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九月十五,这些日子牛毛细雨沥沥淅淅下个不停,一场秋雨一场凉。李禾拖着**的衣裙将药阁娇贵的灵草灵花搬到暖室。
这些花花草草,可比她这个杂役的命贵多了。
啊,搬的腰酸背痛。
“就你死心眼儿,那么多人,不知道偷懒的啊。”
张彩花拍了拍小姑娘乱七八糟的发髻,随手给施了一个净尘决给李禾,烘干了小可怜潮湿阴冷的衣裳。
可还是有些冷啊。
“我还想多赚些灵珠呢,一盆十颗灵珠,十盆可就一块灵石了,这可比我月钱高多了。”
李禾缩了缩脖子,悄咪咪反驳。攒够钱就可以给兄长铸命剑,兄长有了命剑就可以修为一日千里,早日结丹,成为大佬,庇佑一方!
那她就可以早早退休养老啦。
“好好好,我不管你了,小心个子长不高,小不点——才到我下巴,小禾~,你不会真长不高了吧。还有你这头发——”
张彩花看那乱糟糟的头发实在不顺眼,顺手摸了一把发带,谁知李禾这发髻太豆腐渣,还没碰就散了。
“张师姐!!!”
“——不是,我就轻轻一碰!你,李禾,你这头发不会还是那天谢师兄给你束的吧!谢师兄去海城秘境都好几天了。”
张彩花捏着青绿色布条手忙脚乱,眼神乱飘,只好恶人先下手为强!
李禾一腔怒气还没发泄就被敌人大招堵在心口,披散着一边头发,咬牙切齿,眼神充满怨气。
可恶,让她说中了。
“拿来,谁说的,我自己梳的,今早才梳的!!”
恶狠狠拽过发带,顺带瞪张师姐一眼。
“不要冤枉人。”
三下五除二,拆掉另一侧丸子,然后——歪歪扭扭绑成了一股。
“噗!”
张彩花忍俊不禁。
“哈哈哈,好小禾,你竟然不会梳头。”
“这叫马尾!我哥哥说的!”
张彩花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歇了片刻。抬手捏捏生气小孩的脸,软软的。还是个小孩子呢。
“师姐呢,今天不欺负小孩,猪肘子要不要吃~炖的烂糊的哦。”
李禾还在羞恼,本不想搭话。
但是。
可恶,被拿捏了。
“要吃!”
语气仍是恶狠狠的,只是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呢。
啃完肘子,李禾提着食盒准备去送饭。
是的,清峰山,萧竹苑。
不过现在是她的活了。
那掌事师兄怎么说来着,咳咳,李禾左手撑着竹伞,腾出右手捏了捏嗓子,然后背在身后,梗长脖子开口学道: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禾禾师妹已经熟悉了路,就劳请师妹你继续送吧。”
长得跟呆头鹤一样,还怪有礼貌的。
也罢也罢,就依他这一次吧。
才不是因为不能拒绝!
这些时日下来,从水离山到萧竹苑,半个时辰的山路,李禾走的轻车熟路,果真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也没什么危险。
就是秋雨缠绵,石阶湿滑,容易摔跤啊——
一个屁股墩儿。
衣裳又湿了,粘在皮肤上,阴湿沉重,寒凉刺骨。
可恶的天气。
一手撑伞一手提物,一路下山又爬山,不可谓不历经艰险。李禾紧赶慢赶,也是迟了半炷香的时间。
还好,那贵客也没什么古怪脾气。温和有礼,待人(李禾自己)也宽厚。
大概是因为他是个凡人吧。
是的,那竹林子里住的,是个纯纯粹粹地地道道的凡人,还是个坐轮椅的凡人。
李禾第一次见到也很惊讶来着,可细细想来也说得通。
你看啊,住的如此偏远,住处如此简陋,身边没有杂役,吃饭还要她送!
一日两次,一来一回一多个时辰,饭菜早凉了。
要是肘子都腻糊了!
贵客哪会是这等待遇。
说不定是哪个长老的俗世穷亲戚,病体缠绵,无以为继,这才上门打秋风来了。
唉,也是可怜人。
“叩叩叩!”
“先生,弟子来送膳了。”
云层低沉,雨越发大了。竹林打雨一场透心凉啊,抖抖伞面上的水珠,李禾小心翼翼地收起伞,兄长送的呢,她可就这一把伞,丢不得坏不得。
“咳咳……”
门后传来一阵咳嗽,似是压抑了几分,和着雨声听不真切。
“——劳烦小友了。”
人未见,声先至。
“吱呀~”
随后老旧的竹门吱呀一声,渐渐拉开。露出屋中一段光影。
那“先生”看起来未至而立,坐在轮椅上,缓缓行驶。入眼是一袭半旧青衣,简朴至极,无一丝花纹装饰,看料子似乎也是寻常的棉布,还是易皱的那种。长发倾泻,蜿蜒铺地,却仅用布带半束。
眉眼平和,唇畔含笑,是个很温和的美人呢。
那坐着的轮椅倒精致许多,木质厚重,做工繁琐,雕刻以祥云野鹤,像个法器。不过李禾的视线粗粗略过纹路,便被随意搭在轮椅上的手吸引了全部注意。
好白,好看,好想摸。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分明是一双很适合拿剑的手。
只是,只是过于清癯苍白,带着一丝微微的病气,像一枝,孤寂伶仃的瘦竹。
李禾突然有些惋惜,这身体拿剑终究是妄想了。
“雨天路滑,耽搁了些时间,还望先生见谅。”
瞥了眼天光,李禾俯身行礼,客人不追究是一回事,作为杂役,态度还是要摆清楚的。
“不妨事,近日雨水颇多,小友来去多辛苦。”
声如冷泉泠泠,那先生微微摆了摆手。
“咳——,只是天色渐晚,路又湿滑,小友还是早些归去——咳咳!”
是该走了,天黑可不好行路。只是李禾听着这深入肺腑的咳嗽声,微微皱眉。
这病先生,今儿咳的愈发凶了。
罢了,李禾,不是你该管的事。
“是,弟子这就离去——”
“——咳咳咳!”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似是心肺衰竭,五脉皆淤。
李禾终究是不忍心,犹豫再三,还是单膝跪地,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病美人的背。
“雨天寒凉,易入肺腑,先生可要我去请医师?”
轻软女音和着雨声绵绵,沿着雨铃嘀嗒嘀嗒,细细密密敲成一片。
病先生缓了半晌,才堪堪喘上了一口顺气。微微倚靠着轮椅,弯着眼眸,看向李禾,良久,才道。
“旧疾而已,无碍,让小友担心了。”
语气仍是平静无波,细细听还能听出欣慰的笑意。彷佛他端坐高台莲花,是个渡人生死怜悯众生的菩萨。
眼前这具残破的痨病身躯不是他的一般。
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先生还是多要保重身体。”
**凡胎,脆弱之极,稍有不慎便身死魂消。
从李家村到上清宗,李禾短短十三年的人生里,唯有死亡日夜相伴。
她不太喜欢。
“对了,头低下些。”
李禾不解,却也不敢不从。
那病菩萨突然抬手,捻着两指从少女发间摘下一片竹叶,叶尖已经枯黄了,又是一个秋天。
他无声笑了笑,复而摸了摸眼前少女的头发,柔软的,温热的,生机勃勃的,沾着秋天的潮湿。
已经日落时分了啊。
“小友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李禾感受着头上传来轻微的压力,想起兄长也喜欢这般摸她的头,虽然最后都是以她玩谢春生的头发告终。
可恶,这病菩萨地位比她高,摸不回去。
“弟子名叫李禾,木子李,禾苗的禾。”
李禾回答的一本正经,她能够认认真真介绍自己名字的地方很少,大多数时候,她的名字都无人在意。
“那个杂役”、“扫地的”、“喂!”比“李禾”更常用。
要是她是正式弟子,她一定让那些弟子记住——
第一,她不叫喂!她叫李禾!
第二,你们这些人真的很没礼貌!
一声低笑拉回李禾的思绪,这人怎么还在摸。
“很好听的名字。李禾。”
李禾自己当然清楚,她的名字——很普通,《浮生缥缈录》上那些有名的美女,什么祝婉莹,安染霜啦,或者天字一号榜上赫赫有名的天才,什么眷京游、寒山枝之类的。
听起来就很话本子,而她,李禾苗。
哦,前几年她自作主张把苗字去了,反正也再无父母阻拦。
李禾,不是苗了。
“先生谬赞,弟子知道很一般啦,不过问人姓名前,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吗?”李禾仰头,看向病菩萨,直接问出声。
“那先生呢,先生叫什么?”
轮椅上男人怔愣,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叫什么了,久到他竟忘了互通有无的规矩。
“——咳咳——”
病菩萨掩面咳嗽,李禾懵然。
问个名字而已,不至于伤及什么五脏六腑吧?李禾连忙抚了抚他后背。
“虽怕是多管闲事,但先生此番状态,还是请个医师吧。”
他只是摆手,敛目轻歇。露出一截手腕削瘦,似乎只剩骨头,一折就断。
李禾只好作罢。手护着轮椅,环顾四周,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竹楼陷入一片漆黑,似乎有什么不好的记忆浮上脑海。
李禾心突然跳的很快,抿紧了唇,慢慢收回了手,双手缓缓紧握。
“先生,要是无事,弟子就先离开了。”
无声回应。
雨仍凄凄冷冷的落着,云层却散开一些,露出明晃晃的圆月。
月亮出来了。
没注意到啊,天怎么黑的这么快!
心慌慌,来不及等回复了。
李禾压低动作,匆匆转身欲走,却闻身后一阵悦耳丝竹响起,随后歌声如天籁惹人沉迷。等李禾反应过来,四肢沉重,神智昏昏,身体已全然不能再动。
她身后灯火次第,绕楼升起,彩绸蓦然成型翩跹,红烛垂泪流光溢彩。琉璃凤凰拖着七彩尾羽盘旋,鸣声清澈响彻寰宇。
已然另一个世界。
“我名谢悲,你可记住了?”
清灵嗓音传来,如天外钟磬音。
记住你个头啊,死病鬼恩将仇报。
以后再多管闲事,李禾是狗。
还有,死掉之前,最后一句遗言。
哥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