,你可就能轻省几分了。” ...... 阮循调侃的意味明显,温玉却没再搭话了。 他仍然在尝试回忆究竟是在何处见过那位“顾二娘子”。 - 却说僧舍后路,竹影参差。 霍廷泽抱着顾言念,脚步极稳,轻功纵跃之后收势极快,仿佛一头猎隼收翅落地,连衣袂都不曾扬起半点声响。 顾言念被迫偎在他怀里,红衣翻卷,袖口的流苏轻轻扫过他甲胄下的暗纹。 她自知脚踝受伤,硬撑也走不快,只能暂时由他抱着。 可近得这样,她心底仍觉不自在,微微别过头去,掩住眼底一瞬的局促。 阿九紧紧跟在后头,见姑娘神色苍白,眼中急得要滴出泪来。 偏生又不敢打扰,只能压低嗓子小声唤:“姑娘,忍一忍,到了便好。” - 回到后院僧舍改的客院时,天色已沉下去半寸,榆叶在檐角被风压得一层一层地偃伏。 小院名“清露”,是相国寺专留给女眷歇脚的静处,门口两株老石榴,枝干如虬龙,花却谢得七七八八,只有几枚残红贴在叶脉上,像未洗净的脂粉。 守门的嬷嬷一见才刚还生龙活虎的二娘子眼下却就怏怏躺在霍家公子怀里,连忙先一步打起帘子,低声唤:“少夫人在里头,正等着姑娘呢。” 顾言念尚未答话,霍廷泽已略一俯身,将她从怀里放到廊下榻凳上,手掌却还护在她脚腕下,眼神镇静,声音极稳:“先别着急踏地。” 说着把自己袍角掖了掖,膝行半步,竟亲手去看她踝骨上的伤。 帘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哎哟——” 李氏掀帘而出。 她素来寡言,面上却总带温存,这会儿见二妹额上有薄汗、唇色淡了三分,真被吓了一跳,忙把随身的香囊递给丫鬟:“去兑温水来,再取雪白纱布、金疮药。快。” 话一串,眼风才落到廊下那位青衫公子身上,“……令恩?” 霍廷泽起身,端端正正一揖:“见过嫂夫人。” 他因与顾明衡同窗,进出顾府不止一次,再有府上侧室原就是李氏庶妹,自然熟悉。 故而也只礼毕简略交代,“二妹妹在后塔边踏了朽木,擦破了皮。我恰巧碰见,便送她回来。” 李氏心里一松,面上仍带责备:“你这孩子,越大越不像话。佛寺高台之处,是你能去的么?” 她话虽冲,落在实处却全是心疼,这头一面唤人去铺榻,一面回身柔声,“令恩辛苦,且入里头坐。” 霍廷泽拱手:“嫂夫人客气了,在下本不该打扰女眷清修。只是恰巧路过,见二妹妹受伤,岂敢袖手。如今送到,已然无事,在下该告辞了。” 李氏含笑拦道:“哪能如此匆忙?你与大郎同窗,又是自家人,何来打扰?何况此地幽僻,正好歇脚。外头香客熙攘,不如进来坐坐,喝口茶再走。” 她说得温婉,言笑恳切。 霍廷泽眉宇一动,略一迟疑,终是略略俯首:“如此叨扰,倒显我不识抬举。” 说罢,仍立在檐下,并不迈步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