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此次坠马,经太医署众医官再三诊视,初时皆断定仅为皮外擦伤,静养旬日便可无虞。
李琰自己也以为不过是一场虚惊,耐着性子卧于龙榻,只待熬过这几日,便可重返朝堂,再度执掌乾坤。
然天不遂人愿。那几处看似不起眼的伤口,非但迟迟不肯收口结痂,反而红肿溃烂,流出黄浊脓水,继而引发阵阵低烧,缠绵不去。
不过两三日光景,高热便如燎原之火般汹汹袭来,将他彻底拖入昏沉深渊。
再度挣扎着清醒时,他只觉浑身骨头像是被抽走了髓,软绵绵使不上一丝力气,喉咙里如同塞了一把灼热的沙砾,焦渴得几乎冒烟。
太医院的医正首当其冲,被盛怒的皇帝一道口谕直接投入诏狱。
顶替上来的副手战战兢兢,屏息凝神地请脉、观色、问症,冷汗湿透了中衣,却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硬着头皮,搬出“伤筋动骨一百天”、“陛下春秋正盛然仍需静养”等万金油般的说辞。
果然当日便步了其上官的后尘,一同进了那阴冷牢狱作伴。
病势沉疴,李琰的疑心病也随之疯长,如藤蔓般缠绕侵蚀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看谁都像是暗中窥伺,意图不轨。
信不过太医,便将殿内所有熏香、被褥、帐幔尽数撤换。入口的汤药茶水,必得让内侍宫人先试过无毒,才肯勉强沾唇。
然而,纵使这样万般小心,他的身体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日垮塌下去。整整一个多月未能临朝听政,堆积如山的奏疏只得由中书省挑紧要的念给他听。
又有臣子不知死活,斗胆进言请太子监国辅政,被李琰以“包藏祸心、诅咒君父”为由直接下狱。旋即,他又以太子“勾结朝臣、图谋不轨”为名,下旨将李重津禁足东宫。
废太子之心已起,却遭致言官群体以死相谏,浪潮汹涌,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收回成命。
他不愿见任何一个儿子,后宫嫔妃亦被摒除在外,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位新晋的惠妃何氏。
何氏出身微贱,性子一贯谨小慎微。李琰不过是在一次醉后无意间宠幸了她,事后便抛诸脑后,直至她怀孕的消息传来,才重新记起后宫有这么个人。
如今何氏腹中胎儿尚未降世,母凭子贵的荣宠如同镜花水月,她迫切需要皇帝的庇护。
而在李琰眼中,这个无依无靠,全然依附于他的女子,亦是这深宫之中唯一勉强可信任的枕边人。
何氏倒也未曾辜负这份信任,这些时日衣不解带,亲力亲为地侍奉汤药,体贴入微。李琰只需蹙一蹙眉,翻一个身,她便知其是渴了、饿了,还是身上不爽利。
长此以往,李琰竟真有些离不开她了。
寂静深夜,寝殿内只余几盏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李琰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何氏柔荑,难得显露出一丝属于病人的脆弱,声音嘶哑低沉:“朕哪里敢让他监国……朕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被谁害成了这般模样。若再让他握了权柄,朕……朕还能有命在吗?爱妃啊,这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人,正盼着朕死呢,朕如今,当真是危如累卵……”
何氏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万不可如此焦虑伤神。太子殿下让您不放心,朝中难道就再无他人可为您分忧了吗?暂且寻个可靠之人稳住局面,待您圣体安康,再将权柄收回便是了。”
李琰无力地摇头,眼中尽是灰败:“谈何容易……老二分明是太子的应声虫,老五势单力薄,不堪大用。老四……哼,更是不提也罢!朕竟连一个能真心为朕分忧,盼着朕好的儿子都没有!
“朕只怕……只怕稍有不测,连爱妃和你腹中的孩儿,都……”
李琰话未说完,何氏眼中已噙满泪水,急忙拉住他的手,急切道:“陛下快别这么说!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定能逢凶化吉,度过此劫!”
为宽慰圣心,她转而提起近日唯一的好消息,“陛下之前不是一直为那朔方逆贼忧心?自大公主和三公主殿下出征,便捷报频传,逼得那逆贼闭城不出,听闻如今已然兵败**了!两位公主不日即将凯旋。陛下,待公主们回朝,若知父皇抱恙,朝局艰难,定会抢着为您分忧解难的!”
“公主……”李琰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
此事与朔方征战不同,并非树起旗帜宣扬武力便可解决。纵使女儿或许比儿子更易掌控,可一旦真将她们推至台前,她们携大胜明昌后裔之赫赫军功,面对自己这个缠绵病榻日渐衰朽的老父,当真会甘心只做一枚听话的棋子吗?
须知当年定襄公主李红玉,亦是差一点便被议立为皇储啊。
事关皇权,他谁也不敢尽信,谁也不敢小觑。
翌日,李琰强打精神,于病榻前秘密召见了柳栖梧。
烛光昏黄,映照着李琰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病容。他半倚着引枕,先开口问道:“柳卿,如今外间情形如何了?”
柳栖梧躬身立于榻前,声音平稳恭敬,一如他此刻的神情:“回陛下,太子殿下虽禁足东宫,然为其陈情鸣冤之声仍不绝于朝野。二皇子殿下近日颇为活跃,四处奔走,似欲联合众臣为太子殿下施压。五皇子殿下则深居简出,异常沉静,倒似置身事外。至于四殿下……这些日子他对臣颇为冷淡,但每日只在瑾王府闭门享乐,其他未见异常。”
李琰听罢,咳嗽了几声,眼中忧色更重,喘息着道:“朕想着,此次朔方一战,清和清宁名声大噪,等她们凯旋回朝,或可择一人暂时代为理政,以安人心。只是……朕恐将来尾大不掉,反受其制啊……”
柳栖梧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分析起来:“陛下所虑极是。公主监国,确需慎之又慎。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亦无不可。陛下或可令两位公主共同参赞机要,使其互有比较,互为制约。对于东宫,亦不必全然压制,可稍作松动,允其有限度接触臣工,以示陛下宽仁,亦可使太子一系与公主之间形成微妙平衡。陛下则高居其上,掌控全局,令各方皆需仰仗陛下圣意,竞相争取陛下信重。如此,则权柄仍在陛下掌中,朝局亦可暂稳。”
李琰闻言,黯淡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连声赞道:“好!好!爱卿此言,深得朕心!就依此计!”
他激动之下,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平复,看着柳栖梧许诺道:“待朕大好……定设法让你与老四和离,还你自由之身,必不让你再受委屈!”
柳栖梧适时地露出感激之色,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
待柳栖梧告退,行至殿门处时,李琰忽然又挣扎着唤住他:“柳卿……”
柳栖梧驻足回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龙榻上的老人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希冀:“爱卿觉得,朕此番……真能挺过去吗?”
他仿佛并不真的期待一个答案,却又渴望听到能安抚恐惧的肯定。
柳栖梧静静地注视着龙榻上那被病痛和猜忌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帝王,看着他眼中那份对死亡的深切恐惧。
他神色恳切,言辞清晰而有力:“臣观陛下虽圣体违和,然神智清明,于朝局谋划更是洞若观火,睿智无双。此乃根基未损之象。且臣斗胆直言,陛下今日气色、精神,较之前几日已大有起色。静心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如初。”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既肯定了李琰的理智,又给了他康复的希望。李琰听在耳中,只觉得无比熨帖受用,仿佛连身上的病痛都减轻了几分,长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若真能如爱卿所言便好了……托卿吉言。”
柳栖梧回到瑾王府时,早已过了晚膳时分。天际阴云低垂,墨色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派山雨欲来之兆。
他与李重霄这些时日一直假作分居,明面上他宿于偏殿,每夜需得待到万籁俱寂时,方避开所有眼线,悄无声息地潜入主院寝殿。
李重霄曾窝在他怀里笑叹,说他们这名正言顺的夫妻,倒生生体验出了几分偷情般的隐秘刺激。
到了后半夜,惊雷乍响,蓄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柳栖梧悄声踏入寝殿时,发梢与肩头已被雨水打湿,带着一身寒夜的潮气。
李重霄正等着他,忙接过他微湿的外袍,又寻来干燥柔软的寝衣让他换上。
柳栖梧顺从地换好衣物,侧身躺下,将头枕在李重霄的膝上。李重霄便拿起一方软巾,细细地,慢慢地为他蘸干潮润的发丝。
殿内只留了一盏小灯,窗外雨声哗啦,敲打着琉璃瓦与廊下的石板,更衬得帐内一方天地静谧安然。
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只享受着这暴风雨中难得的宁谧。
良久,柳栖梧闭着眼,在这全世界最令他安心,最安全的所在,极轻地开口:“李琰……快死了。”
李重霄手上动作未停,只是力道放得愈发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语气平静地接话:“然后你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反而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是不是?”
柳栖梧倏地睁开眼,仰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讶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呀,”李重霄低头对他笑了笑,指尖掠过他半干的发梢,“我自然知道你不可能为他难过。他那个人,无论此刻看起来多么可怜无助,但凡缓过一口气,随时可能再发一次癫,届时死的便是我们,还要连累身后无数人。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明白。所以你觉得此刻理应痛快,可那痛快没到来,这让你有点不痛快。”
他说完这段近乎绕口令的话,放下软巾,双手轻轻捧住柳栖梧的脸,俯下身额头几乎与他相抵,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笑着道:“但看你这样,我倒是很高兴。栖梧,这一世,我们只要安然迈过这个坎便好。你没有更多的东西需要给他,给这个地方,哪怕是恨。”
柳栖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他伸出手,猛地将李重霄紧紧揽入怀中,用一个近乎掠夺的,深深的吻,封缄了所有未尽之语。
夜色深沉,帐幔低垂,窗外雨势渐骤,噼啪作响,如同战鼓擂动,又似情潮奔涌。
殿内暖意融融,烛影摇曳,将交叠的身影投在墙上,缠绵悱恻。
柳栖梧从未像今夜这般急迫热切,仿佛要将某种难言的情绪尽数铺陈于这肌肤相亲之间,反复地索求与确认。
李重霄予取予求,只在被浪潮席卷得几乎窒息时,才难耐地仰起头,喉间溢出细碎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李重霄瘫软在凌乱的衾枕间,气息微弱,眼尾泛着湿润的薄红,哑声抱怨:“……你这是……真要弄死我啊……”
柳栖梧支起身,凝视着身下之人慵懒迷离的情态,心中涨满难以言喻的爱怜与悸动。他俯身,珍重地吻去他眼睫上沾染的湿意,于耳畔低语:“愿同尘与灰。”
愿同尘与灰,出自李白的《长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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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