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攻他当场改嫁了》 第1章 第 1 章 马三已经在御牢做了小半辈子的狱卒,他年轻那会儿是个捕快,追犯人时不慎摔瘸了腿,总捕头心慈,给他调了个轻松的闲职。 御牢是皇家最隐秘的牢,犯了重罪的皇亲国戚才能进来,据这里的老狱卒说,狱里关过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尽。平日里虽无多少油水,倒也太平无事,十分清闲。 直到前一阵,牢里来了个大人物。 他们靖朝的四皇子,瑾王李重霄。 作为已故孝敏皇后唯一的嫡子,李重霄幼时便被立为太子,但因今上不喜此子暴虐骄纵的心性,在他十二岁时废太子,储位便一直悬空多年,直到两月前才立了六皇子李重津。 据传,此前一直在军中历练,并为靖朝打了许多胜仗的瑾王不满今上此举,竟逼宫犯上,欲行大逆不道之事。幸得太子李重津与兵部侍郎柳瑜勤王救驾,今上脱险后即刻便将李重霄打入御牢,原当即刻问斩,但如今过去了大半月,朝中依然还在为四皇子的处置问题争执不休,其中涉及的诸多利益纠葛人脉牵制,就不是他们这些狱卒能知晓的了。 马三只觉这四皇子十分奇怪,刚关进来的几日他只是阴沉的坐着,水米不进,后来突然连着发了三日的高烧,几度命悬一线。皇上命自己的贴身大伴孙福前来探看,当时孙公公站在牢房的木栏外,柔声细语的传达了皇上的话,大意是皇上知道四皇子在装病祈怜,但不予深究,希望四皇子好好反思己过,不要再耍弄些不入流的手段。 孙福说罢就走了,莫说御医,就连药也没赐下一瓶。当时马三和其他几个狱卒都以为四皇子是过不去这一关了。谁知道隔日突然就退了热,人也清醒过来,愿意吃东西了,倒好像真应了皇上的话一般。 但马三见过四皇子烧得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知道他并非装病,那场高烧何其惊险呐,如今虽保住了一条命,但看四皇子醒来后的种种表现,怕是…… “你问问上面明天能不能给我送个鸡腿?其他肉食也成,就说本王反省完了,砍头前想吃顿好的。” 马三将食盒推进去,看着这个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扒拉食盒挑挑拣拣的四皇子,心里更加确信对方烧坏了脑子,但嘴上还算恭敬的敷衍道:“小的们跟上面可说不上话,殿下还是将就着吃吧。” “好吧……”李重霄看着几天不变的清粥小菜完全没有胃口,但不垫垫肚子晚点又会饿的难受,还是忍耐着勉强吃了起来。 原本守在他牢门前的狱卒送马三走了出去,李重霄隐约听到他们渐行渐远的私语。 “他真就不怕死了?” “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破罐子破摔了吧……” 李重霄嚼了嚼嘴里没滋没味的小白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可不是换了他这个倒霉蛋么。 唉,悔不当初啊,看到要改编的小说主角跟自己撞名就该警惕,就不该接那个编剧活,更何况他撞的还是书中混得最惨的正攻。 在这篇名为《错负修罗》,卖点是虐恋情深的小说中,主角受柳瑜出身忠良世家,自小进宫伴读,认识了霸道系四皇子李重霄、温润系六皇子李重津,后经历一系列权谋斗争与虐身虐心,最终李重津登上皇位,柳瑜选择与李重霄远离朝堂,相守一生。 现在的时间线是李重霄被诬陷入狱,后续他还会在牢里遭受严刑拷打,直至经脉尽断伤及肺腑,废了一身武艺。 ——李重霄奄奄一息的伏倒在地,脏腑间有种火烧般的灼痛,直烧得他喉间一热呕出一口血,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固执的重复:“柳瑜……让柳瑜来见我……” ——孙福拉起李重霄血肉模糊的手,在认罪书上盖了手印。 ——“如此,倒省了朱砂。” 真是好惨的一个恋爱脑。 李重霄回忆着小说内容,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当初看到这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百般受苦已经跟着胃疼过一轮了,现在直接穿到了原主惨痛人生的起点…… “司礼监孙公公到!” 一声扬高的唱喏将李重霄的思绪打断,他心中一凛,就见四个身形精壮的锦衣卫当先而入。他们腰间跨刀,矫健利落,瞬息间就从四个方向将李重霄围了起来。 确认了李重霄已入合围的阵眼,一个圆脸细眉,面相和蔼的老太监才缓缓走入。 老太监扫了一眼他手上刚喝完的粥碗,有些意外的一挑眉,轻声细语道:“四殿下倒是好胃口啊,不像皇上在宫内日日忧虑,几乎食不下咽。” 李重霄没说话。 原文里,原主此时会痛斥自己的父亲被亲弟弟蒙蔽,解释有人假传圣旨让他进宫勤王救驾,以此诬他入狱。 然后就被打个半死,被酷刑折磨半个月,直到那些人彻底清理了他军中的心腹,撤干净他朝上的势力,他的镇国公舅舅心力交瘁之下急病离世…… 待一切尘埃落定,原主被发配到边境苦寒之地,他带着枷锁,在离京前终于见到了在牢中执念入骨,心心念念想见一面的爱人。 ——重霄,圣心是不会被蒙蔽的,所有发生之事,都是一开始决定好的结果。你在边关等我,总有一日,我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与你重逢在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四殿下,你深夜带兵擅紫宸殿,欲劫持皇上逼宫犯上,你可认罪?” 孙福说话一贯是绵软和气的,配上那张圆润慈祥的脸,好像心疼孙辈的爷爷在殷切垂问一般。但李重霄往外看了一眼,已经有几个狱卒列成一队,拿着各式刑具等候在外。 孙福露出个笑,依然和声细语道:“四殿下既不愿说话,就请上刑桩吧,你们四个仔细着伺候,四殿下可是我们靖国的第一高手,怕是你们诏狱里断过的骨头全加起来,也比不上四殿下的……” “我认罪。” “……硬。”孙福游刃有余的笑容僵在脸上,四个如临大敌准备上前制住李重霄的锦衣卫手悬在刀柄上,一时也是进退不得。 “四殿下说什么?” “我说,我认罪。”李重霄看着孙福,口齿清晰的娓娓道来:“之前父皇立了李重津为太子,我一直心怀怨恨,于是跟成王世子李承钰合谋,他来报信说李重津逼宫作乱,我借此蒙骗手下一众军士,假意进宫勤王,原本的计划是直入东宫先杀了李重津,再转道去紫宸殿逼父皇写下传位诏书,谁知东宫那边扑了个空,只得先带兵转去了紫宸殿……” 孙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四个锦衣卫默默立了回去,整个牢房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吗?”李重霄说得口干舌燥,看了一眼围着自己的四大金刚,又望向孙福道,“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宫廷内相,孙福的眼角抽动了几下,勉强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再开口时语气却一下阴森了许多,“成王世子说他这段时日,四殿下这是为了包庇手下军士,存心攀咬他人呐。” 李重霄不慌不忙道:“哦,我早就知道李承钰这小子是根没义气的墙头草,为防他转头捅我一刀,我们定下此计之时,我特意留下了他的随身玉佩以作凭证。”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往前一送,对孙福感慨道:“本王真是慧眼如炬,这不,果然用上了。” 原文中,成王世子来报信,说六皇子把持了皇宫的禁军欲逼宫犯上,让李重霄速带兵进宫勤王救驾。 尽管事态紧急,但毕竟干系重大,哪怕是一直关系不错的亲表弟报的信,原主也不得不慎重一点,所以才偷偷留下了这枚玉佩。不想交出此物后,李承钰便在锦衣卫闯进成王府前悬梁自尽了。留下悔罪信一封,信上自陈不该与瑾王同流合污,愿以死赎罪,只求不要连累不知情的成王府众人…… 只能说老皇帝想弄死亲儿子的决心,实在是非一般的坚决啊。 孙福那张圆润和气的脸,在昏暗的牢房甬道灯笼光下,第一次裂开了一丝真切的裂纹。他捏着那枚温热的玉佩,仿佛拿到一块烫手的烙铁。四个锦衣卫面面相觑,像四尊突然断了提线的木偶,收刀入鞘的动作都带着点不知所措的僵硬。 “四殿下……倒是爽快人。”孙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惯常的柔声细语蒙上了一层冰碴子,“杂家,这就去回禀皇上。” 他转身,拂尘甩得带着风声,圆胖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留下一种被强行摁灭的憋闷感。四个锦衣卫无声地跟上,沉重的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很快也消失了。 牢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李重霄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刚才那番“认罪自白”看似行云流水,实则耗神费力,每一句都得在脑子里过三遍,既要结合剧情咬死“罪名”,又得注意不落下会牵连他人的话柄,还得防着孙福当场翻脸动刑。 “啧,跟这帮老狐狸打交道,比通宵改剧本还累。”他揉了揉笑得有点发僵的脸颊,一屁股坐回那张硬邦邦的石板床上。 省去了中间的严刑拷打,也省了原主那些亲友故旧的昏招频出乱找替罪羊被老皇帝一番清扫。 接下来……老皇帝会怎么做呢? 第2章 第 2 章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地平静。 没有严刑拷打,也没有进一步的提审。李重霄仿佛被遗忘在了这座最森严的御牢深处,也无从得知外面的消息,只有每天准时送来的一成不变的清粥小菜,提醒着他时间还在流动。 他倒乐得清闲,身体虽然还虚弱,但高烧退去后,属于原主那副常年习武打熬出的底子开始显现。他试着在狭窄的牢房里活动筋骨,感受着肌肉记忆带来的陌生又强悍的力量感。这感觉新奇又微妙,仿佛意外得到了一台顶级配置的电脑,但可惜他是个只会打贪吃蛇的菜鸟。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脑子里梳理原文的后续剧情。虽然平日里有些吊儿郎当,但李重霄对工作还是相当敬业的,当时除了熟悉原文剧情,他还给几个主要角色都写了很详细的人物小传。而哪怕抛开跟自己同名的意外因素,这个故事里原本的“李重霄”,依然是他觉得最有趣,最值得在剧改的时候进行挖掘的人物。 原文是从柳瑜的视角出发,“李重霄”虽然是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正攻,但其实在整个故事的戏份占比却没那么重。 “李重霄”在失去权势武功被发配边疆后就下线了很长一段,开始了柳瑜与李重津的爱恨纠葛,中间穿插了一些朝堂变动和心悦柳瑜的几个男配,“李重霄”主要出现在柳瑜饱含着愧疚与痛苦的回忆中。直至关外出了个一统草原各部族的大可汗突木卓多,外族大举南侵,靖朝几次战败皆损兵折将,眼见无将可派大厦将倾之时,柳瑜亲自去召回“李重霄”,求他放下个人恩怨,挽大厦于将倾,救百姓于水火。 “李重霄”拖着残破之躯,披甲挂帅,重整军备,一路势如破竹,夺回了被外族占据的新川八郡,后又退敌三千里,并在玉门关的最终战一箭射死了突木桌多。自此大局已定,草原各部族剩下的残兵败将仓皇的溃逃回关外,短时间内难成气候。 除去外患后,朝廷下旨让“李重霄”独自回京述职。 “李重霄”斩杀宣旨太监孙福,以清君侧为名,率大军直逼京城,要求老皇帝重审他当年逼宫某逆一案,废太子,诛佞臣,还那些受他牵连下狱枉死的亲友故旧一个公道。 靖国大乱,眼见无威可逼又利诱失败,朝廷不得不杀了一批当初参与过清洗“李重霄”旧部的官员,老皇帝也是能屈能伸,转头就将李重津投入御牢,称自己当日受了小儿子蒙蔽,愿重立“李重霄”为太子,要如何处置李重津,也交由新太子决断。 此时的“李重霄”军权在握,又身携驱虏救国的不世战功,老皇帝不得不低头。李重津与柳瑜的身家性命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就在那场其乐融融的权力交接宴上,老皇帝慈父一般的将他招到眼前,温声垂问。 ——皇儿心里,可还怨着父皇? “李重霄”缓缓抬眼,一字一顿的回答。 ——恨之入骨。 老皇帝尚来不及惊讶,“李重霄”已将腕中隐藏已久的利刃捅进面前人的心脏。 天下哗然。 那批死去的官员,下了御牢的李重津,这些都不是“李重霄”最终的目的。唾手可得的无双权柄,无上尊荣,他都不想要,他只需要这个让老皇帝放下戒心的机会,他只想杀了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原著最后那个所谓的好结局,真是太牵强了。”以文字的形式见证了一切的异世李重霄喃喃道。 他写剧本大纲的时候,总觉得最后柳瑜救出“李重霄”,两人避世隐居的收尾,非常的牵强。 原主恨罪魁祸首恨到不惜玉石俱焚,而从他再次出现后的种种描写,也看不出他对柳瑜还残留任何情意。 所有对他好的人都死了,他如果不是想死,根本不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弑父弑君。 “我穿了进来,那原主去哪了呢……”李重霄思忖着喝了一口今天的清粥,淡得他忍不住叹气,心里思忖着:可别是去了我那里吧。 要是知道了自己这惨痛的一生不过是别人笔下的寥寥数笔,是主角人生中的一段风月,未免太过残忍。 靖朝,承安三十六年。 这日正逢初五,是本月的头一个大朝会。五更不到,天刚蒙蒙亮,来上朝的官员已经陆续到了宫门外的待漏院,等着五更三刻点卯进宫。 平日里,这个点最是熬人,西院多有睡眼惺忪的小官倚墙假寐,东院为尊,自有殷勤的小吏备好茶汤果子,歇脚的矮塌。 但这一日,东西两院的大人们,无论品级高低,具是毫无睡意,西院里三五人一处,用晦涩的语言低声交谈。 “前朝时,嘉熙帝的三皇子串通禁军统领高海欲发动宫变,后高海被副将截杀,三皇子被擒,嘉熙帝震怒之下,于朝堂公审。” “那三皇子惊惧之下,当堂带出了一众隐藏党羽,约三百余人判了斩刑,被牵连流放者不计其数。” “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不知今日……” “慎言。” 相比起西院人心惶惶的低语声,东院却十分安静,镇国公狄戎本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处厢房,今日却带着两个儿子静立院中花圃,凡入东院者,免不了与父子三人打上一个照面。 能进东院的,皆是从三品以上大员,能到这个地位的,少有蠢货,见着父子三人也多是客气道礼,寒暄间全是废话,滴水不漏。 五更一刻的更鼓响过,吏部尚书柳铮踏入东院,迎面见着狄家父子三人,脚步微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初,带着浅笑上前见礼:“下官见过镇国公,这院子里晨起露重的,国公爷怎不在厢房暂歇。” 狄戎尚未说话,一旁的小儿子狄显冷哼了一声,低声咕哝:“装模作样。” 狄戎低斥了一声:“不得无礼。” 已受封世子的长子狄宸向柳铮见了礼,柳铮受了,笑容不变道,“那下官就先进去了。” 狄戎道:“柳大人慢走。” 柳铮领着身后两个子侄,越过狄戎往里走,步伐快了些,一时竟没发现其中一人还留在原地没动。 狄显皱着眉,看着面前清瘦高挑的男人,对方那张没有血色的昳丽容貌,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出一种更加缥缈的虚弱,像个即将在破晓的晨光中消散的艳鬼,只那双黑琉璃一般的双眼沉沉的看着他们,无端让人感到一阵揪心。 这揪心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狄显有些烦躁,不耐道:“你在这跟我们瞪什么眼,没听你爹说吗,晨起露重,你个病秧子回头一阵风吹没了,你们柳家可别把屎盆子扣我们……” 狄宸按住弟弟的肩膀:“阿显!” 一直没说话的镇国公狄戎侧头瞥了眼小儿子,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淡淡道了句:“再管不住嘴就给老子滚回去。” 狄显顿时像被猫睇住的耗子,无意识的缩了下脖子,不说话了。 面前的病秧子却并不在意,黑沉的眼睛只凝在狄戎身上,轻声道:“国公,倘若君心似铁,纵想毁家纡难也是奢望,还请保重自身,不要中了圈套。” 狄家父子三人皆是一震,这人说的话已非暗示,而是明着大逆不道。 可是为什么? 狄戎迎着对方好似隐了千言万语的目光,沉吟道:“柳侍郎此言,老夫领情,但荒野走兽见到幼崽被困于陷阱,尚会尽力一救……兽且如此,人何以堪?” 面前的人一时不言,只是垂下眼,有风拂过庭院的扶疏花木,他的声音融在风里,几不可闻:“若如此说来,那野兽幼崽凡通得一分人智,便早该自我了断,以免连累至亲。” 狄显大怒:“你说什么!” “表兄!”已经走远的柳铮一行终于发现有个突然掉队的人,柳铮自持体面不愿折返,同在吏部任文选司郎中的柳景和匆匆赶来,见狄家父子三人皆面色不虞,忙上前一把拉过自己柔弱的表兄,连连陪笑道:“国公爷,世子爷,狄小将军,我表兄前几日发了场高热,醒来以后就有些……行事恍惚,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诸位宽宥则个。” 狄戎今年五十出头,从战场退下不过三年,曾经浴血疆场的杀伐之气丝毫不减,凝目望来时给人莫大的压力,见他没接话,柳景和鬓边不觉冒出冷汗,被他护在身后的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只抽出被他攥紧的衣袖,向狄戎弯腰行了个小辈的大礼,平静道:“国公息怒,是小子出言无状,这便退下,望国公……保重身体。” 那清瘦的身影游魂一般随着柳景和去了,狄显望着那人削薄的背影愤恨道:“就说他们姓柳的没一个好东西,刚说了句像人话的,竟然又咒起人来,表哥被他们柳家人害的那么惨,他竟敢……”下意识想去摸刀柄,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大朝会入殿不可携带兵器,顿时更加憋闷了。 自三年前他们父子三人卸甲回朝,父亲受封镇国公,哥哥请了世子,自己也封了个千牛卫将军,狄氏一门看似风光无限,却都是些空有虚名的闲职。知道上面那位对掌过兵的武将多有忌惮,这几年他们兄弟随着父亲深居简出,朝会也多是报病告假,就是不想打了某些人的眼,让表哥更受猜忌。 结果全是无用功。 狄戎也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面上那点薄怒却已经褪去,倒像是有些出神。 狄宸轻声问:“父亲?可是哪里不对?” 狄戎摇了摇头:“就是觉着他跟以往有些不同……不过本就相交不多,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在他们已经看不到的地方,柳景和跟在今日处处都显得古怪的表兄身边,问道:“表兄刚才与他们说什么呢?” 表兄慢慢向前走着,没看他一眼,淡淡回道:“只是试探一下。” 柳景和心中突然涌上一种没来由的不安。 他的表兄,柳栖梧,自幼体弱多病,但天资傲视所有的柳氏子弟,十六岁连中三元,是靖朝自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原本叔父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但一年前柳氏意与当时还是六皇子的李重津定下盟约,柳栖梧却认为六皇子性格过于软弱,对如今强敌环伺的靖国而言,杀伐决断在军中积威甚重的四皇子才是更合适的储君人选。 他与叔父为此事几番争执,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柳家向六皇子投诚,还因此受了叔父的冷落,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前一阵连着发了三日高烧,叔父连棺椁都备好了,不想他竟退了热,人也精神起来,还坚持要来参加今日的朝会…… 柳景和道:“如今大局已定,太子殿下宽厚仁德,又身系我们柳氏一门日后的荣耀,就连瑜表弟曾做过六殿下的伴读,不也为着家国天下,舍去了个人私情。表兄既然身体见好了,还有许多事等着表兄筹谋,四殿下那一脉的人……少接触为好。” 他们已走到厢房外,房里暖黄的烛光透过糊窗的白纱映在柳栖梧的脸上,隔灯照影,美得几乎不真实。 柳栖梧突然浅浅一笑。 “大局已定……”他望着自厢房里隔窗透出的人影,从醒来后便冷如冰玉的神色也柔和下来。 已经看痴了的柳景和没注意到灯下美人眼底暗藏的杀机,只听到对方近乎自语的轻声道:“说得好,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今日结束。” “柳栖梧”暗自活动了一下手腕,袖中暗藏的铁镖贴着血肉脉搏,利器的冰冷让他平静。 这具新的身体太过虚弱,但也不会比他上辈子最后那两年更烂,想在二十步以内出其不意的杀一个人,还是能做到的。 那不知被谁鸠占鹊巢的幼崽,就让他亲手送“他”上路。 这样,柳家也算完了。 他真的,很满意这个新身份。 鸠占鹊巢·倒霉幼崽·李重霄,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五更三刻,在现代估计凌晨五点不到,李重霄在黑沉的御牢里睡得香甜。 他梦见自己回了现代的公寓,正瘫在自己的懒人沙发上吹着空调点了个外卖炸鸡桶,某位英姿飒爽的制片人突然从天而降摔了他的手机,指着他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李重霄你怎么又玩失踪!让你改个剧本又不是要你的命,知道多少人等着你吗!你还有脸吃炸鸡!” 炸鸡没了,李重霄悲痛之下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跟制片人对吼:“都说了我不改!剧里的李重霄必须死!” 制片人:“人小说里活得好好的,是最后的赢家,你哪根弦搭错了非要把他弄死?” 李重霄:“他这辈子活得够憋屈了,最后留下的东西没一个是他想要的,就给人一个好死吧。” 制片人看他冥顽不灵,气愤之下出言诅咒:“你跟他一个名字还这么心狠手辣,回头穿进去替他受苦,我看你会不会求个好死。” 李重霄不以为意:“那我就真送个他十全十美的好结局。” ……做人就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会遭报应。 牢门打开的声音把李重霄从梦中惊醒。 这次不是送饭的马三,来了一队红衣软甲神色肃杀的禁军。 这就要送他去边疆了? 禁军分列两边,孙福从后面走出来,脸上面具般的和气不见了,眼神锐利如鹰,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情绪:“皇上有旨,提罪臣李重霄,太和殿觐见!” 太和殿觐见? 李重霄心头一跳,原书剧情没有这一段,看来被他的积极认罪打断了计划的老皇帝,终于要出新招了。 两个禁军上前,动作算不上粗暴但也绝无恭敬地将他架了起来。李重霄没有挣扎,还算镇定的让他们给自己戴上了沉重的木枷和镣铐。 穿过幽深漫长的甬道,走出御牢沉重的大门。久违的天光刺得李重霄眯起了眼。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涌入肺腑,真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被押解着,穿过一道道宫门。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巍峨的殿宇在晨曦中沉默矗立,彰显着无上皇权的威严与冰冷。 太和殿前的广场,汉白玉台阶仿佛直通天际。殿门大开,里面隐隐传来朝臣议事的声音,嗡嗡一片,听不真切。 “罪臣李重霄,带到——!” 太监尖利的唱喏声穿透了晨雾。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齐刷刷地刺向门口那个戴着枷锁、形容略显狼狈,但脊背却挺得笔直的身影。 李重霄跨过高高的门槛。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御座之上,身着明黄龙袍的靖朝皇帝李琰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李重霄一步步向前走去,视线扫过左侧文官队列时,不经意地掠过了一张脸。 即使在这冠盖云集,不乏俊彦的朝堂之上,那张脸也美得惊心动魄,宛如精工雕琢的玉像。眉眼精致如画,肤色冷白,薄唇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他有一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但目光与李重霄一错而过时,李重霄突然感到后颈发麻,有种寒毛直竖的悚然感,作为生物的天性仿佛在向他预警什么。 ……是什么呢? 李重霄猜测,这种程度的美貌,应该是主角吧? 原来柳瑜长这样啊,那原主早期的恋爱脑也算有点逻辑了,这难道是身体残存的肌肉记忆,还会对柳瑜有激烈的情感反应? 啧,原主你真的别太爱了。 说起来原主的情敌在哪呢,太子应该站的很明显才对,第一排这几个老头哪个也不像啊…… “逆子!” 皇帝低沉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也带回李重霄跑偏的思绪。带着沉沉的怒意,在大殿中回荡,“你犯下逼宫谋逆、十恶不赦之大罪,今日宣你上殿,本应即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李重霄没说话,等着皇帝的但是。 果然李琰话锋一转,似乎带着一丝“不忍”的叹息道:“想你自小便胸无定见,易为宵小所惑,这些年看似长进了,实则腹内空悬,遇事全无主张,只听旁人鼓噪!朕念在你曾为靖国百姓披甲上阵立下汗马功劳,若当真迷途知返,交出那搅弄风云意图离间天家骨肉的罪魁祸首,朕可以酌情开恩,饶你不死。” 果然是为了这个。 李重霄垂着眼,没有接皇帝直刺而来的目光,在心中斟酌着要说话的话。 李琰在李重霄身上打量着。孙福向他如实转述了李重霄在牢里说的每一个字,这让他十分意外,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一次这个儿子。 眼前的逆子,身形依旧是那个在军中淬炼出的挺拔骨架,肩宽背阔,即使戴着沉重的木枷,脊梁骨也倔强地挺直着,依稀可见昔日“靖国第一高手”的轮廓。那张有三分肖似其母,曾被赞誉为龙章凤姿的脸上,剑眉星目的底子仍在,只是连日牢狱之灾的磋磨让颧骨显得更突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因缺水而微微干裂。 最让李琰感到陌生的是那双眼睛——曾经如淬了火的寒星,锐利逼人,如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深潭,沉静得过分,甚至透出点……近乎懒散的平和?那是李琰从未在这个儿子身上见过的。 在他看来,老四性情刚烈,从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认下没做过的事,完全不是他会做的选择。 若老四是改了性变软弱了,只要能清算掉那些站在他身后那些人,李琰未尝不能留他一命。 可老四还想保住那些跟他一同进宫的亲兵,大概不会如自己所愿 也没关系,他不愿意认,狄家的人,军部的人,总有那么几个妇人之仁的蠢货,争着要以命换命的救他。 李琰耐心等着李重霄开口,无论变数几何,他总归能达到目的。 那个让李重霄感到后颈发寒的人也在等,自李重霄迈进太和殿开始,柳栖梧就仔细观察着对方每一个动作。 他看他戴着沉重的枷锁镣铐,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那步伐太沉了,全然没有习武之人,尤其是顶尖高手那种融入骨血的轻盈与协调。呼吸也过于浅显急促,这短短的路程和枷锁的重量,对这具曾经属于自己的,千锤百炼的身体而言,本该轻如鸿毛。更别提那偶尔因镣铐牵绊而出现的微小趔趄,这在过去,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耻辱。 ——经脉还是废了吗? 柳栖梧在心中猜测,不,或许比经脉尽断更糟。这行走的姿态,笨拙得如同从未习武的普通人,甚至可能因高烧伤及了根本的控制力。那所谓的‘靖国第一高手’,已是昨日泡影。眼前这个占据了他身体的孤魂野鬼,不过是个空有外壳的凡人。 一丝极淡,近乎残忍的满意掠过柳栖梧眼底。如此……更好。这副残躯,加上这毫无警觉与反抗能力的灵魂,袖中铁镖取其性命,二十步之内,他有十成把握。 此人贪生怕死,如今被老皇帝一诱,定会顺着对方说话,必须在他口中吐出第一个名字之前杀了他。 李重霄轻出口气,顶着满殿人如有实质的目光,高声道:“父皇,儿臣冤枉!” 李琰眉心一跳,压下心头不好的预感,沉声道:“你有何冤。” 李重霄有心做个委屈的表情,又怕自己演技不好显得太造作,便肃着张脸,认真道:“两月前成王世子李承钰火急火燎的来找儿子,说是六……太子殿下逼宫作乱,事涉父皇安危,儿臣没想太多就领兵进宫救驾,却没想到……这都是成王府的阴谋啊! 众人哗然,但及时收了口,李重霄感觉仿佛有蜂群在他耳边嗡了两声,虽然便训练有素的静了下去,只屏息等着蜂王的反应。 自李重霄在牢里以从犯的身份扯出成王世子,这步棋便废了,成王对李琰一向忠心,如非必要李琰也不想把李承钰的命填进去,便只用牵涉查案的借口将成王府圈了起来。不想李重霄到了太和殿竟然会当堂翻供。 李琰的脸色黑了下去,怒斥道:“信口雌黄!不知羞耻!你前几日在牢里签字画押的认罪书还在,可要朕命人当庭宣读一番?” “那是儿臣被孙福屈打成招的。”李重霄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侍立在皇帝左前方的孙福马上行出几步跪下,扬声道:“陛下明鉴!奴才奉旨审问,四殿下一见到奴才便对所犯罪状供认不讳,奴才绝没有动过四殿下一根手指头,那日随行的锦衣卫与御牢的卒吏皆可作证!” “没错!”李重霄点头道:“父皇只需查问那些人一番,便能知道当日孙福来的时候,给儿臣准备了多少刑具恐吓,还放言要让随行的锦衣卫用比诏狱更残忍的审讯方式折了儿臣的骨头。” 孙福脸上装模作样的和气彻底消失不见,大呼冤枉:“还请四殿下不要含血喷人,奴才何时说过这话!” 李重霄道:“那你把在牢里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也让父皇听听你有没有那个意思。” ——四殿下既不愿说话,就请上刑桩吧…… ——怕是你们诏狱里断过的骨头全加起来,也比不上四殿下的…… 语言是最容易被曲解的东西,能在宫里混出头的,从话里挑毛病煽风点火给人定罪属于基本功。牢里那几句话如今被李重霄先入为主的添油加醋了一番,越辩解反倒越显得心虚。 孙福强自镇定道:“那四殿下这是承认了奴才不曾对你用刑,屈打成招一说,岂不是欺君?” 李重霄理直气壮:“你是父皇身边的贴身大太监,一来就摆出这等架势恐吓于我,本王还以为都是父皇的意思,一时心如死灰差点呕血,这才自暴自弃什么都认了。打在身上不算什么,此等恶毒的攻心之言,与屈打成招何异?” “你……”真正想呕血孙福咽下嘴里的铁锈味,正要辩驳,李重霄又向李琰磕了个头,脑袋伏在地上看不到神情,声音倒是略带颤抖,仿佛情真意切:“但今日听了父皇一言,方知父皇在以为儿臣犯下如此悖逆之事的情况下……竟还惦记着儿臣,一心想保下儿臣的性命,既如此,那严刑拷打的旨意又怎会是父皇下的,是儿臣犯傻了!” 李琰:“……” 李重霄抬起头,眼眶虽然没能憋红,但总算是酝酿好了一脸难过的表情,看着李琰叹息道:“让父皇伤心是儿臣的不是,其实父皇说得对,这幕后主使无论是成王府还是谁,设这个局无非是想踩着立储一事作筏子,搅动风云,离间我们天家骨肉。” “够了。”李琰只觉得今日的李重霄处处不对劲,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意料之外,看似胡搅蛮缠,却一直在打乱自己的设想布局,李琰不想再让他说下去。 “朝堂不是查案的地方,将四皇子带回去,朕会命人重审此案。” “父皇且慢!”李重霄大喊,“儿臣还有几句话,今日非说不可!” 李琰皱眉看他:“放肆!” 一旁的侍卫将李重霄架了起来,狄戎即刻踏步而出,跪下抱拳道:“陛下开恩!请让四殿下说完!” 狄宸与狄显也紧跟着跪下,还有好几个跟在镇国公府身后的武将。 “求陛下开恩!” “若不是今日见着陛下,四殿下险些就认了这冤屈。” “请陛下听四皇子说完,勿受小人蒙蔽啊!” 柳铮站出来怒斥道:“陛下已经说了,朝堂不是公堂,你们协众逼迫陛下,是何居心!” 狄宸回击道:“柳尚书如此不愿四殿下开口,又是何居心?” 狄显冷哼一声:“莫不是心虚了。” 站在柳铮身后的几个文官也纷纷站出来出言驳斥,两边吵成一团。 李琰不得不扬声道:“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 众人弯腰告罪,暂时住了嘴。 李琰一只手按了下被吵得抽痛的太阳穴,冷眼看着李重霄:“此事干系重大,朕不可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再有什么冤屈,也要案子重新审过再说。” 两个侍卫松了手,李重霄也重新跪了下去:“父皇误会了,儿臣不是要喊冤,只是深感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儿臣虽无谋逆之实,却是让父皇劳心的罪魁祸首。” 李琰心中一跳,脸色更加难看:“此话何意?” 李重霄俯首道:“儿臣太早上了战场,这些年打了这么多场仗,只以为挡住了外面的敌人便能保家国无恙,却不想这点微不足道的战功,竟会让朝局不稳,人心浮动。就算这次侥幸洗刷了冤屈,未必没有下一次。”他抬起头,不再回避李琰的目光,直视对方缓缓道: “父皇,儿臣十四岁随军北征,狼牙谷八百残兵对西戎的三千铁骑,儿臣身中三箭,但不敢拔,因为儿臣要钉死在谷口等到援军。后来儿臣挺过来了,这些年,大小二十七战,北狄的王庭,南疆的哀牢夷,瀛洲的海寇……幸不辱命,儿臣都挺过来了。” 朝堂上静静地,比李重霄刚进来时更静,比等着李琰下达判决时更静。 李重霄说得坦然,并无任何乞怜之意,只是陈述事实。 只是陈述罢了,却让李琰避开了与他的对视,也让朝堂上许多人垂下目光,有人四下游移,有人红了眼眶。 柳栖梧没有,他仍是看着李重霄,从李重霄走进太和殿的第一眼起,他就没移开过目光,却越看越不明白了。 这幅皮肉下的人,到底是谁? 李琰心底的烦躁和不安翻滚着向上涌,他心浮气躁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重霄用眼角快速的扫了下四周,暗道:保命重要,或许还能保住更多人的命,赌了! 他压下心中的一点忐忑,言辞恳切道:“父皇,儿臣打了这么多年仗,其实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天下太平,儿臣只愿马放南山,享盛世闲暇。愿卸下左右卫大将军一职,择一良婿下降,日后安心在府相夫教……教养子侄,望父皇成全。” ……择一良婿下降? 下降什么? 公主出嫁才叫下降,李重霄要下降什么??? 李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下意识往前倾了下身子,近乎茫然道:“什么叫……择一良婿下降?” 李重霄认真回应:“回父皇,儿臣想嫁人。” 这次没有如蜂的轰然嗡鸣,因为所有把话听进耳朵的人都呆住了。 包括柳栖梧。 他始终蓄势待发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僵住了,那双沉如寒潭的黑眸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占据他身体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咸鱼:谢邀,是你未来老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在《错负修罗》的原文中有这么一段情节。 “李重霄”被流放后,靖国周边的外族势力蠢蠢欲动,李琰借着举办寿宴的时机,向前来祝寿的铁勒诸部提出联姻。 负责送寿礼的是铁勒可汗的大儿子合赤温,而这个据原文描述十分英武勇猛的大王子在寿宴时对柳瑜一见钟情,不要和亲的公主,要李琰把柳瑜赐给他做契兄弟。 满朝哗然,最后联姻之事在李重津的勃然大怒下被迫中止,要不是柳瑜两边周旋靖朝险些就跟铁勒诸部翻脸成仇了。 穿越而来的盗版李重霄在牢中回顾原文时,反复琢磨过这一段。 很难说合赤温里是被柳瑜的主角光环下了降头导致恋爱脑急性发作,还是以此为借口搅黄李琰下降公主的打算。 不过这件事侧面透露了一个有趣的信息,在靖朝,是有男子成婚的前例的。 从李琰往前数几代,有一位谥号是明昌宗的皇帝干了件离经叛道的事,他立了当朝右相的嫡次子为后。 那位右相姓周,他的嫡次子早年进宫给明昌宗做过伴读,二人青梅竹马,明昌宗对周公子一往情深,为此不惜大动干戈强行修了礼法,在后宫生造出了君后一位,也让迎娶男妻一事过了靖朝律法的明路。 可惜好景不长,周君后入宫不过半年,便因为一场大病去了,是意外还是阴谋不好说,反正后世对此的统一说法是抑郁而终。毕竟嫁了人便绝了仕途,此生只能困于后宫。这对家学渊源,甚至曾在那一朝的科举中连中三元的周君后何其残忍。 明昌宗也不知后悔没有,反正周君后一死他就跟着一病不起,没过两月便溘然长逝,因为没有留下子嗣,倒便宜了李琰那个旁支的先祖承继大统。 那位走了狗屎运的继任皇帝也考虑过是否要废除可迎娶男妻的律法,但废律是件大事,需得昭告天下,从此律本身到定律之人都驳斥个彻底,所以自定律开始,新增有之,废除很少,总要给先贤们留点面子。 更何况明昌宗一生文成武功,平过金帐汗国之乱,在位期间推行《农桑振兴疏》,开渠垦田百万顷,使百姓免于饥馑,仓廪丰实,此等利国利民之策至今仍被乡野传颂。他俯仰皆不愧万民供奉,除了死心塌地非要娶个男人搞得满朝风雨,也没真做过什么德行败坏的事。 后面的皇帝甚至都不是明昌宗的嫡系血脉,要罗列罪过废除他立的法,于情于理都比较亏心。最后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那条律法就这么放着。 反正有明昌宗和周君后那惨痛的反面例子在那摆着,娶男妻一事,近百年来效仿者寥寥。草原上因为女子稀少,会有男子以契兄弟之名结为伴侣搭伙过日子,而在靖朝,大多的龙阳之事不过一时风月,当不得真。 但毕竟那条律法是在的。 这段日子李重霄思来想去,如果不把原主背后那些人弄死,李琰肯定不会放心让他活着离开京城。 若换作原主,咬牙自戕或许还能护得亲友周全——横竖没了这位皇子主心骨,余者也难成气候。 可李重霄拿不准这命赴黄泉能否魂归故里。他本就是稀里糊涂穿书而来,万一现实里是连夜赶剧本猝死至此,再在这边咽气,怕不是真要魂飞魄散。不到山穷水尽,他如何敢赌这一把?以前改古装的剧时,常有臣子为了避祸装疯卖傻,或者再狠心点把自己弄成个残废,没威胁了也就能苟住命了,但活着受罪对他比死了还惨,每次翻来覆去盘原文的时候,想到合赤温这段剧情,他都忍不住苦中作乐的想,要有这个机会,真想问老皇帝,能不能把自己嫁了,放过所有人一马。 机会这不就来了。 李重霄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仰头看着御座上仿佛被雷劈中,连胡子尖都在微微颤抖的李琰,心里忍不住嘀咕:该回神了吧,至于这么震惊吗?合赤温要娶柳瑜的时候你们不也缓过来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仿佛连太和殿外吹过的风都凝滞了。 “嗬……” 终于,一声极其短促、像是被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抽气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御座之上,李琰猛地站了起来!他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钉在李重霄身上,那目光几乎要将他烧穿,碾碎! “孽障!逆子!你……你竟敢……竟敢在太和殿上……胡言乱语!秽乱朝纲!辱没祖宗!” 李琰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带着明显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疯了……你简直是疯了!被御牢关傻了不成?!” 李琰的骂声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 “嗡——!”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混乱的声浪猛地炸开!不再是之前的低声议论或克制哗然,而是失控的喧哗!整个太和殿如同被投入了一锅滚油,瞬间沸腾翻滚! “什……什么?!嫁人?!” 一个武将模样的大汉猛地踏前一步,铜铃般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声音洪亮得盖过了部分嘈杂,“四殿下!您……您再说一遍?!”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捶胸顿足,老泪纵横,“祖宗礼法!天家颜面!竟……竟沦丧至此!陛下!陛下啊!” 他朝着御座的方向扑通跪下,泣不成声。 李重霄忍住捂耳朵的冲动,咳了一声,扬声道:“父皇,明昌圣武皇祖曾对男妻嫁娶之事立过礼法,此法至今未废,儿臣并非忤逆先祖,更不是一时冲动。儿臣一直不曾娶妻就是因为不爱女子,不愿误人终身,于公于私,都希望父皇成全儿臣!” 李琰手指颤抖地指着李重霄:“来人!给朕把这个……这个不知廉耻、疯癫失智的孽障拖下去!立刻!马上!关回御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原本跪着的孙福又向前扑去,声音尖利地高呼。 早等候在一旁的禁军侍卫立刻冲上前,比来时更加粗暴地架起李重霄。沉重的木枷和镣铐碰撞,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李重霄被架得一个趔趄,但他脸上却没什么惊恐。 他最后看了一眼气得浑身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的老皇帝,还有满朝文武那五彩纷呈的脸色,然后便顺从地,甚至带着点任务完成般的轻松,任由侍卫将他向外拖去。 至少有七成的把握是稳了。 李重霄心想。 如果不想应他,说一句胡闹拖下去就是了。可李琰没有。 老皇帝这一番夸张造作的暴怒,那番“秽乱朝纲”、“辱没祖宗”的诛心斥骂,还有那个善于体察上意、适时跳出来捶胸顿足的老臣,不都是在为这件事定调吗? “疯癫失智”、“不知廉耻”,多么完美的标签!一旦贴牢了,他这个曾手握重兵的皇子就彻底废了,再难对东宫构成实质威胁。 如果最后没嫁成,又怎么能砸实这个四皇子的“不知廉耻、疯癫失智”呢? 朝堂上的众生百相随着李重霄离开的脚步一掠而过,那位在他进来时引起了自己某种身体反应的原主真爱面无表情的目送他离开,对方美貌依旧,而他不再感到后颈发寒。 大概是残留的影响消除了? 柳栖梧缓缓地,极其隐蔽地松开了袖中紧握铁镖的手指,将那枚冷兵器推回去,指尖冰凉一片。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杀意未消,却已被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所覆盖。他看着李重霄的身影彻底隐没在殿外,无声地动了动唇: 疯子。 第5章 第 5 章 成王府,听风阁。 室内熏香袅袅,上好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沉闷凝滞的气息。窗外日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却驱不散一室的阴霾。 成王世子李承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厚绒地毯的花厅里来回踱步,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鬓发濡湿了几缕。 他第无数次停下脚步,转向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品着茶的李重津,声音带着哭腔和抑制不住的颤抖:“太子殿下!您一定要救救臣!救救成王府啊!四哥……李重霄他定是恨毒了我!所以不惜自污也要拖我下水,那玉佩是我一时不查,但我一直忠心耿耿,我为了向皇上进忠,我……” 李重津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脸上挂着惯常的温润笑意,抬手虚按了一下,声音温和却没什么温度:“承钰表弟,稍安勿躁。父皇圣明烛照,从不曾忘记表弟的赤胆忠心,否则今日也不会命孤与柳侍郎来成王府相陪,你安心等候便是。” 李承钰看起来并未因此宽心,但仍勉强扯出个笑,将身体躬得更低:“臣弟……全凭殿下周全了。” 听风阁的檐角廊柱间,十余名红衣软甲的禁卫军如暗影般伫立。他们敛息屏气,保持着数步之遥的警戒距离,恍若这殿宇中的雕梁画栋般寂然无声,却又以最肃穆的姿态拱卫着殿中三位尊贵之人。 李承钰在心底暗自祈愿,但愿太子与这些禁卫军当真是来护佑他的。纵使他们已掌控了听风阁的每一处要害,纵使他们将他与贴身侍从隔绝开来,更将他父王也阻隔在外…… 或许只是事态紧急,不得不如此周全?又或许待李重霄的罪名坐实之后,太子另有要事相托?是啊,定是如此,对吧? 看着李重津一如往昔的温文和熙,李承钰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战战兢兢,只得偷偷将目光移向另一边。 柳瑜就坐在李重津下首的位置,身姿挺拔如修竹,穿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更显得气质清冷,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郁色。 时间在香炉升腾的烟雾和死寂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 突然,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一个身着宫中内侍服色,气息微喘的年轻太监被引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汗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古怪。 李重津立刻坐直了身体,问道:“如何?朝堂之上,四皇子可曾认罪?他攀扯了何人?” 他刻意加重了“攀扯”二字,目光灼灼地盯着来人。 李承钰更是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扑到那太监面前,声音都变了调:“快说!他有没有再提到我!皇上可定了他的罪?” 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喘,但十分清晰地回道:“启禀太子殿下、世子爷、柳大人,朝堂之上,四殿下他当堂翻供了!” “翻供?” 李重津皱了皱眉:“怎么说。” 太监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四殿下说,那日带兵入宫,全是世子爷去报的信!说世子爷谎称太子殿下逼宫,骗他带兵入宫勤王,说这都是成王府的阴谋。” “胡说!血口喷人!他胡说八道!!” 李承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他猛地看向李重津,涕泪横流,“太子殿下!您听到了!他攀咬我!他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您要为我做主!为成王府做主啊!” 李重津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但他顾不上安抚李承钰,只追问那太监:“父皇如何说?他在御牢白纸黑字写下的认罪书,孙福呢?锦衣卫呢?就任他信口雌黄?” 太监的头垂得更低,将朝堂上李重霄的一系列举动复述了一遍,从攀扯孙福到细数战功,接着感慨自己‘不孝’让皇帝忧心,最后石破天惊的‘择一良婿下降’…… 一直哭喊个不停的李承钰哽了下,被噎得倒抽冷气,半晌才缓过劲来,脸色由白转青。柳瑜更是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让屋内短暂的静了一瞬。 “……陛下震怒非常,当庭斥责四殿下疯癫失智、秽乱朝纲,已命人将其押回御牢严加看管。陛下还说……” 太监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李承钰,重新看向李重津,最后道:“陛下说,此事干系重大,须得尽快了结,莫再牵连无辜。让世子爷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圣恩,也莫要让成王殿下……晚节不保。” 最后这几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李承钰最后一丝侥幸。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嘴唇哆嗦着:“皇伯父……皇伯父他……不会的……不会的……” 声音嘶哑破碎。 李重津轻叹口气,却只是侧过脸,声音温润依旧:“望舒,我们先回去吧。” 望舒是柳瑜的表字。 李承钰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着柳瑜广袖轻拂,玉冠微晃,竟是头也不回地随李重津向门外走去。他这才如梦初醒般踉跄着扑上前去,嘶声裂肺地呼喊:“太子殿下!殿下!表哥!我这一切可都是为了皇上啊!是你们命我……” “唔——!” 话音未落,那些方才如泥塑木雕般静立角落的禁卫骤然如离弦之箭般暴起,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强健的手臂如铁箍般反剪他的双臂。任凭他如何拼命挣扎,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也挣脱不得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携着柳瑜的清逸风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听风阁的朱漆廊柱之间。 听风阁踞于成王府至高之处,李重津与柳瑜并肩步出时,正值日头如烈火焚天之际。幸得阁外一片青翠竹林如翠玉屏风,将骄阳的炽热尽数挡在外头。 微风穿林而过,竹叶沙沙作响,恍若天籁,竟将阁内本就细微的动静也尽数湮没。二人驻足于一株粗可合抱的绿竹之下,凝望成王府精巧的亭台楼阁,静静聆听那穿林而过的风吟,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 是李重津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我小看皇兄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从前认为皇兄是个烈性刚直的人,结果他不止有条能搅动风云的好舌头,更兼能屈能伸的胸襟气度……这般忍辱负重,有如当年受胯下之辱的淮阴侯,真是了不得啊。” 柳瑜眉间的郁色虽已消散,眼底却仍凝着化不开的愁绪。他迟疑地望向李重津:“殿下。” 李重津忽然执起柳瑜的手,掌心暖意融融:“我既未称孤道寡,望舒该唤我何名?” 柳瑜指尖微颤,终究没有抽回。他顺从地改口唤了李重津的表字:“昭明,圣上要以成王世子为句了结此事,依你看,四皇子那边……” “父皇会应允的。”李重津将他的手拢在掌心,指腹轻轻描摹着他细腻的掌纹,仿佛在摩挲一件稀世珍宝。良久,才低声道:“他先翻供陈情,继而示弱断尾,连皇子的权利都尽数舍弃。满朝文武都看着呢,父皇纵有万般心思,此刻也不便再……” 柳瑜突然反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昭明,这不像他会做的事,太蹊跷了,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让我见他一面可好?” 李重津沉默不语。柳瑜握着他的手渐渐无力,几要滑落时,却被他稳稳托住。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依旧温柔:“好,望舒想见他,便去见吧。我也好奇,不知皇兄见了你,还会不会坚持要嫁人。”他轻捏柳瑜指尖,唇角噙着浅笑,说笑一般道:“若他说要嫁与你,你待如何?” 柳瑜闻言,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却又不敢抽回,只能强自镇定地迎上李重津的目光。 “昭明,”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我早已无路可退。” 李重津眸光微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指尖却缓缓收紧,像是要从他的脉搏里探出什么秘密。 柳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了解我,从我认你为主那天起,我就没有给自己留过后路。” 他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坚定:“不是因为畏惧,更不是权衡利弊,是因为我亲眼见过你为百姓疾苦彻夜难眠的样子,见过你为了靖朝的未来与那些腐朽老臣据理力争的模样。你让我相信,”他抬起眼,目光灼灼,“你一定会成为一个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让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的好皇帝。” 柳瑜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仿佛要抓住什么:“四皇子……李重霄他待我很好,可他的路我终究不能认同,”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我柳瑜这一生,没什么大志向,可若连自己相信的东西都不敢坚守,那活着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所以!”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近乎决绝的光芒,“无论是身份、前程,还是其他私情,只要与你的志向相悖,我都可以舍弃。”他声音低哑却清晰,“昭明,我把自己押上了。你若还不信我……”他苦涩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这世上,恐怕再无人能让你放心了。” 他说得决绝,指尖却微微发抖,像是怕李重津不信,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李重津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拇指在他手背上缓缓摩挲:“望舒啊,”他语气轻柔,说不出的缱绻情深,“我当然信你,因为我知道,我能给你皇兄给不了的东西。” 柳瑜呼吸一滞,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接了一句仿佛不相干的话:“是,昭明,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明君的。” 李重津终于松开他的手,指尖在柳瑜腕上轻轻一划,像是不经意,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我会安排好的,等你见了皇兄,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柳瑜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激动,低声道:“是,我一定会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吃点好的。” 御牢里,李重霄扒拉着面前毫无变化的清粥小菜,只觉得整个人都黯淡了,于是拉着来给他送饭的马三摆事实讲道理:“你们是真不关注外边的情况啊,不知道本皇子已经在大朝会上跟父皇倾心畅谈,解除误会了吗?说不准哪天我就要无罪释……无罪出狱回王府了。” 虽然大概率是嫁出去不是放出去。 “你怎么还给我送这些清粥白菜的,你就这么视金钱为粪土,完全不想我出去以后给你赏赐点什么吗?” 马三也苦着脸,就算他是个聋子瞎子,也得被这位王爷前几日在朝会上的壮举给震得耳聪目明起来。所以现在每次与李重霄接触,他都比之前更加小心,因为总觉着这位爷什么都做得出…… 但这送什么菜真不是他能管的。 “四殿下,我们御牢的厨房除非接到上面的吩咐,惯常就是备这两样菜色。” 惯常进来的也没谁有心情去纠结吃什么饭,吃不下饭才是正常的。 “还请四殿下再忍耐几日,如您所说,皇上明察秋毫,日后等您出去了,想吃什么好东西没有呢。” 战战兢兢的应付过,马三拿着空食盒,以作为一个瘸子来说分外敏捷的速度从李重霄面前消失。 李重霄估摸着,是怕被精神病攆上。 真好,不愧是他,不用考验自己的演技装疯,也有了装疯一般的效果。 这几日风平浪静,观察偶尔来给他送饭狱卒的神色,李重霄感觉自己的亲事应该十拿九稳了。现在就等着老皇帝把他放出去嫁人了。 就是不知道会直接指个人给他,还是给个名单让他选呢? 李重霄对自己的夫君人选多少有些猜测。 首先不会是武将,虽然他用这种方式孤注一掷的从朝政上退了下来,但不把他跟以前的旧部彻底隔开,老皇帝是怎么都不会安心的,最大的概率是忠于老皇帝的文臣一脉,方便就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但回想原文,朝堂上有记忆点的男的好像都是柳瑜的爱慕者啊,不知道哪位勇士会接下监视我这烫手山芋兼大笑话的重任。 想到柳瑜,李重霄忍不住回忆起那天在朝堂上,他看到的那张惊艳的脸。 的确担得起蓝颜祸水四个字, 不过柳瑜肯定是不在他的嫁人名单上,毕竟还有个当上了太子的深情男二守着呢,这对他也是好事。那可是原主的真爱,眼神拉丝那种,如果朝夕相处,他这西贝货分分钟就得露馅…… 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李重霄的胡思乱想。 牢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位身着绯色圆领公服的清秀文官缓步而入。他一踏入牢房,便投来一瞥复杂难言的目光,有关切,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如同蒙着一层薄雾的秋水。 李重霄与他对视一眼,心中揣度着此人与原主的关系,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在脑海中飞速搜寻着原文中的蛛丝马迹。这人看起来与原主交情匪浅,可原著中何时出现过与原主情谊深厚的文官? 所幸那人并未让他猜测太久。待随从退下,牢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那文官轻叹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我知道你恨我……” 嗯?好耳熟。 李重霄心中警铃大作,这台词……这不是原著里柳瑜送别被流放的李重霄时说的开场白吗?剧本拿错了吧大哥? 对面那张清秀干净的面容此刻笼着一层哀伤,即便五官算不得惊为天人,却因那份哀伤而焕发出一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他凝视着李重霄,声音里满是痛惜:“重霄,圣心是不会被蒙蔽的,所有发生之事,都是一开始决定好的结果。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送你平安离开,我希望终有一日,我能处理好这里的一切,与你重逢在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 李重霄如遭雷击般怔怔地望着柳瑜,脑海中千思万绪翻涌不息。 好家伙,之前认错人了!原来那个让原主爱得死去活来、让太子视为心尖宠、让草原王子一见钟情的真爱本尊长这样?那朝堂上那位美得天怒人怨的‘柳瑜’又是谁?! 原著这滤镜得有八百米厚吧,还是说……才华气质补足了一切啊? 第6章 第 6 章 初入御牢前,柳瑜已在心底将这方寸囚笼踏过千万遍。他反复描摹着李重霄可能的震怒,那蚀骨的怨怼与锥心的痛楚,更将每寸心碎下的应对之策,在柔肠百转间细细打磨。然而现实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头,连一丝涟漪都吝于回应,他撞上的,唯有对方铜墙铁壁般的缄默。 无论他如何陈情泣血,那人始终以冰冷的静默相对。除却初见时眼底闪过的惊疑波光,李重霄再未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只一味凝望虚空某处,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板上划着圈,恍若未闻。 那些在胸腔里翻涌的话语,因寻不到承接的岸,渐渐低微成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叹息。 柳瑜从未尝过这般惶惑,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仿佛他们相识的十数载光阴不过是场虚妄的幻梦。 最终他只得苦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卷轴,指尖微颤地攥着它,轻声道:“那日你在朝堂说了那些……圣上已经处置了成王世子,恕你无罪,却也给你圈了几个……几个……”喉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烙住,那待嫁人选四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眼底残存的水光在御牢昏黄的烛火下摇曳,他痛极反笑地望向李重霄:“重霄,我不愿见你忍辱至此,若你愿意再信我一回……” 话音未落,忽觉掌心一空。柳瑜怔忡抬眸,只见李重霄已抽走他手中的卷轴,正专注地展开细览。 卷轴上有十来个名字,意外的是这份名单竟然文臣武将各占一半。 甚至武将里最眼熟的还是原主的表弟狄显! 老皇帝这什么意思,钓鱼执法啊?嫌我疯得不够彻底,想让我把舅舅一家也打包送走? 李重霄纳闷的看了一眼柳瑜:“这些都是皇上选的人?” 柳瑜一番情真意切的请求刚开了个头,被李重霄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堵得个不上不下,连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半天才道:“这些……是向皇上,求亲的人。” 李重霄闻言,眸光微微一滞。 这些求亲的武将,皆是昔日与原主称兄道弟的挚友、誓死效忠的下属,或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纵使他已经在朝堂之上疯癫失智、不知廉耻,纵使迎娶他便要背负举世的嘲讽,沦为京都笑谈,更将招致老皇帝愈发森冷的猜忌,如影随形的监视与打压…… 可他们终究还是押上了家族声望,自身前程,只为了将他从风口浪尖带走。 正因为那个曾叱咤风云的皇子自弃了权柄,再不能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做那遮风挡雨的依靠。 所以,他们才要这般护他周全。 “重霄?”见他久久不语,柳瑜靠近了些,试探着伸出手:“你怎么了?” 李重霄顺势将手中卷轴塞回柳瑜掌心,灼灼目光的直视对方:“方才你说,愿助我一臂之力?” 柳瑜怔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旋即那光芒被巨大的欣喜淹没,他重重点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重霄,只要你信我……” 话音未落,李重霄已郑重点头,眸中似有星辰闪烁:“我信你。父皇遣你送来名册,可是要探我口风?人选我已心中有数,烦你回禀时替我好生确认一下嫁妆事宜。” “啪嗒”一声,卷轴从柳瑜指间滑落。他怔怔望着李重霄:“你……什么?” 李重霄神色肃然:"我的嫁妆啊。父皇素来慈爱,必会以公主之礼相待。不过宅邸就不必另建了,将瑾王府修葺一番即可,日后我与驸马同住。珠宝首饰我都用不上,不知能否都给我折算成金银食邑?最要紧的还是仪仗卫队与陪嫁宫人……挺多事的,你要不要取纸笔来记?嗯?你怎么了?” 柳瑜面色瞬息万变,由红转白,再由白透青,最后一片死灰,身形晃了晃,恍若下一刻便要栽倒在地。 李重霄看着他皱眉道:“你刚还说要为我赴汤蹈火的,不会反悔吧?” 柳瑜踉跄着倒退两步,像是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荒诞与冲击,他死死盯着李重霄那张写满无辜与务实的脸,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未能吐出。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牢房,连地上那卷明黄的卷轴也顾不得捡起。 就知道这人靠不住。 李重霄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啧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那卷象征着许多人命运的名册。 真是,好歹也听我把人选说了再走啊。 日影西沉,将养心殿巍峨的窗棂勾勒出修长的暗影。 柳瑜失魂落魄地跪在殿中那片幽暗里,向着御座上的两人叩首颤声道:“皇上,太子殿下,四皇子李重霄他,虽或有装疯避祸之嫌,但观其形貌,确已自弃形骸。臣见他如此颓唐,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仓促间竟未将名单与他的心意带回,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李琰端坐于紫檀书案之后,李重津侍立桌旁为父皇研墨,腕底动作从容不迫,恍若未闻柳瑜这番陈情。 “昭明,墨汁都要漫出砚台了。”李琰轻声道。 李重津这才惊觉回神,慌忙搁下墨锭请罪。 “无妨。”李琰长叹一声,“这逆子近来言语愈发离奇,朕每每听闻……也不免怔忡失神。” 莫非那三日在御牢高热昏聩,当真烧坏了脑子? “父皇珍重龙体。”李重津蹙眉忧心道:“皇兄虽行事荒诞,幸而于家国大义尚存本心。既是他执意……求个公主封号安度余生,我们便依公主仪制,成全他这痴念罢。” 李琰抚须摇头,面上慈父之态尽显无奈:“他心意已决,朕也只能随他去了。” 李重津顺势进言:“柳侍郎骤见皇兄此等行径,仓促无措也是常情。望父皇宽宥,另遣妥当之人去问清皇兄那些……”他忽而绽开笑意,似与家人说笑般促狭道:“闺中夙愿。” “放肆!”李琰轻斥一声,眼角却已漾开笑纹,摇头叹道:“也罢,你说得是。他既一心想做公主,朕这当父皇的便寻个老成嬷嬷去问他的意思。”说着,唇边淡笑渐深,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朕倒要瞧瞧,他打算选哪位青年才俊做驸马。” 李重津温和的道:“无论皇兄属意何人,我们自当替他周全照拂,总不能叫他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 这场由帝王主导,太子唱和的父慈子孝戏码总算落了幕,柳瑜起身时,总觉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朱笔御批,圈定了瑾王李重霄的归宿——择婿下降,以全其“公主”之愿。 圣意既出,自有伶俐宫人领命而去,只待探明那位疯癫皇子心中属意的驸马人选。 两日倏忽而过。 这两日,于深宫禁苑或许只是案牍劳形的寻常流转,于市井坊间也不过添了几则茶余饭后的惊世奇谈。然而,对于镇国公府,却漫长得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镇国公府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厚重的紫檀木书案后,狄戎端坐着,腰背挺直如松,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书案两侧,世子狄宸与小儿子狄显各自落座。狄宸已娶妻成家,身负世子之责,此刻眉头紧锁,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而小儿子狄显则是一张苦瓜脸,五官几乎要皱成一团,眼神飘忽,坐立不安,活像屁股底下长了刺。 “爹,这都过去好几天了,宫里还没消息,”狄显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您说,皇上他真会把表哥赐婚给我吗?”那个“我”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烫嘴。 狄戎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锐利的鹰目扫向小儿子:“圣心难测,光递个名字上去有什么用,”他语气陡然转厉,“所以才让你写这个陈情的折子,墨都磨好半晌了,一个字没见你动!磨蹭什么!” 狄显被吼得一哆嗦,苦着脸看向案上铺开的雪浪宣和那方上好的松烟墨,感觉那笔杆子有千斤重。 “爹,这、这怎么写啊?什么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这……”他憋得满脸通红,感觉比上阵杀敌还难,“表哥他从小把我当沙包揍大的啊!” “让你写你就写!”狄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洗里的清水都晃了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表哥现在什么处境?那是龙潭虎穴!把他接回我们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落在那些文臣手里,被搓圆捏扁、生不如死强!你以为老子愿意让你这个不成器的去?要不是你大哥……”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狄宸,“早就娶了亲,这等关乎你表哥性命,关乎我们狄家兴衰的大事,轮得到你?!” 狄宸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爹,阿显他……” “闭嘴!”狄戎打断长子,目光如炬地钉在狄显脸上,“写!把你小时候怎么跟在你表哥屁股后面跑,他怎么教你习武……嗯,虽然揍得狠了点,那也是教导!还有,还有你对他那份敬仰之情,都给我写进去!写得情真意切一点!让皇上,让上书房那些人都看看!把那些不怀好意的都给老子压下去!” 狄显被父亲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只得认命地拿起笔。笔尖蘸饱了浓墨,悬在宣纸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 敬仰之情?那是真有。从小到大,李重霄就是他狄显心里那座最高的山,是靖国第一高手的活招牌。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七八岁在演武场时,他连刀都拿不稳,表哥李重霄一身利落的劲装,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剑光如匹练,一个回身旋踢就把他扫飞出去,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表哥却走过来,伸手把他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板着脸说:“下盘不稳,再来!” 十二三岁在京郊猎场,他第一次随行秋狝,被一头受伤发狂的野猪追得狼狈不堪,是表哥如天神般策马而来,挽弓搭箭,精准无比地射入野猪的眼窝!野猪轰然倒地,表哥勒马停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傲气:“小子,吓傻了?记住,战场之上,慌就是死。” 到了十五六岁,他入了军营,在军中大比拔了头筹,得意洋洋去挑战表哥。结果毫无悬念,被揍得找不着北,最后是被表哥像拎小鸡一样从擂台上拎下来的。表哥把他扔到地上,嫌弃地拍拍手:“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想当狄家下一个将军?还早一百年!” 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心里却服气得很,只想着要更拼命地练。 那些鲜活的,带着汗水和疼痛的记忆涌上来,表哥的形象永远是那么强大、耀眼、甚至带着点让他又敬又怕的压迫感。 可现在,要他把这样的表哥,写成两情相悦,待嫁闺中的对象? 狄显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裂了。一边是对表哥深入骨髓的敬重和崇拜,一边是眼前这荒诞绝伦,令人头皮发麻的政治任务。他握着笔的手都在抖,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丑陋的污渍。 “爹……”狄显的声音带着颤,几乎要崩溃,“这真的写不下去啊,表哥他,他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他打你?”狄戎冷哼一声,“他现在还能打得动谁?御牢里走一遭,朝堂上……咳,”他想起那石破天惊的嫁人宣言,嘴角抽搐了一下,“总之,他如今是落了难的凤凰!需要人护着!让你写个折子,又不是让你真去洞房花烛!矫情什么!” 狄显被父亲吼得脖子一缩,委屈巴巴。狄宸看不过眼,低声道:“爹,阿显也是心里难受。他对表哥……” “难受也得写!”狄戎斩钉截铁,“这是眼下唯一能把他捞出来的法子!难道你想看着他被那些文臣捏在手里,或者被皇上随便指个阿猫阿狗,受尽折辱?别忘了你姑姑就剩他这一根独苗!也别忘了,他曾经是我们靖国的战神!是挡在国门外的屏障!” 提到已故的孝敏皇后,提到李重霄曾经的功勋,狄宸和狄显都沉默了。书房里只剩下狄戎粗重的呼吸声和狄显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写了几行又酸又麻,自己看了都牙疼的情话,狄显叹了口气,放下笔,抬起头,眼神异常认真地看着父亲:“爹!我答应您写!如果真成了,我娶了表哥,我一定把他当菩萨供起来!他在府里想干嘛就干嘛,我绝不敢有半分不敬!他永远是我最敬重的表哥!我狄显对天发誓!” 狄戎看着小儿子难得郑重的神情,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记住你今天的话。你表哥心气高,如今遭此大难……唉,罢了,快写吧。” 就在狄显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与那折子搏斗,狄戎也闭目养神,强压下心中翻腾的忧虑时…… “国公爷!世子爷!小将军!” 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扬高了声,“宫里的孙公公派人来传信了!” 书房内三人霍然起身!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狄戎沉声喝道:“慌什么!说!什么消息?” 管家喘着粗气,脸上表情混杂着震惊和茫然,平了下气息才道:“来、来人说,四殿下……瑾王殿下他自己选好了驸马!” “选好了?!”狄戎瞳孔骤缩,狄宸也瞬间绷紧了身体。狄显更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一颗心砰砰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是他吗?会是他吗?虽然觉得荒谬透顶,但想到能把表哥护在羽翼下(虽然表哥的羽翼曾经比他硬得多),似乎……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管家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将三人劈得外焦里嫩,呆立当场: “是……是柳家的那位,柳栖梧柳侍郎!” “谁?!”狄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陡然拔高。 “柳栖梧?!”狄宸也失声惊呼,满脸的不可置信。 狄显更是直接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脱口而出:“那个风吹就倒、一脸死相的病秧子?!表哥他疯……他怎么会选他?!” 他后面的话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生生咽了回去。 管家退了下去,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狄戎缓缓坐回椅子上,脸色变幻莫测。他想起大朝会那日,那个病弱昳丽的青年,那双沉如寒潭,仿佛洞悉一切的黑眸,那句带着警告的“保重自身,不要中了圈套”……还有那句更诛心的“野兽幼崽凡通得一分人智,便早该自我了断,以免连累至亲”。 难道……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们曾有过什么交情? 狄显:总算不用写情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成王世子李承钰悬梁自尽的消息,裹着畏罪与悔悟的色彩,被朝廷的邸报刷遍了京畿。随之公布的,还有那份详尽描绘他如何构陷瑾王李重霄逼宫的铁证。 一夕之间,沸沸扬扬的谋逆案,被钉死为成王府的阴谋。瑾王,成了被宵小蒙蔽、险些铸成大错的苦主。 沉冤得雪的李重霄,并未迎来群臣的颂扬或皇帝的抚慰。他当日在太和殿上那石破天惊的嫁人宣言,早已乘着流言的翅膀,飞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皇帝李琰顺势而为,将瑾王因冤狱刺激过甚,神思恍惚,执意下降的说法,经由内廷悄然散出。对外统一的口径,皆是皇帝痛惜爱子,虽觉荒唐至极,却经不住其百般哀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忍痛成全。 更令人瞠目的是,这位神志不清的瑾王殿下,不仅打破了本朝驸马不得由五品以上官员担任的旧例,亲自点了从三品的吏部侍郎柳栖梧为驸马,竟还被皇帝恩准,自御牢移出,安置到了自孝敏皇后薨逝后便封存已久的坤宁宫备嫁! 此等殊荣,无异于将皇家父子这出荒诞剧推向了**。朝野上下,表面颂扬着陛下拳拳爱子之心,背地里无不咋舌:瑾王这是疯得实在厉害,连坤宁宫都敢住,敢用来备嫁。 而陛下对这疯癫儿子,也当真是纵容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连皇后旧居都肯拿出来作他胡闹的戏台。一时间,父慈子疯成了京都最热门的谈资。 赐婚的圣旨便在这样纷纷扰扰的流言蜚语中颁下,转眼已过了小半月。 这一日,被皇帝指派专程去坤宁宫体察瑾王备嫁心意的那位老成嬷嬷,顶着一张仿佛生吞了三斤黄连的菜色脸,步履沉重地亲自踏入了吏部尚书柳铮的府邸。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约莫四十出头,断了一臂的汉子。那汉子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短打,外罩半旧皮坎肩,一边袖管空空地掖在腰带里,行动间却步履沉稳,带着行伍特有的利落劲。他脸上挂着混不吝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得像淬了火的刀子,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柳府气派却略显沉闷的厅堂,仿佛在丈量着这座府邸的斤两。 柳铮闻讯匆匆迎至前厅,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神情淡漠的柳栖梧。厅内气氛因这突兀的组合而骤然紧绷。 嬷嬷强撑着笑脸,向柳铮和柳栖梧福了福身,声音干涩地介绍:“尚书大人,柳侍郎,这位是陈大,是瑾王殿下特意指了随老身前来的。殿下说,陈大是随他陪嫁那五十名老卒的领头人,今日特来拜见未来姑爷,也好当面说说日后安置的一应琐事,听听柳府这边的章程。” 那断臂汉子陈大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北地风沙磨砺得微黄却异常齐整的牙齿,仅存的左手抱拳当胸,行了个不伦不类却透着悍气的礼:“小的陈大,给尚书大人、柳侍郎请安!往后咱们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兄弟,可就全指着侍郎大人您赏口热乎饭了!” 他嗓门洪亮,震得厅堂嗡嗡作响。 他嘴上恭敬,眼神却像钩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挑衅,尤其在扫过柳栖梧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形时。 柳栖梧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无波无澜。柳铮眉头紧锁,目光掠过陈大空悬的袖管,沉声问道:“这位壮士,是殿下军中旧部?” 嬷嬷的脸苦得能滴出汁来,声音又低了几分:“是殿下恳求圣上,将五十名从北疆战场退下来的伤残老卒,赐予他作为陪嫁。” “什么?!”柳铮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嬷嬷,“殿下这是何意?” 他下意识看向柳栖梧,生怕这风吹就倒的儿子被这骇人听闻的要求吓出个好歹。 嬷嬷连忙解释,语速飞快:“殿下说,这些老卒皆是曾随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忠勇之士,昔年随殿下征战四方,身负重伤后解甲归田,却因伤势所累,生计维艰。殿下任靖北道行军大总管时,尚能周济一二。如今……殿下既已下降柳侍郎,恐再难如从前般照拂周全。故斗胆恳请陛下开恩,准允这些老卒随殿下陪嫁入府。如此,既可让他们有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亦能安享桑榆晚景,实乃陛下仁德广被之体现。” 柳铮脸色变幻,默了一会才道:“皇上应允了?”。 皇上竟然同意他这么荒唐的要求!就算这些缺胳膊断腿的兵痞子造不成什么威胁,但府上放着这么些人,也太难看了。 嬷嬷觑着柳铮的脸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尚书大人息怒。皇上和礼部的大人们,连日来为磋商殿下的嫁妆和出降仪制,已是焦头烂额。” 她暗示着李重霄的难缠。 “这陪嫁一事,殿下十分坚持,皇上体恤殿下心意,便允了。皇上的意思,是让柳府到时再添置些得力人手,多多帮衬照应,想来也无甚大碍。” 言下之意,几十个残废,翻不了天,让柳家捏着鼻子认了。 柳铮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 陈大浑不在意柳铮的冷脸,目光如炬地锁住柳栖梧,笑容不减反增:“柳侍郎,您别见怪!咱们都是些直肠子的丘八,不懂弯弯绕!殿下心善,记挂着咱们这些废人,是咱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您放心,咱兄弟绝不吃白食!府里劈柴挑水、巡夜守门,但凡能使得上力的活儿,您只管吩咐!咱在北疆砍狄人脑袋都不带眨眼的,还怕干点粗活?” 说着,他又凑近了些,带着一种粗豪的亲昵,仿佛在讲邻里趣事:“嘿,您是不晓得,殿下当年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威风!小的这条胳膊,就是替殿下挡瀛洲海寇头子那一刀丢的!那会儿血‘、噗’地就喷出来了,殿下呢?眼风都没扫一下,反手一刀,‘咔嚓’!那贼酋的脑袋就跟个球似的滚出去老远!那血点子,溅了小的满脸满脖子!殿下还骂我:‘陈大你个憨货!挡什么刀?老子缺你那二两肉挡着?’哈哈!您听听,咱们殿下这爆脾气!” 柳铮听得脸色煞白,手指都在袖中颤抖。这粗鄙武夫!竟敢在尚书府厅堂之上,对着他清贵文弱的儿子,未来的驸马,大谈断臂、喷血、砍头!字字句句都在炫耀李重霄的凶悍和他们这些老兵的死忠!这分明是要给柳栖梧一个下马威! “放肆!”柳铮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腌臜泼才!安敢在此污言秽语,还不……” “无妨。”一个清冽如冰的声音淡淡响起,轻易截断了柳铮的怒斥。 柳栖梧缓缓抬起眼睫,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陈大。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惊惧或厌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甚至牵动了一下淡色的唇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陈壮士豪气干云,快人快语,栖梧钦佩。”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殿下念旧情,重义气,心系袍泽,栖梧感同身受。能为这些为国流血的忠勇之士略尽绵薄,供其栖身之所,亦是栖悟之幸。” 他微微一顿,目光坦然迎上陈大那探究中带着审视的锐利眼神,不疾不徐道:“栖梧,甚为期待与殿下成亲。日后府中诸事繁杂,还需仰仗陈壮士与诸位兄弟多多帮衬。” 陈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设想过这位病秧子侍郎可能会被吓到、会恼怒、会拂袖而去……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般平静的接纳,甚至……隐隐有反客为主的意味?那句很期待成亲,说得竟有几分真心实意似的? 这柳侍郎,似乎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任人拿捏啊。 陈大心底那点轻视收了起来,重新鞠了一礼,语气多了几分郑重:“柳侍郎大气!您放心,只要您真心待咱们殿下好,咱们这些老兄弟,都是知恩图报,懂规矩的人!” 话里的棱角犹在,却少了刻意挑衅的意味。 柳栖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见气氛稍缓,嬷嬷暗自松了口气,但想到接下来的任务,心头又像压了块巨石。她硬着头皮,脸上堆起更勉强的笑容:“尚书大人,柳侍郎,瑾王殿下深明大义,以公主之礼出降,原该由柳府出资新建公主府。但殿下念旧,住惯了瑾王府,说只需将其略加修葺,婚后便与驸马同住于此,不必劳民伤财另起新府。” 柳铮面色稍霁,捻须矜持道:“殿下体恤,柳府上下感念于心,自当尽心竭力,将瑾王府修缮一新,不负殿下信赖。” 心中暗忖:省下一大笔营建府邸的银子,倒是好事。 嬷嬷闻言,脸上的笑容却更僵了,咽了口唾沫,声音艰涩地继续道:“是……殿下还说,他早年戎马倥偬,少有闲暇品味王府景致,如今既得清闲,对这修葺之事……也略提了些想法。” 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笺。 柳铮眼皮一跳:“殿下还绘了图纸?” 嬷嬷展开纸笺,干笑两声:“非也非也,是老身怕年迈健忘,将殿下的诸多要求……逐条记下了。” 柳铮定睛一看,那密密麻麻竟有六页之多!他心头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顶着柳铮瞬间沉下的脸色,嬷嬷硬着头皮,一项项念来,语速飞快,仿佛在背诵催命符: “……引城郊西山温泉水入府,于后园僻静处筑白玉汤池一座,池畔需遍植奇花异草,冬夏皆宜;地窖须扩建,深挖数丈,以青条石垒砌,务求坚固阴凉,能藏三车寒冰有余,夏日可消暑,冬日亦可存冰雕玩赏,若王府地界不足,可选殿下陪嫁田庄内另筑一处……” “……府中各处厅堂轩馆,凡有墙壁处,皆须悬挂名家真迹字画,不拘前朝今世,以意境高远、笔力雄浑者为佳。殿下言道,昔日征战,无暇风雅,今得驸马这等清贵才子为伴,正好共赏翰墨丹青,陶冶性情……” “……府内所有家具陈设,自紫檀拔步床、花梨木案几,至官窑杯盏、银箸玉碗,皆需换过一遭。殿下有言,不必过于奢靡,只需用料上乘、做工精细,堪配其身份即可……” “……另需添置些摆件玩物,殿下不喜繁复花哨,偏好玉质温润、金器古朴者。诸如和田籽玉山子摆件、整块翡翠雕琢的松鹤延年、错金银瑞兽香炉、或是前朝大师所制紫砂名壶……略备几样,点缀书房卧房便好……” 嬷嬷念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念完,额角已渗出细汗。她偷眼觑向柳铮,只见这位尚书大人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黑,捻须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气得不轻。 柳铮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竭力维持着清流重臣的矜持体面,沉声道:“嬷嬷明鉴,殿下,殿下要求甚高啊。老夫忝为吏部尚书,一生克己奉公,所仰仗者,唯朝廷俸禄与祖上遗留的几亩薄田。府中上下嚼用、人情往来,皆赖此维系,素无厚蓄,实乃清流门第。”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沉重与无奈,“殿下下降,实乃柳氏满门之荣光。按理说,便是倾尽家财,老夫亦当竭力成全。然殿下所列之项,耗资之巨,恐非我柳府所能承担。莫说倾尽家财,便是举债,怕也难凑足十之一二啊!还望嬷嬷在殿下面前,代为陈情一二。” 一段话说罢,虽是李重霄狮子大开口在先,但绕着弯子哭穷的柳铮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剥去了清贵的外衣。他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栖梧,唤其表字,指望这个素来聪慧的儿子能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婉拒:“明夷,此事,你意下如何?” 柳栖梧的目光从陈大身上收回,略一沉吟,平静道:“父亲所言,句句属实。” 柳铮心下稍安,刚要点头。 却听柳栖梧话锋一转,继续道:“然,殿下所提,皆在情理之中,更显其品味雅致,绝非无度奢求。我柳氏累世官宦,书香传家,百年积累,岂能无些底蕴?”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从目瞪口呆的嬷嬷手中取过那叠纸笺,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小小的要求”,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父亲不必过虑。府中公账上,现存银当有四万三千两有余,城外良田年租约八千石,折银亦有近万两。殿下所需引泉、建窖、购置花木山石之费,两万五千两足矣。至于字画,” 他抬眸,看向柳铮,“父亲书房中那幅前朝张旭的狂草真迹,松涛阁内李公麟的白描罗汉手卷,还有库房里收着的几幅米南宫、赵孟頫,皆是稀世珍品,价值连城,正好送与殿下赏玩,既显我柳府诚意,又省却重金搜购。 “至于家具器皿,库中存有整套紫檀木器、定窑白瓷、龙泉青瓷,皆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封存多年,正好启用。摆件一项,” 他指尖轻点纸上一行,“库中那尊半人高的羊脂玉观音、翡翠雕的八仙过海插屏、还有那对前朝官制的鎏金錾花博山炉,皆是上品,稍作整理便可送去瑾王府。 “如此算来,所需额外采买者,不过零星小件,所费不过数千两。公账存银,绰绰有余。父亲大可宽心,无需举债分毫。殿下定会满意。” “明夷!” 柳铮终于失声惊叫,他霍然起身,指着柳栖梧,手指都在颤抖,脸色由黑转紫,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你尚未成家立业,怎知支撑门户之艰难?!府中存银,那是阖府上下、宗族祭祀、子弟进学之根本!你竟要……竟要……” 他胸口剧烈起伏,痛心疾首,“你既为殿下夫婿,日后瑾王府上下百口,吃穿用度,仆役月钱,难道都要仰赖殿下嫁妆不成?!还是要你这点微薄俸禄来养?!” 柳栖梧神色不变,淡淡道:“父亲息怒。儿子身为朝廷命官,自有俸禄养家糊口。日后瑾王府一应开销,儿子自会量入为出,妥善经营,断不会坐吃山空,更不敢事事仰仗殿下,亦不能无休止地耗用柳府公中。父亲只需将王府修葺一事办妥,余者,儿子自有计较。” “你……!” 柳铮指着柳栖梧,一口气堵在胸口,噎得说不出话来。被儿子当众揭了家底,又有皇帝的人在旁看着,他难道还能为了银钱与这逆子当庭争执?那才真是斯文扫地!他重重跌坐回椅中,脸色铁青,端起茶盏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只得借喝茶的动作强自掩饰,再不愿多说一句。 那嬷嬷察言观色,心知这烫手山芋算是暂时抛给了柳栖梧,赶紧扯出个笑脸打圆场:“哎哟,柳侍郎真是思虑周全,稳重可靠!殿下若是知晓未来的夫婿如此……如此体贴周到,不知该多……多欢喜呢!” 她说着,想起天牢里那位爷耍起无赖的混不吝模样,舌头又有点打结。 柳栖梧听着嬷嬷言不由衷的奉承,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瞬。他不再多言,目光掠过神情复杂的陈大,那张此刻鲜活生动的脸,猝不及防地与记忆深处一张血污遍布,为他挡下致命一刀后狰狞扭曲的面孔重叠。 边疆的风沙,喷溅的热血,还有那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声“殿下快走!”。 那过于惨烈的终局,让柳栖梧心尖仿佛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意地投向厅外庭院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雕梁画栋与春日暖阳,遥遥落在瑾王府的方位,那里有镶金嵌玉的囚笼正张开大门,等着吞噬两个各怀鬼胎的囚徒。 瑾王殿下又送了他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这份情,柳栖梧记下了。 那句“甚为期待”,是此刻唯一不掺假的真心。 旧日躯壳里的异客,究竟窥见了多少他鲜血淋漓的过往?他真的迫不及待想见到这个“人”,看看是哪一路的魑魅魍魉,竟能将他前尘种种视作掌中玩物,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为了赶榜单今天多更一章,以后还是同时间段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坤宁宫西配殿临时辟出的演武场上,空气被沉闷的撞击声撕裂。李重霄赤着上身,露出线条流畅、蕴藏着爆发力的肌肉。汗水沿着他的背脊沟壑蜿蜒而下,在午后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面前的,是一个用数层浸油老牛皮密密缝合、内填粗粝铁砂的特制沙袋,沉重异常。 只见他拧腰送胯,一记凌厉的直拳如炮弹般轰出,“咚!”一声闷响,沙袋剧烈震颤,表面甚至出现一个短暂的凹陷。紧接着是迅捷如风的低扫腿,带起的劲风刮过地面,“砰!”沙袋被踢得高高扬起,铁砂在内部哗啦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囊而出。 他的动作大开大阖,每一拳、每一腿都带着劈山裂石般的威势,毫无花巧,纯粹是力量与速度的碾压。脚步腾挪间,地面微尘轻扬,身形却稳如磐石,那属于靖朝第一高手的彪悍体魄与战场淬炼出的煞气,在他刻意为之的爆发下展露无遗。 陪侍在廊下的老嬷嬷,脸色随着那一声声沉闷如雷的撞击而越来越白,指尖死死绞着帕子。她想起前几日初来乍到,仗着有皇帝暗示的底气,捧着一柄玉如意戒尺,想给这位即将出降的瑾王殿下立些规矩。 结果话未说完,李重霄便停了拳,踱步过来,随手抄起那柄象征“教导权”的玉如意戒尺。嬷嬷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上好白玉雕琢的戒尺竟在他指间应声而断!碎片溅落在地。 李重霄随手将断尺扔开,对着面无人色的嬷嬷,扯开一个懒洋洋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嬷嬷一片苦心,本王心领了。只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无辜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外面不都说本王这儿被御牢关坏了吗?一个脑子不清醒的疯子,怎么学得会这些精细玩意儿?想必驸马爷……嗯,柳侍郎那样知书达理的体面人,最是宽宏大量,定能体恤本王这点难处。嬷嬷您啊,还是歇歇心,别操这份闲劳了,免得本王这不清醒的手,下次不小心重了点,吓着您就不好了。” 那“重了点”三个字,被他刻意咬得轻飘飘,却像冰锥子扎在嬷嬷心上。看着地上碎裂的白玉,再对上李重霄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哪里还敢有半分立规矩的心思。 一套刚猛无俦的拳脚打完,李重霄浑身汗出如浆,热气蒸腾。他随手抓起搭在一旁的布巾抹了把脸,便径直走向后殿的浴房。 “本王沐浴,不喜人伺候。”他丢下一句话,嬷嬷如蒙大赦,几乎是带着身后一众噤若寒蝉的宫人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又触了这位“疯王”的霉头。 厚重的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李重霄整个人沉进巨大的浴桶里,热水包裹上来,他舒服得长吁一口气,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强悍伪装,露出一副累死老子了的咸鱼相,毫无形象地瘫着。 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的处境。在外人面前,他绝对不能露怯!必须死死维持住原身靖国第一高手的煞气和深不可测的形象,更要拼命锻炼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和基础体能。 万一哪天需要动手震慑,哪怕只是虚张声势,也不能让人看出他这壳子里是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现代弱鸡! 可问题也在这里。这身体机能是好,爆发力、耐力都远超他前世,但关于武功的记忆,那些精妙的招式,内力的运转法门……丁点没继承给他!他根本就是个空有宝山的穷光蛋! 找武师教?那是自曝其短。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最笨的办法:一力降十会!拼命练体力,练速度,练反应,练最基础的拳脚力量。 所以他才搞了那个沉重的铁砂沙袋,每天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就为了外表看起来足够唬人。 “唉……”李重霄把头埋进水里咕噜噜吐了几个泡,心里哀嚎,“希望成了亲,老东西觉得我这疯子没有政治威胁了,能放松点盯梢吧。” 热水舒缓着酸痛的肌肉,思绪也漫无边际地飘散。 他召回了陈大那批伤残老兵。原著里,这群人是原主最忠诚的死士,在流放路上和后来的战场上,用命护着原主,尤其是陈大,最后替原主挡刀惨死,那段剧情让他当时都看红了眼眶。现在提前把他们拢到身边,生命多份保障,也算替原主弥补一点遗憾。 不过这些人熟悉的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四皇子,他必须小心再小心,不能在他们面前露出马脚。这就意味着,体能训练更不能停,起码靖国第一高手的架子要撑足了。 “守寡……守寡……”李重霄扳着手指头算日子。 原著里柳栖梧这人,好像是原主流放后的第二年病死的?他记得清楚,柳瑜还去吊唁过,剧情里提过一笔这位侍郎大人是自幼体弱多病的药罐子才子。 选人的时候他特意打听过,确认柳栖梧的身体确实很差,常年缠绵病榻。这样算来,最多再熬一年,身边这个最大的官方监视器就能自动下线了!想想就有点小激动。 也不知道柳府那边修他的瑾王府修得怎么样了?那可是他未来宅家养老、远离风暴的核心根据地!要是修得够舒服…… 李重霄忍不住幻想了一下。要是情况再好一点,老皇帝对他彻底放下戒心,他是不是能借陈大他们的手,悄悄跟外面联系上? 提醒舅舅狄戎一家低调苟住,保住有用之身,让其他被牵连的旧部都蛰伏起来。这样,万一原著里那个草原大可汗突木卓多还是打来了,靖朝也不至于无将可用,生灵涂炭。 “唉……”想到这些,李重霄又叹了口气,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装疯、扮高手、周旋各方、操心未来…… 简直是左支右拙,分身乏术。 他一个只想躺平的现代咸鱼,为什么要承受这种地狱难度的剧本? “要是有个能让我完全不用伪装,还能真心实意帮我一把的人就好了。”这念头在氤氲的热气中一闪而过,纯是过度疲惫之下的白日梦。 泡得太舒服,加上身体透支的倦怠感涌上来,李重霄眼皮打架,几乎要在浴桶里睡过去。 “殿下!殿下!” 殿外嬷嬷刻意拔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传进来,“太子殿下携二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前来探望您了!” 啧,麻烦找上门了。李重霄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里骂了一句,认命地爬出浴桶擦身穿衣。 殿门打开,身穿杏黄色云锦蟒袍的太子当先步入,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润笑容,身后跟着两人。 殿内早已备好了座椅,李重津目光在殿内一扫,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主位方向最尊贵的那张紫檀木圈椅,跟在他身后的两人也自下首处一左一右的分坐下来。 李重霄随意在旁边的软榻上重新歪倒,脑子里快速梳理原著对应的人物信息。 二皇子李重宜的生母是个出身低微的舞姬,生下他不久后便病逝,他自幼被养在李重津的生母谢贵妃膝下,是太子最忠实的跟班。目测,应该是左边那个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神情的人。 那右边就是五皇子李重嘉了,他母亲齐妃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早已色衰爱弛。李重嘉早年曾在军中跟着李重霄历练过一段时间,如今在兵部任职,与柳瑜算是同僚。他脸上挂着圆滑世故的笑容,眼神却滴溜溜转着。此人向来精明,对什么都是作壁上观,绝不轻易站队。 “四哥!”李重津笑容满面,语气亲热,“你搬来坤宁宫备嫁,孤与众兄弟心中挂念,特来瞧瞧。这坤宁宫,母后仙逝后封存多年,四哥住得可还习惯?若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开口。” 他环顾着殿内陈设,目光在角落那个特制的铁砂沙袋上停顿了一瞬。 李重霄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眼皮都没抬:“托太子的福,睡得着,吃得下,就是这沙袋不经打,没几天就快破了。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还惦记着给哥哥送东西?那感情好,正好缺几块上好的牛皮和百炼精铁砂,多多益善。” 李重津笑容不变:“四哥说笑了,这等小事,回头孤让人给你送来。” 一旁的二皇子李重宜按捺不住,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从袖中掏出一本装帧簇新,封面却空白无字的书册。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关切道:“四弟,这嫁人嘛,虽说有明昌皇祖的旧例在前,可咱们靖朝百年间也没几个真格的。哥哥我啊,生怕四弟没有前车之鉴可循,日后在柳侍郎府上失了体统分寸,特意命人参照《女诫》的精髓要义,给四弟编纂了这本《男德妇容》!” 他将书册往前一递,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四弟定要好生研读,莫辜负了哥哥一片苦心,也让满京都等着看……咳,关心四弟的人,都能安心啊!哈哈!” 他身后的随从也跟着发出几声压抑的讪笑。 殿内气氛瞬间凝滞。嬷嬷和宫人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重霄身上,连李重嘉都放下了茶盏,饶有兴致地看过来。李重津微微蹙眉,却并未立刻阻止。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重霄不仅没怒,反而眼睛一亮,他从容将那本《男德妇容》从李重宜手中抢了过来,兴致勃勃的翻了翻:“二哥有心了,这可是本好书啊,不止是为我,你这可是为咱们靖朝立下大功了!” 李重宜倒有些懵了:“你……” 李重霄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李重宜脸上,语气变得无比严肃和忧国忧民:“男德!妇容!这立意多高!多正!二哥,你想想,若天下男子皆能修习此道,懂得谦恭守礼、进退有度、安分守己,何愁家宅不宁?” 他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应该立刻刊印,广发天下!让所有男子,尤其是那些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更该以身作则,都好好学学!不修男德,国将不国!” 李重宜安张着嘴,脑子一片空白。 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李重霄不是该暴跳如雷,把这破书砸他脸上吗? “你……你……” 李重宜安指着李重霄,半天憋不出第二个字。 “哦,对了!” 李重霄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李重宜,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认真道,“说到这安分守己啊,二哥,前年你奉命监修南郊皇陵,这差事是怎么砸在你手里的来着?” 他示意了一下李重宜的下三路,啧了一声:“当时要有这本书带着,二哥闲暇时就可以多多学习,也不至于被御史台参你监工狎妓,秽乱皇陵,轻慢祖宗……” “你闭嘴!”李重宜被戳到痛处,脸色瞬间涨红,指着李重霄的手指都在发抖。 将那本《男德妇容》轻轻拍在李重宜安剧烈起伏的胸口,李重霄慢条斯理道:“二哥尤其该好好看看这本书,好好琢磨立身之本四个字怎么写,省得哪天再因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站不稳摔了跤,连带着把恩典你的贵人也扯个趔趄,那可就真不好看了。” “李重霄!你放肆!你……” “够了宜安!”李重津沉声打断,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李重霄这番话,明着打李重宜的脸,却连他都捎带上了。 “四哥身体不适,心情烦躁,口不择言,你做兄长的,岂能与他一般见识?” 他先给李重霄扣了个身体不适心情差的帽子,又转向李重霄,语气带着安抚,“四哥莫恼,宜安也是关心则乱。对了,望舒……柳侍郎他其实也很是挂念你,只是如今你们这身份,他实在不便前来探望,托孤向你问好。”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李重霄的脸。想看柳瑜两个字是否还能引起他神色的波澜。 李重霄脸上的冷意瞬间消散,变脸比翻书还快,甚至还带上了点真诚的遗憾:“哦?柳瑜啊,有心了有心了。确实,他一个外男进宫也不方便。不过没关系!” 他大手一挥,豪爽地说,“认识这么多年,感情不是假的,他人不到没关系,礼到了就行!哥哥不挑!太子殿下回去记得提醒他,添妆礼可得送点实在的,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本王现在,就喜欢黄白之物,多多益善!” “……” 李重津被这毫不掩饰的敲诈和厚脸皮噎住,准备好的其他试探和软刀子都堵在喉咙里。 李重嘉旁观全程,看得差点笑出声,赶紧低头喝茶掩饰。这四哥,疯得可真够别致的。 最终,在李重霄“兄弟情深,你们来看我总得带点添妆意思意思吧?”、“哎呀,礼部跟户部那群吝啬的老头子总是推诿,我这嫁妆还没备齐呢”的连番敲打下,三位皇子无奈地许下了一些聊表心意的金银玉器古玩,几乎是落荒而逃。 临走前,李重津强压着怒气,总算留下了两个有用的信息: “瑾王府已按四哥的要求修缮完毕,不日即可入住。” “礼部已合议,钦天监也择定了吉日,下月初六,四哥你便从这坤宁宫,风风光光地出降!” 看着那三人带着一身晦气消失在宫门外,李重霄掂量着刚到手的添妆,想着气走了讨厌鬼,还赚了一笔,心情彻底多云转晴。 这时,嬷嬷又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份礼单进来:“殿下,大公主与三公主也派人送了添妆礼来,单子在此。” 李重霄接过来展开。礼单上的字迹娟秀,所列之物却颇为实在。大公主送的是一套顶级的文房四宝,几匣子上好的老山参和灵芝,还有几匹颜色庄重厚实的云锦。三公主送的则是一柄镶嵌宝石的精致匕首,一套赤金镶嵌各色宝石的马具,外加一箱子沉甸甸的足金金锞子。 这两位公主也不算受宠,想来手里也没多少好东西,这些贵重且实用的礼物,想必是攒了很久。 李重霄指尖拂过礼单,心中了然,这两位姐姐是真心实意的。 他脑海中掠过原著的只言片语:大公主性子温婉,后来被父皇送去与北狄和亲,没几年便郁郁而终,客死异乡。三公主性情刚烈,被嫁去西戎,接连死了两任年迈的丈夫后,竟凭铁血手腕掌控了部落大权,但也落得一身伤病,死前不愿见靖朝来使。 指腹下礼单的纸张似乎变得有些沉重。李重霄轻轻合上单子,对嬷嬷道:“收起来吧。替本王谢过两位皇姐。” 初六,下月初六。 希望那柳栖梧不算难缠,等他出了皇宫,还有不少事需要筹谋一番。 第9章 第 9 章 靖朝承安三十六年,四月初六,黄道吉日。 坤宁宫正殿,李重霄身着繁复厚重的嫁衣,大红的织金锦缎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身形压垮。十二龙九凤的赤金累丝珠冠沉甸甸地扣在头上,面前垂下的赤金流苏珠帘盖头,将外界的一切都模糊成晃动的光影。 耳边是礼部官员冗长刻板的唱礼声,鼻尖萦绕着浓烈的熏香,李重霄只觉得脖子快要断了,心中暗骂老皇帝恶趣味。 ……算了算了,这可是金子,哪有嫌金子沉的,他能忍! 冗长的宫中仪式终于结束。李重霄被人搀扶着,如同一个华丽的人偶,坐进了那辆由八匹纯白骏马拉着,规制堪比帝后大婚的厌翟车。 车驾启动,在禁军森严的护卫下,缓缓驶出宫门。 车外是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和指指点点,车内李重霄一把掀开盖头透气,顺手从袖袋里摸出块早上藏好的点心塞进嘴里,饿死了! 车驾并未直驱瑾王府,而是先停在了吏部尚书柳铮的府邸门前。按公主出降的仪制,驸马需携公主拜见驸马父母,以全孝道。 柳府中门大开,柳铮身着尚书官服,领着柳家一众男丁,神情复杂地候在正厅。柳瑜也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被宫人簇拥着,一身刺目红装的身影。 礼官高唱:“新妇拜见舅姑——” 李重霄在嬷嬷的搀扶下站定,隔着珠帘瞥了一眼上首面色紧绷的柳铮。 他没动。 厅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柳铮眉头紧锁,正要开口训示礼数。 “咳,”李重霄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珠帘,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又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柳尚书乃国之重臣,本王敬重。然,本王乃天子之子,奉旨下降,以公主之礼行之。君臣有别,岂有君叩臣之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柳铮的脸瞬间涨红,柳家几个年轻子弟更是怒目而视。 让皇子磕头是逾矩,但新妇拜见公婆乃是天经地义!这疯子竟搬出君臣大义来压人! “殿下!”柳铮强压怒火,声音发沉,“此乃人伦之礼,非关君臣……” “父亲此言差矣。”一个清冽如冰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柳铮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同样一身大红吉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的柳栖梧,不知何时已站在李重霄身侧半步之后。 他神情平静无波,对着柳铮微微躬身:“殿下所言极是。陛下恩典,以公主之礼下降,殿下便是君。君臣之礼,重于人伦小节。若强求殿下行跪拜之礼,非但于礼不合,更是陷父亲于不忠不义之地。” 柳栖梧的目光淡淡扫过柳家众人:“陛下遣贴身嬷嬷随侍殿下出嫁,便是体恤周全之意。由嬷嬷代殿下叩首,既全了殿下对长辈的敬意,亦无损君臣纲常,两全其美。父亲,诸位叔伯兄弟,你们以为如何?” 他一番话条理分明,句句扣着君权和圣意,直接把柳家架到了不忠不义的火上烤。 柳铮不得不点头,沉声道:“便依明夷所言。” 柳家其他人的满腔憋屈也只能生生咽下。 柳瑜站在角落,看着柳栖梧平静地为李重霄张目,看着那刺目的红装,只觉得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 李重霄隔着珠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交锋。柳栖梧的声音清泠泠的,意外地好听。 他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皇帝赐下的那位老嬷嬷立刻上前,代替李重霄,对着柳铮规规矩矩地叩了三个头。 礼,就算是全了。 厌翟车再次启动,这次直奔修缮一新的瑾王府。 与柳府门前刻意维持的紧绷肃穆不同,瑾王府大门洞开,张灯结彩,喧闹的人声几乎掀翻了天。府门前聚集的多是身着武官袍服或便装的汉子,粗豪的笑骂声,划拳声此起彼伏。 他们是李重霄昔日的袍泽、下属,虽碍于形势不能明着站队,但自家王爷成亲,哪怕是顶着天大的笑话,他们也要来捧这个场,喝这杯憋屈的喜酒,还不能显出憋屈的样子。 皇子中,只有五皇子李重嘉来了,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迎上被搀扶下车的李重霄,声音不大不小:“四哥大喜!太子殿下和二皇兄实在抽不开身,特命弟弟代为送上贺礼,恭祝四哥与柳侍郎百年好合。”他眼中带着之前在坤宁宫见识过的促狭笑意。 李重霄隔着盖头“嗯”了一声,心道:不来更好,东西到了就行。 王府正厅早已摆开流水宴席。武将们见李重霄被一群宫人嬷嬷严密保护着送入内院新房,连个面都露不了,心中那股被强压下的憋闷和担忧,全冲着今日的驸马爷柳栖梧去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嗓门洪亮的汉子率先端着海碗站了起来,走到柳栖梧面前,皮笑肉不笑:“柳侍郎!久仰大名啊!小的赵猛,千牛卫中郎,早年有幸在王爷手下领过两支小旗。” 柳栖梧点了下头:“赵将军。” 赵猛接着感慨道:“咱们王爷,那可是咱们靖朝顶天立地的英雄!武功盖世,用兵如神,长得更是龙章凤姿!以前兄弟们私下没少琢磨,将来得是个什么样的天仙王妃,才配得上咱们王爷?”他故意拔高了声音,引来一片附和。 “就是!”旁边一个精瘦些的汉子接口,“王爷这些年,刀山火海蹚过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咱们靖朝的百姓能过安生日子?多好的人呐!柳侍郎您说是不是?” 他边说边给柳栖梧的空杯斟满了烈酒。 “啧,”赵猛把手里那碗酒又往柳栖梧面前送了送,几乎要怼到他鼻尖,“柳侍郎,咱们以前交道打得少,您这模样看着倒也还周正。兄弟们不是存心为难您,可今儿王爷他新娘子嘛,不能出来见客,这酒您作为驸马,总得替咱们王爷喝了吧?这第一碗,敬咱们王爷昔日的赫赫战功!您不会不给面子吧?” 周围顿时一片起哄:“喝!喝!驸马爷替王爷喝!” 无数双带着审视、挑衅、甚至隐隐敌意的眼睛盯着柳栖梧。柳铮派来的几个柳家子弟想上前解围,却被其他武将有意无意地挤开了。 柳栖梧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抬起眼,平静地扫过赵猛、孙韬,还有那些起哄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些本该在未来的清洗或战乱中凋零的人,此刻都鲜活地站在这里,为了‘他’而闹腾。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涩,猝不及防地冲上心头,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了赵猛手中那碗烈酒。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仰头,“咕咚咕咚”,喉结滚动,竟将那满满一大碗酒,一饮而尽!碗底重重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酒液入喉,辛辣如刀,烧得他胃里翻江倒海,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淡色的唇都泛了青。但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好!驸马爷痛快!”短暂的寂静后,有人喝彩,但更多人是面面相觑。这病秧子不要命了? “第二碗!敬咱们王爷……”孙韬眼珠一转,立刻又满上一碗递过去。 柳栖梧依旧沉默地接过,再次仰头灌下。这一次,他放下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用力按住了桌沿才稳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第三碗!敬……” “够了!”一声低沉威严的断喝响起。镇国公狄戎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按住了还想倒酒的孙韬的手腕。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柳栖梧惨白如纸的脸,沉声道:“柳侍郎身子骨弱,经不起你们这般牛饮!心意到了即可,莫要误了吉时!” 他转头对陈大使了个眼色。陈大立刻会意,上前扶住柳栖梧的胳膊:“驸马爷,您醉了,小的扶您去新房歇息。”狄显也赶紧凑过来帮忙搀扶。 武将们见狄戎发话,又看柳栖梧那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也讪讪地收了声。真把人喝死在新婚夜,那就是给王爷添堵了。 新房内,红烛高烧,帐幔低垂。 李重霄早把那沉重的珠冠扔到了一边,盖头也掀了,正盘腿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上,无视旁边老嬷嬷喋喋不休的“殿下,这不合规矩”、“新娘子不能自己掀盖头”、“要等驸马……”的唠叨,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膝上的一盘点心。 “难吃……”他皱着眉咽下一块过于甜腻的龙凤糕,不满地嘟囔,“这王府的厨子手艺也太差了,去,让厨房给我下碗鸡丝面来,多放葱花,少放油!” 嬷嬷被他这理直气壮的要求嚷得头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哗。陈大和狄显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脚步虚浮的柳栖梧进了新房。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表哥!” 狄显一进门,看到穿着大红嫁衣,盘腿坐在床上,嘴角还沾着点心屑的李重霄,这些日子积压的担忧、憋屈、心疼一下子涌了上来,眼圈瞬间就红了,“你……你还好吗?” 李重霄没顾上答话,他的目光完全被狄显和陈大架着的那个人吸引了过去。 烛光下,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紧闭着双眼的脸,赫然就是大朝会那日惊鸿一瞥,让他后颈发寒的绝色美人! 原来他就是柳栖梧? 李重霄大感意外,他之前居然把主角受柳瑜错认成他了!柳瑜跟他一比,简直……呃,算了,不能人身攻击。 “表哥!你说话啊!” 狄显见李重霄盯着柳栖梧发愣,更委屈了,“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我!我们狄家上上下下,拼了命也想把你接回去护着!你倒好,选了这个风吹就倒的……” 他愤愤地瞪了一眼被两碗酒干倒的柳栖梧。 “闭嘴!” 李重霄猛地回神,厉声喝止。 这傻孩子!这新房里外多少皇帝的人,个个支棱耳朵听着呢! “扶过来!” 他立刻下床,快步上前,从狄显和陈大手中接过柳栖梧。入手的分量让他心惊,真的太轻了,像抱着一捧随时会散架的玉器。 他小心翼翼地将柳栖梧安置在床榻内侧,拉过锦被盖好,动作堪称温柔。然后才转身,没好气地对着狄显,用嫌弃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又指了指床上昏睡的柳栖梧: “为什么选他?你看看柳侍郎这张脸,再照照镜子,这还用问为什么吗?” 狄显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脸涨得通红:“表哥!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怎么能贪图美色!” “我不贪图美色贪图什么?” 李重霄理直气壮地反问,“贪图武功?我自己还是靖国第一高手呢!贪图家世?他爹是吏部尚书,你爹是镇国公,半斤八两。贪图才华?人家十六岁连中三元!你十六岁还在校场上被本王揍得哭爹喊娘吧?” 他掰着手指数落,最后总结,“所以啊,本王不管图什么,他都比你强!行了行了,赶紧走!别杵在这儿耽误本王洞房花烛!” 他挥手赶苍蝇似的,“回去替我跟舅舅问好,就说我挺好,让他老人家少操心!” 狄显被他这混不吝的态度气得直跺脚,最终在陈大憋着笑的拉扯和老嬷嬷“非礼勿视”的驱赶下,愤愤地和其他人一起退出了新房,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新房内终于只剩下两人。 红烛噼啪作响,映着满室喜庆的红。李重霄看着床上安静昏睡的美人,叹了口气。 他走到铜盆边,拧了个热毛巾,回来坐在床边,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不算粗鲁地给柳栖梧擦拭额角和脸颊,试图擦掉一些酒气。 指腹下的皮肤细腻冰凉。李重霄一边擦,一边忍不住胡思乱想:长成这样,难道真是天妒红颜?原著作者是怕他这颜值抢了主角受柳瑜的风头,才强行把他写死的?暴殄天物啊…… “唉,可惜了。” 李重霄忍不住喃喃自语,带着点对美好事物即将凋零的惋惜,“你说你,要是……” 话音未落,手腕骤然一紧! 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他的腕骨,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李重霄猝不及防,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惊骇地低头看去。 只见床上那醉死的美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烛光映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清明!他正死死地盯着李重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刺到他灵魂深处! 没那么快掉马哈,还会试探拉扯一阵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手腕骨仿佛要被捏碎的剧痛,让李重霄瞬间白了脸,倒抽的冷气哽在喉咙里。 烛火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中跳跃,却融不化半分冰寒,只有一片淬了毒的清醒,死死钉在他脸上,像要剜开皮肉,直看到灵魂深处去。 李重霄心头剧震,这病秧子哪来这么大力气?! 他本能地就想挣开,腰腹发力,手臂猛地一拧,试图凭借这具身体千锤百炼的蛮力强行挣脱钳制。 “松手!”李重霄低喝,另一只手握拳直捣柳栖梧肋下!这一拳若是砸实了,便是壮汉也得呕血三升。 柳栖梧不闪不避,扣住李重霄手腕的那只手闪电般一错、一压!李重霄顿觉半边身子酸麻,拳头上的力道瞬间散了七分。 柳栖梧顺势侧身,肩膀精准地撞入李重霄因发力而露出的空门,同时膝盖向上一顶! “唔!”李重霄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刁钻的巧劲带得失去平衡,重重砸回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上。他想翻身再起,柳栖梧已如影随形欺身压下,一手依旧扣着他剧痛的手腕反剪在背后,另一手的手肘如铁杵般抵住他颈侧,膝盖则死死压住了他试图蹬踹的腿弯! 所有足以开碑裂石的蛮力,在对方精准的穴位拿捏和关节技下,竟如泥牛入海,半点也使不出来! 两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翻滚扭打,沉重的床柱被撞得吱呀作响,锦被翻卷,红纱帐幔剧烈摇晃。急促的喘息和肢体碰撞的闷响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刺耳。 “王爷?!”门外几乎是立刻响起了陈大惊疑的呼喊,紧接着是那老嬷嬷尖细的声音:“殿下?驸马爷?可是……可是有何吩咐?” 床上的缠斗瞬间定格。 柳栖梧胸膛微微起伏,略带急促的喘息喷在李重霄耳畔,冰冷的视线却牢牢锁住他惊疑不定的眼睛。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微喘,却清晰地传出门外:“无事。王爷……与我闹着玩呢。” 李重霄心头警铃大作,却也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此刻掀开盖子,对他们谁都没好处! 他强忍着手腕的剧痛和颈侧的压迫,立刻拔高了声音,带着点恼怒的喘息:“……对!谁让你们听本王的床脚的!都滚远点!没叫不准进来!” 语气里的暴躁,仿佛被打扰了好事。 门外顿时一片死寂。 陈大和老嬷嬷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外面守着的几个宫人和老兵,更是表情古怪,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瑾王殿下和柳侍郎?一个为了自保交权,不惜自污下降的疯癫皇子,一个清冷病弱,被硬塞了个烫手山芋的文臣。 这场由皇权与阴谋编织的荒诞婚姻,能维持住表面的相敬如宾已是极限,怎么听这动静像是真刀实枪地干上了。 听着还……挺激烈啊? 屋内,烛火噼啪。 柳栖梧依旧将李重霄死死压制在身下,两人身体紧贴,呼吸可闻。 为了确保说话不被门外竖起的耳朵捕捉,他们的脸贴得极近,唇齿间的气息几乎交融。红烛的光晕在两人紧贴的轮廓上跳跃,这姿势,竟像极了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柳栖梧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游进李重霄耳中:“你空有蛮力,筋骨强健,却对运劲发力、拆招破式一窍不通,全凭本能乱撞。你,绝对不是李重霄。”他盯着李重霄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问:“你是谁?” 李重霄脑子飞转,额角渗出冷汗,嘴上却不肯认输,反唇相讥:“那你也不是柳栖梧。柳侍郎自幼体弱多病,汤药不离口,风吹就倒,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身手和力气?吏部衙门什么时候改教擒拿了?” 柳栖梧眼神幽暗,扣住李重霄腕骨的手指又加了一分力,声音依旧冰冷:“柳家秘传的‘七损诀’,修习之法,便是以燃烧寿元为柴薪,强催潜力。我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便是代价。”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李重霄心中嗤笑。 胡说八道!原著里你隔年就死了,合着是练功把自己练死的?这借口找得也太敷衍了! 他张口就接,信口胡诌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哦?巧了,其实本王这靖国第一高手也是障眼法,全靠这身蛮力唬人,什么精妙招式?不懂。那些吓死人的名声,都是军师们吹出去震慑敌军的。你看,咱们俩都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多有缘啊,同是天涯装逼人……” “装神弄鬼!” 柳栖梧眼中戾气一闪,显然被这无赖的胡搅蛮缠激怒了。他冷笑着打断李重霄,语速快而清晰,如数家珍: “你十四岁上战场,在狼牙谷身中三箭,犹自钉死在谷口,以八百残兵生生拖垮西戎三千铁骑,等来援军,阵斩敌酋首级。 “当年北狄王庭夜袭,你能单枪匹马踹营,连挑一十三座毡帐,生擒狄王幼子。 “还有三年前京畿演武,你赤手空拳,十招之内将号称铁臂无敌的禁军教头周镇山打得呕血认输。这些,是你口中障眼法,全靠蛮力能做到的?李重霄,你还在胡说八道!” 他每说一件,扣住李重霄的手就更紧一分,这些战绩,曾是他前世的骄傲,也是他浴血搏杀、用命换来的勋章,岂容这孤魂野鬼轻飘飘一句障眼法就抹杀! 李重霄被那逼人的气势和手腕传来的剧痛压得喘不过气,冷汗涔涔,嘴上却依旧硬撑,试图把这弥天大谎圆下去: “咳……那个……狼牙谷?西戎人当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马都跑不动!八百对三千?瞎扯!也就七八百个老弱病残,我们躲在石头后面放冷箭,运气好罢了。 “踹王庭?狄王那儿子一个病秧子,不是你这种……人家真是走一步喘三步,自己从帐篷里跑出来,一见我就吓晕了。 “周镇山?嗐!那老小子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看着唬人,其实虚得很。我还没使劲呢,他就躺地上碰瓷了!驸马啊,不是我说,就你这身手,当时要是你在,上去给他一巴掌,他也能当场吐血三升!那些所谓的高手,全是吹出来的!” 柳栖梧看着身下这人煞有介事的模样,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这无赖简直油盐不进! 他决定不再废话,空着的那只手闪电般探出,拇指精准地按在了李重霄肋下一处极其刁钻的穴位上! “噗…呵…哈哈哈!”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千百只蚂蚁瞬间钻入骨髓又拼命挠抓的奇痒,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笑意猛地从李重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猝不及防,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扭动、蜷缩,试图躲避那深入骨髓的麻痒,却又被那狂涌的笑意冲得浑身发软,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哈…哈哈…柳栖梧!你…哈哈哈…你混蛋!快…哈哈哈…快住手!” 李重霄一边狂笑一边断断续续地骂,声音扭曲变形,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他想挣扎,但那股强烈的笑意和麻痒抽走了他大半力气,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在锦被上弹动。 “王爷?” 门外陈大的惊呼声带着十足的困惑。显然,这突如其来的狂笑和扭曲的骂声太过诡异! 这奇特的酷刑让李重霄脑子嗡嗡作响,但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在柳栖梧因门外呼喊而动作微滞的刹那,李重霄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该死的痒意和笑意,故意将声音拔高,那调子又尖又颤,被扭曲成近乎呻吟的暧昧: “驸马~~~!别…别闹了~~~!哈…痒死了…哈哈哈……轻点…轻点啊~~~!人家…人家怕痒嘛~!嘶……看着弱不禁风的,怎么……怎么这么大劲啊~~!骨头都要被你弄散架了!!” 这夹杂着狂笑和求饶的娇嗔如同一个炸雷,狠狠劈在了新房门外所有人的头顶! 老嬷嬷手里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几个小宫女更是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陈大和他身后的几个老兵,则如遭雷击,一个个僵在原地,表情像是见了活鬼。 他们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王爷要被……被柳侍郎弄散架了? 门内,柳栖梧按在李重霄穴位上的手指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那张苍白如雪的昳丽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连呼吸都窒住了! “你!你简直……荒唐透顶!”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钳制颈侧和腿弯的力量骤然松懈。李重霄赶紧猛地吸了几口大气,如同离水的鱼重回水中,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手腕的酸麻感也消失了。 他看着柳栖梧那张因羞怒而染上薄红,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又显得有点茫然失措的脸,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暗骂自己没出息。 命都快没了(被笑死也算!),还觉得敌人好看! 喘息稍定,李重霄一边揉着还在隐隐作痒的肋下,一边飞快地观察着柳栖梧,眼神里充满了控诉和你等着瞧的威胁。 从柳府拜见时对方出人意料的维护,到嬷嬷转述的他对建府要求的一力承担,再到刚才那番试探和此刻的羞恼…… 这个人,对李重霄这个身份的关注和了解,似乎远超寻常。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李重霄决定主动出击,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探究和试探,问道:“柳侍郎,我们此前素不相识,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今晚这出验明正身未免太过突兀了吧?我刚从御牢出来,父皇总不至于抓错儿子关进去。还是说……”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锐利起来,“是父皇……或太子殿下,对你有所授意?” 柳栖梧避开李重霄探究的目光,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半晌,柳栖梧才抬起眼,那双黑眸深不见底,里面似乎沉淀着某种极其复杂,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喑哑:“授意?不。只是……我们以前,其实是旧识。你连这个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旧识?!李重霄心头猛地一跳,他拼命在脑海中搜索原著,从主角视角到配角番外,甚至连路人甲的心理活动都恨不得扒拉一遍。 没有!绝对没有!原著里柳栖梧就是个活在背景板里的名字,只在柳瑜的回忆里作为早逝的族兄被一笔带过,他和原主李重霄之间,怎么可能有交集? 柳栖梧在诈他!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强烈危机感,让李重霄后背一紧。他强撑着镇定,声音里带上点恰到好处的困惑:“柳侍郎说笑了。我李重霄记性虽不算顶好,但若真与柳侍郎这等人物有过旧交,断无可能忘得一干二净。除非……” 他顿了顿,目光紧锁柳栖梧,“除非我失忆了?否则,我确定,在今日之前,我与你柳栖梧,并无半分私交。” 柳栖梧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幽深得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李重霄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乎要撑不住脸上的表情。 就在李重霄以为对方又要暴起发难时,柳栖梧却缓缓地翻身坐起,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背对着李重霄,坐在床沿,侧脸在烛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气说道:“失礼了。只是这段时日,瑾王殿下行事过于离经叛道,判若两人,如同被邪祟附体。我一时好奇,才忍不住出手试探一二。看来,是我多心了。” 李重霄心中依旧警惕,但对方主动退了一步,他立刻顺着台阶往下爬,继续揉着手腕,夸张地松了口气,干笑道:“呵呵,好说,好说!驸马关心则乱嘛,理解,理解!” 恰在此时,门外再次响起陈大那带着十足尴尬和小心翼翼的询问,“王爷?那个……时辰不早了,可要小的们送些热水进来,伺候梳洗?” 李重霄正一肚子邪火和憋屈没处发,闻言想也不想,没好气地冲着门口吼道:“送什么送!本王持久得很!这才哪到哪?都回去睡觉!完事了本王自会带着驸马去后园泡温泉,再敢聒噪,军法伺候!” “……那小的们退下了,王爷保重身体。” 门外彻底没了声息。 刚才那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松弛。柳栖梧和李重霄一个坐在床沿,一个瘫在锦被里,听着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谬和尴尬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了上来,瞬间淹没了整个新房。 红烛高烧,映着满室刺目的红,却只衬得这沉默更加难堪。 柳栖梧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甚至带倒了床边小几上一个空着的合卺酒杯。 玉杯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裂响。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碎片,只丢下一句冷硬的:“你先歇息。” 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连通着侧间暖阁的门。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李重霄这才彻底松懈下来,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重重倒回柔软却让他感觉不到半分暖意的锦被里,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冷汗浸湿了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凉意。身上几处被柳栖梧压制擒拿过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传来清晰的酸痛。 “这个柳栖梧……” 他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喃喃自语,眉头紧锁,“真是邪门到家了!” 原著里那个连正面描写都没有,只存在于早逝二字中的背景板病秧子,今晚展现出的身手、心机、力量,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巨大的信息差,到底是原著对非主角人物的信息收集不全?还是……这家伙跟他一样,也是个外来户? 李重霄仔细回忆柳栖梧今晚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试图找出点老乡的蛛丝马迹。 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对原主战绩如数家珍的熟悉,还有提到旧识时眼底深藏的复杂……没有半点现代人的跳脱或梗气,反而像是一块在寒潭深处浸泡了千年的玄冰,浸满了陈年的血锈和化不开的恨意。 如果他也是穿书的,图什么?跟自己打这一架图什么?就为了确认自己是不是原主?这成本也太高了点! 而且这身手也太好了。 李重霄想起对方压制自己时那精准狠辣,完全没见过的格斗技巧,心中疑窦更深。 想不明白。 李重霄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他们已经被这荒诞的婚姻彻底绑在了一起。 以后,无论愿不愿意,这接触都少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他疲惫地闭上眼,手腕和身上的疼痛提醒着他,这位病弱驸马,绝对是他穿书以来遇到的最大变数。 同一时间的暖阁内。 柳栖梧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刚才一番看似占据上风的激烈缠斗和试探,实则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胃里因那两大碗烈酒和情绪剧烈波动而翻江倒海,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黑暗中,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扣住那人手腕时,那温热血肉下蓬勃跳动的脉搏,以及挣扎时传递过来的,属于那具身体本身的强悍力量。 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讽刺。 那个占据了他躯壳的孤魂野鬼,比他预想的还要滑不留手,还要无耻!满嘴的谎言如同泥鳅,抓不住半点实质。那声石破天惊的轻点,更是让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耳根发烫,羞愤难当! 然而,愤怒之余,理智也慢慢浮上心头。 这个人,不是他曾经认识的任何人。 他确定。 可这个人为什么会如此清楚他曾经作为‘李重霄’的一切,从御牢到坤宁宫,再到这场荒诞的婚礼,他看似胡作非为,行事荒诞不经,甚至不惜自污名声。可细究下来,他竟从未做过一件真正伤害他身边人的事。反而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暂时保住了镇国公府,维持了目前的和平。 但柳栖梧无法相信他的无害,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太多了。 他为何占据这具身体?他到底想要什么?有什么目的? 老皇帝和太子始终虎视眈眈,现在的和平又能维持多久,等下一次的危机到来,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所幸。 柳栖梧在黑暗中缓缓握紧了冰冷的手指。 所幸,这场强加于身的婚姻,阴差阳错地将这个人彻底圈禁在了他的身边。 他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一层层剥开那无赖的皮囊。 一寸寸审视那迷雾中的灵魂。 直到真相大白。 第11章 第 11 章 天光透过瑾王府主院寝殿茜纱窗棂,将满室奢华镀上一层慵懒的金。 李重霄深陷在云锦堆叠的衾被里,四肢摊开,睡得昏天黑地。 梦里没有铁马冰河,只有他现代公寓那张软得能陷进去的懒人沙发,和一份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炸鸡全家桶…… “王爷!辰时三刻了!该起身用早膳了!” 陈大那洪亮的嗓门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门外,瞬间将炸鸡桶炸成了飞灰。 李重霄猛地一哆嗦,把脸更深地埋进带着阳光暖意的锦被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哀鸣:“吵……吵什么吵!” 他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美梦的暴躁。 老子都嫁人当公主了!封建统治阶级的终极目标不就是躺着收钱睡懒觉吗?!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他瓮声瓮气地对着门外吼,“告诉厨房!本王要睡到自然醒!早膳温着!”最后一个字被一个睡意朦胧的嗝打断,尾音消失在重新聚拢的暖意里。 说完愤愤地翻了个身,锦被卷得更紧,不一会又睡着了。 门外,陈大无奈地搓了搓脸,与廊下候着的,柳府派来的那位神情刻板的管事嬷嬷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嬷嬷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驸马爷卯正便起身,此刻已在书房批阅吏部送来的紧要公文一个多时辰了。” 陈大只当没听见那弦外之音,挥挥手让嬷嬷退下,自己守在门外,听着里面重新变得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摇头苦笑。 他家王爷,这疯得真是别具一格。 日头爬得老高,驱散了晨间最后一丝凉意。瑾王府后园僻静处新辟的演武场上,终于迎来了它姗姗来迟的主人。 李重霄只穿了件靛青色的单薄劲装,精悍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泛出蜜色的光泽。 他活动着肩颈,宿食未消的怨气和被强行拖离被窝的愤懑,此刻全化作了拳脚间的劲风,狠狠倾泻在面前那个特制的,填满了粗粝铁砂的沉重沙袋上。 “砰!砰!砰——!” 拳锋如锤,腿影似鞭。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沉闷如雷的巨响,沙袋被轰击得剧烈震颤。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他眼神凶狠,动作大开大阖,带着一种原始而彪悍的暴力美感,完美复刻着靖国第一高手应有的煞气。 几个奉命在远处护卫的老兵,以及几个躲在月洞门后偷看的年轻小厮,看得大气不敢出。 “王爷这气势,一点没减啊!” 一个老兵咋舌。 “驸马爷那身子骨……” 另一个老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嘘!小声点!” 李重霄一套刚猛无俦的拳法打完,最后一个旋身侧踢狠狠印在沙袋上,“咚!”一声闷响,沙袋高高荡起。他微微喘息,胸口起伏,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布料。 “殿下发力过猛,刚极易折。” 一个清冽如冰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近处响起。 李重霄猛地回头,瞳孔微缩。柳栖梧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廊下阴影之中。 他穿着一身月白素缎常服,身形依旧单薄,面色在背光处显得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渊,正静静地看着他。阳光只能吝啬地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整个人像一尊搁置在阴影里的玉雕,静谧,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重霄心头警铃微作,自己竟毫无察觉,这病秧子的脚步未免太轻了! 柳栖梧缓步走近,步履无声,衣角拂过青石板,未染纤尘。 他停在距离李重霄仅三步之遥的地方,目光掠过那犹自震颤不休的沙袋,最终落回李重霄汗湿的肩臂。 “方才第三拳,肩未沉,肘未坠,力发于臂而未贯于腰马,十成力耗去三成在空处,反震之力更伤己身。”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演武场残留的拳风呼啸。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丝毫褒贬,却有种令人无法质疑的笃定。 李重霄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 “肩肘下沉三分,腰如磐石,马似生根,劲由地起,经腿、腰、背,节节贯通,如大江奔涌,终汇于拳锋一点。” 柳栖梧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抬起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病态的苍白。 他的指尖,虚虚点向李重霄的肩膀和腰胯连接处,距离极近,几乎能感受到他指尖微凉的气息。“此处,松而不懈,沉而不僵。意念催动,力自生。” 那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只是悬停在空中。 李重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苍白如玉的指尖,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如同细小的藤蔓,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眼前这个人,与他预想中那个孱弱阴郁的病秧子NPC完全不同。他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包裹在苍白脆弱的表象之下。 李重霄压下那丝异样的悸动,依言微调姿势。肩胛下沉,腰腹核心绷紧,脚下生根。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沙袋,试探性地一拳击出—— “砰!!!”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沉闷,更加凝实的巨响骤然炸开!那沉重的沙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后凹陷出一个惊人的弧度!更奇异的是,传递回手臂的反震之力,竟比之前减轻了许多! 效果立竿见影!远超预期! 李重霄愕然收拳,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指节,又猛地抬头看向柳栖梧,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浓烈的好奇。 柳栖梧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只淡淡收回悬空的手,拢回袖中。 他目光平静地掠过李重霄微喘的胸口和汗湿的鬓角,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久战之躯,如同名器,更需善加保养,莫要自损锋芒,空耗根基。” 言罢,不再看李重霄一眼,步履无声,如一片云般悄然飘离了演武场。 留下李重霄一人,对着那兀自震颤,发出低沉嗡鸣的铁砂袋,心头翻江倒海。 柳栖梧,这个意外闯进他世界的变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搅乱了他原本还算稳操胜券的心湖。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强烈吸引着想要去解开谜题的冲动悄然滋生,混杂着警惕,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知的隐隐兴奋。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皇帝李琰端坐紫檀书案后,指间捻着一串紫檀佛珠,面上看不出喜怒。下首跪着的是尚宫局的女官孙尚宫——正是昨日从坤宁宫陪嫁到瑾王府的那位老嬷嬷。殿内还垂手侍立着一名身着暗色劲装、气息收敛如磐石的侍卫,显然是皇帝另一条线上的耳目。 “……据回报,” 那暗卫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诵公文,“昨夜戌时三刻至亥时初,瑾王寝殿内传出声响。初始为瑾王殿下断续狂笑及呼救之声,语涉‘你混蛋’、‘快住手’、‘骨头都要被你弄散架了’。随后声响渐息,瑾王殿下高喝‘本王持久得很,一会还要跟驸马一起泡温泉,都退下。’门外护卫遂退。” 孙尚宫适时伏低身子,声音带着惶恐补充:“回禀陛下,老奴在门外听得真切,殿下那笑声……极是怪异,仿佛被人强行挠了痒处,难以自抑。后来那声喝斥倒是中气十足,不似有异。” 她不敢抬头,只将自己听到的细节如实道来。 李琰捻动佛珠的手指,在听到“持久得很”四个字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光。 挠痒痒?哭喊救命?骨头散架?最后又吼出这般粗鄙之语?这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形都相去甚远。是李重霄又在装疯卖傻戏耍柳栖梧?还是柳栖梧用了什么非常手段? 这两人……莫不是达成了什么默契。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案上的青玉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中,也压下了心头的翻腾。无论真相如何,这种脱离掌控的诡异发展,让他重新升起了警惕。 “柳栖梧到了么?” 李琰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 殿外当值的大太监孙福躬身入内,“柳侍郎已在殿外候旨。” “宣。” 李琰淡淡道。 瑾王府主院书房内,李重霄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阳光正好,他却觉得那光有些刺眼。书案上摊开的杂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酸枝木的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柳栖梧奉旨入宫后,偌大的王府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却又被另一种更粘稠的焦灼所填充。 老东西会问什么?柳栖梧会答什么? ——“陛下,瑾王殿下武功尽失,不过是空有蛮力的莽夫,昨夜全靠下官点穴才能压制……” ——“陛下,殿下言行诡异,判若两人,疑似邪祟附体……” 还是……他会替自己遮掩? 昨夜他模糊的态度,今早的指点……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李重霄清晰地意识到,他手中那份关于这个世界的攻略,在柳栖梧这个巨大的意外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窗棂。 终于,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李重霄霍然转身,目光如炬地投向门口。 柳栖梧的身影出现在门扉处。他身上的官袍一丝不苟,脸色却比离去时更加苍白,几近透明,连淡色的唇都失了最后一点血色,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衬得那身姿愈发清冷孤峭。 他步履有些慢,走进书房,反手轻轻合上了门。 李重霄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死死盯着柳栖梧的眼睛,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干涩:“陛下召你何事?” 柳栖梧停下脚步,站在距离李重霄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微微抬眸,迎上李重霄审视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里,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疲惫、深沉,还有一丝李重霄看不懂的东西。 他沉默了几息,开口时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久未饮水的干涩,却奇异地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陛下关心殿下身体,特召下官询问昨夜殿下是否安好。” 李重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柳栖梧眼睫微垂,复又抬起,他微微颔首,如同完成一项公务汇报般,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下官回禀陛下,殿下龙精虎猛,精力充沛,身体康健得很。” 第12章 第 12 章 养心殿内,龙涎香沉郁如旧,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审度。 皇帝李琰端坐御案之后,目光如鹰隼般攫住下首垂手侍立的柳栖梧。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屏退,只余心腹大伴孙福立于角落阴影处,气息几近于无。 “柳卿,” 李琰的声音不高,刻意放得平缓,如同闲聊家常,“昨夜瑾王府动静不小。怀瑾他,与你相处可还安好?” 他用了李重霄那几乎被尘封的表字“怀瑾”,这字寓意高洁,李重霄却并不喜欢,所以他身边人亦极少提起。 柳栖梧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回禀陛下。瑾王殿下见到臣,开门见山,言语颇为直率。” “哦?” 李琰眉梢微挑,“他说了什么?” “殿下直言不讳。” 柳栖梧抬起头,坦然迎向帝王探究的视线,眸里一片澄澈平静,“殿下言道,他深知柳氏一门忠君体国,殿下择臣为驸马,亦是欲安圣心。他既已下降,愿与臣做一世太平夫妻,安享富贵,绝无他念。” 李琰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讶异。这逆子竟能说出这等通透话来?当真转了性? 他审视着柳栖梧,试图从那张苍白昳丽的脸上找出任何伪饰的痕迹,却只见一片沉静。 柳栖梧继续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陈述:“殿下言毕,便欲与臣行敦伦之礼。此乃人伦常情,臣本不应推拒。然……”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与无奈,“然昨夜席间,臣多饮了几杯,回了新房便觉头晕目眩,心悸气短,实恐侍奉不周,反扫了殿下兴致。殿下体恤,倒也未强求,只是榻间嬉闹了一番,权作排遣。 “殿下似未尽兴,故而出言斥退左右,言道……‘本王持久得很,滚远点!’。” 柳栖梧复述这话时,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公文,只是耳根处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恰好落入李琰眼中,更添几分可信。 李琰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并非真想听儿子床笫间的秘辛,只是昨夜动静太过诡异,必须弄个明白。此刻听柳栖梧这般解释,虽觉荒诞,倒也勉强能圆上。 他目光落在柳栖梧那过于苍白的脸上,虽带着病态的脆弱,但确实昳丽无双。李重霄若真喜好男风,对着这般姿容,心痒难耐却又因对方体弱不得尽兴,恼羞成怒斥退下人,倒也算情理之中。 只是柳栖梧话语间流露出的那份勉强与疏离,却清晰可辨。 “唉,” 李琰长叹一声,面上适时浮现出几分慈父的无奈与对柳栖梧的体恤,“怀瑾这孩子,自小便是这般任性妄为!此次下降,更是他执意如此,朕也是拗不过他这疯劲儿,才委屈了柳卿你啊!” 他语气沉痛,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柳栖梧今日处境皆因李重霄而起,“你出身清贵,才学冠绝,本有大好前程,如今却……唉,是朕对不住柳氏,对不住柳卿。” 说罢,他又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而富有压力:“柳卿,怀瑾如今心性难测,行事荒诞。你既为其夫婿,又深明大义,还望你在府中多费心,仔细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异常,不拘大小,务必及时禀报于朕。”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若他再一时犯了糊涂,朕也好早做绸缪,为柳卿你周旋一二,免你受无妄之灾。” “臣,遵旨。” 柳栖梧深深一揖,姿态恭顺至极,“陛下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臣蒙圣恩,自当恪尽职守,悉心留意殿下言行,若有风吹草动,定当第一时间密奏陛下。” 在无人窥见的视角,当他低垂的眼睫掩住眸底深处时,那恭顺的表象之下,是淬了寒冰般的森然。 李琰那张故作慈和的脸,在他眼中与上辈子临终前那不敢置信的扭曲面孔重叠。指骨在宽大的袍袖下悄然紧握,指尖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提醒他勿要轻举妄动。 他心中无声冷笑。 这一世天赐良机,我有了更充裕的光阴,更隐秘的身份,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害我身边的人。 我能亲手送你上路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从养心殿回来,瑾王府已是华灯初上。 精致的晚膳摆满了花厅的八仙桌。李重霄与柳栖梧相对而坐,烛火跳跃,映着柳栖梧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也映着李重霄带着探究神色的双眸。 “所以,” 李重霄夹起一块水晶肴肉,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沉默,“父皇召你进宫,就专程问咱俩昨晚……办事儿了没?” 他撇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这也忒无聊了吧?” 柳栖梧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眼睫未抬,平静地“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陛下关切殿下身体。臣回禀,自身孱弱,不堪侍奉,幸得殿下怜惜体谅,未加怪罪。”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重霄,那双黑眸在烛光下深不见底,语气带着一丝提醒,“故,今夜还请殿下安分些,莫要再闹出引人侧目的动静。” “哈?” 李重霄差点被嘴里的肉噎住,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闹?柳栖梧你讲不讲道理!昨晚是谁先动的手?是谁害我……” 他想起那深入骨髓的奇痒和失控的狂笑,声音不由自主拔高了几分,“谁害我喊成那样的?!” 恰在此时,一名端着汤盅的小厮低着头快步进来,许是被李重霄突然提高的嗓门惊到,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汤盅猛地一晃,滚烫的汤汁顿时泼洒出来些许,溅落在光洁的楠木桌面上! “王爷恕罪!驸马爷恕罪!”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放下汤盅,掏出帕子就去擦拭,脸色惨白如纸。 李重霄挥挥手:“行了,多大事,擦了就下去吧。” 安抚了惊惶失措的小厮,又抬眼看了看对面八风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柳栖梧,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狠狠瞪了柳栖梧一眼,眼神里写满了:都怪你。 柳栖梧目光淡淡扫过李重霄气鼓鼓的脸。那总是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竟极其罕见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极小,转瞬即逝。如同冰封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冰雪初融般的昳丽。 李重霄看得一愣,心头那点无名火瞬间被这昙花一现的笑意冲得七零八落。 靠!别以为你笑得这么……这么好看,这事就算完了! 他带着点赌气和堵嘴的意味,伸出筷子,从面前那盘油亮诱人的红烧全鸡上,夹起一只软烂脱骨的肥硕鸡腿,放进了柳栖梧面前那只几乎没动什么的青瓷碗里。 柳栖梧看着碗里那只油光水滑的鸡腿,执起银箸,姿态优雅地扒下鸡腿的肉,“多谢王爷。” “咳,” 李重霄觉出几分不自在,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向别处,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个……你什么时候去吏部上值?这婚假总不能一直放着吧?” 柳栖悟道:“按皇家仪制,殿下虽非公主,但既以公主之礼下降,新婚三日后,臣需陪同殿下入宫,朝拜谢恩。礼毕之后,臣的婚假便算结束,自当回吏部供职。”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殿下此前在御牢耽搁,后又忙于下降事宜。您在军中卸任靖北道行军大总管后,军部一些相应的人事更迭与权责交割,尚悬而未决。此次入宫朝拜,陛下或许会垂询殿下对此事的看法,殿下还需略作准备。” 李重霄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这还真是个坎! 但他面上依旧一副浑不在意的懒散模样,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塞进嘴里,含糊道:“哦,这事啊。行,知道了。那正好,这次成亲,宫里的亲人们给我添妆倒是大方。这次回宫,我也得给他们回点礼,礼尚往来嘛!吃完饭驸马你跟我去库房瞧瞧,帮我参详参详,挑些合适的玩意儿。” 柳栖悟颔首:“愿为殿下分忧。” 库房内烛火通明。 厚重的库房册子摊开在紫檀木大案上,陈大和孙尚宫侍立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木和尘封锦缎的气息。 李重霄的手指在册页上划过:“大皇姐送的那套紫毫笔和百年老山参,嗯……大皇姐长年礼佛,库里有尊白玉观音,成色也足,就这个吧。 “三皇姐性子烈,库里这把前朝大师锻造的乌兹钢短剑,开过刃的,给她防身。 “五弟李重嘉嘛……他送的那对翡翠狮子摆件还行。库里有幅前朝古画《秋山行旅图》,意境不错,给他。 “至于老二……” 李重霄嗤笑一声,手指点着册子上李重宜的名字,“他送本王那本手抄《男德妇容》不错,挑两个墨锭给他,也不用太好了,怕他舍不得用,希望他以后再出佳作。 “太子殿下嘛……” 他目光落在李重津的礼单上,对方送了他一座紫砂空谷幽兰盆景。 “殿下不是俗人,我们也送的高雅些,府里看看有什么长得不错的花草,弄个花盆装一盆就行了。”李重霄都定好了,满意的合上册子。 柳栖梧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淡淡开口:“殿下为诸位贵人备礼,思虑周全。那,陛下呢?” 李重霄动作一滞,给老皇帝送礼?送什么?送钟吗? 他面上不显,打了个哈哈:“父皇富有四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这点家当就别班门弄斧显眼了。嗯……从我以前练的字里,挑一幅写得最周正的裱一下给他老人家送去,聊表心意,礼轻情意重嘛!” 柳栖悟道:“殿下何不重新挥毫,亲书一幅?更显诚意。” 原主的字他一时半会儿哪模仿得来? 李重霄立刻顺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带着几分夸张的抱怨:“哎呀,驸马提醒得是!不过今早在演武场打沙袋太用力,这会儿手腕还酸着呢。你之前不是说要我善加保养吗?这字嘛,还是用现成的吧,免得写不好,反倒让父皇觉得我敷衍。” 柳栖梧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殿下思虑周全。” 这次虽然避过了,但字迹可是个要命的破绽,得早点解决。 从库房出来,李重霄借口去书房翻找旧作,送走了柳栖梧,又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书房。 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上。他需要尽快熟悉原主留下的一切痕迹。 他走到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整齐摆放着原主昔日练字的纸张,还有几本翻阅过,留有批注的书籍。幸好这个时空的文字是繁体,他连蒙带猜也能认个**不离十,只是那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的竖排文字,看得他眼晕头疼。 他随手拿起一叠练字稿。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银钩铁划,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伐决断之气,转折处锋芒毕露,如刀似剑,一撇一捺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李重霄心中暗自咋舌:原主光看这字,就不是个简单人物! 放下字稿,他又抽出一本书。是《武经总要》,兵家经典。翻开书页,空白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 李重霄凝神看去,在“其疾如风”旁,写着:“疾非一味求快,北狄轻骑掠边,常伴狼烟惑目,疾中须含察,辨其虚实主次,一击必中要害。 翻过一页,在“不动如山”旁,则批道:“山非死守。玉门关外流沙地,山势亦可移。当如磐石扎根,引敌来攻,待其力竭气泄,山倾石落,反噬其身。” 甚至在一段讲述粮草运输的篇章旁,也有批注:“水路运粮,省力却易受制于天时水情。昔年征南,尝遇瘴疠锁江,舟楫不行。当于沿岸险要处预设陆路粮道,互为犄角,方为万全。” 李重霄倒渐渐看出了趣味。 这些批注绝非纸上谈兵,字里行间透出的皆是实战中淬炼出的真知灼见,对敌我优劣、地理天时、乃至人心向背的分析都入木三分。 他又翻找了几本,除了《孙子兵法》、《六韬》、《吴子》等兵书,竟还发现了《四书章句集注》这类经学大儒的著作,上面同样有精辟的见解。 在“民为贵”旁批:“空言无益。北疆戍卒,所求不过温饱家书。减其徭役,增其粮饷,严惩贪墨,民心自附,边疆自固。 更让他意外的是,书堆里还夹杂着一本《农桑辑要》! 翻开一看,里面竟也有不少批注,尤其在一些讲述抗旱作物和水利营造的段落旁,笔迹尤为密集—— “此稻耐旱,若于陇西干旱之地试种成功,可活民无数。然土性有别,当择小片试之,观其效,再行推广,切忌操切。” “筑坝蓄水,利在千秋。然征发民夫,需恤其力,春耕秋收之期当避,冬闲时督造为宜。” 就在他沉浸在对原主遗泽的探索中时,指尖无意间碰触到书架角落一本蒙尘的蓝皮旧书。书脊上没有题字。他好奇地抽出来,拂去灰尘,露出封面三个略显古拙的篆字——《逆脉汇宗》 翻开泛黄的书页,里面绘着密密麻麻的人体经络图,旁边是晦涩的口诀和注解。初看像是高深的医书或内功心法,但细读之下,李重霄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功法行气路线极其诡异刁钻,许多地方竟倡导反其道而行,强行冲撞正常经脉节点。 书中核心要义,是讲述如何通过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逆转经脉运行,在极短时间内激发超越极限的潜力,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其中还隐约提到,此法或可令因外力导致经脉尽断之人,暂时接续断裂的气桥,重获行动甚至运功之能。 然而,在功法的最后几页,有原主批注的警示:“此乃饮鸩止渴之术!逆脉强行,如沸鼎煎油,虽得一时之炽,然根基尽焚,精元大耗!纵侥幸功成,亦如风中残烛,寿元锐减,十不存一!慎之!戒之!” “逆脉强行……根基尽焚……寿元锐减……”李重霄喃喃念着这几句警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锋锐的字迹,不知怎得,突然想起昨晚柳栖悟说的话。 ——“柳家秘传的‘七损诀’,修习之法,便是以燃烧寿元为柴薪,强催潜力。我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便是代价。” 难道……那并非胡扯?这世上真有如此邪门霸道的功法? 柳栖悟那身诡异莫测的武功见识,还有他那仿佛被风一吹就倒的虚弱身体…… 李重霄盯着手中这本《逆脉汇宗》,心中惊疑不定。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门外传来陈大压低的嗓音:“王爷,驸马爷来了,说时辰不早,请您安置。” 紧接着,是柳栖梧那清冽平静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殿下,更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李重霄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将那本《逆脉汇宗》合上,随手放在了书案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扬声应道:“知道了,驸马有心了,本王这就来。” 第13章 第 13 章 晨光熹微,瑾王府门前车驾肃立。 李重霄一身亲王常服,虽无往日军中杀伐气,却也挺拔轩昂。柳栖梧则是一身侍郎官袍,衬得人愈发清瘦文雅。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中间隔着的距离,足以再塞进一个人。 今日是入宫拜见的日子,自孝敏皇后逝世后,后位一直空悬,太后身体不好已经多年不见客,所以李重霄和柳栖悟只去养心殿拜了李琰。 李琰高踞御座,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 “起来吧。” 他声音温和,“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怀瑾,这几日在府中可还习惯?栖梧可还周到?” 李重霄站起身,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托父皇的福,挺好挺好!驸马……” 他瞥了一眼身旁垂手而立的柳栖梧,语气带着点不以为然,“……周到是周到,就是太讲究规矩了些,没趣儿。” 柳栖梧微微躬身:“臣惶恐,未能让殿下尽兴,是臣之过。” 李琰眼底掠过一丝满意,面上却佯怒道:“怀瑾,休得胡言!栖梧是朝廷栋梁,又是你夫婿,当敬重才是。” 李重霄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知道了。” 李琰看着有些无奈:“新婚夫妻,彼此都多多体谅才能早日磨合好,今日你们陪父皇一起用午膳,我们多聊聊。” “好啊。” “谢陛下体恤。” 精致的御膳流水般呈上。 李琰状似随意地夹起一箸菜,闲聊般开口:“怀瑾啊,你既已卸了军职,安心在府休养,那靖北道行军大总管麾下的一应人事调度,也该有个章程了。你带他们多年,最是了解,可有什么想法?” 李重霄正对付着一块水晶蹄筋,闻言抬起头,腮帮子还鼓着,含混不清地说:“想法?父皇您可别提了!那帮杀才,打仗砍人是把好手,可论起管人管事,处理庶务,那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让他们待在京里领份闲饷,早晚憋出毛病来惹事!” 他咽下食物,语气变得恳切:“儿臣之前就愁这事儿呢。如今儿臣也退下来了,正好,父皇不如把他们打发得远远的,戍边守城去!他们做个大头兵不至于出岔子,至于地方上的政务军务,父皇您派几个真正可靠,懂行的能臣去管着,就万无一失了!” 李琰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接着问,“那谁来接任靖北道行军大总管,你可有想法?” 李重霄道:“儿臣觉得父皇以文驭武这步棋走得极好!安稳!至于具体选哪位文臣大才……” 他双手一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儿臣是个粗人,跟那些文曲星们不熟,父皇您慧眼如炬,您看着办,选谁儿臣都举双手赞成!” 李琰心中快速盘算。李重霄这番话,句句都戳在他心坎上,可以说全是他的下一步打算。 这逆子如此识趣,是当真心灰意冷,还是……另有所图? 他审视着李重霄那副没心没肺只顾吃喝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拿不准。 “哦?” 李琰放下银箸,带着几分打趣的笑意,“听你这话,是真打算在瑾王府里安心养老,做你的公主了?” 李重霄笑了笑,颇有些得意道:“父皇!您对我们内眷的消遣真是一无所知啊!” 他放下筷子,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数,“儿臣都打听好了!办花会,赏名园!打捶丸,赛马球!还有投壶雅集、双陆棋会!回头儿臣就广发帖子,邀上京中各府的诰命夫人、闺秀千金,多多走动,联络感情!也好跟她们好好学学这为妻之道、持家之法,争取早日做个贤惠的公主!” “噗……” 侍立一旁的孙福差点没憋住笑,赶紧低下头。 李琰也被这番“宏图大志”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心中那点疑云倒是散了大半。 这逆子……怕是真疯了!一个身份敏感的前皇子、现男妻,跑去广邀各家女眷办花会?哪家贵妇敢接他的帖子?只怕最后能应约的,也就狄家那几个粗疏的武将女眷。 罢了,等把他那些旧部都打发干净,就剩个空架子,再让柳栖梧盯紧些,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呵呵,” 李琰干笑两声,摆摆手,“随你,随你,只要你安分守己,莫要惹出事端便好。” 他彻底失了再问的兴趣。 宫中一行顺利渡过,等回到瑾王府,李重霄心里放松了不少,也不再装着一脸惫懒,跟柳栖悟一分开,他便去了书房。 昨夜那本《逆脉汇宗》带来的疑窦始终萦绕心头。 他推开书房门,目光径直投向书案—— 空荡荡的桌面,昨夜被他随手放下的蓝皮旧书,已然不翼而飞! 李重霄心头猛地一沉。他立刻唤来陈大和昨夜当值的几名老兵。 “王爷,您走后,除了每日洒扫的粗使婆子按规矩进去清扫过一遍,再无人踏足书房。” 陈大仔细回想,肯定地说,“属下们一直守在附近,并未见任何可疑之人出入。王爷,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物事?” 老兵们脸上也露出担忧。 李重霄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本王随手记了点东西的册子,许是清扫时当废纸收走了,或是本王记岔了地方。无妨,都下去吧。” 他打发走众人,独自站在空旷的书房里,若有所思。 清扫?那本秘籍蓝皮古旧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废纸。 会是他吗? 夜色深沉,寝殿内烛火昏黄。李重霄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翻着一卷杂书,耳朵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直到更鼓敲过二更,门外才传来柳栖梧熟悉的,极轻的脚步声。 柳栖梧推门进来,依旧是一身整齐的素色常服,面色在烛光下更显疲惫。他如常向李重霄微微颔首:“殿下安好。时辰不早,请早些歇息。” 说罢,便欲转身走向侧间暖阁。 “驸马留步。” 李重霄放下书卷,开口叫住了他。 柳栖梧脚步顿住,回身,平静地看向李重霄:“殿下还有吩咐?” 李重霄拍了拍床沿:“没什么吩咐,就是一时睡不着,想跟驸马聊聊。” 柳栖梧从善如流,走到距离床榻几步远的圆凳旁坐下:“殿下想聊什么?” “聊聊今日父皇问的事,” 李重霄看着柳栖梧,“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的继任人选。吏部那边,想必已有草拟的名单了吧?驸马心中可有猜测?” 柳栖梧眼帘微垂:“此乃朝廷要职,最终定夺,全凭圣心。臣不敢妄加揣测。” “少来这套,” 李重霄嗤笑一声,“吏部是干什么吃的?不都是你们先递条子,皇上再挑拣?还是说,驸马觉得这事儿不方便跟我这个‘内眷’说?” 柳栖梧沉默片刻,似乎权衡了一下,才抬眼看向李重霄,缓缓报出几个名字:“……兵部尚书张谦、礼部郎中王佑、工部员外郎刘秉忠、还有……光禄寺少卿贾道全。” 李重霄心头一跳!贾道全!正是原著里那个靠着溜须拍马上位,最终把靖朝边防祸害得一塌糊涂的酒囊饭袋!他果然在备选名单里。 “哦?” 李重霄拉长了语调,目光紧锁柳栖梧,“那驸马觉得……这几人里,谁更合适些?” 柳栖梧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深不见底:“殿下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李重霄内心天人交战。他拿不准柳栖梧的立场,更怕这是皇帝通过柳栖梧设下的试探。他内心深处有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柳栖梧不会这样。但这直觉如此飘渺,他不敢赌。 见李重霄不说话,柳栖悟又道:“或殿下有觉得极不合适之人?但说无妨。” 说谁?原著里皇帝既然选了贾道全,万一是早就内定好的,他说不说有什么用,指不定说出来,皇帝看他不喜欢贾道全,更要力保了。 可让贾道全这祸害上位了,对那些可能会调去边防的原主旧部也是个巨大的隐患啊。 他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把贾道全和另一个官员的名字混在一起说了出来:“贾道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惜心思全在钻营上,让他得了实权,怕更是谄上骄下,汲汲营营。王佑早年做过行军监事,本事有几分,但过于圆滑,风吹两边倒,遇大事恐难当机立断。” 但王佑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原著里最后外族兵临城下,在朝上大半官员倡议着割地赔款的时候,这个一贯的墙头草,却是铁打的主战派。 李重霄紧盯着柳栖梧的表情,慢慢道:“这两个人,有一个是我觉得适合继任的,有一个是我绝对不希望他继任的,驸马自行分辨,等结果出来,就知道我们有没有默契了。” 贾道全这个草包有几分斤两,柳栖梧坐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皇帝选人只想求一个忠字,他这个立场不明的驸马,会试着推一把王佑吗? 柳栖梧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微微颔首:“殿下的看法,臣记下了。”没有任何评价,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李重霄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气闷。他眼珠一转,忽然换上一副促狭的笑容:“说起来,文臣掌武职也是常事。驸马你文武双全,深藏不露,吏部怎么没把你柳侍郎也放进名单里?你们柳家那‘七损诀’……”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灼灼,“练成了可是能焚天煮海吧?” 柳栖梧淡淡道:“殿下说笑了。臣既已与殿下成亲,柳家便当避嫌。” 李重霄不死心的追问:“你说的那个七损决到底是不是真的?” 柳栖悟反问道:“那殿下昔日靖国第一高手的赫赫威名,又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李重霄脸上的笑容僵住,柳栖梧的问题精准地刺向他最深的秘密。 他看着柳栖梧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张了张嘴,那些惯常的胡言乱语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困了。” 李重霄猛地别开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驸马也早些歇息吧。” 柳栖梧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他没有追问,只是对着李重霄的背影,留下一句话:“方才那个问题,殿下若想好了答案,随时可以来找臣交换。臣言出必践。”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侧间暖阁,轻轻合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寅时三刻,更漏院浸在深秋将尽的寒冽里。檐角铜铃偶尔被风撞响,声音也冻得发脆。 柳栖梧裹紧了外袍,脚步放轻,穿过庭院去柳家等候点卯的厢房。 刚踏上回廊石阶,暗影里便转出两个健壮挺拔的人影,正是狄戎与狄宸父子,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过国公爷,世子爷。”柳栖梧上前,依礼问安。 狄戎捋了捋短须,目光在柳栖梧脸上停了停,开口是惯常的沉稳:“驸马爷。殿下与驸马新婚燕尔,一切可好?” “劳国公爷挂心,都好。”柳栖梧答得一丝不苟。 “唔,”狄戎点点头,“快入冬了,驸马身子素来清弱,更需仔细保暖。殿下早年征战,也落下些旧伤,这换季时节,关节处也得多留意。” 柳栖梧微微躬身,神情认真得像在汇报军情:“谢国公爷提点。殿下近来精神极佳,每日必睡到日上三竿方起,一日三餐外加两顿点心,去演武场打拳时亦是虎虎生风。依栖梧看,殿下将自己照料得极好,国公爷尽可宽心。” 狄戎父子一时无言。 这话听着像实情,可怎么品着有点不对劲? 柳栖梧仿佛没察觉这微妙的沉默,继续道:“对了,殿下昨日兴致颇高,正拟帖子,说要请京中各府夫人内眷入府赏花。想必过两日,帖子就会送到世子夫人手上。届时,还望世子夫人赏光,来瑾王府小坐。” “啊……多谢殿下盛情。”狄宸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内子定当叨扰。” 他心头疑窦更甚,瑾王拟帖子开赏花会?谁听了不觉得稀奇。 “怎不见小将军?”柳栖梧目光扫过父子俩身后,状似随意地问。 “显儿偶感风寒,告假在家休养。”狄戎答道,语气平稳。 “风寒?”想了下狄显那小牛犊一样健壮的身子骨,柳栖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语气关切,“那可大意不得。小将军体魄虽健,病去如抽丝,还得多加保重。” 他顿了顿,声音又放低了些,“说来也巧,前两日我与殿下入宫陛见,蒙陛下赐膳。席间殿下进言,道是京中诸多军中悍将正值壮年,久居繁华恐蹉跎了锐气,埋没了英才。陛下似有所动。栖梧想着,或许过不了多久,小将军便要远赴边城,为国守疆了。” 狄戎眼中精光一闪,狄宸更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父子俩飞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 “驸马说笑了。”狄宸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这些粗人,舞刀弄枪还成,要管好一城边务,怕是力有未逮。” 柳栖梧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理解笑容:“世子爷此言,与殿下昨日在陛下面前的顾虑,竟是不谋而合。殿下也忧心边务繁巨,单凭武将恐难周全。故而向陛下建议,若遣大将戍边,不妨再派一位通晓民政的能臣干吏相辅佐。若能文武相得,互为臂助,自然边疆稳固,陛下与殿下也都能安心无忧了。” “这……” "表兄!"柳景和清越的声音自回廊尽头传来,先遥遥向狄家父子行了个礼,又对柳栖悟含笑道,"叔父说外头寒气重,特意让我来迎你,让表兄快些进屋避寒呢。" 柳栖梧闻言,向狄戎父子再次颔首致意:"国公爷,世子爷,在下先行告退。"言罢错身而去,绯色官服的袍角如流云般掠过回廊,须臾间便随着柳景和隐没在拐角的月洞门之后了。 直到柳栖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狄戎父子才沉默地转身,走向自家歇息的厢房。门一关,隔绝了庭院里稀薄的晨光。 厢房内光线昏暗,父子俩相对而坐,案几上粗陶茶碗里茶水已经冷了。。 “父亲,”狄宸率先打破沉寂,眉头紧锁,“柳栖梧这是唱的哪一出?是在挑拨我们与殿下的关系?” 这消息太过突然,由柳栖梧这个柳家人嘴里说出来,更添诡异。 狄戎缓缓摇头:“不像。若真存了挑拨离间的心,他大可缄口不言。等到圣旨真下了,我们被打个措手不及,届时军中那些老兄弟,就算不怨殿下,也难免心中存了疙瘩,而且我们失了先机,应对必然仓促。他此刻透露,倒像是……在给我们留出应对的时间。” “通风报信?”狄宸更觉不可思议,“他可是柳家的人!图什么?总不会真因与殿下成了亲,就夫妻同心,胳膊肘往外拐了吧?”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狄戎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凉茶,眼神深邃:“人心难测。柳栖梧此人,心思深沉更胜其父柳铮。他此举必有深意,只是我们一时看不透罢了。” 说罢放下茶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既然看不透,便以不变应万变。你媳妇若真接到瑾王府的赏花帖子,让她务必去。一则全了礼数,二则……瑾王府里,或许能探出些虚实。” 说起这个,狄宸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揉了揉额角:“父亲,您说殿下这又是闹哪样?他办赏花会?除了咱们家和他那几个心腹将领的家眷,还有哪家的夫人小姐敢去、愿意去?这不是……” 他咽下了“自取其辱”四个字。 “未必。”狄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或许正因驸马方才所言之事,殿下想借此机会安抚一二。能去的都去,别让他的王府太过冷清,面上无光。再者,席间必有上面那位的人。”他指了指头顶,“让各家媳妇都警醒些,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漏。” 狄宸神色一凛,重重点头:“儿子明白。” 他心中已飞速盘算起来,狄显的去向、可能的边城、需要打点的人脉、各家内眷赴宴的叮嘱……桩桩件件,都需立刻着手。 与此同时,柳家厢房内暖意融融。 柳栖梧刚解下带着寒意的外袍递给柳景和,上首的柳铮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 他眼皮微抬,目光如带着倒钩的细线,慢悠悠地缠上柳栖梧:“狄家那对父子,巴巴地在冷风里堵着你,说什么了?” 柳栖梧在柳铮下首落座,神色平静无波:“不过是些场面寒暄,顺带探探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继任人选的风声。” “风声?”柳铮嗤笑一声,嘴角牵起一个极冷的弧度,“他们倒是有眼光,知道找瑾王殿下眼前的贴心人打听。驸马爷如今在瑾王府,怕是比在咱们自己府里还自在吧?掏柳家的家底修好了瑾王府,成亲那日更是威风八面,连殿下该给老夫行的礼、磕的头,都让你轻飘飘一句话给挡了回去。这般能耐,狄家不找你找谁?” 这夹枪带棒的话,使厢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柳景和屏息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柳栖梧脸上却不见丝毫愠怒,反而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迎上柳铮冰冷的目光:“父亲何必执着于眼前这点得失?瑾王殿下非是寻常公主,他是一头盘踞的猛虎,爪牙未收,戒心未除。我若不拿出些诚意,让他稍稍放下戒备,我在瑾王府便只能做个睁眼瞎。”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沉稳,“父亲多年来的悉心教导。明夷从不敢忘。” 柳铮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中的审视如寒刃般直刺过去,似要刺破柳栖梧波澜不惊的外表,剥开他的内心深处。 半晌,柳铮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哦?那你掏心掏肺地示好,那头老虎的爪子,可曾松开了半寸?让你看到点什么了?” 柳栖梧端起柳景和适时递上的热茶,暖意透过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他垂眸看着茶汤上氤氲的热气,淡淡道:“起码,在靖北道继任人选这等紧要事上,殿下总算愿意与我聊聊了。” 柳铮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属意谁?” 柳栖梧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王佑。” 柳铮有些意外。 竟然是王佑?他以为会是贾道全。 恰在此时,沉闷而悠长的景阳钟声穿透黎明前的寒气,一声接一声,响彻宫城。 “咚——咚——咚——” 钟声余韵未绝,更漏院各处厢房的门几乎同时打开。等候已久的官员们鱼贯而出,按着品秩序列,汇入通往太极殿的宽阔御道。 天色依旧墨蓝,宫门城楼高耸的轮廓在稀疏的晨星下显得格外森严。 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朱漆大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正被缓缓推开。门轴转动发出低沉浑厚的声响,如同巨兽苏醒的喘息,将肃立的百官身影,无声地吞噬进去。殿前广场上,唯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旋即又被宫门合拢的闷响彻底吞没。 一场无声的博弈,已在晨光熹微中悄然布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瑾王府后园水榭里,秋阳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 李重霄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软垫的石凳上,面前侍立着两位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一位姓张,面容清瘦,眼神透着世故。另一位姓李,圆脸带笑,瞧着更活泛些。两人都是京中颇有些名气的女说书先生。 “殿下,”张先生恭谨地开口,“如今市面上夫人小姐们常点的,多是《贞女传》、《孝妇经》这类教化人心的本子,最是稳妥……” 李重霄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我是问她们私下里爱听的,我要听实话。” 两位先生飞快交换了个眼色。 圆脸的李先生试探着道:“回殿下,若论私下里……大家伙儿最爱听的,还得是《梅月娘挂帅》、《杨金桂怒打薄情郎》这类的段子,场场满座,我们收的打赏也最多。” 李重霄放下茶盏,抚掌笑道:“好!巾帼英雄,狗血……咳,快意恩仇!这就对了!” 他兴致勃勃地一拍桌子,“本王今日找你们来,就是要排个新本子,花会上首演!要的就是这个味儿!” 他立刻眉飞色舞地讲起一个梗概,主角借用了前朝那位曾短暂监国,以勇毅著称的定襄公主李红玉。 故事从敌国悍将耶律雄率七万铁骑压境,边城告急讲起。京中无将可派,年迈的皇帝忧心如焚,定襄公主李红玉临危受命,执掌帅印! 朝堂哗然,质疑声一片。但李红玉力排众议,亲率三万京畿新兵星夜驰援。途中巧施妙计,疑兵惑敌,奇袭敌营粮道,最后在飞鹰峡以滚石加伏兵,大破耶律雄主力,不仅解了边城之围,更将被掳掠的数千百姓悉数夺回! 故事里还特意加了段红玉公主七擒七放耶律雄帐下第一猛将拓跋野,将其收服的桥段。 李重霄将他做编剧时积累的商业爽剧套路倾囊相授。 如何铺垫压抑、如何制造反转、如何塑造高光时刻、如何安插笑点和泪点。两位先生听得眼睛发亮,频频点头,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记录着要点。 “妙!太妙了!”张先生激动得声音发颤,“殿下这故事跌宕起伏,红玉公主智勇双全,解气!过瘾!” “殿下,”李先生更是按捺不住兴奋,“这《红玉川》的本子……花会之后,我们姐妹能否带出去说?保管能红透半边天!” 李重霄大手一挥:“尽管说!本王只要这个花会的首演权,让京里的贵妇们先听为快!回头赚了钱,记得请本王喝酒!” 三人就着细节又讨论得热火朝天。 直到暮色四合,李重霄意犹未尽,又突发奇想:“光有故事还不够,这样,你们再帮我写个花会节目预告,夹在请帖里发出去!要把《红玉川》的精彩使劲儿吆喝出来!” 然而,两位先生虽然口才了得,笔下功夫却稍逊。写了几版预告,要么过于文绉绉失了趣味,要么太过直白少了悬念,总达不到李重霄想要的那种抓心挠肝的效果。 看着纸上不尽如人意的句子,李重霄拧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 “殿下这是在……为难两位先生?” 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重霄回头,只见柳栖梧不知何时已站在水榭门口。 他刚从吏部下值回来,绯色官袍尚未换下,暮色为他昳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几分探究。 李重霄挥挥手,让如蒙大赦的两位先生先退下,拿起桌上那几张写着半成品预告的纸递给柳栖梧:“喏,正为花会的帖子发愁呢。想加个节目预告,把咱们的新评书《红玉川》好好吹捧一番,可写来写去总差那么点意思。” 柳栖梧接过一看,纸上墨迹未干: “……瑾王府秋日花会,名菊吐蕊,静候芳驾……投壶□□,雅趣怡情……更有评书新篇《红玉川》首演!且看定襄公主临危受命,三万新兵对七万铁骑!飞鹰峡火石如雨,七擒七放收猛将!巾帼不让须眉,热血激荡人心!……” 词句已算直白抓人。柳栖梧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仿佛冰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丝涟漪,连带着一天的案牍劳形带来的沉郁似乎都消散了些许。 “你笑什么?”李重霄敏锐地捕捉到那抹笑意,有点不服气,“这预告要是写好了,配上咱们那精彩故事,保准京里的夫人小姐们打破头也要来听个新鲜!” 柳栖梧敛了笑意,抬眸看他,眼中带着点促狭:“殿下所言极是。何不殿下亲自润笔?定能增色不少。” 他语气平淡,却像根小针,轻轻扎在李重霄最心虚的地方。 李重霄一噎,随即摆手:“咳,我一介武夫……” “殿下过谦了。”柳栖梧不紧不慢地打断他,“殿下幼承庭训,师从大儒顾西亭先生,一手颜体也曾得先生赞许。何必妄自菲薄?” 李重霄心想那更不能写了,我的古文造诣可没那么好,更别提那一笔跟原主两模两样的字。 眼看柳栖梧的目光还定定落在他脸上,带着无声的催促,李重霄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他立刻换上一副夫妻情深的表情,凑近一步:“驸马此言差矣!本王这点微末道行,哪及得上驸马你三元及第,才冠京华?这点小事,自然要劳烦我的好驸马了!” 见柳栖梧一时沉默,李重霄立刻打蛇随棍上,眨眨眼,语气带着点委屈巴巴的控诉:“怎么?夫妻一场,驸马连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本王可是为了咱们王府的花会殚精竭虑啊!” 柳栖梧看着他那副故作姿态的无赖样子,沉默了片刻,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也罢。” 他铺开一张精美的洒金花笺,“正好,下官早年曾读过定襄公主留下的《北征札记》,对其生平韬略略有了解。便试着为殿下……润色一二。” 李重霄顿时眉开眼笑,殷勤地凑过去:“驸马辛苦!本王替你研墨!” 他挽起袖子,拿起墨锭在端砚里不紧不慢地研磨起来,墨香渐渐在暮色中氤氲开。 柳栖梧提笔蘸墨,落笔时用的却是左手。姿势略显生疏,笔下的字迹虽骨架仍在,却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歪斜感。 “嗯?”李重霄看得一愣,“驸马怎么用左手写字?” 柳栖梧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殿下恕罪。那日与殿下嬉闹时,右手不慎扭了一下,这几日提笔总觉乏力不稳,恐污了帖子,故而换左手暂代。” 那日?嬉闹? 李重霄反应了一瞬,才明白是指洞房花烛夜那场差点要他老命的切磋。 他顿时一脑门黑线,差点脱口而出:神经病啊!你按我跟按小鸡仔似的,我手腕青了好几天都没吭声,你倒把手扭了?碰瓷呢?! 可不知怎的,想到那晚被死死压制在红鸾帐里的混乱场景,还有自己情急之下喊出的“轻点”,一股莫名的热气就“腾”地窜上了耳根。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悻悻地闭上,没接话,只低头更用力地磨着墨,仿佛跟那墨锭有仇。 他盯着柳栖悟左手写出的字,那歪斜的姿态实在碍眼,忍不住嫌弃:“啧,你左手写字真丑。” 柳栖梧笔尖一顿,抬眼看他,神情依旧淡然:“殿下若嫌字丑,待下官写完,殿下若觉得内容尚可,帖子也可由殿下亲自誊录。” 李重霄默了几秒,没好气地嘟囔:“……算了算了,那么多帖子你想累死我?丑就丑点吧,多练练。” 柳栖梧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顺从地应道:“好,听殿下的。” 便继续用左手在花笺上书写。 李重霄磨着墨,看着那歪斜却依旧努力保持工整的字迹,还有柳栖梧微微蹙眉专注的侧脸,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又上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别扭:“咳……你那右手,真扭着了?回头让陈大给你拿瓶活血化瘀的药油,宫里带出来的,效果还行。” 柳栖梧笔下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唇角似乎又向上弯了一下,声音也柔和了些许:“谢殿下体恤。” 很快,一叠带着柳栖梧独特左手笔迹的请帖,连同那份被他重新润色得更加精彩抓人的节目预告,由王府仆役送往京中各府。 镇国公府,世子夫人周铮玉刚送走来访的几位武将家眷。 她本是商户出身,嫁入镇国公府后还照常管着十几家铺子,性格爽利,长眉入鬓,一双眸子清亮有神。 丫鬟呈上瑾王府的帖子时,她正揉着额角,想着丈夫狄宸的叮嘱。 ——花会那日务必去给瑾王殿下撑撑场面。 她展开那制作精美的洒金请柬,一眼就看到了夹在里面的那张写着节目预告的花笺。与其他府邸收到的不同,给镇国公府的这张,字迹格外歪斜些。 “预告?”周铮玉柳眉微挑,带着好奇展开细读。 瑾王府秋日芳宴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王府园囿,金菊傲霜,丹桂流芳,更有异品名兰吐蕊,静待雅赏。 投壶博巧,弈棋会友,丝竹清音,茶香袅袅。诸般雅趣,聊助清欢。 特邀京中名师,首演评书新篇——《红玉川·巾帼破虏记》! 且看: 深宫弱质,如何临危掌帅印? 三万新卒,怎敌七万虎狼兵? 飞鹰峡中,火石如雨破敌胆! 阵前七纵,降服悍将拓跋野! 定襄公主李红玉,智勇无双定乾坤,热血丹心照汗青! 一段尘封传奇,一曲巾帼壮歌,瑾王府秋日花会,不容错过! “好!”周铮玉忍不住拍案叫了一声,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彩,“竟然要讲定襄公主的书!” 这可是她最为钦佩的女中豪杰,钦佩到想起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个玉字,都觉得与有荣焉。 她反复看着那几行预告词,心痒难耐:“三万对七万,火攻,七擒七放……” 预告笺点到即止,吊足了胃口。 想起丈夫让她去撑场面的话,周铮玉嘴角勾起一抹明快的笑容,小心地将预告笺收好,哼了一声:“这般精彩的评书首演,算那些素日里装腔作势的文官家眷没耳福!瑾王殿下这花会,我周铮玉是去定了!”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听听这《红玉川》的完整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秋阳澄澈,穿过瑾王府后园雕花的木廊,将金丝菊、墨菊、绿牡丹的花瓣映照得流光溢彩。 馥郁的桂香与丝竹的余音交织,在精心布置的园中浮动。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园心那方铺着红毡的评书台,它张扬地昭示着今日宴饮的重头戏。 李重霄一身云锦常服,玉冠束发,斜倚在铺着厚绒的圈椅上,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盖,周身浸透了富贵闲散的气息,像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公子。 柳栖梧静立在他身侧稍后半步,一袭月白锦袍衬得他如冷玉琢成,神情疏淡。 “殿下这花会,可真是群芳荟萃,热闹得紧!”一道爽利的女声响起。镇国公世子夫人周铮玉携几位相熟的武将夫人款款而来。 她一身绛紫衣裙,发髻上的点翠步摇随着步履轻晃,目光扫过园中竟也来了不少文官女眷时,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李重霄笑着起身相迎:“表嫂可算来了!今日多谢诸位夫人赏脸,走吧,人差不多齐了,我和驸马带大家逛逛园子,品品新开的绿牡丹,尝尝新出炉的蟹粉酥。” 他谈笑自若,言语风趣,自嘲嫁人后日子清闲,引得夫人们掩口轻笑。 光禄寺少卿贾道全的夫人吴氏笑容温婉道:“殿下这花会别致,那预告笺写得引人入胜,听闻是驸马爷亲笔润色?” 李重霄极其自然地抬手拍了拍柳栖梧的肩膀:“可不是!本王只管出主意,这舞文弄墨,锦上添花的功夫,还得靠咱们三元及第的柳状元!” 周铮玉接道:“字不是驸马写的吧?”那一笔歪歪扭扭的字,差点让狄宸怀疑是陈大写的,又觉得没有陈大的字那么丑。 李重霄看了柳栖悟一眼,有些狭促的笑了笑:“驸马最近在练左手字,我就用帖子给他试墨了,还能勉强看懂吧?” 柳栖悟也不生气,坦然的一点头,“各位夫人见笑,献丑了。” “不丑不丑。”周铮玉乐呵呵道:“原来是驸马用左手写的,真了不起,我用左手写大字都困难呢。” 其他人也凑趣的应和了两句,但心下都不由暗自纳罕。 这王爷和驸马,一文一武,早前两身后的势力就不对付。听说柳栖悟这驸马是李重霄亲点的时候,大多人还怀疑是李重霄故意想找柳家的不痛快。 但现下看来,他们竟然……处得还不错? 众人说说笑笑,到了投壶区。那铜壶擦得锃亮,羽箭簇新。 武将夫人们兴致勃勃地先试了手,准头大多不错。 “殿下!”不知是谁率先起哄,“您当年军中可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今日也让咱们开开眼,靖国第一高手的威风可还在?” 附和声立时四起,周铮玉也笑吟吟地望过来。 李重霄却不过众人,只得拿了支箭,屏息凝神,瞄准那不算宽大的壶口一投! 羽箭越过壶口落到了身后的草丛里。 “……” 看来准头这种东西,残留不了肌肉记忆。 四下静静的,见周铮玉向他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李重霄呵呵笑了声,硬着头皮道:“嫁人以后久不练习,生疏了,让大家见笑。” 可是你嫁人也没几天啊。 周铮玉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个小表叔,难道是故意示弱给那些文官看?也不至于要用投壶这种小伎俩示弱吧。 柳栖梧上前半步,自然道:“殿下说笑了。殿下神技,区区投壶本不在话下,不过秋日见寒,殿下右手旧伤复发,有些微恙,以前御医也叮嘱过不宜用力过猛。” “原来如此。”周铮玉恍悟,关切道:“你表哥这几日也总说肩疼,旧伤遇上天气转凉,是得好好养着。” 李重霄谢过表嫂,心里刚松了口气。 “那驸马爷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起哄声立刻转向了柳栖悟。 柳栖梧目光掠过投壶,回望李重霄。李重霄有心想替柳栖悟拒了,但再用一次手伤的借口有点……不对!柳栖悟手伤应该,大概,是真的吧? 不待李重霄编个新的瞎话帮他圆场,柳栖梧已经干脆的走至投壶线前。他左手持箭,手臂平稳抬起,不见蓄力,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 “咻!” “哐当!” 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稳稳正中壶心!白羽犹自微颤。 再次短暂的寂静后,叫好声轰然响起! 李重霄亦抚掌大笑,眼中是真切的惊讶与玩味:“好!驸马好身手!这左手字虽练的不怎么样,左手箭可真不错啊!” 这家伙,藏着的底牌可真不少。 柳栖梧微微颔首,波澜不惊地退回原位。 等投过壶,赏了花,终于来到今日的重头戏评书台。 锦垫铺陈,香茗氤氲。宾客们按序落座,目光矜持地投向那方红毡高台。 李重霄与柳栖梧在主位落座。李重霄抬手示意:“诸位赏花品茗,岂能无丝竹佐兴?今日特邀京中名师,首演一新排评书《红玉川·巾帼破虏记》,愿博诸位一乐。闲话少叙,请先生开讲!” 话音落,张、李两位女先生登台。醒木“啪”地一声脆响,瞬间攫住所有心神。 “话说前朝隆庆年间,北疆狼烟骤起!”张先生声音沉厚,字字清晰,“大可汗耶律雄,亲率七万铁骑,如黑云压城,直扑边关重镇——飞鹰关!关隘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入神都! “金銮殿上,天子震怒,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请缨挂帅!偌大朝堂,死寂一片!”园中气氛陡然绷紧,武将夫人们下意识挺直背脊,文官家眷们也屏住了呼吸。 “值此国难当头,社稷危亡之际——” 李先生接口,声调陡然激昂,“深宫之中,一位女子,站了出来!她,便是先帝爱女,定襄公主,李红玉!”她目光炯炯扫视台下,“公主殿下玉阶请命,愿领兵驰援,解边关之危!” “女子岂能掌兵?” “此乃牝鸡司晨,国之不祥!” 张先生模仿着朝堂上老臣的惊愕质疑,刻薄之声如潮水涌向那纤弱身影。 台上李先生饰演的定襄公主却毫无惧色,声音清越如金石:“‘国之将亡,匹夫有责!红玉虽为女子,亦是太祖血脉!岂能坐视黎民涂炭,山河破碎?’‘尔等只知空谈礼法,畏敌如虎!可曾想过飞鹰关后,是我万千子民?!’” 惊堂木一拍,“‘陛下!臣李红玉,愿立军令状!不退贼寇,誓不还朝!’” “好!”周铮玉忍不住低喝,眼中激赏。 故事渐入**。定襄公主率三万新兵驰援,山高水险,后有追兵。 她镇定自若,妙计频出:“多扎草人,遍插旌旗,沿大路缓行,惑敌耳目!精锐随我,轻装简从,夜渡黑水,直插敌后粮道——野狐岭!” 当讲到公主亲率精锐,神兵天降般火烧野狐岭敌军粮草,火光映红夜空时,园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粮草被焚,耶律雄暴怒,急令先锋大将阿史那鲁率精骑追击。双方于崎岖山岭间追逐,最终公主将敌引入绝地飞鹰峡! “放——!”随着公主一声清叱,惊堂木重拍! “轰隆隆——!” “峡谷两侧,滚木礌石裹挟火油,如天崩地裂般倾泻而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飞鹰峡顿成烈焰炼狱!敌军的精锐人仰马翻!” 两位先生将火攻的惨烈与公主的决绝渲染得淋漓尽致,听得人心旌摇荡。 火攻大捷,重创敌军。面对被俘却桀骜不驯的拓跋野,公主做出了更令人震惊的决定,放了他! 一次,两次……直到第七次设伏将其生擒。“拓拔野跪倒马前,虎目含泪:‘公主殿下!拓拔野愿归顺殿下,鞍前马后!’” 七擒七放,收服猛将! “恩威并施,攻心为上!”周铮玉心中暗赞。 评书暂歇,园中议论纷纷,气氛热烈。武将家眷激动难抑,文官家眷也有不少沉浸其中。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张谦的母亲张老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她将茶盏重重一顿,刺耳声响压下议论,声音拔高,“哼!好个《巾帼破虏记》!老身听着,只觉荒谬至极,悖逆纲常! 一个妇道人家,不在深闺绣阁之中安守本分,恪守三从四德,竟敢抛头露面,妄议军国大事,甚至披甲执锐,与粗鄙武夫为伍,厮杀于腥膻沙场!此等行径,简直有辱门楣,败坏体统!” 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鄙夷,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腐权威:“老身记得,她死时不过三十出头?逞一时之血气,违逆阴阳乾坤之道,落得一身伤病,这才早早夭亡。说句不中听的,这便是天道的警示!女子终究该安分守己,相夫教子,这才是亘古不变的正理!逞强斗狠,妄图僭越,终究害人害己,贻害万年!” 周铮玉柳眉倒竖便要起身。 “老夫人此言,本王不敢苟同!”李重霄先一步起身,身姿挺拔如松,脸上闲散尽褪,目光如电,直刺张老夫人那张写满不虞的脸,字字铿锵,“定襄公主李红玉,临危受命于国难之际,解黎民于倒悬,保社稷之安宁,功在千秋!此等奇女子,智勇双全,忠义无双,当为万世女子之楷模,光照汗青!” 说着李重霄略侧过身,目光仿佛穿透园囿,望向深宫:“不说前朝,我靖朝皇室之女,血脉中亦有这份保家卫国的担当!我大皇姐仁心慧智,胸有丘壑,若逢其时,未必不是定襄公主那般定鼎乾坤的定海神针!我三皇姐英姿飒爽,弓马娴熟,若披甲临阵,定也是令敌军丧胆的巾帼豪杰!” 最后,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脸色铁青的张老夫人,笑了笑:“心怀家国者,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何惧暗处宵小之猜忌与诅咒?史笔如铁,功过是非,自有后人公正评说!岂是几句恶毒诅咒便能颠倒黑白,抹杀功勋?” 园中死寂。 周铮玉眼中光芒大盛。张老夫人气得浑身乱颤,指着李重霄“你…你…”半天,却说不出话,眼前发黑。 柳栖梧清泠的声音适时响起,“殿下所言,字字珠玑,深合史义。” 他起身,对李重霄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众人,引经据典的侃侃而谈,“《后汉书》有载,班昭续史,蔡琰归汉,皆女子之智勇,青史留芳。定襄公主临危受命,保境安民,其功其德,彪炳史册,岂是牝鸡司晨这等腐儒之见所能诋毁?后世读史至此,唯有敬仰其智勇,感佩其担当。流言蜚语,不过尘埃,焉能遮蔽日月之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养心殿内,李琰斜倚在紫檀木龙纹御座上,听着跪在阶下的密探禀报。 "那张老夫人丢了好大的脸,嚷嚷着胸口痛被人扶回去了,一起告辞的还有工部员外刘秉忠的夫人金氏。" 李琰眼皮微抬,掠过一丝冷意:“贾道全和王佑家的内眷呢?都等花会散了才走?” “回陛下,”密探头垂得更低,“贾家的吴夫人留到了最后,瞧着兴致颇高,还与瑾王殿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像是相谈甚欢。王佑的夫人何氏用过了点心,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了,说是家中还有琐事需料理。” “琐事?”李琰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周氏,瑾王与她都聊了些什么?可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密探仔细回想,谨慎答道:“回陛下,多是些寻常消遣。周氏赞王府的秋菊开得盛,瑾王殿下便顺着话头聊了些花事。后来评书开场,两人也多是讨论书中情节,红玉公主如何智勇,飞鹰峡一战如何精彩,再就是品鉴些新茶和点心。并无涉及他事。” 李琰挥了挥手,密探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恢复了沉寂,只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李琰的目光落在御案上摊开的那份吏部呈上的奏折上,朱砂笔就搁在一旁。 奏折里,靖北道行军大总管一职的候选名单赫然在列:兵部尚书张谦、礼部郎中王佑、工部员外郎刘秉忠、光禄寺少卿贾道全。 他原以为李重霄那场花会不过是自取其辱的闹剧,却不想竟真有不少文官家眷去了,其中不乏像贾道全夫人吴氏这般留到最后的。目的不言而喻,无非是想借着内眷的眼和嘴,探一探那位退位让贤的瑾王殿下葫芦里卖什么药,更想探探这即将空出来的军中要职的风向。 李琰的目光在贾道全三个字上停留最久。 此人是他一手提拔,忠心毋庸置疑,虽能力平平,惯会钻营,但胜在懂事。平日里没少费心搜罗些前朝孤本、失传的棋谱,或是些意境幽远的古画真迹来孝敬他。 一个手握实权的武职,对他而言,忠心远比能力重要得多。贾道全,本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柳铮递上来的密报,让他多了几分思量。 ——瑾王李重霄,最不希望接任此职的,是王佑。 李琰蹙眉。王佑此人他自然记得,此子处事圆滑,在文官清流中颇有几分人缘,与武将那边也甚少起冲突,算是个有点手腕的聪明人。只是不像贾道全那般,把懂事和忠君时时刻刻写在脸上,更不会费尽心思去寻摸那些雅致又价值不菲的物件儿来讨他欢心。 然而如今看来,贾道全似乎有些聪明过头,反而显得蠢了。 在他已经将李重霄风光大嫁,彻底摁下去的前提下,那些文官让家眷接个帖子,去王府探探口风,尚可理解为谨慎观望,是有点脑子的正常作为。但像贾道全夫人这般,竟以为能靠着讨好一个失了势,嫁了人的疯王就能染指兵权?这简直是愚不可及! 蠢人的忠心虽可用,但放到靖北道这等直面强敌,干系重大的位置上,难保不会因这份愚蠢而惹出大祸,届时反噬自身。 至于张谦,迂腐刻板,刘秉忠唯唯诺诺,事事看张谦脸色,这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李琰沉吟着,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笔杆。殿内光影在他脸上明灭,最终,他抬手,稳稳地蘸饱了朱砂,在那份奏折上,清晰有力地圈下了一个名字。 宫墙巍峨的影子被西斜的日头拉得老长,金色的余晖流淌过琉璃瓦,渐渐收敛了白日的炽烈,染上一抹温柔的暖橘。 不止养心殿在谈论着那场花会,虽然在旁人的耳朵里不会如此细节,但是瑾王的一番热闹,随着《红玉川》这出戏一起传得沸沸扬扬。 花厅内,暖炉烘着淡淡的梅香。三公主李清宁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柄通体乌黑,刃口隐现奇异云纹的短剑,正是李重霄前几日回赠给她的那柄乌兹钢宝刃。 她对面,大公主李清和端坐着,正用银签子拨弄着小几上白瓷碟里几块精致的荷花酥。 “四弟那张嘴呀,”李清和声音温软,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将一块点心递给妹妹,“花会上竟拿你我与定襄公主相比,臊得我脸都热了。他如今行事,真是越发出人意表。” 李清宁接过点心,随手放在一旁,手腕一翻,短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寒光一闪而逝:“我看他说得好!句句在理!定襄公主何等人物?岂是那张老虔婆能置喙的?若当时我在场,听她敢那般阴阳怪气,反手就给她个大耳刮子,让她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清宁!”李清和嗔怪地戳了下妹妹光洁的额头,眼底却是纵容,“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哪还有半分公主的体统?若被外人听去……” “怕什么?”李清宁浑不在意,顺势将头枕在姐姐腿上,像只慵懒的猫儿,“这里就我和姐姐,说句痛快话怎么了?那张氏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平日里就爱倚老卖老,最瞧不起我们女子。四弟这评书,正好戳她肺管子!” 李清和轻轻抚摸着妹妹柔顺的发丝,低叹一声:“你呀,这性子……” 她目光落在妹妹手中那柄寒气森森的短剑上,“四弟这礼,倒是合你心意。只是那附带的保养方子里,提到的寒潭脂膏,内务府竟说没有?” “嗯,”李清宁把玩着短剑,压低了声音,“我让人悄悄去宫外寻了。找的是一家叫点翠阁的铺子,专做名刀古剑的养护,掌柜的是个女子,姓周,手艺极好,人也爽利。” 李清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声音也放得更轻:“是镇国公府那位世子夫人周氏吧?早听闻她在京中经营有方,是商贾场上有名的点金手,名下铺子涉及不少行当。她的铺子,自然错不了。” 李清宁眼睛一亮,带着点小得意:“大姐姐也听说过她?正是!这位周掌柜不仅手艺好,眼光也毒。昨日还托可靠人递了话给我,说她极看好《红玉川》这故事,想将它编纂成完整的书册,再请名家谱曲,排演一出全本的戏文。问我和大姐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做这桩生意?”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显然对这提议很是心动。 李清和闻言,抚着妹妹发丝的手微微一顿。暖炉里的炭火“噼啪”轻响了一声。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缠枝莲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这确是个好生意。故事新奇,立意也讨巧,若能做成,名利双收也未可知。” 她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华丽的宫室,投向那至高之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是,清宁……”她纤细的手指,极其隐晦地向上指了指,“那位虽向来不大将女子之事放在眼里,我们私下弄些脂粉铺子、绣庄之类的小打小闹,他或许懒得过问。可若这生意做大了,牵扯到编书、排戏这等文墨宣扬之事,再想到周掌柜背后站着的……可是镇国公府狄家。那位,怕就不会再视而不见了。” 李清宁兴奋的神色黯淡下去,秀气的眉毛蹙紧:“依大姐姐的意思,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她有些不甘心地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李清和看着妹妹失落的样子,心中微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一丝无力:“四弟才刚退下来多久?那位心里的弦,还绷得死紧呢。这时候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想做成这个生意,除非……”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除非周掌柜只是周掌柜,与镇国公府,与我们,都无甚瓜葛。” 这话语轻飘飘落下,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姐妹俩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那柄乌兹钢短剑在暮色中泛着的幽冷光泽。 皇宫里各处都在秘而不宣的讨论着那日瑾王府花会。 而引起各处余波的花会的主人,此时正在瑾王府后园开阔的演武场上。 练箭。 秋日的晚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箭垛孤零零立在五十步开外,靶心的一点红漆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有些模糊。 李重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脚边散落着七八支歪歪扭扭插在泥地里的羽箭,最近的离靶子也还有一丈远。手中的硬弓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拉开,肩胛处旧伤牵扯的酸痛都让他忍不住皱眉。 “废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这具身体此刻的不听使唤,还是骂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 半个时辰前,他便以旧伤复发手上没力,怕误伤旁人为由,将陈大等护卫都远远地支开了。陈大只当王爷是想独处静静心,便依言退到了演武场外围守着。 李重霄弯腰,忍着肩膀的酸胀,一支支将散落的箭捡回来。 这惨不忍睹的成绩,别说靖国第一高手,连个普通军卒都不如。若长此以往,露馅是迟早的事。 一个手伤能让顶尖高手变成连靶子都摸不到的废物?这比说他磕坏了脑子更离谱!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抽箭、搭弦、开弓。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箭头在暮色中晃动着。 就在他咬紧牙关,试图再次凝聚那微乎其微的手感时,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李重霄心神一凛,手指下意识地一松,那支箭便软绵绵地脱弦而出,“噗”地一声,斜斜地插在了离靶子足有三尺远的泥地里。 他懊恼地回头,却见柳栖梧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后几步之外。 那人一身素色常服,长身玉立,眼睛像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柳栖梧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箭矢和远处孤零零的箭靶,并未言语,只是缓步走上前来。 李重霄心头警铃大作,握着弓的手指紧了紧,带着一丝戒备:“驸马?有事?” 他此刻狼狈不堪,实在不想被这人看到。 柳栖梧却在他身侧站定,并未看他,视线落在李重霄手中的硬弓上,声音平静无波:“殿下拉弓的姿势,肩臂过于紧绷,发力点错了。” 李重霄一愣。 不等他反应,柳栖梧已自然地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覆上了他紧握弓弣的手背,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了他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的肘弯。 “放松。”清冽的嗓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 那微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激起李重霄瞬间的僵硬和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柳栖梧看似无力实则稳固的手轻轻按住。 “肩下沉,勿耸。力从地起,贯于腰背。”柳栖梧的声音低而清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引导着他的身体去感受。 他微微侧身,调整着李重霄的站姿,两人距离极近,李重霄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药味的冷冽气息。 柳栖梧的手臂环过他的身侧,形成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去矫正他另一只手臂的角度。 李重霄的呼吸不由得一窒,方才的懊恼和戒备被这突如其来,过于亲密的指导冲得七零八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隔着衣物传来的温热,能感受到柳栖梧说话时极轻微的吐息拂过他耳畔的碎发。 那双近在咫尺的,沉静如渊的黑眸,此刻专注地凝视着远处的箭靶,长睫在暮色中投下浅浅的阴影,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昳丽。 柳栖梧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专注地调整着他的姿势,指尖在他紧绷的肩胛处轻轻一按:“此处,松而不懈。引弓如抱月,开弓似分水。” 他握着李重霄的手,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缓缓将弓弦拉开至满月。 这一次,李重霄惊讶地发现,手臂的酸痛感竟真的减轻了大半,箭尖也奇异地稳定下来,稳稳地指向靶心那一点微红。 就在这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心神仿佛也被那沉静的力量牵引,凝聚到箭尖前方那一点红心的刹那,柳栖梧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晰而平静,却带着足以打破一切凝神的重量: “陛下今日下了中旨。” 李重霄的心猛地一跳。 柳栖梧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吐出的话字字清晰: “新的靖北道行军大总管,是王佑。” “咻——!” 弦动箭发!羽箭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暮色,带着李重霄瞬间失控的力道和柳栖梧精准引导的余势,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 “夺!”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脆响,狠狠钉入了五十步外箭垛的靶心! 箭尾犹自震颤不休,发出低沉的嗡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演武场上,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远山吞噬。 箭垛上那支尾羽犹自震颤的箭矢,发出低沉的嗡鸣。这声音仿佛在李重霄耳边无限放大,盖过了晚风,盖过了虫鸣,却盖不住柳栖梧那句轻飘飘砸下来的话。 “新的靖北道行军大总管,是王佑。” 李重霄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身后的柳栖梧,眼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说谁?王佑?” 柳栖梧已经松开了握着他手臂的手,退后半步,拉开了那因指导而骤然拉近的距离。 他站在渐浓的夜色里,身形还是有些单薄,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迎上李重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审视目光。 “是。”他的声音不高,“中旨已下,新任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礼部郎中王佑。” “为什么是王佑?”李重霄近乎质问“贾道全不是……” 他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贾道全才是皇帝李琰精心豢养的忠犬!你柳栖梧,皇帝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吏部侍郎,柳家的麒麟子,为什么不推波助澜让贾道全上位?你为什么违背皇帝的潜在意愿? 柳栖梧的目光缓缓从远处那支正中靶心的箭矢上移开,落回李重霄脸上。暮色模糊了他的神情,却让那双眼睛里的冷静显得更加锐利。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殿下在花会上演了一出好戏。张老夫人气得离席,刘家夫人紧随其后,场面难堪。贾家的吴夫人却留到了最后,与殿下相谈甚欢……陛下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一个蠢到以为能靠讨好一位失了兵权,被陛下出降的皇子就能染指边关兵权的蠢货,陛下还敢用他吗?王佑至少懂得在风头上适时告退,这份审时度势的清醒,才是靖北道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李重霄一时没说话。 柳栖梧听懂了他的提议,也看透了他花会上的布置,利用了皇帝李琰的多疑和帝王心术,借力打力,把皇帝原本最中意的贾道全直接踢出了局。 此举何止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在布满荆棘的棋盘上,硬生生为他挪动了一颗关键的棋子。 李重霄心中确实隐隐期盼过柳栖梧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助力,哪怕只是微小的倾斜。 但当这份助力以如此直接、强势、甚至带着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姿态砸到他面前时,他却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柳栖梧看着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沉默:“殿下之前想问我七损诀的事,现在还问吗?” 话题跳转得突兀,却又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试探。 李重霄猛地抬眼,对上柳栖梧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这个被他选中用来熬死守寡,用来应付皇帝,甚至一开始潜意识里带着几分轻视的病弱驸马。 他费尽心机帮自己保住王佑这颗棋子,为什么? 巨大的馅饼悬在头顶,李重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怀疑这馅饼里是否淬了毒。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带着点无赖的试探:“驸马如果有诚意,你先说。” 他想看看柳栖梧的底牌。 柳栖梧闻言,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我说了,殿下就会说?” 你愿意用你的秘密来交换吗? “看情况。”李重霄回答得模棱两可。 柳栖梧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瞬,带着点洞悉的了然:“殿下要耍无赖,下官可就没办法了。” 他轻轻摇头,那姿态竟透出几分纵容般的无奈。 李重霄心中腹诽,比起我这武功退步的破绽,你这背负着家族期望,皇帝信任的吏部侍郎突然投敌才更惊悚吧? 而且投的还是我这个看着毫无前途的敌,背叛的可是当朝一把手!到底图什么啊? 图财?我嫁妆还没捂热。图权?我自身难保。总不能……图我这个人吧?那更吓人了,让你知道你看上的壳子里早换了瓤,还不立刻拔刀拨乱反正? 看他抿着嘴,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戒备模样,柳栖梧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殿下不够放心我,不过我也一样。那不如,我们都再看看?” 像是下了一个暂时的休战符。 恰在此时,陈大那洪亮的嗓门由远及近,打破了演武场紧绷的气氛:“王爷!驸马爷!晚膳备好了,可要传膳?” 李重霄顺势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好!驸马先去,本王练箭出了一身汗,得回去换身衣裳。” 他急需一点独处的空间,梳理一团乱麻的脑子。 “好。”柳栖梧应得干脆,然而走出两步,他又停下,像是想起什么。侧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只够李重霄一人听见:“还有一事。礼部那边刚得的消息,铁勒诸部的使团已递上奏表,不日将进京朝拜献礼。” 铁勒诸部? 李重霄心头猛地一跳。原著里这帮草原狼是在皇帝圣寿时才来的,现在非年非节,提前了足有大半年。 是因为自己没有被流放,蝴蝶翅膀扇动了?还是他们嗅到了靖朝武将即将大规模调任边防的风声? 若是后者,这帮蛮子的消息网也未免太灵通了! 他猛地抬头,想追问更多细节,柳栖梧的身影却已融入渐深的暮色,只留下一个清瘦而模糊的轮廓。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李重霄把自己沉进宽大的浴桶,温热的水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心头的烦乱。 铁勒诸部提前进京,李琰那个专业卖女儿的,会不会又打起和亲的主意? 大公主温婉,三公主刚烈,哪个去了那苦寒之地都是遭罪!还有那个原著里对柳瑜一见钟情的大王子合赤温……这次他还会来吗?目标又会是谁? 他烦躁地拍了下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理不清啊,一团乱麻还没头绪,又来新的。 晚膳摆在花厅,精致的菜肴冒着热气。 李重霄坐在主位,始终心不在焉。 他机械地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糖醋里脊,看也没看就塞进嘴里。下一刻,一股辛辣直冲天灵盖! “呸!呸呸!”他猛地吐出嘴里的东西,脸皱成一团,才发现自己夹的竟是一块伪装得极好的姜。 柳栖梧坐在他对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汤勺,舀了一碗清淡的冬瓜排骨汤,轻轻推到李重霄面前,唇角微扬,带着一丝近乎促狭的笑意:“难得见殿下为什么事愁到吃饭都在走神。喝口汤顺顺?” 李重霄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压下那股呛人的辛辣,没好气地嘟囔:“我担心我两个皇姐!铁勒那群狼崽子这时候跑来,谁知道他们那个大王子来不来,万一看上哪个姐姐……” 柳栖梧抬眼看他,黑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那日花会上,殿下夸赞两位公主巾帼不让须眉的话,若能随着《红玉川》的面世传扬开去,或许,能多几分转圜的余地。” 李重霄眉头皱得更紧,烦躁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但愿吧。” 心中却暗叹:铁勒来得太快了!周铮玉和两位公主联手布局推动《红玉川》的时间,被大大压缩了! 没有舆论造势,没有深入人心,如何能顶住和亲的压力? 这顿饭吃得李重霄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铁勒使团和两位公主的未来。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更大的意外还在第二天等着他。 次日午后,李重霄正对着棋盘研究一个残局,试图用这种烧脑活动暂时驱散烦忧。 突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下!殿下您要为我做主啊!” 一个身着鹅黄锦缎褙子,发髻微乱的年轻妇人冲了进来,正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周铮玉。 她双眼红肿,脸上犹带泪痕,全然没了平日里商场上点金手的从容干练,扑到李重霄面前,声音凄楚绝望:“殿下!狄宸他……他鬼迷了心窍!迷上了一个下贱的勾栏女子!如今竟不顾我的脸面,不顾镇国公府的体统,执意要抬那贱人进府做平妻!我周铮玉虽出身商贾,却也知廉耻,明尊卑!我宁愿和离,也绝不受这等奇耻大辱!求殿下为我做主啊!” 她说着,又悲从中来,伏地痛哭。 李重霄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骨碌碌滚到一边。他愕然地看着哭得肝肠寸断的周铮玉. 狄宸?那个稳重端方,对妻子敬爱有加的镇国公世子狄宸?迷上青楼女子要抬平妻?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瑾王府花厅里,暮色透过茜纱窗棂,将室内染上一层沉郁的暖橘。周铮玉坐在酸枝木圈椅里,红肿的眼眶像熟透的桃子,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沿的釉彩。 李重霄坐在她对面,眉头微蹙,沉默的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抽噎和未散的怒火。 门帘轻响,柳栖梧一身绯色官袍,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意走了进来。他目光在周铮玉身上极快地扫过,没有半分讶异或探究,只如常地向她颔首致意:“表嫂。” 随即转向李重霄,声音平稳:“殿下。” 他自然地解下官帽递给侍立一旁的仆从,走到另一张椅子坐下,仿佛只是寻常归家。 “驸马回来了。”李重霄干巴巴的应了一句。 柳栖梧微微颔首,看向周铮玉,语气温和体贴:“表嫂面色不佳,想是心中郁结。此时更需保重身体。不知表嫂平日饮食可有偏好?我让膳房备些清淡开胃的,用了晚膳再回府也不迟。” 他绝口不问发生了何事,只将关切落在实处。 周铮玉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多谢驸马关心。今日已是叨扰殿下许久,心中万分过意不去,哪里还能厚颜留下用膳?这便告辞了。” 李重霄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忍不住道:“表嫂可是要回镇国公府?还是……” “我回周家。”周铮玉打断他,语气带着决绝的疲惫。 她放下冰凉的茶杯,站起身道:“殿下不必忧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重霄也跟着起身,语气带着安抚:“表嫂莫要太过烦心,此事定有误会。回头我去问问表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若真敢如此……” 就在这时,陈大急匆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世子爷来了!” 话音未落,帘子已被猛地掀开! 狄宸一身藏青劲装,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目光如电般直刺向周铮玉,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恼火和鄙夷。 “铮玉!”狄宸的声音像淬了冰,“你闹够了没有?!一个内宅妇人,竟敢跑到殿下府上撒泼,把后宅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和商贾人家的斤斤计较都带到这里来!我狄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周铮玉被他劈头盖脸的斥责激得浑身一颤,方才强压下去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 她猛地转过身,红肿的眼睛死死瞪着狄宸,声音陡然拔高:“我丢人?狄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们狄家在外头打生打死,朝廷的粮饷军需哪次不是捉襟见肘?是谁变卖嫁妆,疏通关节,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填进去,才没让你爹和你那些兄弟饿着肚子打仗?!是你口中这斤斤计较,不识大体的商贾之女!” 她向前一步,气势逼人:“你那些缺胳膊断腿,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兄弟,无处可去,又是谁掏银子安置他们,给他们寻生计,让他们有口饭吃,没让世人戳你镇国公府的脊梁骨,说你们用完就扔?!是我周铮玉!” “我为你生儿育女,替你操持这偌大的国公府,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打点得妥妥帖帖,让你在前朝后顾无忧!你狄家的体面,有一半是我周铮玉撑起来的!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利,字字泣血,“抬个窑姐儿做平妻?踩在我头上?狄宸!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告诉你,我周铮玉宁愿和离,也绝不咽下这口腌臜气!” “住口!”狄宸被她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斥责骂得脸色铁青,仿佛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之下,竟猛地扬起手,作势要打!“泼妇!你再敢胡言乱语!” “表哥!”李重霄身形一闪,已挡在周铮玉身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这里是瑾王府!你想干什么?动手打人?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丢人现眼!” 狄宸的手僵在半空,被李重霄的目光刺得一滞,随即那股邪火似乎更盛。他竟将矛头转向了李重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迁怒:“殿下?呵!殿下如今嫁了人,倒真把自己当女子了不成?既如此,怎么不教教你这好表嫂,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妇道容止?!” 这话一出,花厅内空气瞬间凝固。李重霄的脸色彻底黑透,眼中寒意森然。连一旁静观的柳栖梧,眉头都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大!”李重霄的声音冰冷刺骨,“送客!” “世子爷,请!”陈大魁梧的身躯立刻上前,独臂一伸,语气虽恭敬,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让开!”狄宸正在气头上,见陈大阻拦,竟不管不顾,一掌便向陈大胸口推去!陈大沉腰立马,仅存的右臂横格硬挡! “砰!” 一声闷响!陈大只觉一股沛然大力涌来,脚下“噔噔噔”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独臂微微发麻,脸色微变。狄宸毕竟是狄戎精心培养的世子,一身功夫扎实,陈大残疾多年,力量上已逊一筹。 这动手的信号一出,花厅外原本只是探头探脑的几个老兵顿时围了上来。他们大多身有残缺,但眼神依旧锐利,看着狄宸,痛心疾首: “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真被鬼迷了心窍不成?” “大公子你还记得吗,之前老孙头一条腿没了,是夫人给他找了生路,在周家铺子里看门,养活一家老小!您这样对夫人,是真没良心啊!” “是啊大公子!您清醒清醒!” 狄宸被围在中间,看着这些昔日袍泽痛心的眼神,脸上怒气更炽,指着他们骂道:“好!好得很!你们现在跟着‘瑾公主’吃饭,翅膀硬了,要跟旧主动手了是不是?” 一个瞎了只眼的老卒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喊:“公主养了我们好几年,一直是我们的主子!”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瘸腿的老卒赶紧给了他一拐子,低声骂道:“蠢货!是殿下!不是公主!” 这啼笑皆非的小插曲,让剑拔弩张的气氛莫名地缓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柳栖梧缓缓起身。 他走到狄宸面前,身形依旧单薄,却瞬间压住了场中的躁动。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世子爷。”柳栖梧直视着狄宸怒火未消的眼睛,“在王府动手,殴伤王府护卫,此事若传扬出去,御史台的弹劾折子,明日便会堆满陛下的御案。宠妾灭妻,罔顾伦常,咆哮王府,殴打勋卫……这些罪名,世子爷可想清楚了,镇国公府是否担得起?” 他每说一个词,狄宸脸上的怒色就褪去一分。柳栖梧的语调平稳无波,却字字敲在要害:“世子爷若真有家事需料理,当回府关起门来妥善处置。在此逞一时意气,除了授人以柄,让亲者痛仇者快,于你,于镇国公府,于周夫人,又有何益?” 这番条理清晰,隐含威慑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狄宸的冲动。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狠狠瞪了周铮玉一眼,指着她,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你莫要再胡搅蛮缠,早些滚回府里去!” 说罢,猛地一甩袖,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花厅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周铮玉压抑的啜泣。 周铮玉从李重霄身后步出,对着他和柳栖梧深深福了一礼,泪珠再次滚落:“今日……让殿下和驸马见笑了,也实在给王府添了麻烦。只是那日在瑾王府花会,听了殿下排的《红玉川》,知晓殿下是深明大义,能体谅我们女子不易之人。铮玉今日厚颜前来,是信殿下必定帮理不帮亲。” 李重霄看着眼前形容憔悴却依旧倔强的女子,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切的失望:“狄宸这次,确实太过分了。” 连表哥二字,也再未出口。 最终,周铮玉还是婉拒了留膳的邀请,坚持告辞出来。 马车并未驶向镇国公府那煊赫的朱门,而是拐进了城南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停在了一座门庭不算大,却透着几分雅致的宅院前,这是她的娘家,周府。 周铮玉父母早亡,府里只有几个看宅子的仆妇守着。 府内灯火寥落,几个老仆妇见小姐回来,且神色不对,都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间干净暖阁,又匆匆去厨房整治了几样简单却清爽的小菜,小心翼翼地端上来。 周铮玉疲惫地坐在桌边,看着桌上孤零零的一副碗筷,沉默片刻,哑声道:“再添一副吧。” 仆妇虽不解,但也不敢多问,依言添上碗筷,便都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跳跃。 周铮玉拿起筷子,刚夹起一片青菜,窗棂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响。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动作轻捷无声,反手便关严了房门。 来人换了一身深色便服,赫然是刚才在瑾王府怒发冲冠,拂袖而去的狄宸! 周铮玉脸上哪还有半分悲愤欲绝,只将筷子往那副空碗处一指,嗔怪道:“还不快坐下?闹了这大半日,也够费力气了。” 狄宸脸上那层暴戾的伪装也瞬间卸下,露出温存的笑意,依言坐下,拿起筷子先给周铮玉碗里夹了一块她爱吃的清蒸鱼腩,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辛苦夫人,今日委屈你了。” 周铮玉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这算什么委屈。倒是你,做了这负心薄幸的恶人,日后名声怕是要难听了。我来瑾王府之前轩儿还偷偷跟我说,若我们真和离,他要跟着我走,还要改姓周呢。” 她想起儿子稚嫩却认真的小脸,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狄宸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肯定地点点头:“好孩子!是个明事理,有血性的,像你。夫人平日教导有方。” 周铮玉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又无奈道:“他毕竟年纪太小,我怕他装不像,露了痕迹。等此间事了,一切尘埃落定,再寻个机会把真相告诉他吧。” 狄宸又夹了一筷子时蔬放到她碗里,眼神沉稳:“夫人放心。只要能暂时让那位的眼睛从我们狄家,从你身上移开,什么都是值得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你的事,府里我自会安排妥当。” 两夫妻一边吃饭一边聊起刚才在瑾王府的热闹,狄宸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可惜了,本想激表弟动手揍我几拳,这戏就更真了。谁知他气成那样,竟也忍着没动手。” 周铮玉也忍不住抿唇一笑,眼中带着笃定:“殿下何等聪慧?怕是早就看出端倪了,只是配合着我们把戏做足罢了。” 笑过之后,她眉头又轻轻蹙起,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就是不知道……那位驸马爷,信了没有?” 狄宸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起柳栖梧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以及他几次三番隐晦的示警,缓缓摇了摇头:“驸马此人……深不可测。他信不信,眼下还真不好说。”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往后再看看吧。是人是鬼,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镇国公世子狄宸要迎娶青楼女子做平妻,气得发妻周铮玉出走还要与他和离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京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不议论纷纷。 “啧啧,真没想到啊,狄世子那样的人物,竟也……” “周氏虽出身商贾,可嫁入狄家这些年,持家有道,连镇国公夫人都夸赞的,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听说那勾栏院里的姐儿手段了得,把世子爷迷得五迷三道的,连祖宗家法都顾不上了!” “岂止!镇国公把那狐媚子秘密送走了,世子爷竟敢忤逆不孝,跟老国公爷大吵一架!结果被老当益壮的国公爷亲自出手,硬生生打断了一条腿,如今还关在府里养伤呢!” “断了腿还不知悔改?我听说世子爷不等周氏送来和离书,自己竟先写了休书!这不是把周氏的脸面,连带着狄家自己的脸都扔在地上踩吗?” “可不是!御史台的几位大人已经连上了好几道折子,参他宠妾灭妻,悖逆人伦,参镇国公教子无方,治家不严!狄家这回,算是把祖宗积攒的威风丢尽了。” 最新的消息更是炸开了锅,镇国公狄戎拖着病体(据说是被气病的),亲自向宫里递了请罪的折子,言辞恳切,请求皇帝抹去狄宸的世子之位,改立小儿子狄显。 养心殿内,镇国公狄戎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原本挺拔如松的脊梁似乎也佝偻了几分,鬓角新添的霜色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昔日战场上的杀伐之气被浓重的疲惫取代,他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被不孝子伤透了心,无力回天的普通老父亲。 “陛下……老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闹出此等丑闻,污了圣听,惊扰天颜。老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重重责罚!”狄戎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皇帝李琰亲自从御座上走下来,双手将狄戎扶起,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痛惜与宽慰:“爱卿快快请起!这是做什么?孩子大了,一时糊涂走了岔路也是常有的事。谁家没本难念的经?朕岂会因此怪罪于你?狄宸那孩子,朕看着他长大,本性还是忠厚纯良的,许是被那等卑贱女子一时迷了心窍,板正过来便好。” 他扶着狄戎在旁边的锦墩上坐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至于那周氏,一介商贾女流,本就出身微末,如今竟不识大体,闹着和离出走,搅得满城风雨,休了也好!这等妇人,配不上狄家门楣。爱卿不必忧心,待此事平息,朕再亲自为你家宸儿择一门当户对,温良贤淑的好亲事,必不委屈了他。” 李琰顿了顿,看着狄戎憔悴的面容,语重心长:“至于世子之位……爱卿啊,干系重大,岂能因一时意气就轻易动摇?宸儿只是一时糊涂,并非大奸大恶。更何况,显儿那孩子勇武刚烈,正是为国效力的好时候。朕意调他去西陲玉门关,那可是我们对抗西戎的咽喉要地,非他这等将才坐镇,朕不能安心啊!显儿在那边建功立业,岂不比困在京中一个空头世子名分强?” 狄戎默默听着,老眼低垂,掩去了深处翻涌的情绪。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认命的叹息,再次躬身:“老臣老迈昏聩,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李琰满意地拍了拍狄戎的肩膀:“爱卿能如此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回去好生休养,莫要再为逆子伤神了。” 看着狄戎步履蹒跚,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李琰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 狄家这潭水,算是彻底搅浑了。老大废了,小的被远远打发去边关吃沙子,狄戎这头猛虎爪牙已去,再不足为虑。 他心情极好地踱回御案后。 恰在此时,内侍通传太子求见。 李重津进来时,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润笑意,行礼后便道:“父皇,礼部刚呈上来的消息,铁勒诸部的使团已过雁门关,不日便将抵京。此次铁勒可汗派其长子合赤温带队,规模不小,且铁勒近年来势力渐涨,颇有骄矜之意。礼部那边深感责任重大,唯恐在接待礼仪上有所疏失,既损天朝威仪,又恐激起边衅。他们希望能有一位皇子牵头督办此事,居中协调,方能彰显郑重,也最为周全。” 他顿了顿,笑容不变地补充道:“儿臣思来想去,觉得二哥年长持重,处事稳妥,又常在礼部行走,熟悉典仪章程,由他牵头,最是合适不过。” 李琰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没有立刻应允。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李重津脸上,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仿佛能穿透那温润的表象,看到更深的地方。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李重津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维持不住,背脊微微发凉。 礼部越过父皇直接向他这位太子请示?还是他如此理所当然地就想把差事派给二哥,显得过于急切,甚至……有些越俎代庖,让父皇觉得他这太子已经开始“当家做主”了? 他立刻收敛了笑容,换上更为恭谨谦卑的姿态,深深一揖:“此事终究还需父皇圣心独断。是儿臣思虑不周,妄加揣测了。请父皇示下。” 李琰这才缓缓放下茶盏,脸上重新浮现出慈父般的温和笑意:“不妨事。太子能替朕分忧,朕心甚慰。礼部所虑也有理,此事关乎国体,确实需要一个妥当的人居中协调。不过具体派谁……” 他略作沉吟,“待朕看过礼部详细的章程,与几位阁老合议一下,再做定夺吧。” 李重津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更加恭顺:“父皇思虑周全,儿臣谨遵圣谕。” 他暗自懊悔,自己最近确实有些松懈了。李重霄这个最大的威胁看似除去,他竟忽略了父皇那根深蒂固的多疑。没有李重霄在前面吸引火力,他这新太子可不就成了父皇眼中最需要“平衡”的存在? “好了,”李琰摆摆手,仿佛刚才的审视只是错觉,语气转为家常,“说起来,太子年纪也不小了。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你四哥那档子事,倒是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眼看这朝局也渐渐平稳下来,等铁勒诸部这摊事过去,也该给你好好选个太子妃了。朕和你母妃,可都盼着抱皇孙呢。” 李重津脸上立刻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带着少年人的赧然,躬身道:“儿臣……但凭父皇和母妃做主。” 父子俩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气氛一派和睦。 待李重津告退,走出养心殿,被殿外带着秋寒的风一吹,才惊觉后背的里衣竟已被冷汗微微濡湿。 他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惊悸压下,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 父皇……确实老了,也越发敏感了。他告诫自己,必须更加谨慎,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回到东宫书房,李重津还有些心绪不宁。 柳栖悟已在等候,这几日因着吏部正在修订官员考绩章程,其中几处涉及东宫属官的品级和升迁路径,需要太子参详定夺,柳栖悟这位吏部侍郎与太子打交道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见李重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柳栖悟放下手中的卷宗,语气温和地问道:“殿下似有心事?可是吏部章程有何不妥之处?” 李重津抬眼看向柳栖悟。 这位柳侍郎自从娶了四哥后,态度似乎比从前在柳家时更显恭谨务实,也愿意向他靠拢了。 他心中微动,没有直接提养心殿的事,而是端起茶盏,状似随意地开口:“倒非章程之事。只是方才回宫路上,想起今早听来的一个故事,颇觉玩味,想与柳侍郎说说。” 柳栖悟微微颔首:“殿下请讲。” “说的是一个富甲一方的老员外,”李重津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家业是他白手起家,一手一脚打拼下来的,素来乾纲独断,说一不二。膝下有个儿子,已近而立,精明能干,这些年帮着打理家业,也做得有声有色,渐渐在商行里有了些威望。老员外本也欣慰,想着日后能将家业托付于他。” 他顿了顿,观察着柳栖悟的神色:“可近来,这老员外却时常对着儿子长吁短叹,甚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对儿子百般挑剔。儿子百思不得其解,自问兢兢业业,并无错处,更无半点不敬之心,不知为何惹得老父不快?柳侍郎,依你之见,这是为何?” 柳栖悟安静地听着,黑沉的眼眸中波澜不惊。他略一沉吟,缓缓道:“殿下这故事,倒让臣想起一句俗语,‘老小老小’。人至暮年,心性有时便如孩童。那老员外一生掌舵,叱咤风云,如今年纪渐长,精力或许不如从前,看着正当盛年,意气风发的儿子在商行里威望日重,来往之人皆称‘少东家’,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力不从心之感,甚至隐隐担忧,自己是否已被架空?儿子是否还如从前那般,事事以他为尊?” 他的声音平稳,像是在剖析一个寻常案例:“此时做儿子的,光有无错处、无不敬是不够的。须得更懂得哄。这哄,并非虚情假意,而是要让老人家真切地感受到,他依旧是那个说一不二,掌控全局的家主。儿子再能干,也只是他臂膀的延伸。遇事多请示,多将功劳归于父亲的指点,甚至在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适当示弱,让老人家觉得他依旧被需要,依旧能指点江山。如此,方能安其心,慰其怀。” 李重津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先前在养心殿的憋闷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柳栖悟,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得柳侍郎,真乃孤之幸也!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他说罢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只是柳侍郎如今娶了四皇兄,身份不同以往,孤本以为侍郎会心系瑾王府,对孤这里……倒不曾想,侍郎依旧如此尽心竭力。” 柳栖悟神色不变,只微微垂眸,语气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殿下说笑了。臣之所求,唯有辅佐明君,澄清吏治,为天下苍生略尽绵薄之力,使百姓能享太平之福。此志,无论身在何处,永不敢忘。” “好!”李重津抚掌,笑容更真切了几分,“柳侍郎高志,孤心甚慰!吏部章程修订,还有诸多需倚重侍郎之处。日后若有闲暇,不妨多来东宫走动,孤还有许多故事,想听侍郎参详。” “臣遵命。”柳栖悟躬身应下。 离开东宫,坐在回府的轿子里,柳栖悟闭目养神,方才在太子面前温和恭谨的面具彻底卸下,只余一片冰冷的漠然。 轿帘外市井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壁。 李琰寡恩多疑的嘴脸,前世御座上那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还有无数被牵连惨死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交织翻滚。 除非李重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则李琰这头暮年的病虎,又怎会真正信任自己亲手扶起来的,爪牙渐丰的幼虎? 他要做的,就是让李重津忍不住。 轿子停在瑾王府门前,柳栖悟收敛起眼中翻涌的寒意,恢复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步入府中。 穿过熟悉的游廊,府内的静谧稍稍驱散了外界的喧嚣,却也带来另一种沉滞。直到负责主院事务的孙尚宫迎上来,他才仿佛从冰冷的旋涡中抽离片刻。 “驸马爷回来了。”孙尚宫福身行礼。 “嗯。”柳栖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王爷呢?” 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冷意。 孙尚宫显然早已习惯这位驸马爷的清冷,垂首恭敬回道:“回驸马爷,王爷在暖房绣花呢。” “……” 绣花? 柳栖悟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疑惑地看向孙尚宫,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错愕。 孙尚宫在瑾王府伺候这些日子,早已练就了铜墙铁壁般的镇定功夫。她面不改色,继续回禀,只是说到某个名字时,嘴上还是本能地打了个小小的绊子:“白日里那位周……掌柜来过,送了帖子。说过两日她主持排演的新戏《红玉川》,要在撷芳园首演。王爷听了很高兴,说周掌柜这是要重获新生,大展宏图,他得绣个大大的福字给她当贺礼,添添喜气。” 周铮玉这位被狄家休弃的世子妃,非但没有如世人预料般闭门不出,以泪洗面,反而风风火火地操持起她的印书坊。还不知用什么法子收拢了京城颇有名气的撷芳班,排起了以定襄公主李红玉为主角的大戏。 借着世人对她遭遇的同情,更打着为巾帼英雄立传扬名的旗号,竟连宫里的两位公主都惊动了,赐下了褒奖。明明是已和狄家断了关系,与王爷也算不上正经亲戚的人,竟还能大大方方登门打秋风。 更奇的是,王爷竟真吃这一套,还煞有介事地要给她绣福字捧场? 孙尚宫心里正默默腹诽着这桩桩件件的荒唐事,一抬头,却愣住了。 她看见驸马爷柳栖悟,唇角竟极其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极淡,如同初春冰面上掠过的一丝暖风,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眉眼,却像投入深潭的一缕微光,照亮了那张总是苍白冷寂的面容,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昳丽。 “驸马爷……”孙尚宫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柳栖悟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已然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只淡淡道:“我去看看王爷。” 说罢,便转身朝着暖房的方向走去。 孙尚宫站在原地,看着驸马爷的背影。 那步伐似乎比刚进府时,要轻快上那么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迫不及待地要去一探究竟。 暖房里,花香混合着阳光的气息,温暖而慵懒。柳栖悟站在门口,目光穿过半开的门扉。 只见李重霄穿着一身舒适的常服,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铺着软垫的榻上。 他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绣绷,上面绷着一块喜庆的红缎子。他眉头紧锁,一手捏着根细长的绣花针,另一只手笨拙地捻着一缕金线,对着缎子比划,那专注又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劲头,仿佛面对的不是绣品,而是千军万马的军阵。 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照亮了他额角因用力(跟针较劲)而渗出的细密汗珠。 柳栖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底深处最后一点从外面带回来的冰冷戾气,终于在这温暖而荒诞的画面里,悄然无声地融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白日里,周铮玉踏进瑾王府书房时,李重霄正在练字。纸上是他对着原主字帖临摹的一首诗,勉强能看出骨架,但细看仍显滞涩。 见周铮玉来了,他搁下笔,眼中便带了笑意:“周掌柜来得正好!我方才还琢磨着托谁给你捎个话,这《红玉川》的样书我已拜读过了,十分精彩!我这里有些小小的想法,想请周掌柜参详参详。” 周铮玉眼睛一亮,立刻福身道:“王爷肯费心指点,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两人在书案旁坐下。李重霄拿过样书,指尖点着扉页和插图:“这书是好书,故事更是好故事。但周掌柜若想让它传得更广,深入人心,光靠文字和戏文还不够。你看这市井之中,识字者几何?妇孺孩童,才是最大的看客。” 他兴致勃勃地开始描绘:“不妨再出一套画本儿!找那画技精湛的画师,将定襄公主大破西戎、生擒敌酋这些最精彩的情节,画成一套连环图画。画面要生动有趣,情节要简单明了,旁边再配上几句朗朗上口的解说词,如同说书一般。 “比如这红玉公主夜踹敌营,画她一身红衣如火,策马提枪,英姿飒爽,旁边就写,红玉女将胆气豪,夜踹敌营如神飙!” 他越说越起劲:“这画本儿成本低,印得多,走街串巷的小贩、货郎担子都能卖。妇人买回去哄孩子,孩子看图也能懂个大概。久而久之,红玉川的故事就能像那童谣一样,口口相传,深入人心。甚至……”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等戏班子在撷芳园唱红了,这画本儿还能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每到一处,戏未开场,画本儿先卖,先吊足了胃口!岂不妙哉?” 周铮玉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王爷高见!这连环画本儿既能惠及不识字的百姓,又能为戏文造势,一举两得!我回去就着人去找最好的画师!” 她看向李重霄的目光,除了感激,更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这位王爷,脑子里装的尽是些新奇又管用的点子。 两人相谈甚欢,李重霄本要留饭,周铮玉却笑着婉拒:“与王爷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险些忘了正事。” 她敛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而恳切:“王爷,《红玉川》的上本,撷芳班已排演妥当,不日就要在鸿运楼首演了。这故事说到底还是从瑾王府带出去的,是王爷您给的契机。今日厚颜,想求王爷赐下墨宝一幅。我想将它高悬于鸿运楼大堂之上,让以后所有来听《红玉川》的看客,都能见着王爷的手泽,知晓这巾帼传奇的出处,也算为这戏,添一份贵气和根底!” 李重霄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往下沉了沉。 他最近日夜苦练,手腕酸痛,那字迹虽勉强能糊弄不熟悉原主的人,但在周铮玉这等常与原主府邸打交道的人面前,尤其是要挂出去供人瞻仰的……风险太大了。 他看着周铮玉眼中毫不作伪的恳切和期待,拒绝的话实在难以出口。沉默了几息,李重霄脑中灵光一闪,硬着头皮开口:“周掌柜的心意,本王明白。只是写字贺喜,未免太过平常。周掌柜如今浴火重生,正是要大展宏图,开创新局的时候,寻常笔墨怎能配得上这份气象?” 他顿了顿,在周铮玉疑惑的目光中,挺直了腰板宣布:“正好!本王近来对女红针黹一道颇感兴趣,正在潜心研习!不如,就由本王亲手绣一个福字赠予周掌柜!一针一线,皆为本王心意所寄,既显独一无二的诚心,又蕴含福运绵长的祝福,岂不比一幅冷冰冰的字更妙?” “王……王爷……学做针线?” 周铮玉彻底愣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一旁的陈大嘴角剧烈抽搐,赶紧低下头掩饰表情。孙尚宫则是一脸又来了的麻木,眼观鼻鼻观心。 “是啊!”李重霄强撑着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本王还打算给驸马也绣个荷包什么的呢!就这么定了!过几日绣好了,本王亲自派人给你送过去!”他一锤定音,不容置疑。 于是,便有了此刻暖房里的这一幕。 李重霄盘腿坐着,眉头拧成一个结,全神贯注地对付着眼前那个巨大的绣绷。红缎子上,一个歪歪扭扭,针脚粗疏的“福”字勉强显露出轮廓,远看像一团纠缠的红线,近看……更是不忍卒睹。 “嘶!”又是一针下去,力道没控制好,针尖狠狠戳在了左手食指上。李重霄倒抽一口冷气,看着指腹上冒出的细小血珠,心中愤愤不平:都怪原主这双舞枪弄棒的手!太过僵硬笨拙!连累了他这个在现代还能缝个扣子的巧手! 他赌气似的将针线往绣绷上一扎,刚想揉揉发酸的眼睛,一个清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王爷。” 李重霄抬头,正对上柳栖悟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想把那个丢人现眼的绣绷藏到身后。 “别动,”柳栖悟的动作比他快得多,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近前,温热的手指轻轻攥住了他欲藏东西的手腕,“小心针。”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柳栖悟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探过去,将扎在绣绷上的细针拔下,稳妥地别在绷子边缘,然后连带着那“杰作”一起拿开,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攥着李重霄手腕的手,却并未立刻松开。 李重霄试着抽了抽手,纹丝不动。他有些恼羞成怒,没好气地道:“干什么?没见过手笨的?撒手!” 柳栖悟仿佛没听见,指腹在他几个被针扎过的,早已不痛但留下细微红点的指尖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那触感带着薄茧的粗糙和一丝温热的痒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顺着指尖窜上李重霄的心尖,激得他头皮一麻。 “……放手!”李重霄的声音干巴巴的,气势莫名弱了三分。 这一次,柳栖悟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但紧接着,他便拿起了矮几上那个“福”字绣绷,饶有兴致地仔细端详起来。 李重霄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抢:“看什么看!还给我!” 柳栖悟只是手腕微动,身形轻巧地一侧。李重霄扑了个空,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朝柳栖悟撞去。 柳栖悟不避不让,空着的那只手看似随意地在他肩胛处一托、一带,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掌控力,既化解了李重霄的冲势,又巧妙地将人半圈在自己臂弯与矮几之间,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李重霄被他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制住,挣扎了一下,发现对方看似没用什么力气,自己却如同陷入柔韧的蛛网,竟一时动弹不得。 柳栖悟垂眸看着他,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眸里,此刻漾着一点极淡的笑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暖泉。 “你……你以下犯上!”李重霄挣脱不开,只能色厉内荏地低吼。 柳栖悟唇角噙着那抹浅淡却惑人的笑意,声音低沉悦耳:“殿下息怒。臣只是听闻殿下要亲自为臣绣荷包,一时情难自禁,想先睹为快。” 李重霄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把陈大等人骂了个遍:今天独眼又不值班,那几个眼睛好好的,看他被欺负成这样也不知道进来护驾! 他却不知,暖房门口,陈大和两个老兄弟扒着门缝瞅了一眼,立刻默契地缩回头,互相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无声地退远了几步守着。 “王爷那身手,哪能真被个文弱书生按住?” “就是!瞧那架势,分明是逗驸马爷玩呢!” “咱们识相点,别杵这儿碍眼,扰了王爷的兴致。” 书房内,李重霄眼看抢不过打不过,还没外援,索性破罐子破摔,发挥他想开躺平的特长。 “行行行!”他放弃挣扎,没好气地瞪着柳栖悟,“驸马这么喜欢这福字是吧?好!本王回头就把它拆了改成荷包,给你系腰带上!见不着本王的人,就不准摘下来!” 反正现在这玩意儿丑得也看不出是个福,问就是前卫抽象艺术! 柳栖悟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摇摇头:“还是不了。改动工程浩大,臣……舍不得殿下再用这针扎自己了。”他的目光扫过李重霄那几个带点红痕的指尖。 李重霄一愣,有些狐疑地看向柳栖悟:“你今天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怎么感觉这冰块脸今天格外爱笑?还笑成这副……妖孽惑人的样子? 什么好事? 柳栖悟心底无声地反问。 朝堂依旧是那个朝堂,充斥着算计与肮脏。太子李重津的试探,皇帝李琰的猜忌,吏部那些需要他亲手梳理的污糟事……桩桩件件,都令人烦厌。 直到走进这座瑾王府,见到眼前这个总是出人意表,能瞬间将他从冰冷旋涡中拉出来的人。 这算好事吗? 柳栖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顺势松开了对李重霄的钳制,转而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这绣品暂且放放。殿下该用晚膳了。” 不提还好,经柳栖悟这么一说,李重霄顿觉腹中空空,跟针线搏斗确实耗神又耗体力。 他也懒得挪地方,指挥着人将暖房中央矮几上的针线杂物迅速清理干净,就地传膳。 不多时,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摆满了矮几。 最显眼的是一盘色泽红亮,椒香扑鼻的椒麻鸡,鸡块浸润在红油与青花椒的海洋里,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炸得酥脆的花生米。 旁边是一碗水煮肉片,薄如蝉翼的肉片在红彤彤的汤汁中若隐若现,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碾碎的干辣椒和花椒粉,热油浇过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还有一碟香辣拌牛肉,卤得入味的牛肉片拌着红油、蒜末、香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李重霄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椒麻鸡送入口中,那麻、辣、鲜、香在舌尖炸开,瞬间慰藉了被针扎和被“欺负”的心灵。他埋头苦吃,吃得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柳栖悟也拿起筷子,朝着那盘红彤彤的椒麻鸡伸去,稳稳夹起一块。 李重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嗯?” 柳栖悟不是应该吃那些清淡的翡翠虾仁,清蒸鲈鱼之类的吗? 柳栖悟神色自若地将鸡肉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然后才抬眼看向李重霄,反问:“看殿下吃得香,臣也想试试,不行吗?” “哦,当然可以。”李重霄眨眨眼,“只是……我以为驸马你不吃辣。”毕竟这人看着就像餐风饮露的仙人。 柳栖悟没有追问为什么以为,只是平静地咽下口中的食物。那霸道的辣意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他原本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连眼尾都微微泛起了红晕,额角也渗出细汗。 李重霄看得心头一跳,连忙给他倒了一杯冰镇的酸梅汤——这也是他折腾厨房弄出来的解辣佳品。“快喝点缓缓!你看,我就说你不能吃辣吧!” 柳栖悟接过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酸甜稍稍压下了舌尖的灼烧感。他放下杯子,看着李重霄,很认真地评价:“很香。” 然后,在李重霄惊讶的目光中,他又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水煮肉片! 李重霄顿时乐了,带着点小得意:“是吧?我让厨子先把花椒辣椒用小火煸炒出香味,再用这滚烫的料油去泼肉片和配菜,可不是一股脑儿扔进去煮。这样辣味才够香够正,过瘾得很!”他眉飞色舞地分享着自己的美食经。 柳栖悟点点头,又尝了一口那鲜香麻辣的肉片,被辣得微微吸气,却还是肯定道:“嗯,好吃。” 除了这几道红艳艳的辣菜,桌上还有几样清爽小菜。 一道用嫩豆腐、鸡茸和切得极细的荠菜末蒸制的翡翠羹,一盘用冰镇过的梅子汁腌渍的脆藕片,还有一盅炖得奶白的鱼汤,只加了少许盐和姜丝提鲜。 李重霄吃得很少,显然是为某人准备的。柳栖悟看着这些自己从未见过,明显也是李重霄创新出来的清淡菜式,心中了然。 他不吃辣吗? 柳栖悟一边看着对面吃得酣畅淋漓,鼻尖冒汗的李重霄,一边细细咀嚼着嘴里的菜肴。 其实对他来说,食物不过是维系生命的必需品。 前世在危机四伏的宫廷,每一口都可能藏着致命毒药;在刀光剑影的战场,更是有什么吃什么,果腹而已。 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种奢侈的情感,早已被磨灭在生存的缝隙里。 但眼前这个人,似乎很不一样。 柳栖悟看得很清楚。比起需要付出艰辛汗水去练习的拳脚箭法,或是需要全神贯注去模仿的字迹,李重霄显然更喜欢琢磨这些生活中的小事——今天吃什么新花样,王府哪里可以再布置得更舒适。 这人骨子里像只慵懒又挑剔的猫,贪恋着一切能带来舒适与乐趣的享受。 然而,他顶着“李重霄”这个身份,背负着这个身份所牵连的一切,从未真正放纵自己沉溺于享乐。 他苦心筹谋,将狄家推出旋涡,将那些忠诚的旧部调离京城险地,甚至面对周铮玉求墨宝的难题,在自己无法完美解决的同时,依旧绞尽脑汁想用另一种方式成全对方的面子和心意。 “驸马不吃饭,看着我做什么?”李重霄的声音打断了柳栖悟的思绪。他嘴里还嚼着香辣的牛肉,有些含糊地问,“我脸上蘸饭粒了?” 柳栖悟回过神,目光落在他沾着一点红油,显得格外生动的唇角和鼻尖的细汗上,微微摇了摇头,唇角那抹因辣意和暖意而晕开的浅淡笑容还未完全散去。 “没有。”他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冰爽的梅子藕片放入口中,清甜的酸味中和了口腔里残余的辣意,也驱散了方才翻涌的思绪。 他看着李重霄,很平静地说:“只是……今天的菜,太香了。” “给你香走神了?”李重霄有些好笑,随即豪爽地一挥手:“那简单!明儿个还让他们做!” 柳栖悟看着他明亮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靖京的东市大街,日头高悬,洒下金箔般的光,将青石板路映得发亮。 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幌子招摇。小贩的吆喝、买主的讨价还价、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交织成一曲喧嚣而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空气里飘荡着刚出炉的炊饼焦香,糖人甜蜜的麦芽气息,还有脂粉铺子逸出的馥郁芬芳。 在这片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有三个略显突兀的身影。 为首者是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穿着靖朝富商常见的锦缎长袍,但面容深邃,鼻梁高挺,眼窝微陷,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看打扮是个富有的异域商人,只是气质格外锐利些。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异域长相,体格健硕的随从。他们眼神警惕,肌肉虬结,如同两尊沉默的铁塔。 左边那人面相凶悍,目光贪婪地在琳琅满目的货物和衣着光鲜的行人身上流连。右边那个则显得沉稳些,一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大王子,这靖京比去年我们随使团来时,看着似乎更繁华了。”右边的格根压低声音,用铁勒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左边的巴图闻言,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同样用铁勒语嘟囔:“繁华?这些稻米佬占了天底下最肥美的土地,不用像我们一样在风沙里牧马放羊,就能吃得肚满肠肥!瞧瞧他们一个个,细皮嫩肉,走起路来软绵绵的,活像圈里养肥待宰的羊羔!”他小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凶光,“要是这里,成了我们铁勒的牧场……” 他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大王子合赤温脚步未停,头也未回,只淡淡地抛过来一句:“巴图,管好你的舌头。如果它只会喷吐惹祸的粪土,我不介意帮你把它割下来喂狗。” 巴图脸色一白,瞬间噤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多言半句。 合赤温信步而行,仿佛刚才的警告从未发生。 日头渐烈,他目光扫过街角一处大槐树下的绿荫。那里支着个简陋的茶摊,几张破旧的方桌条凳,此刻却坐满了歇脚纳凉的人,喧闹嘈杂。合赤温脚步一转,竟也走了过去,在角落一处空桌旁坐下。 “老丈,一壶粗茶,一碟白糖糕。”他开口,竟是流利标准的靖朝官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北地口音。 看摊的老丈应了一声,麻利地张罗。 茶摊里人声鼎沸,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当下靖京最炙手可热的新鲜事——《红玉川 ·靖国破虏记》。 “嘿,昨儿个托人排了一宿,总算抢到撷芳园后天的票了!听说那扮红玉公主的角儿,嗓子亮得能穿云!”一个敞着怀的汉子灌了口茶,抹着嘴兴奋道。 “撷芳园?那地方哪是我们平头百姓进得去的?票贵得要命!”旁边一个穿着短打的苦力接话,“东街四海茶馆新请了个说书娘子,讲的也是《红玉川》,虽不如撷芳园的戏热闹,但故事说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茶钱还便宜,去那儿听也一样解馋!”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一个个的,怎么尽爱听娘们儿打仗的故事?”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撇着嘴插话,语气带着点酸溜溜的轻视。 正在给邻桌续水的茶摊老丈的儿媳妇闻言,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声音清脆:“哟,这位大哥好大的口气!定襄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收拾你这样的大老爷们,怕不是半点儿力气都不用费!” 那尖嘴男人被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想反驳:“你……” 旁边立刻有人笑着打圆场:“得了吧老赵!你连个媳妇儿都没讨上,在这儿充什么大瓣蒜!再说下去,以后怕是真没姑娘敢嫁你了!”众人哄笑起来。 又有人笑着调侃:“这世道啊,新鲜事儿多!爷们能嫁人,娘们就能打仗!红玉川这本子,听说还是从那位嫁了人的瑾王爷府上流出来的呢!瑾王爷……嘿,真神人也!” 哄笑声更大了。 一直沉默旁听的合赤温,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他放下粗瓷茶杯,脸上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像个寻常的异域商人般主动向邻桌搭话:“几位大哥聊得热闹,在下初来靖朝经商,听得心痒。这红玉川,当真是那位……打过很多仗的瑾王爷写的本子?” 见他衣着体面,谈吐有礼,又是外乡人,众人立刻热情地打开了话匣子。 “故事是打瑾王府传出来的没错!”敞怀汉子抢着道,“说是王爷读史书有感,觉得定襄公主李红玉大破西戎的事迹不该埋没,就亲自整理了出来!这才有了后来的评书和戏文!” “对对!”苦力也点头,“鸿运楼大堂里,还高挂着王爷亲手绣的……嗯……”他卡了下壳,似乎在斟酌用词。 旁边有人笑着补充:“辟邪符!那绣工……啧啧,别具一格!镇在鸿运楼,保管妖魔鬼怪不敢近身!” 瑾王李重霄……亲手绣的……辟邪符? 合赤温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这些年苦学的靖朝话是不是出了什么致命的理解偏差。不然怎么每个词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这么别扭。 他面上不动声色,笑着谢过众人解惑。茶足糕尽,他留下几个铜板,带着格根和巴图离开了喧闹的茶摊。 “格根,”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合赤温声音平淡地吩咐,“跟我们的人联系,弄一张鸿运楼撷芳园的红玉川戏票。最好是今晚的。” “是,大王子。”格根领命,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当夜华灯初上。鸿运楼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合赤温顺利进入了二楼一间位置极佳的雅间。推开临窗的雕花木窗,楼下戏台全景一览无余。此刻台上锣鼓喧天,丝竹悠扬,扮作李红玉的女旦一身火红戎装,手持银枪,正唱到酣处。 只见那女旦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枪花挽得密不透风,清亮高亢的嗓音穿透喧嚣直抵人心: “英姿飒飒破天门,银枪所指胡尘遁!非是红玉逞凶性,只恨豺狼噬我门!尔等若识天朝礼,解甲归田亦为邻,若执弯刀行不义,定叫尔血染黄沙魂!” 合赤温的视线并未在英姿飒爽的女旦身上过多停留。他琥珀色的眸子,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在大堂正中央高悬的那幅……刺绣上。 那是一块足有半人高的红缎底子,上面用粗粝的金线绣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福”字。 只是那针脚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字形更是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子蛮横不羁的气势。 许是绣者中途多次拆改,某些地方的线头堆积得格外厚重,在明亮的灯火映照下,那些纠结的金线疙瘩竟真泛出一种奇异而凶悍的金光,配上那狂放不羁的字形,在满堂喜庆的红色映衬下,非但没有半点福气的祥和,反倒真像一张镇压邪祟,凶神恶煞的辟邪符。 满堂宾客正为台上的精彩表演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戏台上流光溢彩,戏台下人头攒动,叫好声、议论声、茶盏磕碰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人间盛世太平图。 合赤温倚着窗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片喧嚣与繁华,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 半晌,他才低声喟叹,语气复杂难辨:“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 这么好的地方,偏偏被一群又蠢又无能的绵羊占着。 就在这时,格根悄无声息地走进雅间,附在合赤温耳边,用铁勒语低声道:“大王子,刚收到飞鸽传书。我们的大队人马在过黑石驿时,又和守关的靖朝官兵起了龃龉。对方咬死说我们的通关文书有一处印章模糊不清,需重新勘验,硬是扣留了队伍……恐怕,抵达日期又要推迟半月。” 一旁的巴图忍不住低声咒骂:“该死的稻米佬!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不是偶遇山石塌方阻路,就是恰好有流民冲撞队伍,要么就是驿站恰好住满了!拖拖拉拉,比预计晚了快一个月了!他们绝对是故意的!” 合赤温神色未变,只是望着楼下那片虚幻的繁华,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没有一而再的巧合。既然晚了这么久,那就是有人希望我们来晚一些。”这也是他为何要舍弃大队,只带两名心腹悄然提前入京的原因。 格根眼神一凛:“大王子的意思是……” 合赤温抬手,止住了他的追问,目光重新投向戏台:“先听戏。” 他心中雪亮。这一路上层出不穷的小麻烦看似不起眼,但能让沿途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关隘驿站官兵如此默契且持续不断地找茬,恶心人又不至于彻底撕破脸。谁有这个能量和手腕? 狄家? 还是那个嫁了人,绣了辟邪符的李重霄? 台上,戏已演至**。李红玉阵前劝降西戎大将拓拔野。 女旦唱腔转为铿锵有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拓拔将军听我言,莫为虎伥丧心肝!西戎王庭暴虐主,驱尔等如驱牛羊赴刀山! 我朝仁德昭日月,礼义之邦纳百川!弃暗投明归正道,青史留名万古传!” 合赤温眯起眼,看着台上那象征归顺的拓拔野单膝跪地,向李红玉宣布效忠。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杀意。 战败者就该自刎谢罪,以鲜血洗刷耻辱!向这些软弱无能的绵羊低头效忠?简直可耻!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巴图手按上腰间的短刀刀柄,用生硬的靖朝话低喝:“谁?!”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侍女清脆的声音:“听闻铁勒大王子合赤温殿下提前访京,我家主子特意前来拜会,与大王子打声招呼。” 雅间内瞬间一片死寂!格根和巴图脸色骤变,眼中射出骇人的凶光。他们秘密抵京不过一日,行踪竟暴露得如此之快?! 合赤温眼中锐光一闪,随即抬手制止了欲暴起的巴图。 他脸上瞬间恢复了商人般的从容,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不得无礼。既然对方如此坦荡而来,我们自然也该大方些。”他示意巴图关上了窗户,隔绝了楼下喧嚣的戏音,然后对着门口扬声道:“请贵客进来吧。” 巴图深吸一口气,压下戾气,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月白素缎常服的年轻男子。他缓步踏入雅间,步履无声,身姿颀长挺拔,气质清雅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如临大敌的巴图和格根,最后落在主位的合赤温身上,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上前两步,拱手一礼,动作优雅得体,声音清冽:“在下礼部侍郎柳栖悟,幸会大王子。” 柳栖悟? 那个传言中体弱多病的文官,倒霉娶了李重霄的驸马? 合赤温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与他预想中截然不同的男人。 此人虽面容略显苍白,却无损其逼人的俊美,反而更添几分清冷疏离。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人心。这种从容不迫的气度,隐隐带着上位者的威仪,绝非寻常文弱书生可比。 就在合赤温审视的目光即将收回时,他突然扫到对方衣角处系着的玄色香囊。 香囊上,赫然用同样粗犷不羁的金线绣着一个字。那字形与楼下大堂悬挂的辟邪符如出一辙,狂放而充满力量感,但细辨之下绝非福字,倒像是—— 滚。 合赤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雅间内,灯火摇曳。 合赤温执起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注入两只青玉杯,动作从容,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幻影。 “原来柳大人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他端起酒杯,脸上挂着豪爽的笑意,“劳殿下如此惦念,小王倒有些受宠若惊了。”他率先饮尽。 柳栖梧亦举杯示意,姿态优雅的浅啜了一口:“太子殿下知大王子心系使团行程,忧心忡忡,提前入京探访,亦是人之常情。只是……”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迎上合赤温,“京畿重地,耳目众多。大王子身份尊贵,提前抵京却未依礼觐见陛下,反而流连于市井戏楼,此事若被有心人做文章,传入陛下耳中,恐有损大王子的清誉,更易引发不必要的猜疑。殿下遣下官前来,正是提醒大王子,明日一早,还是依礼入宫面圣方为上策。殿下亦盼此次铁勒使团来访,能结两国邦交之好,共谋边陲安宁。” 合赤温哈哈一笑,面上满是赞同:“太子殿下思虑周全,小王感激不尽!明日一早定当入宫拜见靖国陛下!太子殿下仁厚明理,实乃靖国之福啊!” 他顺势说了几句场面话,称赞李重津年轻有为,有明君之风,期待日后能与太子殿下多多亲近云云。 两人又闲谈几句,气氛融洽。楼下戏台的喧嚣渐渐平息,终场锣鼓敲响。柳栖梧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下官不便久留。太子殿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大王子笑纳。”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雕工极其繁复,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丝缠枝佩饰,价值不菲,彰显着东宫的重视。 合赤温目光扫过那华贵的佩饰,脸上笑意不变,视线却落在柳栖梧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玄色香囊上。带着几分玩味:“太子殿下的心意,本王自当珍藏。不过比起这金玉之物,本王倒更中意柳大人腰间这枚香囊。样式别致,针脚……嗯,颇有古拙之风。不知柳大人能否割爱?” 柳栖梧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香囊上那个狂放的“滚”字,神色淡漠:“此乃我家殿下亲手所绣,情意所寄,下官珍之重之,不敢转赠。” “哦?瑾王殿下?”合赤温故作恍然,随即抚掌大笑,笑声在寂静下来的雅间里显得有些突兀,“说起瑾王殿下,柳大人有所不知,你在我们草原各部,可是个大名人呐!” 柳栖梧道:“下官微末之人,能让诸位耳闻,想来是沾了我家殿下的赫赫威名。” “正是!正是!”合赤温笑声更响,“我们那里,谁不知道当年打得我们抱头鼠窜的靖国第一高手李重霄,如今竟……嫁了人!”他身体微微前倾,“好些部族的老家伙,比如被你们殿下在狼牙谷揍得丢盔弃甲的秃鹫部老族长,还有被踹了王庭的狄王……都捶胸顿足地说,早知瑾王殿下有这心思,他们当年就该备上九十九匹骏马、九十九头肥羊,把殿下早早娶回去!成了一家人,哪还用得着动刀动枪,死那么多儿郎?哈哈哈!”他身后的巴图和格根也配合地发出几声粗嘎的哄笑。 柳栖梧静静地听完,没有一丝怒意爬上眉梢。他只是微微抬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合赤温:“大王子说笑了。手下败将,也只剩下狺狺狂吠的本事了。至于想做我家殿下的‘拓跋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巴图和格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草原上想摇尾乞怜的野狗太多,殿下……怕是用不过来。” “你!”巴图只觉那不咸不淡的一眼,像个响亮的巴掌,他瞬间暴怒,用铁勒语怒吼一声“不知死活的稻米佬!”,如同发狂的棕熊,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猛地抓向柳栖梧的手腕,想将他狠狠掼在桌上! 柳栖梧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巴图的手腕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钩,精准无比地扣住巴图腕上麻筋!同时身体一矮一旋,借力打力,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反关节!巴图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条手臂被瞬间扭到背后,巨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被带着向前猛扑! “砰——哗啦!” 巴图的脑袋狠狠撞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杯盘碗盏一阵乱跳!那盏燃着的青铜烛台被撞翻,滚烫的蜡油如同熔岩般泼溅出来! “啊——!”巴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滚烫的蜡油大半泼在了他因剧痛而本能抬起的左臂和半边脸颊上,尤其是左眼附近,瞬间烫起一片骇人的水泡!剧烈的灼痛让他几乎昏厥。 柳栖梧的手背也被溅上几点滚烫的蜡油,皮肤瞬间泛红,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压住因剧痛而疯狂挣扎的巴图,另一只手已抄起那摔落的青铜烛台,烛台顶端尖锐如矛!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青铜烛台锐利的尖端,如同切豆腐般,深深嵌入巴图眼前寸许的紫檀木桌面!冰冷的金属尖端,几乎贴着他那只未被蜡油烫到的,因恐惧而瞪得溜圆的右眼!几根断裂的睫毛甚至被切断,飘落在冰冷的金属上。 巴图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唯一能动的右眼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青铜尖刺,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痛楚。 “巴图!”格根惊骇欲绝,下意识就要拔刀! “驸马?!”门外也同时传来一声焦急而粗哑的低喝,带着破锣般的嗓音,是瑾王府的老卒张瘸子!显然里面的动静惊动了他们。 一直冷眼旁观的合赤温,此刻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他猛地站起身:“柳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栖梧先是对着门外扬声,语气平稳无波:“我无事,稍后便出。” 门外传来张瘸子压抑的回应:“是。” 他这才缓缓抬眼,看向脸色铁青的合赤温。那只压着巴图的手依旧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则握住了深深嵌入桌面的烛台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大王子,我们靖朝有句古训:主辱臣死。瑾王殿下,既是我的君,也是我的妻子。无论何时何地,谁敢对他有半分不敬,”他握着烛台柄的手微微用力,那冰冷的尖端在巴图惊恐的瞳孔中又逼近了一分,“就休怪柳栖悟,不懂礼数。” 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合赤温对上柳栖梧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有种无比清晰的直觉——如果自己此刻不给出明确的回应,眼前这个看似清雅文弱的侍郎,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烛台刺进巴图的脑袋! “……好!”合赤温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脸色僵硬地点了点头,“柳大人……护主心切,小王明白了。” 柳栖梧这才松开压着巴图的手,同时手腕一拧,将那深深嵌入桌面的青铜烛台“锵”地一声拔了出来,随手丢在狼藉的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门口。 巴图瘫软在地,捂着眼睛和手臂,发出痛苦的呻吟。 “巴图是我们铁勒排得上号的勇士,”合赤温盯着柳栖梧的背影,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丝忌惮,“想不到柳大人一介文官,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柳栖梧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淡淡抛下一句:“瑾王殿下也常说下官看着弱不禁风,怕日后遇上不能好好讲话的人吃亏,便随意教了两招擒拿手防身。今日一试,倒还顺手。” 话音未落,他已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门外。 鸿运楼后门连接着一条僻静幽深的小巷,柳栖梧的轿子安静地停在那里。 独眼的老卒张瘸子见他出来,连忙上前一步,那只完好的独眼锐利地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哑着嗓子低声问:“驸马爷,没事吧?”他闻到驸马身上淡淡的蜡油味和血腥气。 柳栖梧神色如常,只微微颔首:“无事,回府。” 张瘸子见他衣衫整齐,除了手背几点红痕,并无明显伤痕,心下稍安。 今晚驸马爷突然跟王爷借了他和另一个老兄弟来鸿运楼,王爷啥也没问,只交代了一句“把人囫囵个儿带回来就行”。 刚才雅间里那声杀猪似的惨叫和杯盘碎裂的动静,可把他们这两个战场上下来的老家伙都惊了一下。不过驸马爷全须全尾出来了,其他的不归他们管。 他退开一步,示意轿夫起轿。 瑾王府主院寝殿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 李重霄正斜倚在宽大的拔步床头,背后垫着好几个软枕,把自己安置得舒舒服服。他手里捧着一本蓝皮旧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古朴的篆字——《缠龙手诀》。 他看得颇为投入,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比划着,连柳栖梧走近都未察觉。 柳栖悟放轻脚步,目光落在烛光下的李重霄身上。 这张脸眉骨英挺,鼻梁高直,下颌线条清晰有力,是上辈子在铜镜和水盆倒影里看过无数次,属于“李重霄”的俊朗轮廓。只是此刻眉宇间没有前世惯有的冷厉与沉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慵懒的平和与专注。 暖黄的烛光柔和了他略显锋锐的棱角,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锦被和靠枕里,像一只找到舒适窝点的,放松警惕的大猫。 柳栖悟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上辈子戎马倥偬,极少有揽镜自照的闲暇,偶尔几次拿着铜镜,也是为了查看背后的箭疮愈合得如何。后来流放边关,拖着残躯苟延残喘,更是不愿,也不敢再看镜中那张枯槁如鬼的脸。所以每次看到眼前这个顶着“李重霄”皮囊的灵魂,露出这样松弛自在的模样,都让他感到陌生又新奇。 李重霄似乎看到了关键处,眉头紧锁,伸出一只手对着虚空比划了一个擒拿的招式,动作幅度大了些,“咚”一声,手背结结实实磕在了床柱的雕花棱角上。 “嘶……”他痛得倒抽冷气,连忙甩手。 柳栖悟忍不住低笑出声。 李重霄这才抬眼看到他,揉着手背:“回来了?鸿运楼那边热闹吗?” “嗯,”柳栖悟走近床边,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缠龙手诀》,“见王爷如此苦学,不敢打扰。如何?这金丝缠腕一式,可参透了?” 李重霄撇撇嘴,把书往旁边一扔:“哪有这么容易。” 原主是武学奇才,看一遍就能融会贯通,他对着图解琢磨半天,脑子里懂了,手上却总不是那么回事。 柳栖悟俯身,自然而然地将他丢开的书拿起,放到一旁小几上。他瞥了一眼书页,随口念道:“敌腕若至,如藤缠树,顺其势而逆其筋,锁其关而断其力……”话音未落,他右手已如灵蛇般探出,直抓李重霄刚才磕痛的手腕! 李重霄几乎是本能反应,手腕一翻,五指成爪,试图格挡反扣——正是刚才比划的金丝缠腕起手式! 柳栖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动作却更快!他手腕如同没有骨头般轻轻一绕,避开李重霄的格挡,五指如钩,闪电般扣住李重霄的手腕内侧麻筋,同时左掌在他手肘关节处轻轻一托一按! “哎!”李重霄只觉半边手臂瞬间酸麻无力,整个人被一股巧劲带着向前一倾,手腕已被柳栖悟反关节锁住,按在了柔软的锦被上!动作干净利落,正是《缠龙手诀》中破解金丝缠腕的精髓。 “慢了半拍,”柳栖悟松开钳制,点评道,“感应到了,但手上动作跟不上。要再快一点,心到手到。” 李重霄闷闷地收回手臂,没说话,揉了揉被扣住的地方。 柳栖悟见他神色,以为真弄痛了他,连忙俯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怎么了?哪里痛?”他确信自己根本没用力。 李重霄突然抬头,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嘿嘿一笑:“苦肉计!怎么样,像不像?” 柳栖悟一怔,随即无奈地摇头:“这招对别人可没用。” 他心中却掠过合赤温那张充满恶意的脸,以及巴图那双贪婪凶暴的眼睛。总有这些想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人。如果让眼前这个空有蛮力却招式生疏的李重霄遇上……后果不堪设想。 李重霄浑不在意,摆摆手:“我也不想跟别人打……”话说到一半,他目光扫过柳栖悟垂在身侧的手,猛地顿住。 “诶?”他一把拉住柳栖悟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到烛光下,“你的手怎么了?”只见柳栖悟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几点红肿的水泡赫然在目,显然是新烫的。 “小伤而已,无妨。”柳栖悟语气平淡的抽回手。 “蜡油烫的?”李重霄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什么无妨!陈大!去拿烫伤膏来!”他扬声朝外吩咐。 很快,陈大将一盒清凉的膏药送了进来,还贴心地端来一盆温水。 寝殿里还散落着李重霄前段时间折腾针线留下的物件。他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仔细烧过,示意柳栖悟把手放在矮几上铺着的干净软布上。 “会有点痛,忍着点。”李重霄语气难得认真起来。他先用温水浸湿的软布小心擦去柳栖悟手背上残留的蜡痕,然后屏息凝神,用烧过的针尖,极其精准快速地将那几个水泡一一挑破,放出里面的积液。动作虽算不上多娴熟,却异常专注小心。最后,他才挖出清凉的药膏,均匀细致地涂抹在烫伤处。 柳栖悟安静地看着烛光下为他忙碌的李重霄。跳跃的火焰在那张俊朗专注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小片阴影。指尖传来药膏的清凉和对方指腹温热的触感。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刚才在鸿运楼,拼着以伤换伤,甚至硬挨几拳,他有十足的把握能用那根青铜烛台刺穿合赤温和巴图的喉咙。虽然事后处理尸体,应付铁勒和靖朝会很棘手,但如果还有下次…… 他看着李重霄小心翼翼为他涂抹药膏的侧脸,那个充满血腥的念头悄然消散了。 如果还有下次,还是杀掉他们好了。他想。 只是,下次要选个更干净利落,不沾上蜡油,也不会让眼前这人皱眉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第 24 章 养心殿内,铁勒大王子合赤温身姿挺拔地立于殿中,深目高鼻,一身草原贵族的华服,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焦灼。 “陛下容禀,小王此番先行进京,实属迫不得已。使团大队人马一路行来,先是偶遇山石塌方阻路,后有流民冲撞队伍,行程一延再延。小王心急如焚,实在等不及大队,便斗胆先行一步,向陛下请罪来了!”他深深一躬,姿态放得极低。 李琰端坐御座,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抬手虚扶:“大王子言重了,路途艰险,非人力可抗,何罪之有?” 合赤温直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愧:“陛下宽宏!只是……小王昨日便已抵京,却因从铁勒带来的礼物沉重,尚随大队押运,未能及时运抵。小王实在无颜两手空空面见天颜,是以昨日便在京中四处寻访,想采买些靖京时兴的好物件,聊表心意。说来也巧,昨日小王在鸿运楼正巧遇见了柳驸马。柳驸马为人端方,提点小王朝见天子乃头等大事,不可因这些微末小节而延误。小王如梦初醒,今日便匆匆入宫了。这些匆忙采买的薄礼,实在不成敬意,还望陛下恕小王唐突失礼之罪。”他身后侍从捧上几个锦盒。 李琰目光扫过锦盒,脸上露出一丝宽容的笑意:“大王子有心了。这份心意,比什么都贵重。既然大王子与柳卿有此缘分,正好,礼部尚在商议由何人负责接待贵使团。使团抵达之前这段时日,便由驸马陪同大王子,领略一番我靖京的风土人情吧。” 合赤温脸上立刻显出受宠若惊之色:“陛下恩典!驸马乃人中龙凤,才华横溢,小王能得驸马作陪,实乃求之不得的幸事!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踌躇与尴尬,“昨日偶遇时,小王有个不成器的手下,贪杯多饮了几口黄汤,言语间不慎冒犯了瑾王殿下……已被驸马当场教训过了。小王心中惶恐,不知驸马爷是否还记恨此事?若因此影响了两国的情谊,岂非小王的罪过?” “哦?”李琰果然露出意外之色,身体微微前倾,“驸马教训了谁?” 合赤温立刻侧身,对身后一个身形异常魁梧,戴着半边狰狞铜制面具的汉子道:“巴图,上前,拜见陛下。” 那名叫巴图的汉子沉默上前两步,单膝点地行礼。面具覆盖了他左半张脸,露出的右半边脸线条刚硬,眼神凶悍,浑身散发着剽悍之气,即使沉默跪着,也如一头蛰伏的凶兽。 合赤温解释道:“陛下恕罪。昨日争执间,驸马出手教训这蠢物,不慎将他按倒在烛台旁,滚烫的蜡油泼溅,灼伤了半张脸,形容实在可怖,恐污圣目,这才以面具遮掩。这狗东西口无遮拦,驸马教训得极是!只是他如今一臂被折,半面尽毁,已是得了十足十的教训,还望陛下开恩,留他一条贱命,容他戴罪立功。”他语气恳切,将责任全揽在自己管教不严上。 李琰锐利的目光落在巴图面具边缘隐约可见的、红肿起泡的烫伤痕迹上,又扫过他垂在身侧,明显不自然弯曲的右臂,心中着实吃惊不小。 这巴图一看便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柳栖悟那副病骨……竟能将其伤至如此地步? “你这手下,一看便身手不凡。”李琰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探究,“驸马一向体弱多病,如何……” “小王也是始料未及!”合赤温立刻接口,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赞叹,“驸马当时言道,平日里多得瑾王殿下指点一二。瑾王殿下真不愧是威震四海的靖国第一高手!即便只是偶尔指点,竟也能让柳侍郎有此等身手!想来驸马爷自身也是天赋异禀,一点就透!” 李琰面上不动声色,沉默几息,温和道:“一点口角误会,说开便好。今晚朕在麟德殿设宴为大王子接风洗尘,届时朕把老四夫妻也叫来。大王子与驸马当面说开,一笑泯恩仇便是。” 合赤温大喜,连忙躬身:“谢陛下恩典!小王今晚定当向瑾王殿下与驸马爷郑重赔罪!” 赴宴的旨意传到瑾王府时,李重霄正歪在软榻上琢磨合赤温在原作中的定位。 一个对柳瑜一见钟情,看似行事冲动,但最终走下的每一步棋都是有利于他的部族发展的聪明人。 原作中他最后的结局看着还不错,是李重津的盟友,但是从一些侧面描写的小细节,好像都在暗示结局彻底失去“李重霄”的靖朝,未必能跟铁勒继续维持这份友好的往来。 柳栖悟从吏部托人传话回来,他散值后需直接从吏部文选清吏司赶往麟德殿,请王府差人送一套赴宴的常服过去。 李重霄来了兴致,暂时丢开杂念,亲自去柳栖悟的衣橱翻找。 打开柜门依次看过,映入眼帘的衣物除了那身隆重的大红婚服格外显眼,其余多是素色或暗色的常服,料子虽好,样式却过于简朴庄重,符合一个清流文臣的做派,却少了几分赴皇家夜宴该有的华彩。 他挑拣了半天,勉强拎出一套还算体面的。一件深紫色云纹锦缎圆领袍,配玄色暗金线刺绣的褙子,腰带是墨玉镶银的。 李重霄拎着衣服,在脑中勾勒柳栖悟穿上的模样——深紫虽显贵气,却过于沉郁老成,衬着他那张过分昳丽又苍白的脸,怕是要生生压去三分颜色,反不如他平日那身绯色官袍来得精神奕奕。 “啧,”李重霄不满地皱眉,看向一旁侍立的柳府跟过来的管事嬷嬷,“周嬷嬷,你们柳府怎么回事?驸马的好衣裳就这么几件?这赴宫宴的体面都没有?” 周嬷嬷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着头含混道:“回王爷的话……先前为了按王爷的要求重修王府……府里公账上着实花费巨大。驸马爷又一再叮嘱,万不能委屈了王爷,他自己的用度能省则省,便没怎么添置新衣。” 要引泉、建窖、购置字画家具…… 老爷日日看着那些单子气得胸口疼,哪还有心思给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置办行头。 李重霄哑然,想起自己那狮子大开口的嫁妆单子,摸了摸鼻子,难得有点理亏。 他挥挥手:“罢了罢了。驸马身高与我相仿,去我那儿挑一身不违制的,搭配好了送过去。要看着精神贵气些的。” 吏部文选清吏司的值房内,柳栖悟刚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周嬷嬷便捧着衣物到了。 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织金云锦直裰,料子轻薄华贵,在灯火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衣领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暗纹。外罩一件月白色银狐裘里子的妆花缎披风,既保暖又不失飘逸。 腰带则选了一条羊脂白玉带扣的玄色锦带。又配了一枚通体剔透,雕工精湛的蟠螭纹青玉佩。 柳栖悟指尖拂过织金云锦细腻的纹理和银线勾勒的缠枝莲暗纹,触手温润冰凉。那枚青玉佩更是入手生温,雕工古拙大气,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王爷的衣物?”柳栖悟抬眼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忙道:“回少爷,是王爷亲自挑的,说少爷您穿着肯定好看。” 柳栖悟的目光在那华美的衣料上停留片刻,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嗯。王爷费心了。” 夕阳熔金,为巍峨的宫墙镀上一层暖色。 瑾王府的马车停在宫城西侧的顺贞门外。李重霄一身亲王常服下了车,穿过幽深的门洞,踏上通往麟德殿的抄手游廊。刚转过一道朱漆廊柱,脚步便是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人临风而立,正望着廊外渐次亮起的宫灯。 正是柳栖悟。 他换上了李重霄为他挑选的那一身华服,雨过天青的直裰衬得他肤色冷白如玉,宽大的衣袂在晚风中微微拂动,非但不显松垮,反而勾勒出一种如修竹临风般的疏朗与尊贵。 羊脂白玉带扣束出劲瘦腰身,腰间悬挂的青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暮色为他昳丽的容颜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灯火初上,映在他沉静的黑眸中,如同寒潭落星,俊美得令人屏息。 李重霄的视线瞬间被攫住。他挑衣服时虽脑补过效果,却远不及真人立于眼前带来冲击的万分之一。 柳栖悟似有所感,转过身来。看到李重霄,他眼中那点惯常的冰寒仿佛被暮色融化,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迈步迎上:“殿下。” 李重霄这才回神,压下心头那一瞬间的悸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扬起嘴角,带着点自得的语气赞道:“本殿下这眼光,真是没得说!瞧瞧,这颜色衬你,比那些老气横秋的强百倍!这玉也配得极好!”他目光落在柳栖悟腰间那枚青玉上。 柳栖悟笑意更深,眼底似有流光:“是,多谢殿下费心。”他走近一步,从腰间取下唯一跟这身华服格格不入的滚字香囊打开,“我这里也有个小玩意儿,看着觉得与殿下今日这身很是相配。” “哦?什么好东西?”李重霄好奇地挑眉。 柳栖悟取出一枚约莫拇指大小的玉饰。主体是温润的白玉,被精巧的金丝缠绕包裹,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火彩极佳的鸽血红宝石,形制古朴中透着华美。 他微微倾身,亲手将玉饰系在了李重霄腰间蹀躞带上一个显眼的位置。两人距离极近,柳栖悟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系着丝绦,气息几乎拂过李重霄的颈侧。 跟在李重霄身后的孙尚宫眼皮一跳,赶紧低下头,心中暗啐:真是不分场合!成何体统! 李重霄也觉得这距离有些过于亲密了,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清冽如雪后松针般的气息,颈侧皮肤微微发麻,有些不自在地想退开半步。 但柳栖悟已经系好玉饰,抬头即将退开的刹那,一句轻若蚊蚋,带着温热气息的低语,猝不及防地擦过他的耳廓: “若宴上有什么不开心的,就把它捏碎。” 嗯? 那声音消失得太快,连同那拂过耳廓的微痒触感,快得像是一个幻觉。 李重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腰间那枚华美的玉饰。它看起来精致坚硬,好像能保存上百年不变。 捏碎?凭他? 还有柳栖悟这话是什么意思?宴上会有事发生?合赤温? 李重霄看向柳栖悟,眼中带着询问和惊疑。 柳栖悟却已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沉静模样,仿佛刚才那近乎耳语的提醒从未发生。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麟德殿方向,语气如常:“走吧,殿下。里面人该到齐了。” 李重霄压下翻腾的疑问,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嗯。” 两人并肩,踏着渐浓的暮色,走向那片金碧辉煌的喧闹。 麟德殿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鎏金蟠龙柱下觥筹交错,气氛看似一派和乐。 李琰高踞御座,太子李重津、二皇子李重宜、五皇子李重嘉分坐下首。殿内坐满了从三品以上的官员,文官居多,紫袍绯衣,济济一堂。兵部尚书张谦身边,柳瑜的目光自李重霄踏入殿门那一刻起,便牢牢锁在他身上,复杂难言。 李重霄目不斜视,与柳栖悟一同上前向李琰行礼。李琰笑容慈和,抬手虚扶:“老四和驸马来得正好。朕方才还与大王子说起你们。来,坐这边。”他指向合赤温旁边预留的一席。 两人依言入座。刚坐定,合赤温便端着满满一杯酒站了起来,笑容爽朗中带着几分刻意的郑重:“瑾王殿下!昨日小王那不成器的侍从巴图,酒后失德,言语间冒犯了您,已被驸马严惩!今日借陛下这杯御酒,小王携这蠢物,再向殿下郑重请罪!”他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话音未落,侍立在他身后的巴图猛地跨出两步,“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李重霄的食案前! 他身形高大魁梧,即便跪下,气势也极其迫人,半边铜面具在灯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露出的独眼凶光毕露。 “瑾王殿下!”巴图的声音粗嘎洪亮,如同砂石摩擦,“是巴图的错!巴图昨晚不该说草原上的勇士人人都想把你娶回去暖被窝!是巴图口无遮拦,污了您的耳朵!巴图认打认罚!” 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谈笑风生瞬间冻结。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李重霄这一席,震惊、鄙夷、探究、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无声中交织。 “放肆!”太子李重津率先拍案而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怒,“你竟敢如此辱及孤的皇兄!” 巴图梗着脖子继续吼道:“是!小人罪该万死!但驸马爷已经折断了小人的右手!”他猛地抬起那只明显扭曲变形,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臂,“又用滚烫的蜡油,毁了小人这半张脸!”吼叫着,他竟然伸手,“咔哒”一声,猛地摘下了那半边狰狞的铜面具! “嘶——!”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只见巴图左半边脸,从额角到下颌,布满了大片大片狰狞可怖的红肿水泡!脓血粘连,刚刚结痂的边缘扭曲虬结,如同被恶鬼啃噬过一般!与完好的右半边脸形成地狱般的鲜明对比,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令人作呕! “天呐!”一个胆子小的文官失声惊呼,捂住了嘴。 “如此……如此面目,怎可面君!快!快把面具戴上!”另一个老臣颤巍巍地指着巴图,声音发抖。 “混账东西!”合赤温也适时地怒骂出声,一脚踹在巴图肩头,“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腌臜模样,也敢污了陛下和诸位贵人的眼!还不给本王遮起来!” 巴图这才重新扣上面具,遮住了那令人心悸的恐怖。然而,那惊鸿一瞥的惨状已深深烙在所有人心上。无数道目光,瞬间从巴图身上,转移到了静静坐在李重霄身侧的柳栖悟身上。 惊骇、难以置信,审视…… 这样一个看起来风吹即倒,苍白文弱的病秧子,下手竟如此狠辣酷烈。折断手臂,滚油毁容!这与他们认知中那个清冷孤高的吏部侍郎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连御座上的李琰,和一旁作怒的李重津,目光都变得无比幽深锐利,紧紧锁在柳栖悟脸上,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柳栖悟端坐如松,眼帘微垂,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着面前的青玉酒杯。殿内所有的惊疑、恐惧、审视的目光,似乎都未能撼动他分毫。 然而,他不敢,或者说,是不愿偏过头去看一眼身旁的李重霄此刻是什么表情。 他会害怕吗? 像昨晚看到自己手上那微不足道的小水泡时那样,流露出担忧? 还是……在看到巴图那张如同恶鬼的脸,得知这是自己亲手所为之后,那双总是带着点惫懒狡黠的眼睛里,会浮现出惊惧?厌恶?甚至是……恶心?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充满各种复杂目光的压抑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高亢,但隐含着一层薄怒,像淬了冰的刀刃: “哦,所以,昨晚烫伤了本王驸马左手的,就是你?” 这两天新来了一些看文的小伙伴,真的非常开心[害羞]其实存稿箱这两天已经浪完了,但是我会努力保持住日更的,以后更新不固定在晚上18点了,我会在21点前努力修好发出来,有意外还是会提前请假,真的很感谢大家,么么么么[橘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哦,所以,昨晚烫伤了本王驸马左手的,就是你?” 李重霄这句轻飘飘的反问,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麟德殿内炸开了锅!众人哗然,目光齐刷刷在巴图和李重霄之间逡巡。 巴图也懵了,独眼瞪得溜圆,下意识反驳:“驸马他……” “本王不在乎草原上那些手下败将狗吠了什么,”李重霄冷冷截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意,清晰地压过殿内的嘈杂,“但是你,故意用那些污言秽语激怒驸马,还做出凶神恶煞之态恐吓于他!吓得他惊慌失措,失手碰翻了烛台!你落得如此下场,纯属咎由自取,自食其果!”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巴图的面具,语气陡然转厉,“驸马也因此烫伤了手,本王还没找你算这笔账,你倒有脸在这里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冤枉他?!当本王死了不成?!” 巴图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再掀开面具让所有人看看自己的惨状:“我身上的伤……” “行了!”李重霄再次厉声打断,带着十二万分的理直气壮,抬手一指身旁的柳栖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本王的驸马是什么样的人?!”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驸马自幼体弱多病,心思细腻,多愁善感!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本王跟他说话都生怕声音大了惊着他!什么折断你的手,毁你的容?简直荒谬绝伦!无稽之谈!你这等污蔑,简直是丧心病狂!” 柳栖悟第一次觉得脸上有些微发烫,喉咙也莫名发痒,忍不住侧过脸,以袖掩口,低低地咳了一声。 巴图简直要被这真正的颠倒黑白气疯了,独眼赤红,怒吼道:“你放屁!!” 李重霄嗤笑一声:“看看你这蛮横无理的样子,还有脸在这儿装苦主?” 合赤温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再次按住巴图的肩膀,勉强挤出苦笑打圆场:“殿下息怒,息怒!是巴图粗鄙无礼,冲撞了殿下。小王的意思是,瑾王殿下威名赫赫,想必是平日里指点过驸马爷两招防身的巧劲,这才让驸马在情急之下,能以巧破力,制住了巴图这莽夫。小王也是开了眼界,绝无他意。” 李重霄猛地转过头,狠狠瞪了柳栖悟一眼。 你这家伙要唱戏也不提前对一下剧本,害老子临场发挥很被动好不好! 柳栖悟正欲开口解释:“殿下,此事是臣……” “是你人太好!”李重霄再次强势打断,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心,“该说的不说清楚!该争的不去争!今日才被人欺到头上,污蔑至此!”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拉过柳栖悟那只依稀可见烫伤红痕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 他面向众人,声音沉痛,开始了声情并茂的现场创作:“昨晚驸马回来,面色苍白,这手伤得……红肿一片,疼得他冷汗涔涔!到了后半夜,竟还发起低烧来!本王是又急又怒,再三追问,他才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地吐露实情…… 李重霄绘声绘色地描述柳栖悟如何受惊过度、语焉不详,说是与合赤温的手下起了口角,慌乱中不慎碰倒了烛台,不仅烫伤了自己,更万分愧疚地表示可能也误伤了那位勇士。 他着重渲染了柳栖悟的忧心忡忡、委曲求全,生怕因为这点意外影响了两国邦交,甚至不敢告诉李重霄对方到底说了什么污言秽语,生怕李重霄冲动之下惹出祸事。 真是好一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圣父白莲花。 说罢,李重霄对着柳栖悟深深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奈与心疼:“你就是怕我去找他们麻烦,一心想着息事宁人!结果你看看,换来的是什么?是恩将仇报!是倒打一耙!” 殿中众人的目光,随着李重霄的讲述,在柳栖悟那犹带红痕的手,和巴图那戴着面具,魁梧凶悍的身躯上来回扫视。 虽然柳栖悟手上的伤与巴图那半张鬼脸比起来委实不够看,但瑾王殿下那番“体弱多病”、“受惊发烧”、“委曲求全”的说辞,配合着柳栖悟此刻低眉顺眼,苍白单薄的模样,杀伤力实在巨大!反差感带来的冲击,让不少人下意识地偏向了一个结论—— 巴图虽然看着惨,但柳驸马也烫伤了手啊,还不是故意的!而且人家多可怜,回去还吓病了,今天带病上值,现在还要被当众污蔑!瑾王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你!血口喷人!!”巴图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激得脸上伤口火烧火燎地剧痛!两日来受到的屈辱、伤痛,加上此刻被当众颠倒黑白的巨大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独眼赤红如血,竟完全不顾场合,暴吼一声,挥起那只完好的左拳,裹挟着风声,凶狠地朝着李重霄面门砸去!他要撕碎这满嘴谎言的混蛋! “小心!”惊呼声四起! 柳栖悟眼神骤冷,藏在袖中的手指瞬间绷紧,正要出手—— 电光石火间!李重霄动了! 他没有丝毫慌乱,不退反进!只见他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巴图粗壮的手腕!动作迅捷利落,正是昨夜柳栖悟在暖阁中教他的那招“金丝缠腕”! 他这些日子从未懈怠的力量训练此刻发挥了作用,加上巴图本就伤了一臂,重心不稳。李重霄沉腰拧身,借力打力,手臂猛地一甩一压! “砰——哗啦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瓷器玉器碎裂的刺耳噪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巴图那庞大的身躯竟如同一个沉重的沙袋,被李重霄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狠狠惯砸在两人面前的食案上! 杯盘碗盏瞬间粉身碎骨,汤汁菜肴四溅!巴图被砸得眼冒金星,旧伤加新痛,蜷缩在满地狼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一时竟爬不起来。 整个麟德殿死一般寂静!连丝竹声都忘了续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李重霄甩了甩手腕,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他冷冷地睨着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合赤温,声音带着一种睥睨的嘲讽:“大王子方才说我驸马师从于我,学了两招?看来你是弄错了。似驸马这般毫无根基的柔弱之人,若本王真要教他什么防身的功夫……”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蜷缩的巴图,带着冰冷的杀意,“教的必定是一击毙命的杀招!若真如此,今天,还轮得到你们在这里大放厥词?!” 话音未落,李重霄猛地抬手,一把扯下腰间那枚柳栖悟亲手系上的,镶嵌着红宝石的金丝白玉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五指骤然发力,狠狠一握! “咔嚓……” 一声轻微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起!紧接着,竟是一声如同粉尘散落的轻响! 只见李重霄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中哪还有什么精美的玉饰?只剩下一小撮细腻如面粉般的玉粉!夹杂着几颗细小的鸽血红宝石,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折射出诡异而刺眼的光芒! 嘶——! 这一次,殿内响起的抽气声比方才巴图摘下面具时更加整齐,更加惊骇! 捏碎玉石,还是捏成齑粉,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力量!这真的是人力所能及的吗?! 靖国第一高手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合赤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看着李重霄掌中那撮玉粉,如同见了鬼魅,瞳孔剧烈收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格根也骇得退了一步。 李重霄表面上维持着一副酷炫狂霸拽,仿佛捏碎块玉跟捏死只蚂蚁般轻松的吊炸天表情,内心却在疯狂刷屏。 卧槽卧槽卧槽!柳栖悟你给老子的是什么黑科技道具?!这玩意儿看着跟钻石似的,怎么一捏就成粉了!质量这么“好”的吗?还有没有存货? 这逼装得……有点过头了啊喂! “怀瑾!”一直作壁上观的李琰终于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脸上带着不悦,“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喧哗失仪,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点皇子的样子了!” 李重霄立刻收敛了那份狂霸,对着御座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恢复了平静,“父皇恕罪,儿臣殿前失仪,甘愿领罚。只是……”他看了一眼身旁依旧垂眸,仿佛被这连番变故惊吓得更加沉默的柳栖悟,“驸马昨夜受惊,手伤未愈,今日又遭此污蔑,身心俱疲,实在不宜久留。儿臣也不愿再扰了诸位的兴致。儿臣告退。”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合赤温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父皇,儿臣嫁了人,本只想在府中安安静静读书绣花,修身养性,不愿再抛头露面,沾染是非。奈何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非要跳到儿臣面前来搬弄是非,还欺负儿臣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儿臣不愿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心与我靖朝交好的朋友,儿臣自然欢迎。但若存心是来挑拨离间、兴风作浪,还胆敢动我身边之人……”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凛冽的杀伐之气,“呵,儿臣这双手上,沾过的异族之血,怕是比某些人喝过的马奶酒还要多。好自为之。” 说罢,不再看任何人,李重霄伸手,轻轻扶住柳栖悟的手臂,低声道:“驸马,我们走。” 柳栖悟顺从地起身,任由他扶着。 两人在无数道惊疑、敬畏、恐惧、探究的目光注视下,衣袂拂过满地的狼藉碎片,并肩走出了这片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麟德殿。将那满殿的死寂、合赤温的惊恐、李琰的深沉、以及李重津眼中一闪而过的忌惮,统统抛在了身后。 巴图:谁懂啊,异地出差连着两天挨了两顿打,没有人为我发声的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6章 第 26 章 瑾王府寝殿内,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宫灯柔和的光晕流淌在紫檀木家具上,映出一室暖意。 李重霄双手抱臂,坐在八仙桌旁微微眯着眼,目光如探照灯般锁在柳栖悟身上,一脸秋后算账的表情。 “驸马,”他拖长了调子, “闹腾了一晚上,你是不是该跟我好好解释一下?” 柳栖悟步履从容地走到寝殿内侧靠墙放置的一架黄花梨木多宝格旁。 这格架设计精巧,除了摆放些古玩摆件,还暗藏玄机。只见他指尖在某个不起眼的雕花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暗屉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这种精巧的多宝格暗屉,常是主人存放心爱小物或私密物件之处,在寝殿中既方便取用又足够隐蔽。 而李重霄喜欢用它们放零嘴。 柳栖悟从暗屉里捧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点心匣子,转身走回桌边,神色自若:“宫宴上光顾着看戏了,都没吃两口东西。殿下也饿了吧?先垫垫。” 他边说边打开匣盖,一股混合着甜香与果仁气息的暖意瞬间弥漫开来。 匣子里分格码放得整整齐齐,枣泥糕色泽深红油亮,松子糖粒粒饱满,裹着晶莹的糖霜。还有小巧玲珑的栗子酥、色泽金黄的桂花蜜糕、以及几颗裹着白霜的杏脯。 李重霄看着那诱人的点心,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但面上还是绷着,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盏轻响:“柳栖悟!你态度给我端正一点!现在是讨论吃吃喝喝的时候吗?昨晚鸿运楼那么大的事,你回来一个字不提!害得我今天在麟德殿现搭台子现唱戏!你就不怕我哪句词没接住,当场给你唱砸了?!” 他越说越气,肚子也越发空落落地抗议起来。于是一边愤愤地数落,一边伸手精准地拈起一块松子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还有!合赤温那两个手下,壮得跟熊瞎子一样,论身板顶你两个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你还特意跟我把张瘸子他们几个老兵要了去,结果呢?就让人守门?!下次再这样,我……” 嘴里的糖块和喷薄的恼怒挤占了太多空间,他猛地呛咳起来,脸都憋红了。 柳栖悟动作流畅地提起桌上的白玉执壶,给他斟了一杯温热的清茶,稳稳推过去:“喝口水,顺顺气。吃够了再说。我又不走。” 李重霄狠狠灌了几口茶,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那合赤温一肚子坏水,阴险狡诈!你在他面前露了相,今天虽被我胡搅蛮缠搅和过去了,但皇上和太子那边……” 他紧紧盯着柳栖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驸马,你这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到底怎么回事?打算怎么跟他们解释?用柳家的七损诀?这事柳尚书知道吗?” 柳栖悟闻言,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殿下如此关心我的安危,臣真是受宠若惊。” 又跟他打太极!李重霄气得差点把茶杯捏碎。 可惜这茶杯不是特制的,捏不碎。 他盯着柳栖悟看了半晌,犹豫了一下,声音放低放缓,带着一丝试探性的郑重:“驸马之前说过,我们可以交换秘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柳栖悟握着茶壶的手,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但很快神色如常地放下,又若无其事地将续满的茶杯轻轻推回李重霄面前,避开了那道探究的目光。 “殿下慢慢吃。” 柳栖悟站起身, “光吃点心不顶饿,我去吩咐厨房做碗鸡汤面来。” “哎?等一下!” 李重霄完全没料到是这个反应,下意识地叫住他。 柳栖悟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却没有回头,只说:“至于这次的事,殿下无需忧心。后续我自有解决之道。” 话音落下,他已走出殿门,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走廊的阴影中。 “……” 李重霄嘴里的松子糖甜味似乎都淡了,满脑子的疑问。 什么意思啊? 明明最初,是他柳栖悟步步紧逼,想方设法要探自己的底细,像只伺机而动的猎豹。 如今,自己这边刚流露出一点想要交换秘密、靠近一步的意思,他倒像是被烫到一样,溜得比兔子还快? 柳栖悟并未走远。他吩咐了守在殿外回廊下的陈大去厨房要一碗鸡汤面,看着陈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自己却没有立刻返回那间弥漫着甜香与未解谜题的寝殿。 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流淌在修缮一新的瑾王府中。他信步沿着曲折的回廊走着,夜风带着初秋微凉的草木气息拂过面颊。 府邸的景致与前世那冰冷空旷的房子已截然不同。 引活水汇成的浅湖在月下泛着粼粼波光,湖边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应季的花木,白日里定是姹紫嫣红。 几盏造型奇特的琉璃小地灯沿着小径点缀,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这是李重霄某日突发奇想的杰作,说是夜里散步不怕磕碰。 回廊的檐角下,还挂着几串他不知让人从哪淘换来的、绘着滑稽小兽图案的风铃,夜风过处,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咚声。就连那新移植来的几丛翠竹旁,也被他心血来潮地摆上了两个憨态可掬的石雕小兔子,给这清幽景致平添了几分生趣。 这里不再仅仅是一座象征着身份与囚禁的府邸,更像一个被精心布置,充满了烟火气与温度的家。 柳栖悟在湖边驻足,望着水中那轮皎洁的月影。湖面倒映着廊檐下那些滑稽小兽风铃模糊的影子,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人兴致勃勃地介绍它们时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那个福字绣作送去鸿运楼后,他时而问李重霄,何时开始绣给自己的荷包?难道之前是随口一说,早知道他便不放在心上了,也不用徒惹伤心。 那人大概是被他打趣得恼了,某日他下值回家,便丢了这个香囊过来。 ——里面放了点绿茶,闻之怡神,这个字也是本王的一片心意,驸马好好珍藏。 虽然不知道绿茶是什么意思,但柳栖悟拿着那个“滚”字笑了好一会。 倘若没有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能一直留在这个被他亲手一点点改造得鲜活、温暖,甚至有些胡闹的家里,该有多好? 柳栖悟想起很久以前偶然翻到的一卷残破志怪笔记,那里面记载了一个故事。 说江南有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名唤方生。某年冬日,他借宿于一座荒废古寺。风雪夜忽闻扣门声,开门一看,竟是一位素衣女子,容颜清丽,自称是山下猎户之女,因雪迷路,求借宿一隅。 方生见她形容狼狈,心生怜悯,便允了。女子名唤素娥,不仅生得貌美,更温柔娴静。她将古寺破败的禅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又用带来的些许米粮,每日为方生烹煮热粥小菜。方生寒窗苦读,素娥便在一旁红袖添香,或做些绣活补贴。日子清贫,却温暖甜蜜。方生只觉如坠梦中,幸福得不敢置信。 然而,时日一久,方生也渐渐察觉些古怪。素娥从不食烟火,只饮清露,她绣出的花鸟虫鱼,在月光下竟似有活物般灵动。 方生心中惊疑不定,但看着素娥温柔的笑靥,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温暖与慰藉,他每每将疑窦压下,只当是上天垂怜,赐他这段良缘。他宁愿糊涂,也不敢问。 直到一个雪霁月明的夜晚,方生与素娥对酌取暖。几杯薄酒下肚,暖意融融,方生望着素娥在月光下愈发显得不似凡尘的容颜,借着酒意,脱口而出:“素娥,你到底是天上谪仙,还是这山间精怪?” 话音未落,素娥脸上温柔的笑意瞬间凝固,她望着方生,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君既已说破,梦在知梦时,便该醒了。你我尘缘已尽。” 言罢,她身形渐渐变得透明,如同冰雪消融于月华之下。方生惊恐地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缕带着梅香的清风。再看那禅房,复归破败,原本逢春的梅树也枯了,仿佛那数月温暖相依,不过是他醉后的一场大梦。只有枕边遗落的一瓣白梅,幽幽散发着冷香,方生捧着那瓣残梅,悔恨交加,痛彻心扉。 他当时读罢,只觉这书生愚不可及,沉溺于虚幻的温柔乡,不敢直面现实的冰冷与残酷,是个懦弱又愚蠢的可怜虫。 可如今站在这月色溶溶,被那人赋予了无限生机的庭院里,感受着袖中那个粗糙香囊的触感,柳栖悟才恍然明白。 可能那虚幻的梦境太过美好温暖,美好得让人贪恋其中每一寸光阴,温暖得足以融化心底经年的寒冰。 能将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变成一个放不下贪嗔痴念的凡夫俗子。 快要掉马了其实,但是因为写着写着他们有点超出我大纲和计划的腻腻歪歪起来,所以可能双方掉马时候的情况会跟文案有一丢丢出入(心虚) 不过等在一起了包甜的相信我[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 26 章 第27章 第 27 章 麟德殿夜宴的风波还没去两日,正赶上靖朝逢五的大朝会。 一名御史手持笏板,出列朗声参劾:“启奏陛下!臣要参瑾王李重霄与其驸马柳栖悟!前日麟德殿夜宴,此二人逞凶斗狠,当众折辱铁勒使臣,手段酷烈,言语狂悖!此举非但失了我天朝上国礼贤下邦之体统,更恐寒了友邦之心,贻笑大方,实乃国耻!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柳栖悟已向前一步,平静反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御史台参劾官员家眷失德,依据的是哪条律法?合乎哪项礼制?” 那御史被问得一噎,随即梗着脖子道:“瑾王虽已下降,但毕竟还是王爷……” “王爷既下降,便为内眷。”柳栖悟毫不客气地打断,“纵有不当之处,自有太后懿旨申斥,或宗人府依家规处置。御史台在朝堂之上,公然参劾内眷失德,非但于礼不合,更是……”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御史涨红的脸,“极其可耻,有辱斯文。” “柳侍郎此言差矣!”御史台立刻又有同僚跳出来帮腔,“王爷既是内眷,其行止失当,自然是你这驸马管束不力!参你一个治家无方,罪加一等,有何不可?!” “荒谬!”吏部这边也早有看不惯御史台咄咄逼人的官员站了出来,言辞犀利,“王爷是君,驸马是臣!自古只有君管束臣,岂有臣管束君的道理?尔等御史台撺掇驸马以下犯上,是何居心?莫非是想乱我朝纲?!” “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分明是尔等理屈词穷,恼羞成怒!” “一派胡言!” 朝堂之上顿时吵成一锅粥,唾沫横飞,文官们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够了!”御座之上,李琰沉着脸,终于出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李琰目光扫过争吵的双方,最终落在柳栖悟身上,“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铁勒使团接待事宜,原定由柳侍郎负责,既然出了这档子事,为显公允,改由兵部侍郎柳瑜接手。” 散朝的钟声敲响,百官鱼贯而出,柳栖悟却被孙福亲自请到了养心殿。 殿内熏香袅袅,李琰端坐书案后,脸上已不见朝堂上的愠怒,反而带着几分温和:“柳卿啊,麟德殿那晚的事,朕心中尚有些疑惑。你当真能制住那个巴图?朕看你弱不禁风,难道竟是朕错过了一枚虎将?” 柳栖悟微微垂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惭愧与后怕:“陛下明鉴,那日更多是意外。巴图不止对瑾王殿下言语轻蔑,更对我朝官员百般羞辱,讥讽我等文弱不堪。臣一时激愤,与他争执了两句。谁知此人凶性大发,竟揪住臣的衣领,状若疯狂,意欲行凶……” 他声音微颤,仿佛心有余悸,“臣慌乱之下,只知挣扎,情急之中掀翻了桌上的烛台,滚烫的蜡油泼溅,他吃痛松手,臣才得以挣脱。至于说他被臣折了一只手……”柳栖悟苦笑摇头,满脸的难以置信,“臣实在不知,自己竟有这份能耐。” 李琰并未全信,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习武之人受了痛,只会更激凶性。即便他们有所夸大,但你能挣脱那蛮汉,总归是露了痕迹。合赤温口口声声说是怀瑾指点了你武功,难道全是信口胡诌?” 柳栖悟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沉默了片刻,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臣……臣确实用了一些小伎俩,才侥幸挣脱。若说与王爷指点有关……倒也不算全然说谎。” “小伎俩?”李琰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不悦和好奇,“柳卿,朕一向信重于你,有何话不能直言?如此吞吞吐吐,倒叫朕失望了。” 柳栖悟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对着李琰深深一揖:“请皇上恕臣失仪之罪。” 说罢,他抬起手,竟当着皇帝的面,缓缓将宽大的绯色官服袖子向上卷起,一直卷到手肘。 李琰的目光落在柳栖悟裸露的小臂上,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惊! 只见那白皙的皮肤上,从手腕往上,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青紫色淤痕!有些是指印,清晰得能辨出指节轮廓,有些是条状勒痕,边缘泛着暗红,还有些是细碎的擦伤。 在柳栖悟那过分苍白的肤色映衬下,这些伤痕显得格外狰狞刺目,触目惊心! “这是?!”李琰失声问道,带着真切的惊愕。 柳栖悟迅速放下袖子,掩住那些可怖的痕迹,低声道:“陛下,臣刚与王爷成亲时,王爷对臣颇为冷淡疏离。有时王爷兴致来了,与臣玩闹,偶尔失了分寸,便会留下些痕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有时臣若推拒,王爷反倒觉得有趣,便说要教臣两招。便是些手上擒拿推挡的技巧,让臣能陪他玩得更久些。臣愚钝,学得不好,那日与巴图争执,情急之下,倒是下意识地用上了其中推挡挣脱的法子……” 李琰脸上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混杂着怒意和痛惜的表情取代。他重重一拍桌案:“胡闹!怀瑾简直是……太胡闹了!”他看着柳栖悟苍白的面容和低垂的眼睫,语气转为沉痛,“柳卿,你受委屈了,为何从未向朕提起?” 柳栖悟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屈辱与无奈:“些微小事,不敢让皇上忧心。而且……王爷如今也渐渐愿意亲近臣了,我们如今处得还不错。” 李琰看着他,长叹一声:“唉……罢了。日后若怀瑾再有不端之举,你不必替他遮掩,尽管来报朕,朕定为你做主!” “臣谢陛下隆恩。”柳栖悟深深俯首。 待柳栖悟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养心殿门外,李琰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啜饮了一口,悠悠叹道:“这几日见着柳卿如此维护老四,朕还以为他们当真是合了眼缘,夫妻恩爱了。倒不想……驸马竟过得如此艰难。” 侍立一旁的孙福伺候皇帝多年,最是善于揣摩圣意,闻言立刻躬身上前,“可不是,驸马爷大概也是做给王爷看,他不是说了,如今他与王爷,总算是‘处得还不错’了。” 李琰摇了摇头:“老四糊涂啊,真不喜欢,一直疏远着便是。这又是折辱人,又是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算怎么回事?” 孙福道:“奴才大胆胡猜一句,许是四殿下起初下手重了些,可这日久天长的,驸马爷这般品貌才情都拔尖儿的人物,朝夕相对,石头心肠也得捂热乎了不是?只是这由爱生怨容易,可若反过来……”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拖长了调子,“由怨生爱,再由那等折辱转成情深……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李琰放下茶盏,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这个老四啊……罢了。孙福,你回头去内库仔细挑拣挑拣,选些上好的药材补品,文玩字画,赐给驸马。这孩子怕是受了不少委屈,朕稍作安抚吧。” “是,奴才遵旨,定挑最好的送去,必不让驸马爷寒心。”孙福连忙应下。 “阿嚏!” 瑾王府,李重霄突然毫无征兆地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震得他自己都晃了晃。 侍立面前的陈大吓了一跳,关切地问:“王爷?可是昨儿夜里受凉了?” 他心里嘀咕,不应该啊,王爷自打成亲后,那叫一个会保养!秋意刚显,暖阁的银霜炭就备足了,厚实的锦袍也早早上了身,比谁都金贵着自己呢。 李重霄揉了揉鼻子,摆摆手:“没事,就是鼻子突然痒得厉害,估计谁在背后念叨本王。你继续说。” “是。”陈大收敛心神,继续汇报,“小的们按您的吩咐,暗地里寻访了好几位曾给柳府看过病的大夫,又想法子跟几个柳家的老仆人套了近乎。打探来的消息都差不多:驸马爷这身子骨,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早年还有大夫曾断言……”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李重霄一眼,压低声音,“断言驸马爷怕是活不过及冠之年……” 李重霄翻阅桌上纸张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宇间笼上一层凝重。 陈大见状,连忙话锋一转,宽慰道:“但是!王爷您洪福齐天!自从跟您的婚事定下来,柳府的下人们都说,驸马爷那气色,看着是一日比一日红润了!身子骨也硬朗了不少!都说……”他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都说兴许是王爷您跟驸马爷八字特别合,特别旺夫!” 李重霄面无表情地抬眼,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陈大一个激灵,赶紧用仅存的那只手作势扇了自己嘴巴一下:“哎哟,瞧小的这张破嘴!该打!一时秃噜了,王爷您别跟小的计较!” 李重霄被他这夸张的样子逗得扯了下嘴角,没好气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东西放下,你下去歇着吧。” “哎!谢王爷!”陈大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书房里安静下来,李重霄拿起那几页承载着柳栖悟人生前二十年的纸张,指尖拂过上面记录的点点滴滴。 纸上描绘的那个柳栖悟,与跟他朝夕相处的这个人,仿佛隔着浓重的迷雾。 别人口中的柳栖悟天生体弱,孤高清傲,生命轨迹清晰可见,脆弱得如同琉璃。 他身边这个柳栖悟却身怀莫测武功,心思深沉如海,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力量,能在滚烫蜡油中面不改色地毁掉一个壮汉的半张脸,也毫不关心溅到自己身上的伤。 压在那些旁人口中曾经的柳栖悟的信息下,还有一张刚确认的名单——由兵部拟定的,即将调往边防各重镇的守将名录。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这些在原著中或战死沙场,或含冤而死的名字,如今都安然无恙,即将奔赴属于他们的疆场。尽管名单上依旧附带着随行监察文官的名字,但这已经是比书中那惨烈的局面好上太多的光景。 那些曾对“李重霄”掏心掏肺的亲友故旧,都还活着,都还有未来。 李重霄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的边缘。 这一切的改变,并非他一人之功。那薄雾之后的身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恐怕远比他看到的要深得多。 李重霄:阿嚏!谁在背后骂我? 舟:(偷偷)宝,你老公造谣你家暴,还背着你打了自己一顿。 今天来晚了一点对不住_(:з」∠)_新换了个岗,忙的头晕眼花,努力抽时间写,总觉得时间紧脑子有点钝,写完过一会突然想起哪里不对又改了两个句子,有之前看了的宝宝看到有更新不是我爆更了是我改了两句_(:з」∠)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8章 第 28 章 柳栖梧步出东宫书房的门槛时,已是暮色四合。 宫灯次第燃起,将东宫回廊的朱漆映得愈发深沉,柳瑜跟在他身后,脚步无声的踩在他的影子上。 跟皇帝演过的戏,跟李重津又演了一次,而且效果不错。李重津连“日后孤更上一步,设法让你与四皇兄和离”的诱饵都抛了出来。 柳栖梧垂首谢恩时眼底闪过的不耐烦,此刻被夜色悄然掩去。 “柳侍郎留步,我自己出去便好。”柳栖梧侧身,声音平淡无波。 “表兄!”柳瑜脚步一顿,猛地叫住他,声音压着,却透出一股执拗的急切。他紧走两步,拦在柳栖梧面前,“你方才,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谎了。” 柳栖梧停下脚步,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无波无澜:“不敢欺瞒殿下。” “不敢?”柳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神情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懑,“我六岁入宫伴读,是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臂上那些伤绝不可能是他弄出来的。你为何要扯这种谎?是因为想跟他和离吗?明明那日的宫宴……他如此维护你。” 夜风穿过庭中花木,带来一丝凉意。柳栖梧静静听着,看着眼前这张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 上一世关于柳瑜的种种记忆早已模糊,此刻看他这般为“李重霄”愤然不平,竟觉得有些遥远的好笑。 待柳瑜话音稍歇,柳栖梧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此时寂静的回廊里:“侍郎此言差矣。人心如渊,便是相伴半生的至亲,亦可能在某个瞬间让你惊觉面目全非,恍若从未相识。” “不!我了解他!”柳瑜急切地反驳,仿佛抓住最后的浮木。 “你不了解他。”柳栖梧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你。他觉得你无害,所以你才能将他送进御牢。而你,觉得他仍念旧情,却不知那点相伴的情谊,在你选择站到太子身后的那一刻,便已灰飞烟灭,点滴不存了。” 柳瑜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是……是他跟你说的?他还说了什么?”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拽柳栖梧的衣袖寻求一个答案,指尖却扑了个空。 柳栖梧已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拉开了距离。他看着柳瑜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神平静得近乎冷酷:“柳瑜,人若太过贪心,终将样样落空。你既不想放弃你选择的君,不愿背叛家族,又不想站到文臣的对立面,那么选了这条路,就莫要回头。更不该奢望他如今一无所有,争无可争了,便能成全你那份同样不愿割舍的情意。这怎么可能?”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柳瑜强撑的倔强神色,直指核心:“从你选择立场那一刻起,你与他便注定只能是敌人。日后各凭本事,那些既想保全自己又想占有情义的……恶心人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恶心人三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柳瑜心口。 他浑身剧震,一股比当初在御牢里面对装疯卖傻的李重霄时更尖锐、更彻底的痛楚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失却了平日的体面,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尖利:“你以什么立场对我说这种话!”喊出口才惊觉身处东宫,慌忙又死死压下,扭曲成咬牙切齿的低语,“你不过是他找来逃避现实的挡箭牌!一个居心叵测,利用他向太子投诚的投机之徒!我至少是真心想护他性命!我真心爱他!你呢?!你算什么!” 模糊的前尘记忆,在这一刻被这相似的质问骤然擦亮。柳栖梧仿佛又看到了前世在生命尽头的时候,那个同样歇斯底里的柳瑜。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如今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还真心爱你! 柳栖梧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哦,你方才问,李重霄还说过什么?他说,其实他希望你不要再愧疚挂怀。” 他看着柳瑜徒然亮起,充满不可置信希冀的眼睛,缓缓吐出后半句,字字诛心:“他现在过得很好,亲友康健,心有牵绊……本就没有那么多情天恨海。以后大家各行其是,若不幸在何处狭路相逢,望君莫要再老盯着‘他’。他……和我,都觉得膈应得很。” 言毕,柳栖梧不再看身后瞬间僵立的身影,转身大步离去。 柳瑜失魂落魄的呼唤被风吹散在身后,他一步未停。 暮色沉沉,他只想快些回府,那里有温热的饭菜,还有那个总能搅乱他心湖的人等着。 等回到瑾王府,柳栖梧先换下官袍,他难得挑了一身玄青箭袖袍,手腕绑紧,更显身姿挺拔利落。 他步入内室,便见李重霄正支着下巴坐在八仙桌后,桌上菜肴热气腾腾,而最显眼的,却是桌边两坛泥封半开,散发着浓郁醇香的老酒,以及两个与桌上其他精美食器格格不入,粗犷的大海碗。 “王爷今日怎有如此雅兴?”柳栖梧在他对面撩袍落座,目光扫过那两坛酒,眉梢微挑。 李重霄立刻堆起一脸灿烂笑容,拍了拍酒坛:“心情好!正好从地窖深处翻出这两坛陈年佳酿,想请驸马小酌一番,驸马爷……不会不给面子吧?”他刻意咬重了小酌二字,眼神却瞟着那两只深不见底的海碗,自己都觉得这词用得有点心虚。 劝酒?他业务不熟。但眼前这人,虽表面上一本正经,耍起无赖来段位可比他高多了。李重霄心里直打鼓,不知柳栖梧会不会接招。 谁知柳栖梧竟十分痛快,颔首道:“难得殿下有兴致,自然相陪。”伸手便拍开一坛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琥珀色的酒液倾注,眼看就要满溢那粗瓷海碗。 “哎等等!”李重霄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端起的酒碗夺下,放到桌角,“急什么!空腹喝酒伤胃,先吃饭!”他只想灌醉这狐狸套点真话,可没想把他胃折腾出毛病。 柳栖梧看着他紧张兮兮的模样,眼尾微弯,一丝真切的笑意掠过眼底:“好吧,都听殿下的。”从善如流地接过李重霄推过来的米饭。 两人如常的边吃边聊。 “听说今儿有不开眼的御史在朝会上参我,被你怼得差点背过气去?”李重霄夹了一筷子笋丝,状似随意地问。 “殿下消息灵通,”柳栖梧夹了块软烂的蹄筋放到他碗里,“言过其实了,朝堂论辩,寻常事尔。” “父皇那边找你问话了吧?怎么着,你那柳家不外传的七损决,解释清楚了?”李重霄嚼着蹄筋,锲而不舍地试探。 柳栖梧面不改色,又给他添了碗汤:“解释清楚了。陛下未曾想臣还有这份能为,甚为惊喜,赞臣文武兼济,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李重霄:“……” 他差点被汤呛着。 好家伙,现在连装都懒得装了?鬼话张嘴就来!以前那个说话一板一眼,清冷自持的柳侍郎呢?被谁带坏了这是! 被青出于蓝的李重霄深感郁闷,看两人碗底渐空,立刻把酒碗重新推回柳栖梧面前,豪气干云:“来,驸马,喝酒!今日你我君臣……呃,夫妻同心,不醉不归!” 柳栖梧含笑端起碗与他轻轻一碰:“纵酒伤身,还是小酌怡情为妙,殿下。” “小酌就小酌,驸马先请!” “好。” 劝酒词匮乏,全靠直来直往。好在柳栖悟照单全收,酒到碗干。你来我往间,两坛老酒竟已下去一坛半。 李重霄打发陈大买酒时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上辈子酒量就不差,原主这具千锤百炼的武将身体更是海量。柳栖悟?一个早年病弱,滴酒不沾的文臣,就算内里换了瓤子,短短时日还能把酒量也变异了不成? 他自信满满,笃定能将对方放倒。 “来……再、再来一碗……再……”李重霄脸颊酡红,像染了上好的胭脂,衬得那双迷蒙的桃花眼愈发潋滟,鼻尖也沁出细汗,只是说话已带了明显的大舌头,身子也控制不住地往一边歪斜,显然醉得不轻。 “王爷,你醉了。”柳栖梧伸手稳稳扶住他欲倒的身子,顺势将他手中摇摇欲坠的酒碗拿开放远。 他自己脸上虽也浮着淡淡红晕,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拒绝了陈大上前帮忙的意图,手臂穿过李重霄腋下,半扶半抱地将人架起,脚步沉稳地送回寝殿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上。 李重霄一沾床便哼哼唧唧地喊头痛难受。 柳栖梧吩咐人去熬醒酒汤,自己拧了条热手巾过来,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额角和颈间的薄汗。指尖不经意拂过他散乱的鬓发,将几缕黏在颊边的发丝仔细拢开。见他衣襟紧束似喘不过气,又伸手替他解开领口两粒盘扣。 看李重霄皱着眉,难受地蜷起身子的模样,柳栖梧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低叹一声:“何必如此……有些事,你不知道反而更好。我自会处理干净。”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李重霄却似有所感,迷迷糊糊地翻过身,脑袋顺势枕在了柳栖梧腿上,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你……你不是柳栖悟……好好的病美人……突然能手撕壮汉就算了……哪、哪来这么好的酒量……”温热的呼吸隔着薄薄衣料熨帖在腿上。 柳栖梧拿着手巾的手悬在半空,垂眸看着腿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无奈地替他拨开额前汗湿的碎发,低声哄道:“嗯,王爷真聪明。” 枕着他腿的人却嘟囔出更惊人的话语:“……嘿嘿……因为……我也不是李重霄啊……” 但这次柳栖悟给他擦脸的手反倒一丝不乱,语气也甚是平常:“我早就知道。” “……有多早?我演技这么烂吗?” 柳栖梧擦拭的动作倏然顿住,这话听起来未免太过清醒。 他心下一凛,猛地低头看去,正撞进一双同样清明的眼眸里。躺在他腿上那人瞪圆了眼睛,那里面哪还有半分迷蒙醉态?只有一片狡黠的、得意的、清醒无比的笑意! 李重霄枕在他腿上,唇角勾起,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嘿嘿……苦肉计升级版,没想到吧?” 就说他酒量很好了,谁让柳栖悟轻敌。 原计划是今天保五争七,现实就是发完马上要出门加班了[捂脸笑哭],对不己宝宝们,我争取继续日更……爆字数可能就有点,困难[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第29章 第 29 章 寝殿内烛火轻摇,将拔步床内笼在一片暖黄光晕里。 李重霄心满意足地枕在柳栖悟腿上,唇角噙着一丝得逞的笑,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位惯常高深莫测的主儿此刻难得的僵硬与无措。那向来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全是被看破的微澜,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主人强压的心绪起伏。 可惜这奇景没能持续多久。柳栖悟轻轻吁出一口气,周身紧绷的气息如同冰雪消融般悄然散去。 他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落在李重霄背上,安抚般轻轻拍了拍:“起来一下,我去净手。” 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错觉。 摊牌在即,确实该正襟危坐。 李重霄依言慢吞吞坐起身,顺手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和散落鬓角的发丝。目光追随着柳栖悟走向铜盆的背影,心里那点因成功施展苦肉计升级版而升腾的小得意渐渐沉淀下去,思绪翻涌。 关于“柳栖悟”内里那个灵魂的真实身份,线索早已如珠串般在他心底串联成形。 一个曾经武功卓绝,对狄家乃至所有武将旧部都如数家珍,并且心怀善念的人。一个智计深沉,演技能骗过皇帝太子的存在,他还应该是原本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时间的人…… 除了被他鸠占鹊巢的正主,还能是谁? 这件事唯一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对方对自己这窃居者的态度转变。从最初的冰冷戒备、步步试探,到如今……竟隐隐生出一种让他心头发烫的,近乎纵容的迁就。 “醒酒汤来了,喝了吧,省得明早头疼。”柳栖悟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回。他已洗净手巾,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回到床边坐下。 李重霄接过碗,温热的汤药气息氤氲而上。他沉默地喝了大半碗,又将碗推回给柳栖悟:“你也喝点。” 柳栖悟没说什么,接过碗,仰头将剩下的小半碗醒酒汤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碗搁在旁边的矮几上。 两人重新在床沿坐定,一时无言。殿内只剩下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酝酿好的话仿佛卡在了喉咙口,李重霄懊恼地发现自己刚才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却没想好最重要的问题,到底要如何开启这至关重要的一次谈话。 “真的可以说吗?” 反倒是柳栖悟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 “嗯?”李重霄抬眼看他,撞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柳栖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指尖轻轻触碰上李重霄的脸颊。 那微凉的指腹,带着薄茧,先是极其轻柔地描摹过他微蹙的眉峰,仿佛要抚平所有烦忧。指尖流连过下意识紧闭的眼睑,感受着其下微微颤动的睫羽。再缓缓滑下,沿着挺直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因酒意和紧张而显得格外柔软的唇畔。 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眼神更是一寸寸地追随着指尖的轨迹,专注得如同在镌刻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害怕下一瞬眼前之人便会如朝露般消散。 那目光里沉淀了太多东西,有深入骨髓的眷恋,也有小心翼翼的求证,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重霄甚至错觉他会俯身吻下来,但他没有。他只是这样看着,抚摸着,目光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 柳栖悟眼中那份过于沉重的情绪,让李重霄心头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的难过。“为什么不能说?”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在害怕什么?” 他想不通,眼前这个人,明明行事果决狠厉,仿佛世间万物皆可算计利用,究竟是什么,竟能让他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恐惧? 柳栖悟的指尖顿在李重霄的唇角,低声道:“那些志怪杂记里,山精鬼魅,谪仙异人,一旦到了要坦白自身来历根脚的时候,往往便是他们不得不离开尘世,回归本位的时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 李重霄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涩,他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缓和气氛:“怎么,你害怕我是吸人精气的妖怪啊?” “我怕你是我的一场美梦。”柳栖悟的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李重霄心上,“一场醒来后,便再也抓不住的美梦。” 李重霄蓦地睁大了眼睛。 柳栖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虚空中的过去:“上辈子,我做过最好的梦,也未曾奢望过如今的一切。我只求我和身边的人能活着,便已是天大的幸运。若能再贪心一点,便是祈求能活在真正的太平盛世里。” 他顿了顿,语气染上沉重,“可靖朝积弊至李琰这一代,早已是沉疴难起。外有狄戎虎视眈眈,铁勒诸部亦非善类,如悬顶之剑,随时可能斩落。朝中还重文抑武,以致军备废弛,将才凋零。但他们只顾着党争倾轧,贪墨横行,国库空虚,民力疲敝。整个江山如同架在朽木枯枝上的危楼,摇摇欲坠。”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冰冷的嘲意,“我知道李琰怕我,视我为眼中钉。但我那时所求,不过是再给我多一点时间……一点就好。让我有机会,把北边那头饿狼和西边那只窥伺的鹫鹰死死按住,替舅舅他们寻一条安稳的退路。待到那时……我可以断了双腿,或废去一臂,只要能换他安心,换这江山少些动荡,我也认了……” “胡说!”李重霄心头猛地一揪,被柳栖悟言语中那全然不将自己当回事的决绝刺伤了。他一把抓住柳栖悟停在他唇边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安什么心?他那种人,也配你拿命去换安心?你上辈子就该早点杀了他!一了百了,哪来后面那么多糟心事!” 柳栖悟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聚焦在李重霄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他看着李重霄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惜与愤怒,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唇边缓缓绽开一个释然又带着点苦涩的笑意:“果然……你知道我的上辈子。” 李重霄心头一震,一时语塞。 柳栖悟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接着道:“你也猜到了我是谁,对吗?起初,我真是好奇极了,究竟是谁如此倒霉,赶在这个节骨眼成了李重霄。更好奇,他为何会知晓所有前尘过往?他用我想都未曾想过的离奇手段,竟真的保全了所有人…… “镇国公府安然无恙,陈大他们有了归宿,甚至连那些本该在清洗中凋零的将领,也都有了新的出路。眼前的一切,充满了我不敢奢望的生机。”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一点恍惚,“他……你,比我上辈子能想象出的,最好的结局还要好。还有这瑾王府,每日寻常的一粥一饭,与你对坐闲谈的每一刻……是我前世里连做梦都勾勒不出的。我这样一条烂透了,早该埋在黄土里的命,凭什么能拥有这么好的东西?” 那话语里的自厌与卑微,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李重霄心上,激得他眼眶发热。什么理智盘算,什么试探防备,瞬间都被这股汹涌的心疼冲垮。他再忍不住,猛地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不会说话就闭嘴!” 李重霄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谁准你说自己命烂?!我来了!既然老天爷让我占了你这个窝,我就一定会给你一个十全十美的好结局!说到做到!” 柳栖悟的身体在李重霄抱住他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解冻,猛地放松下来。他同样用力地回抱住李重霄,手臂紧紧环住对方劲瘦的腰背,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 两颗心脏隔着薄薄的衣料,在紧贴的胸膛间剧烈地鼓动着,急促的呼吸交织缠绕,传递着彼此同样滚烫的体温和撕开那层纸的震颤。 所有的隔阂、试探、恐惧,都在这一刻被这紧密无间的相拥狠狠碾碎。 当初对着制片人拍胸脯保证“我就真送个他十全十美的好结局”的口嗨,竟在此刻一语成谶。 李重霄心头五味杂陈,又酸又涩,更多的却是被怀中人这番蘸了蜜糖又裹着玻璃渣的话语搅起的惊涛骇浪。 甜蜜得令人晕眩,却又心疼得揪成一团。这平日惜字如金,高深莫测的家伙,怎么一开口就能精准地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还捅得人又痛又舍不得撒手? 激荡的心绪混杂着未散的酒意,激得李重霄眼角泛红。他抱着柳栖悟,感受着对方同样用力收紧的手臂,声音闷闷地低唤了一声:“李重霄……” 颈窝处传来细微的震动,柳栖悟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还是叫我柳栖悟吧。如今这世间,你才是李重霄。” “嗯,”李重霄被那温热的呼吸弄得颈侧发痒,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其实……我本来的名字,也叫李重霄。” 他顿了顿,决定坦诚一切,“我来自……后世。一个距离此刻,约莫七八百年后的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已非他记忆中冰冷的纸页,而是真实流淌的江河,那么他这来自未来,曾以文字见证过它兴衰沉浮的过客,何尝不是一位读史之人? 此事之匪夷所思,远超常理。然而柳栖悟只是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骇,只是低声问:“七八百年后的世界,是不是很好?” 所以才能养出你这样特别的人,这样好的心性。 “很好的,”李重霄的声音染上回忆的暖色,“虽然人们仍需劳作,世界之外也仍有纷争,但有无数的奇思妙想化为器物,让日子过得比现在便利千百倍。所有人都在为长久的和平努力。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与谁共度一生,或独自一人,自在逍遥。” 他感受到环抱自己的手臂又紧了一分,心有灵犀般问道,“你是想问,我在那个世界如何?” “嗯。” 颈边传来一声轻应。 李重霄笑了笑,坦率道:“我啊,是个死宅。就是……不太爱出门,喜欢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看书,听听戏,写写故事。好友总说我书读得太多,对家和伴侣的想象过于理想化,才总觉得一个人待着更自在些。” “那你……是在史书上读到我的?”柳栖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李重霄坦然承认,“我算是个……写戏本子的。就像我让人给红玉川编的话本一样。那时要写一个关于你的故事,我便去翻阅了许多记载你生平的古籍。”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泛黄书页上冰冷的文字,声音不由得低沉下去,“少年从军,意气风发,然后含冤入狱受尽折辱,又流放边关……直至外寇铁蹄踏破山河,生灵涂炭,你拖着伤病之躯,重新披甲挂帅,力挽狂澜于既倒。最终……在万众瞩目的庆功宴上,于御座之前,亲手刃了那罪魁祸首。而后被故人救出,自此……不知所踪。”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浸透了血泪。 柳栖悟静静地听着,等李重霄说完最后一个字,沉默了许久。 殿内只余烛火摇曳的光影。良久,他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低低开口,声音里竟有几分意外:“我本以为……史笔如刀,我弑君杀父,留于后世的,应该是乱臣贼子一流的评语。” “怎么会!”李重霄立刻反驳,语气斩钉截铁,“那些被你从异族铁蹄下解救出来的百姓,世代铭记你的恩德!更有那不畏强权秉笔直书的史官,他们甘冒奇险,也要将你的事迹、你的功勋、你的冤屈,原原本本地写进青史,传之后世!” 他相信,若这方天地有灵,若它沿着命轨继续前行,那么属于李重霄的历史,必会如此书写! 就如同他所钟爱的某部史书所言—— *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处引用自《明朝那些事儿》,作者当年明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第30章 第 30 章 夜渐深沉,寝殿内最后一截蜡烛无声燃尽,只余清冷的月辉透过茜纱窗棂,如水银般流淌进来,勾勒出柳栖悟侧坐于床沿的身影轮廓。 他半边身子浸在银光里,半边隐于暗影,静默得像一尊玉雕。 李重霄仰面躺着,酒意与方才剖白心迹的激越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近乎慵懒的松弛感,仿佛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浸在温热的泉流中,暖洋洋的,催得人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含混地问:“你……” 你今晚睡哪儿?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没吐出来。这话问出来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 严格来说,他们算是……嗯,互表心意了。但更进一步? 李重霄那点来自上辈子母胎单身的理论储备瞬间告急。 这不得看气氛吗?现在这气氛,烛火也熄了,人也困了,好像没到那一步。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柳栖悟被月光晕染的侧脸上。 清辉如薄纱,柔和了他白日里过于锋锐的轮廓,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直,淡色的唇在月色下泛着润泽的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与美好笼罩着他,看得李重霄心头莫名一撞,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其实气氛也不是不能培养!他们可是名正言顺拜过堂的合法夫妻! 柳栖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在想什么?” 李重霄满脑子不合时宜的废料正转得飞快,被这温凉的触感一碰,竟恍恍惚惚把心底盘旋的念头秃噜了出来:“你这个衣服看着好紧,要不脱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抚在他脸上的手指明显一顿。 紧接着,柳栖悟的气息骤然靠近,他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探寻,几乎是贴着李重霄的耳廓响起:“嗯?” 那声音钻进耳朵,带着温热的气流,李重霄后颈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仿佛被大型猛兽盯住的危险感让他猛地清醒过来,心里警铃大作:要死要死要死! “呵……呵呵……”他干笑两声,动作利落地一个翻身,面朝床里,只留给柳栖悟一个怂怂的后脑勺,“我是说……脱了去沐浴一下,早点睡,早点睡……” 他紧紧闭着眼,只听见身后传来两声极轻的低笑,那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耳畔,带着点揶揄:“那王爷好生安歇。” 脚步声轻响,门扉开合,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李重霄这才敢翻回身,望着地板上那一段流淌的月光,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越咧越大。 嘿嘿。 这叫什么? 标准答案:先婚后爱! 上辈子改剧本时写腻了的热门题材,没成想自己倒亲自体验上了。 这份好心情如同春日枝头的新芽,勃勃生机地一直蔓延到了次日清晨。 李重霄难得没有赖床,睁眼便是一个利落的鲤鱼打挺。 他盘算着送新鲜出炉的男朋友去上班,也算开启甜蜜新生活。谁知匆匆换好衣裳奔到前厅,却被告知:“王爷,驸马爷一个时辰前便已出门了。” 一个时辰前? 李重霄在心里默默换算——凌晨四点多! 往日他睡到日上三竿,只知柳栖悟归家的时辰,再结合眼下这出门的点儿……好家伙,这是天不亮就走,披星戴月才回! 昨晚他们还推心置腹聊到后半夜,这岂不是熬了个大夜又顶着寒风去点卯? 李重霄眉头拧了起来,略一思忖,便转身吩咐厨房:“备些养胃暖身的甜羹,要温润滋补,熬得稠软些。” 说完不放心,又把要求细化了一下:“梨子去核掏空,中心填上冰糖,隔水蒸透,再取上好的粳米小火慢熬成糜,临出锅前调入少许牛乳或杏仁露,撒几粒枸杞点缀。” “做好了找人趁着热乎给驸马送去,”他转头交代陈大,“顺便问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是。” 陈大领命而去,待他办妥回来复命,见李重霄已在书房铺开了宣纸,正凝神研墨。 这段时日王爷雷打不动,晨起练字一个时辰,早已成了习惯。陈大看不懂笔锋墨韵,只觉得王爷的字怎么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精神气儿,比戏文里的状元郎写得还好看。 他照例侍立一旁发呆,可今日瞅着王爷的脸,忍了又忍,到底没憋住:“王爷,昨夜……快活得很呐?” 他挤眉弄眼。 “快活倒是……”李重霄顺口接了一半,猛地反应过来,抬起头没好气地瞪他:“陈大!本王发现你是越发没规矩了!什么浑话都敢往外蹦?” 陈大立刻缩了缩脖子作忏悔状,可嘴皮子依旧利索:“属下不敢!就是瞧着王爷您这一大早,嘴角就没落下来过,精神头足得很!” 那笑容,简直跟刚成亲的新郎官有得一拼!可这也不对啊?王爷和驸马不是洞房那夜就……? 李重霄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嘴角。 果然,是上扬的。 陈大憋着笑,好心提醒:“王爷,您手上……沾着墨呢。” 李重霄:“……” 他低头一看,果然几根手指染了墨渍,刚才那一抹,怕是…… 他黑着脸快步走到铜盆边撩水洗脸。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李重霄对着水中的倒影,深刻反思。 母单的副作用太可怕了,竟不知道自己有当恋爱脑的潜质! 不行,绝不能沉溺于此!他还有正事要做。 李重霄重新坐回书案前,提笔蘸墨,强迫自己将心思拉回正轨。 如今与柳栖悟坦诚相见,两人目标一致,后续计划便可好好合计。 总不能一直被动挨打。李琰那老狗上辈子害“李重霄”那么惨,这辈子得早点送他上路。但皇位也绝不能让李重津坐稳,此人表面光风霁月,内里与李琰一脉相承的刻薄寡恩。“李重霄”与柳瑜又…… 对了!昨晚忘了提柳瑜! 要问吗?问什么?你对柳瑜如今是何态度?是否还存有旧情?你们上辈子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这绝非寻常情侣间盘问前任的拈酸吃醋! 柳瑜关联着后续诸多关键节点,许多事他必须问个清楚明白! 他理由充分!他理直气壮! 李重霄眉头不自觉地越拧越紧,手下笔走龙蛇,力道也失了分寸,原本清俊的字迹渐渐透出凌乱与杀气,力透纸背。 他不得不搁下笔,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唉。 当“李重霄”还只是书页上一个令他惋惜欣赏,试图在改编中为其争取一个英雄应有结局的角色时,他能冷静地分析其行为逻辑,判断其对柳瑜的感情早已在背叛与亲友的血泪中消磨殆尽,并为此与制片人据理力争。 可如今,“李重霄”变成了活生生的柳栖悟,是昨夜与他相拥交心,让他怦然心动的人。再要去剖析对方与另一个人的过往情愫……这滋味,着实复杂难言。 陈大杵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家王爷的表情从春风得意,迅速转为愁云惨雾,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实在忍不住关切:“王爷?可是遇着什么烦难事了?” 李重霄烦躁地挥挥手:“你出去候着,别吵我。” 陈大委屈巴巴地退下了。 书房内重归安静。李重霄定了定神,重新铺开一张雪浪宣。 今晚必须跟柳栖悟好好谈谈正事,绝不能再被美色所惑! 他提笔,在纸端郑重写下几个名字:李琰、李重津、柳瑜、合赤温、突木卓多、狄家…… 还有谁?还有哪些被忽略的重要关节? 上辈子作为看客,有哪些细节是他难以窥知的? 故事结束后,“李重霄”拖着那副残躯,最终去了哪里?结局如何?想来……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脑海! 柳栖悟那套含糊其辞的七损诀,那本在书房离奇失踪的《逆脉汇宗》! 上辈子经脉尽断的“李重霄”,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恢复行动力,甚至能重新披甲挂帅,力挽狂澜? 他为何连片刻都不能等,甫一功成,便要在万众瞩目下立刻手刃李琰? 而他成了柳栖悟,又是如何在短短时日内,驾驭住这具本该油尽灯枯的病弱之躯,恢复那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李重霄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从昨夜延续至今的所有轻松、甜蜜、旖旎心思,如同被寒潮席卷,瞬间冻结碎裂,荡然无存! 他太迟钝了!如此明显的线索,他竟直到此刻才串联起来!这远比什么柳瑜,什么旧情重要千倍万倍! “啪!” 李重霄猛地将笔拍在砚台上,墨汁飞溅。他霍然起身,快步冲出书房,对着廊下候命的陈大问道:“给驸马送甜羹的人可回来了?驸马今日何时下值?” 陈大被他煞白的脸色和焦急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躬身回禀:“正要禀报王爷!张瘸子已回,驸马爷托他带话回来,说北边云州方向有不明部族突然南下叩关,劫掠村镇,来势汹汹!兵部急报入京,六部要紧的堂官都被留在衙门里,随时听候传召参与军情议事,拟订对策。驸马爷说,今晚恐怕还需在吏部值夜,让王爷您不必等他,自己先用晚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李重霄一直到第三天傍晚才见到柳栖悟。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隐没时,柳栖悟的身影才终于踏进瑾王府,官袍下摆沾染了些许尘土,眉眼间是连日殚精竭虑留下的倦意。 李重霄早已候在廊下,见他身影,几步迎上前,心疼压过了所有急切的疑问,只道:“可算回来了!快,厨房温着汤呢!” 他不由分说,拉着柳栖悟便往花厅去。 不多时,一盅热气腾腾的鸡汤被端了上来。澄黄油亮的汤面上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点点金黄的油星点缀其间,浓郁的鲜香随着热气氤氲散开,瞬间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柳栖悟依言坐下,执起瓷勺,轻轻搅动碗中澄澈的汤汁,暖意透过细腻的白瓷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他低头啜饮两口,那温润鲜美的滋味滑入喉中,紧绷的神经都随之舒缓了几分。他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这两日,吏部值房上下,对我可是眼红得紧。” 清吏司的值房自有其规矩。官员们按份例领受官厨供给的堂食,无非是些炊饼、齑菜、白粥之类,顶多再加一碟酱瓜,清汤寡水,聊以果腹。 这两年国库吃紧,堂食更是简省到了极致,满堂朱紫,纵有万贯家财,也不好在这公门之内公然奢靡破格,只能端着两袖清风的架子,啃着没甚滋味的份例饭食。 这两日云州军情如火,兵部急报频传,吏部要紧的堂官皆被拘在值房,一边绞尽脑汁推敲平叛人选,唇枪舌剑磨得口干舌燥,一边还得时时竖起耳朵听候前线的风吹草动,熬得人眼窝深陷,饥肠辘辘。 偏偏就在这当口,瑾王府的食盒日日准时送达! 那朱漆提盒一路穿廊过户,盖子都掩不住里头炖汤补品、精致小点的诱人香气,丝丝缕缕,霸道地钻进每一个饥困交迫的同僚鼻子里。 按制,私从府邸送食入衙,确有不合规矩之嫌。若较真起来,告到御史台参上一本“奢靡逾制、扰乱官署”,也非小题大做。 奈何送餐之人,是那位曾在宫宴之上,徒手将一枚玉佩捏成齑粉的煞星瑾王殿下!而享用之人,更是前两日刚在朝堂上把御史台两位言官气得跳脚,圣上却轻拿轻放的主儿!谁又敢为这点私心不忿,去触这两口子的霉头? 于是乎,值房内便日日上演着这般景象。 一众紫袍大员捧着粗瓷碗,食不甘味地咀嚼着寡淡的份例,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瞟向柳栖悟案头那丰盛诱人的餐食。喉头滚动,只能暗自咽着口水,聊作望梅止渴。 最令人气结的是,这位享用佳肴的柳侍郎,竟毫无同僚间见者有份的谦让自觉,连他亲爹兼顶头上司柳尚书那欲言又止,暗示性极强的目光,也权当未见,只安之若素地独享美食! 李重霄听着柳栖悟用他那惯常的清冷平直语调,将值房里那些无声的眉眼官司,强忍的腹诽描绘得活灵活现,狭促之意尽在不言中,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被口中茶水呛住。 “咳……咳咳……”他连连摆手。 柳栖悟无奈地放下汤匙,伸手在他背上轻拍顺气:“慢些。” 好容易顺过气,李重霄指着柳栖悟,眼角还带着笑出的泪花:“若让你那些同僚瞧见你这副模样,眼珠子怕是要掉一地!” 谁能想到这位看起来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柳大人,不仅饭量颇佳,竟还会在下值归家后,对着家里人绘声绘色地讲起同僚的小话? “他们见不着。”柳栖悟面色如常,又给他盛了半碗温热的鸡汤推过去。 李重霄接过碗,小口啜饮着,眉眼间依旧是掩不住的笑意。 那是自然,这些琐碎又生动的抱怨,可不就是留着跟家里人讲的么? 晚膳用罢,夜色已深,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清辉遍洒。 李重霄拉着柳栖悟的手道:“月色正好,去园子里坐坐?” 他引着柳栖悟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园镜湖旁一座临水的六角攒尖凉亭。 亭子飞檐翘角,檐下悬着几盏精巧的琉璃灯,映着粼粼波光。亭中石桌石凳光洁如玉,四周花木扶疏,暗香浮动,晚风拂过湖面,送来清凉湿润的水汽。 李重霄变戏法似的从石桌下拎出一个青玉小酒壶和两只配套的玉杯,摆在桌上:“来,月下小酌一番?” 柳栖悟瞥了一眼那玲珑酒壶,眉梢微挑:“又小酌?” “这次是真小酌!”李重霄保证道,执壶将清亮的酒液注入杯中,只浅浅铺了个底。他拿起其中一杯,递到柳栖悟面前,月光下,他的目光澄澈而认真:“我们既已坦诚相见,往后我若问你什么,你定不会再瞒我的,对吧?” 柳栖悟望着那杯酒,沉默了片刻,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斟酌着开口:“有些事……我能妥善解决……” “但若你告诉我,或许我们能一起想出更好的法子。”李重霄打断他。 他并未因对方片刻的犹豫而着恼,依旧稳稳地托着酒杯,声音放得轻缓,“其实,那日你前脚出门,后脚我便想起些要紧事,急得恨不能立刻寻到你问个清楚。偏巧云州出了乱子,这两日不得相见,我思来想去,倒把要问的话在心里盘算了几遍。” 柳栖悟不再多言,接过那杯酒,仰头饮尽。酒液入口,并非想象中的辛辣,反而带着一股绵软清甜的果香,柔和地滑过喉间,余味悠长。 “如何?”李重霄问。 “清甜甘洌,甚好。”柳栖悟点头。 “是前些日子庄子上送来的桑葚,”李重霄自己也抿了一口,解释道,“果子太多,鲜吃易坏,我便让后厨试着酿些果酒。糟蹋了两回,才得了一小坛。” 他放下酒杯,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今晚不想灌醉你,也不想装醉与你斗心眼。因为接下来要问的事,对我至关重要。”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对方深邃的眼眸,“柳栖悟,我们如今……算是在一起了,对吗?那你是想好好跟我在一起,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吗?” “当然!”柳栖悟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我愿为此付出一切!” “我不要你付出一切。”李重霄说,“跟我在一起不用这么辛苦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然后说你会解决一切。”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柳栖悟微凉的手掌,掌心相贴,传递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与温度,“我不是你的一场美梦,不会突然消失,更不需要你小心翼翼地将我供奉起来。若你真想好好与我在一起,我要的是与你并肩同行,风雨共担,而不是永远躲在你身后,被你保护着。”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月夜里格外清晰:“柳栖悟,你在瞧不起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柳栖悟,你在瞧不起谁?” 李重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目光执着,不容闪避。 柳栖悟迎着他的视线,沉默了少顷。 月光流淌在他昳丽的侧脸上,勾勒出几分沉凝。他执起青玉酒壶,酒液注入杯中,清冽的声响打破了寂静。他端起酒杯,向李重霄郑重一敬。 “重霄,”他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并非瞧你不起。正因深知此路艰难,荆棘遍布,才更觉你愿与我并肩同行,何其珍贵。这份情意我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星火,“我应你,自今而后,无论风雨晦明,前路如何,我必对你坦诚,绝不再有半分隐瞒。此诺,天地可鉴。” 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盏放回石桌时,他看到李重霄的眸子亮得惊人,映着月光,竟比天上最亮的星辰还要璀璨。 李重霄唇角扬起,也给自己斟满一杯,举杯相向:“好!驸马一言九鼎,我信你!” 悬在心头最紧要的,自然是柳栖悟的身体。 “你练的,根本不是什么七损诀,是那本在书房不翼而飞的《逆脉汇宗》,对吧?”李重霄单刀直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上辈子是不是就靠着它,才重新上了战场?最后……”最后怎么样了? 柳栖悟既已承诺知无不言,李重霄反而更难以问出口,心中那隐约的猜测沉甸甸地压着,让他喉头发涩。 柳栖悟沉吟片刻,问道:“你在史书上,看到我最终的结局,是失踪?” “嗯,”李重霄点头,语气有些微妙,“说你被柳瑜救走,从此江海寄余生,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强调道,“我是引用史书原话,可不是我瞎编。” “我和……柳瑜?”柳栖悟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诧异,甚至带着点荒谬感。 李重霄没接话,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掩饰性地抿了一口。 柳栖悟眉头紧锁:“你看的那是什么野史?” “正史。”李重霄强调。 “若正史如此书写,”柳栖悟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意,“倒不如直接指我为乱臣贼子,还更痛快些。” 李重霄:“那……你与他青梅竹马,曾经朝夕相对……”他忽然顿住,想起原著因为不幸赶上净网大和谐时代,纵有万般情天恨海,落笔皆是清水无痕,如同少了灵魂辣子的麻婆豆腐。 所以才被选中影改的来着。 他轻咳一声,“总之,你们少时曾有过情谊,总不是假的吧?我在御牢时,他还来看我,说要了结这边的事就去找你。你别想糊弄过去!” 柳栖悟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尴尬,比起被现任追问旧情的窘迫,更像是被揭穿了年少时某种不甚光彩的念头。 “上辈子我弑君,按律当斩立决。但彼时我刚夺回新川八郡,解了靖朝燃眉之急,李重津左右为难,既不能放我,又不愿担上诛杀功臣的恶名。”柳栖悟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幸而御医诊断我已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 早有的猜测被证实,李重霄心头狠狠一揪,下意识握紧了柳栖悟的手。 柳栖悟安抚地回握了一下,继续道:“李重津这才放下心来,只将我囚禁,静待我死。后来,确然是柳瑜趁守备松懈,带我逃出了皇城。但出来不过两日,我便与他分道扬镳。” 他目光投向亭外沉沉的夜色,“我去祭拜了舅舅和那些因我枉死的故旧,最后寻到一处荒山之中,早已破败废弃的野寺……独自一人,了却残生。”他顿了顿,声音极轻,“许是那庙中神佛垂怜,竟让我重活一世,还将你送到了我身边。” 他看向李重霄,眼神坦荡:“我不曾骗你。我与柳瑜,确曾有过少年同窗共读的情谊。他向我剖白心迹后,我也曾权衡过是否应允。那时我身边可信之人寥寥,而可信者,又因种种顾虑不敢深交。若与柳瑜结为伴侣,娶他为男妻,或可算是一种表态,一种……利益交换。” 他自嘲般轻轻叹了口气,“本不想让你知晓这些陈年旧念。遇见你之后,再回想当初这般念头,只觉卑鄙可耻,玷污了伴侣二字的分量。” 遇见你,才知枕边人可以是心之所系,情之所钟,是风雨同舟的倚仗,无需猜忌的港湾。 上辈子,他只求枕边人袖中莫藏利刃,已是奢望。 柳栖悟如此郑重其事地解释这一番,倒让李重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咳,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是要审你什么,就是想知道……”他话锋猛地一转,目光如炬,“你是不是在跟我转移话题?!重点根本不是柳瑜!是你上辈子就练了《逆脉汇宗》,这次是不是也一样?!”他身体微微前倾,如临大敌般紧盯着柳栖悟。 然后,他看到柳栖悟缓缓地点了头。 李重霄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握在柳栖悟掌中的手变得冰凉一片,连带着脸色也“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比那日在大朝会上初见时还要惨白惶然。 柳栖悟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将浑身僵硬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别怕,”手掌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拍安抚,“前世我经脉尽断,根基已毁,强行修炼《逆脉汇宗》无异于饮鸩止渴,代价自然惨重。但今生不同!” 他语气笃定,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这副身体虽自幼孱弱,但筋骨并未受过重创,无需行那搏命换功的险路。我拿走那册子,是怕你好奇尝试,此功邪门,对不知深浅者极为凶险。取走后,我已将其焚毁。” 感受到怀中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动,柳栖悟才继续解释:“我前世修习过此功,早已将其法门缺陷了然于胸。逆脉之法,其弊在于强求速成,如沸鼎煎油,看似烈火烹油,实则焚尽根本。我取其重塑筋络,激发潜能的精义,结合前世所学,如同引水归渠。将这身病骨重新梳理,将前世的功夫一点点化入其中,绝非以寿元为柴薪。你尽可放心,绝不会影响寿数!” 李重霄靠在他怀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但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他无意识地在柳栖悟身上摸索着,像是在确认什么,声音闷闷的:“真的吗?” “我说过,”柳栖悟收紧了手臂,“从此对你,绝无隐瞒。” 可原著里柳栖悟本就寿数不长,这实在算不上多令人安心的承诺。 李重霄关心则乱,手上动作便没了章法,一会儿摸摸肩背,一会儿捏捏手臂。这一捏,却让他意外地发现,裹在宽大官服下看似清瘦文弱的柳驸马,手臂的肌肉竟紧实而富有弹性! 李重霄狐疑地抬起头,盯着柳栖悟那张精致得近乎脆弱的脸,又捏了捏他的上臂——硬邦邦的,充满力量感。 再往下,隔着衣物似乎也能感受到腰腹间壁垒分明的轮廓…… 柳栖悟一把按住李重霄那只在自己腰腹间作乱的手,素来从容淡定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窘迫:“殿下,这是作甚?” “……检查一下你的身体状况。”李重霄理直气壮,只是耳根有些发烫。真不是他色令智昏,主要是这张美人脸配上这身硬邦邦的肉,反差着实有点大。 他忍不住又捏了捏柳栖悟线条流畅的小臂,好奇心占了上风:“你撩开袖子给我看看?” 他倒要亲眼瞧瞧这肌肉是不是货真价实。 柳栖悟的身体瞬间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两人贴得极近,这细微的变化立刻被李重霄捕捉到了。 原本带着几分玩笑意味的要求,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李重霄眼神一凝:“怎么?不能看?” 柳栖悟眼神微闪,试图解释:“为何突然……” 话音未落,李重霄已不由分说,一把将他的左袖猛地向上捋起! 清冷的月光下,距离如此之近,柳栖悟手臂上那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伤,瞬间暴露无遗!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重霄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立刻又去撩他右臂的袖子,果然同样一片狼藉!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你果然骗我!什么心中有数!那《逆脉汇宗》就是邪门!你都练得走火入魔了!还有哪里?你说过不再瞒我的!还有哪里……”他心急如焚,伸手就去扯柳栖悟的衣襟。 柳栖悟急忙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没有!真的没有其他地方!这些……这些伤都是我故意弄的!皮肉伤而已!” “胡说八道!你好端端的自己打自己干嘛?!”李重霄根本不信。 “是真的!你仔细看看!”柳栖悟将手臂凑近些。 借着月光,李重霄凝神细看。那些深色的指印,边缘模糊的擦伤和撞击留下的肿胀痕迹,狰狞地盘踞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确实是外力击打造成的新伤。 “你……”李重霄抬起头,正要质问。 “嘘!”柳栖悟迅速放下袖子,同时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李重霄满腔的怒火和疑问被强行堵在喉咙里,憋得他胸口发闷。循着柳栖悟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陈大和孙尚宫正朝凉亭这边走来。 陈大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爷,驸马爷,时辰不早了,更深露重,您二位是不是该回房安歇了?” 他语气里透着十二分的无辜,他也不想当这煞风景的人啊! 远远瞧见王爷和驸马搂在一块儿气氛正好,他陈大何等知情识趣,立马带着兄弟们又退远了些。哪想到一转眼,王爷竟开始拉扯着要脱驸马爷的衣服了! 这……虽然野了点,但在自家府里,他们也管不着?还不是这宫里来的老嬷嬷死脑筋,非说什么不成体统,硬要上前提醒,他才不得不跟来打圆场。 王爷您也真是,回房不就几步路的事么? 李重霄此刻哪有心思解读陈大丰富的内心戏和孙嬷嬷那张刻板的老脸。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刀,手指重重地点在柳栖悟胸口:“走!回房!” 回房他非得扒了这身官服好好看看,这人到底还瞒着他往自己身上招呼了多少伤! 说什么绝无隐瞒,呸!这家伙瞒着他的事,怕是一箩筐都装不下! 最近换了岗实在太忙了,但写文对我来说其实就像放松一样,想他们的故事会觉得蛮快乐。只要时间和身体允许还是会继续更新的,很感谢那一直陪伴我的小伙伴,有时候更新完了可能来不及看评论就去加班了,没有一一回复,但内心真的很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这篇不会很长,大概也就二十万字左右,等完结的时候给你们发红包[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 第33章 第 33 章 烛火摇曳,将室内染上一层暖融的金色。温柔的融金流淌在柳栖梧露出的肩臂与胸膛上,线条流畅的肩臂蕴藏着内敛的力度。 李重霄凝目看去,从胸膛薄而匀称的肌肉,到腰腹处紧实的肌理分明,在灯下投下浅浅的壑影,将那看似清瘦的身形下蛰伏的力量感展露无遗。 暖色的光晕柔和了他过于昳丽的五官,添了几分朦胧,仿佛一尊沉睡的玉雕忽然有了温热的生命,看得李重霄有些挪不开眼。 “殿下还要看吗?”柳栖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打破了短暂的凝滞。 这一声如同冷水滴入沸油,瞬间将李重霄从短暂的眩惑中惊醒。 嚯!这方才被摸两下就耳根泛红的古人,竟敢反客为主耍起流氓来了? 他眉梢一挑,面上立刻端出一副谁怕谁的镇定,下巴微扬,目光坦然甚至带着点挑衅地迎上去:“好啊,机会难得。驸马既已脱了一半,不如索性都脱了,本王也好仔细检视一番,看看那邪门功法练出的根基,是否当真金玉其外?” 果然,柳栖梧瞬间僵住。方才那点游刃有余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倏地飘开,长睫垂下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赧然,十分利索的将褪下的衣物胡乱拢回身上,只低声道:“真的没有伤了。” 李重霄心底无声地哼了一声,扳回一城的得意感油然而生。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沿,语气不容置疑:“过来。” 柳栖梧依言坐下,姿态已恢复了平素的沉静,只是耳根那抹未褪尽的薄红出卖了他。 李重霄拉过他方才遮掩伤痕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衣袖卷起。那一片刻意为之的青紫淤痕在烛光下愈发显得狰狞,边缘甚至泛着深沉的乌色,指印和勒痕的轮廓清晰可见。 李重霄的指尖虚悬着,轻轻拂过伤痕边缘冰冷的肌肤,眉头紧紧锁起,心头像被细针密密扎过,泛起一阵尖锐的疼惜。 “你对自己可真狠得下心。”他低语,声音闷闷的。 柳栖梧试图抽回手,却被李重霄更紧地握住。 “看着吓人罢了,其实并未伤及筋骨。”他声音放得轻缓,带着安抚的意味,“以前……”他顿了顿,将那些血雨腥风的过往咽了回去,只是看着李重霄忧心忡忡的眼睛,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真的无碍,殿下无需介怀。” 李重霄的神情并未因此舒展,反而笼上一层更深的自责与黯然:“是我思虑不周。皇帝盯着你,太子也盯着你,偏我又总忍不住要往你身边凑,没个分寸。到头来,还是得让你用这皮肉之苦去填他们的疑心。”他叹了口气,那点方才因扳回一城而起的得意早已烟消云散。 柳栖梧正欲再宽慰几句,却见李重霄猛地抬起头,眼神灼灼,一扫颓唐,竟是一副灵光乍现的认真模样:“说到这个,还是狄家有远见!你看狄宸和周铮玉,闹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和离大戏,虽然名声是难听了点,可皇帝对他们彻底放松了警惕!两边都轻松自在,做事也方便多了!不如我们也效仿一下?” “如何效仿?”柳栖梧被他跳跃的思绪带得有些茫然。 李重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分析:“此计关键在于第三者人选。我们既无狄戎将军那般能将人妥善送走的可靠戏搭子,也不好牵连无辜女子,随便找的人更信不过……”他目光炯炯地在柳栖梧脸上逡巡,最终定格,斩钉截铁道:“我看,不如就陈大吧!” “……”柳栖梧的表情瞬间凝固,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空白。 李重霄却已沉浸在自己编排的狗血剧本里,兴致勃勃地往下续:“我与他日日在这府中相对,日久生情也算合情合理!到时候,你就跑去宫里找皇帝哭诉,说我要纳陈大为二房,你誓死不从,然后负气跑回柳家去!过几日,我再带着陈大,敲锣打鼓去柳家接你,当着众人的面劝你身为正室要大度……” 他越说越起劲,甚至模仿起劝解的语气,“你自然气愤难当,抬手就要扇我耳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大他……” “殿下!”柳栖梧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一把攥住李重霄正比划得起劲的手腕,力道之大,带着一丝罕有的急切慌乱,“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觉得台词不好我们也可以商量着改一改。” 柳栖悟深吸一口气,看着李重霄眼中越来越藏不住的笑意亮光,终于明白自己又被这人戏耍了。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认输般的纵容和认真:“是我的错。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背着殿下擅作主张,凡事必与殿下商议。我,”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定会珍重自身,不再轻易受伤。如果做不到……就让陈大扇我耳光。” 果然,话音刚落,李重霄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整个人笑倒在柳栖悟怀里。 “哈哈哈哈哈……干嘛?你不觉得这法子绝妙吗?安全无痛,无人伤亡!” 柳栖梧感受着怀中传来的震动和温热,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下来,无奈地揽住他,低声道:“陈大会跪下来求你,不如直接砍了他剩下的那条胳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重霄笑得更大声,几乎喘不过气,方才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 他笑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蹭得对方本就松散的衣襟更开了一些,温热的脸颊隔着薄薄的里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腹肌紧实的线条和体温。 这触感让他慢慢平静下来,声音也放得轻缓:“说真的,栖梧。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彻底放心?难道真要装一辈子貌合神离?还是互相捅上几刀才算数?”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地望着柳栖梧,“狄家那是为了从风口浪尖脱离,不得不兵行险着。可若真让狄宸一辈子见不着周铮玉母子,他怕宁愿皇帝直接砍了他脑袋吧?” “嗯,”柳栖梧抬手,指尖轻柔地将李重霄蹭乱的发丝理顺,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表哥对表嫂情深意重,那场戏,实是情非得已的断尾求生。” “我知道。”李重霄轻声应道。原著里那对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爱侣形象在他脑海中闪过,更衬得眼前这虚假的不和计策如同儿戏。 他坐直身体,眼中闪烁着一种柳栖梧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所以啊,我觉得不能总想着怎么让他们放心。被动的防守,永远破不了局。 “我们要掌握主动权。他们不是不放心吗?那就搞点让他们更不放心的事出来!他们就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所以每日猜忌这个,陷害那个。若真像上辈子那样被突木桌多打到兵临城下,李琰不还得绑了李重津求你出山?” 柳栖梧叹道:“但那样的代价太过惨痛。” “嗯,”李重霄点了下头,神色认真,“我知道。你绝不会希望以新川八郡再受战火荼毒为代价拿回兵权。如今突木桌多羽翼未丰,但草原那边我们鞭长莫及。与其整日忧心忡忡,既要防外狼又要防家里的蠢货,不如我们先做个局,把这群只会窝里横的猪队友收拾干净了,再一致对外!” 柳栖梧被他这生动又粗鄙的俚语逗得失笑,随即正色道:“愿闻其详。你打算怎么做这个局?” 李重霄道:“比起外族,如果民间突然出现一个比李琰更名正言顺,更得民心的人呢?此人痛斥他李琰这些年来穷奢极欲、劳民伤财、昏聩无能,然后……振臂一呼!” 他猛地一挥手,“你说,李琰那位置,还能坐得稳当吗?他还有心思来猜忌你我,琢磨他那点龌龊权术吗?怕是寝食难安,自顾不暇了!” 柳栖梧蹙眉思索,“比他更正统谈何容易?他毕竟是先帝钦定的……” 话未说完,他脑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想起一个尘封已久,直到半年前才被李重霄在太极殿提到的名字。 “你是说……明昌圣武皇帝?可他没有血脉留存。”否则也轮不到李琰这一支继位。 李重霄笑了笑,“他可以有。” 对不住了老祖宗,为了靖朝的未来,不得不抹黑一下你的痴情传说。 明昌宗的信息详见第四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 33 章 第34章 第 34 章 初冬的寒意已悄然笼罩京城,檐角挂着细碎的冰凌。 铁勒部大部队的车马在耽搁近一月后,终于抵达了驿馆。消息传来,宫中旋即传出旨意:为彰两国之谊,圣上将于三日后在麟德殿再设大宴款待铁勒使团,并特设女席,邀宗室女眷及适龄公主出席。 消息传到李重霄耳中时,他正倚在暖阁窗边,指尖捻着一片枯黄的竹叶。 听完陈大的禀报,他手指碾了碾,将那枯叶的零碎撒到窗外。 麟德殿设宴?女席?大公主三公主作陪? 李琰这老狐狸,兜兜转转,终究还是绕不开这和亲的老路。只是不知这次,那位铁勒王子会不会再拉柳瑜出来挡箭? 同一时刻,京中最负盛名的“松鹤楼”雅间内,暖意融融。 柳瑜与合赤温对坐小酌。案几上精致的靖朝菜肴已动了大半,两人之间的气氛,经过大半个月的频繁接触,已颇为熟稔融洽。 合赤温谈笑风生,言语间带着草原男儿的豪爽与恰到好处的恭维。柳瑜面上带着惯常的温雅笑意,偶尔说起些旧事。 “说起来,当年在弘文馆为四皇子伴读时,”柳瑜抿了口酒,眼神似有些追忆,“重霄……那时便已显出不凡。功课骑射,样样拔尖,教他的武师傅没多久,就打不过他了。” 合赤温朗声一笑,琥珀色的眼眸闪着光:“能想象!那日在鸿运楼匆匆一晤,贵表兄柳栖梧大人的身手,可是叫小王开了眼界!快如鬼魅,力若千钧。听闻他从前体弱?能在如此短时日内脱胎换骨,四殿下这指点之功,真可谓点石成金,高山仰止!只可惜……”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惋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如今却囿于后宅方寸之地,明珠蒙尘。若换作是我,这般日子,倒不如……”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狠劲,“自戕来得痛快!” 柳瑜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杯沿停在唇边。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声音却透着警告:“大王子慎言。殿下身份贵重,自有其福泽。此等言语,于公于私,皆非大王子所宜置喙。” 合赤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歉意,他连忙举起酒杯:“哎呀,是小王失言!自罚一杯!定是这靖朝的美酒太过醇厚,竟让我口不择言了!柳大人莫怪,莫怪!”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柳瑜脸上重新挂上浅淡的笑意,也举杯示意,算是揭过了这一茬。 然而,合赤温那句“倒不如自戕”却如同淬毒的针,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 是啊,他何尝愿意看到如今这个面目全非,陌生得让他心痛的李重霄?曾经那个渊渟岳峙,让他看一眼就止不住心悸的男人,仿佛真的随着那场荒唐的婚事一同死去了。 如果注定要失去,如果注定要变得如此陌生…… 柳瑜心头猛地一悸,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真不如让他永远定格在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 这念头甫一出现,连他自己都悚然一惊,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他掩饰性地端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试图烧掉那不该有的妄念。 “柳大人慢些,”合赤温适时出声,语气温柔得近乎暧昧,“靖朝的酒绵软,后劲却足,初尝不觉,饮急了,明日怕是要头痛欲裂的。”他目光落在柳瑜被酒意熏得微红的脸上,意有所指地轻叹,“就像你们靖朝的……许多东西一样呢。” 柳瑜只当未闻那弦外之音,放下酒杯,神色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饮酒过急所致。 “说起美酒,”他自然地转移话题,“铁勒大部队跋涉辛苦,过两日便能抵京了。陛下为表郑重,已定下麟德殿大宴,此次还特设女席,大公主、三公主殿下亦会出席,以示我靖朝待客之诚。”他语速平缓,目光却若有深意地看着合赤温。 合赤温何等精明,立刻听懂了柳瑜话中的提点与试探。 他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算计,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向往:“哦?早就听闻贵国三公主殿下英姿飒爽,骑射功夫不让须眉,颇有当年定襄公主李红玉之风!小王仰慕已久,若能在宴席之上一睹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这便是委婉地表明了意向:若有联姻之选,他更属意那位像李红玉的三公主李清宁。 柳瑜心中一定,任务完成大半。 他举起酒杯,脸上笑意真诚了几分:“王子有此心意,实乃两国之福。愿我靖国与铁勒,永结同好,共享太平。” “那是自然!”合赤温也笑着举杯,杯盏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就在他仰头饮酒的瞬间,眼底深处,那丝被完美笑容掩盖的阴鸷终于不加掩饰地浮现出来。 靖朝武将实力未损,李重霄那怪物还活着,又冒出个深不可测的柳栖梧…… 局势比他预想的棘手太多。 娶个靖朝公主回去,本非他愿,如今却是不得不行的棋子。 罢了,等那李清宁到了草原,便是他的掌中之物。 定襄公主李红玉?呵,他最厌恶的,就是那个曾让草原各部闻风丧胆的名字! 然而,就在铁勒大部队浩浩荡荡进入京城驿馆,各方紧锣密鼓筹备麟德殿大宴之际,一道来自西北边陲,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李琰的案头! 去岁初冬,西北重镇朔方城及其周边数郡遭了百年不遇的雪灾与冻害。 灾情如火,流民遍野。当时便有官员泣血上奏,恳请暂缓京郊华清苑行宫的修建,拨出钱粮赈灾。奏章却被李琰朱笔一挥,批了“危言耸听,勿扰圣听”八字驳回。 灾情愈演愈烈,流民如潮,屋舍倾颓。 雪上加霜的是,与朔方城接壤的游牧小部黑山部趁火打劫,悍然南下,将朔方城洗劫一空,更掳走了城中半数灾民充作奴隶! 消息传回京城,朝堂哗然。 有武将力主命临近的镇北军一部火速驰援,剿灭黑山部,救回百姓。却立刻遭到文臣反对:镇北军乃防御西戎之屏障,轻动不得!若其西戎骑兵趁机叩关,后果不堪设想! 从京畿调兵?彼时李重霄尚在天牢,军中人心浮动,派谁去?谁能担此重任?朝堂上吵成一锅粥,各执一词,互相攻讦。 最终,龙椅上的李琰被吵得烦不胜烦,竟拍案定论:“朔方灾情既已糜烂至此,黑山部肯将灾民收容回去安置,免其冻饿而死,岂非善举?何来劫掠一说?远亲不如近邻,此乃佳话!着令朔方残存官员重整防务,只要黑山部不再来犯,此事就此揭过!” 此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语,堪称旷古奇闻!朝中正直之士无不心寒齿冷。 朔方城及周边郡县,经此一劫,彻底十室九空,沦为鬼蜮,被朝廷默认放弃。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朔方已成历史尘埃之时,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裹挟着凛冽的朔风,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靖朝! 原来,早在数月前,一支身份不明,却军容整肃战力强悍的军队,如同神兵天降,突袭了黑山部!不仅将被掳的数千灾民悉数救出,更以雷霆之势击溃了黑山部主力,将其逐回漠北! 随后,这支军队并未离开,反而进驻已成废墟的朔方城,开仓放粮,发放寒衣药材,收拢四方流民,招募工匠民夫,以惊人的速度重建城防,开垦荒地,恢复秩序! 周边那些同样遭了灾,又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闻讯,纷纷拖家带口,如百川归海般涌向朔方。 临近州府的官员们见此情形,竟不约而同地效仿了李琰的鸵鸟做派:好啊,这些流民和不安分的刺头都去了朔方,省得在自己地盘上闹事!反正那主事之人也没竖旗造反,朝廷都没管,我等何必多事? 于是纷纷隐瞒不报,甚至暗中庆幸甩掉了包袱。 如此放任自流大半年,朔方城在废墟之上竟奇迹般地焕发了生机。 人口激增,城防坚固,田亩渐复,俨然成了西北边陲一颗迅速崛起的新星。直到近日,官员们发现治下良民竟也大批量地举家迁往朔方,这才慌了神,意识到事态失控,忙不迭地准备奏章,将责任一股脑推给流寇裹挟、刁民作乱。 然而,他们的奏章还未送出,朔方城那位一直低调神秘的主事者,却抢先一步,以震动天下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一面绣着赤色龙纹,边缘却缀有独特玄色狼头徽记的大旗,在朔方城头猎猎升起!同时,一封言辞犀利,直指当朝,署名“李昭”的《告天下万民书》,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点燃了整个靖朝的舆论! 书中自称李昭,其曾祖父,竟是开国以来功绩最为煊赫,被尊为明昌圣武皇帝的直系血脉! 书中详述了一段尘封秘辛。 明昌圣武皇帝早年曾于一次酒醉后,无意间宠幸了一位卑微宫女。宫女意外有孕,却深知圣武皇帝对元配周君后情深似海,更畏惧后宫倾轧,遂不敢声张,偷偷诞下麟儿。 不久后,周君后病逝,圣武皇帝悲痛过度,亦一病不起。眼见皇帝病危,而召宗室旁支子弟入京承嗣的诏书已发,宫女自知出身微贱,襁褓中的皇子极易沦为权臣争抢的傀儡,于万般无奈之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抱着婴儿跪在了圣武皇帝的病榻前。 弥留之际的圣武皇帝见到自己的骨血,悲喜交加。他深知此时公开此子,非但保不住他性命,更会引发朝野震荡,祸及无辜。 他强撑着一口气,召来了自己最为信任,世代效忠皇室的一支隐秘力量——“潜蛟卫”,将母子二人及证明皇子身份的贴身蟠螭玉佩,一封亲笔手书密诏交予卫首。 圣旨令潜蛟卫世代守护皇子血脉,隐姓埋名,远离朝堂。若后世继位者能励精图治,善待黎民,则此脉永世不出,只作暗卫护佑江山。 但若后世君王昏聩无道,倒行逆施,致使民不聊生,江山危殆,则其直系子孙可持玉佩与手书诏告天下,拨乱反正,重整山河,解万民于倒悬! “今有伪帝李琰!”书中笔锋如刀,直指当朝,“骄奢淫逸,宠信奸佞;苛捐杂税,盘剥万民;外辱频仍,丧权辱国;视苍生如草芥,置江山于水火!其罪罄竹难书! 李昭不才,蒙先祖庇佑,得潜蛟卫世代守护,持先祖信物诏书于此!岂能坐视太祖基业毁于奸佞之手?岂忍看天下百姓再受涂炭之苦? 今昭告天下,承明昌圣武皇帝遗志,于朔方起兵!诛无道,清君侧!凡我靖朝子民,凡念明昌圣武皇帝之德,痛伪帝李琰之暴者,无论士农工商,皆可来投!共襄义举,再造乾坤!” 书中更详列了李琰登基以来种种劣政,尤其以朔方惨案为证,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这封檄文借助潜蛟卫的隐秘渠道和无数被点燃了怒火的流民口口相传,如同燎原的烈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西北边城扩散至各大城镇,最终,化作一柄无形的利剑,狠狠刺在了李琰的御案之上! “砰——哗啦——!” 御书房内,李琰暴怒如狂兽,将龙案上所有的奏章、砚台、笔洗、珍玩摆件统统扫落在地!碎片四溅,墨汁横流。 “荒谬!荒谬绝伦!!”他双目赤红,面容扭曲,指着地上那份传抄的檄文嘶吼,“哪来的乡野狂徒,山野村夫!竟敢如此污蔑朕!什么宫女!什么私生子!什么潜蛟卫!全是无稽之谈!构陷!这是构陷!!” 他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查!给朕彻查!将这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的反贼李昭,给朕碎尸万段!诛其九族!!” 然而,无论他如何咆哮,如何否认,一个冰冷的事实已摆在眼前。 这封檄文在民间激起的巨大反响,远超任何一次天灾**的奏报。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数人都在低声议论着“朔方李昭”,追忆着“明昌盛世”的传说。 对比着当下的苛政与屈辱,真相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李昭”的出现,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李琰是如何的不得民心! 那潜藏在帝王威严之下的恐惧与虚弱,被这封来自边陲的檄文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什么铁勒王子,什么麟德大宴,什么和亲公主!在这动摇国本的朔方惊雷面前,全都变得无足轻重! 李琰的愤怒与恐惧,彻底压倒了一切。 “传旨!”李琰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带着狠厉,“召在京所有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宗室亲王,即刻入宫议事!商讨讨逆大计!还有……”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内侍,“去!把李重霄也给朕叫来!让他立刻滚进宫来!朕倒要看看,他这个曾经的靖国第一高手,如今还能不能替朕分忧!” 传旨太监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赶到李重霄府邸时,他正坐在暖炕上,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卷前朝兵书。 听完那带着惶急与命令口吻的宣召,他放下书卷,从容起身,“有劳公公。” 然后对侍立一旁的陈大吩咐道,“去,替本王多收拾两身换洗的衣裳带上。” 陈大一愣,有些不解:“殿下,只是入宫议事……” “怕是一日两日的,回不来喽。”他的声音很轻,目光越过窗棂,投向皇城的方向,那里正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阴霾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第 34 章 第35章 第 35 章 朔方惊雷的余波未平,宫城深处,专司军机参赞的枢策院正殿内,已是济济一堂,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上至太子李重津,下至久未露面的镇国公狄戎与还坐在轮椅之上的世子狄宸,在京的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宗室亲王几乎悉数到场,将偌大的殿堂站得满满当当,连呼吸都显得压抑。 御座之上,李琰面色铁青,余怒未消,仍在不住地痛骂那朔方逆贼李昭,言辞之激烈,仿佛要将那素未谋面的野种生吞活剥。 “……荒诞不经!欺世盗名!竟敢妄称圣武皇帝血脉,蛊惑民心,动摇国本!其罪当诛九族!” 阶下群臣屏息垂首,无人敢轻易接话。 一片沉寂中,光禄寺少卿贾道全觑准时机,猛地跨步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激昂:“陛下息怒!龙体为重!臣贾道全虽职在光禄,然报国之心拳拳!愿亲提一旅之师,踏平朔方,擒此逆贼献于阙下,为陛下分忧!” 自失了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的肥差,贾道全心中就憋着一股邪火。 虽未明贬,但圣眷明显冷淡了许多。往日那些孝敬照收不误,却再无提拔之意。守着光禄寺少卿这清水衙门,他如何甘心? 如今李琰对李昭恨之入骨,正是他赌一把翻身的天赐良机!赢了便是泼天功劳,输了也总比在此蹉跎至死强! 李琰瞥了他一眼,眼神淡漠,声音也听不出多少温度:“贾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然此战关乎国体,不容有失。爱卿毕竟未曾真正领兵临阵,还是算了吧。”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贾道全的满腔热忱浇了个透心凉。 贾道全心中一沉,还想再争:“陛下!臣……” 李琰却已不耐地转过目光,落在一直沉默如山的狄戎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镇国公,你乃国之柱石,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对付朔方城那跳梁小丑,想必手到擒来吧?” 狄戎闻言缓缓出列,抱拳躬身道:“陛下抬爱,老臣惶恐。非是老臣推诿,实是年事已高,筋骨朽钝,耳目昏聩,早已不复当年之勇。陛下信任,老臣本该万死不辞。然正如陛下所言,此战不容闪失。老臣战死沙场事小,若因老迈误了军机,坏了陛下的大事,那才是万死难赎其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婉拒了重任,还点明自己老朽不堪用的状态。 李琰阴沉的目光扫过狄宸那裹着厚毯的伤腿,最终,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钉在了角落那个一直垂眸敛目,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上——李重霄。 “老四,”李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也算打了半辈子仗,说说看。” 被点了名,李重霄才不慌不忙地踱步出列。 他今日穿着亲王常服,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却少了昔日的锋锐,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回父皇,”他声音清朗,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依儿臣浅见,此战其实很好打。” “哦?”李琰眉峰微挑。 李重霄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得如同在分析一盘棋局:“据报,朔方李昭所部,其核心不过是一支战力尚可的潜蛟卫,人数有限。击溃黑山部,一则黑山部本属乌合之众,实力不济,二则有被掳灾民为内应,出其不意。 “如今其收拢流民甚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多为裹挟之众,未经操练,不堪大用。更兼其根基浅薄,朔方新复,百废待兴,无论是粮草军械,还是财帛钱粮,皆捉襟见肘。而我天朝大军兵甲精良,粮秣充足,拼兵力耗钱粮,对方都绝无胜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倨傲,目光扫过狄戎父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狄老将军过谦了。此等对手,何须您老亲征?便是世子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狄宸的轮椅上,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若是脑子清醒点了,坐着这轮椅去,想必也能打赢。” “李重霄!你……”狄宸年轻气盛,被如此当众奚落,气得脸色铁青,猛地一拍轮椅扶手就要站起,然后似牵动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逆子!不得无礼!”狄戎低喝一声,抬脚毫不留情地踹了一下儿子的轮椅,狄宸马上跌了回去,痛得彻底缩成一团,不再妄动。 迎上四下投来的目光,狄戎面无表情的抬了下眼:“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 众人连忙将目光移开,心下暗忖,狄家这父子失和如果是作戏,那可是做得太真了。 李琰早不在意狄家如何了,他听了李重霄一番话,虽夹枪带棒,却也如清泉注入了连日焦躁的心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几分。 对啊,不过是个趁乱而起的小丑,根基浅薄,何惧之有? 贾道全见皇帝神色松动,心中那点不甘又冒了出来,再次跪倒,声音恳切:“陛下!四殿下既言此战不难,臣贾道全愿立军令状!恳请陛下给臣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李重霄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李琰:“父皇,此战虽不难打,但贾大人去,确不合适。” 贾道全本就因花会之事对李重霄怀恨在心,此刻见他竟阻自己立功之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刺道:“呵,莫非殿下在府中绣花绣得腻了,又想起兵符的滋味了?只是不知,瑾王殿下如今的身份,再掌兵权,是算皇家的威风,还是柳家的荣耀?” 这话恶毒,直指李重霄已嫁作人妇,再掌兵权名不正言不顺,更是暗讽柳家势大,用心险恶地给李琰上眼药。 李重霄却连眼角都未扫贾道全一下,仿佛对方只是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 他直视李琰,眼神坦荡,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父皇,儿臣方才说此战不难,是指战场搏杀。难的是,如何打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不堕朝廷威严,不遂了那李昭的心愿!” 他顿了顿,声音抬高了几分:“李昭此人,身份真假暂且不论,但确有一条搅弄风云的毒舌!他打着圣武明昌皇祖的旗号,已蛊惑了不少愚民。若我军一味强攻,即便胜了,他临死前必会大肆宣扬朝廷如何残害圣祖血脉,屠戮忠义,将污水泼到父皇您身上! “届时,他身死事小,却让父皇您平白担了恶名,惹得民心惶惶,岂非恶心至极?胜了,也胜得憋屈!” 这番话如同利箭般精准无比地射中了李琰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是啊,他怕的不是战场失利,而是失去正统之名,失去民心所向! 李琰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李重霄:“你有何计?” 李重霄从容道:“他既自称是圣武明昌皇祖后裔,那朝廷也派一位皇子去!以正统对伪裔,堂堂正正地击溃他!将他那套惑众妖言彻底戳穿!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龙血脉,谁才是沐猴而冠!当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自嘲,“这皇子人选,自然由父皇您圣心独断。至于儿臣嘛,正如贾大人所言,已然嫁入柳家,就算赢了,功劳是算皇家的,还是算柳家的?徒惹非议罢了,还是不去添乱了。”说罢,竟还微微耸了耸肩,一副浑不吝的模样。 李琰被他这前半段正经后半段混账的话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斥道:“前面还像句人话,后面又胡言乱语些什么!”虽是斥责,语气却并无多少怒意,反而透着一丝无奈。 皇帝的态度便是风向。 李重津见机不可失,当仁不让地跨步出列,声音洪亮,充满自信:“父皇!儿臣身为储君,责无旁贷!儿臣愿亲率王师,踏平朔方,生擒李昭!定要天下百姓知晓,何为皇室正统,何为跳梁小丑!请父皇恩准!” 太子一请命,其党羽自然紧随其后。二皇子李重宜立刻高声附和:“太子殿下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对付朔方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定能手到擒来,扬我天威!” 五皇子李重嘉向来低调,此刻也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就连已经退回队列的李重霄,也轻飘飘地抛出一句看似附和的话。 “太子殿下亲征,确是最佳人选。说起来,那逆贼的名字,竟还与太子殿下的表字重了一个‘昭’字呢。此战正好,让那假‘昭’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昭明’之君,承继龙脉,光耀乾坤。” 昭明,太子李重津的表字。李琰早年颇为喜爱这个表字,常以此呼唤太子,以示亲近。然而近些时日,这称呼已许久未闻。 李重津的心,因李重霄这看似恭维,实则如毒蛇吐信般的话语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御座上的父亲。 果然,李琰面上虽维持着帝王惯有的不动声色,但那双看向太子的眼睛,却深不见底,不带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猜忌。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最忌讳的,便是名与位的僭越。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死寂。 李琰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四皇子所言,亦有其理。然兹事体大,关乎国本,最终定哪位皇子挂帅,尚需朕与众卿再行合议,务求万全。” 他目光扫过几位重臣,“枢策院院使、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尔等随朕移驾后殿,详议方略。其余人等,先行退下,以免宫门落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重霄和一直沉默侍立在旁的驸马柳栖悟身上:“老四,还有驸马,你们二人也留下。今晚就暂宿在……沉璧殿吧,省得明日一早再奔波入宫。”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重臣躬身应诺。 “儿臣(臣)遵旨。”李重霄与柳栖悟亦同时行礼。 众人鱼贯退出枢策院正殿,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与喧嚣。 李重霄与柳栖悟对视一眼,随即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穿过幽深的宫廊,朝着沉璧殿行去。 宫灯在廊下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沉璧殿位置偏僻,陈设简单,倒也清净。内侍引他们到偏殿安置好,便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两人,烛火噼啪轻响。 李重霄脱下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往外面使了个眼色,做口型:有人吗? 有人在监听吗? 柳栖悟凝神感受了下,轻声道,“没有刻意安排的耳朵,我们轻声些说话,外面守夜的宫人听不到。” “哦,”李重霄憋着笑,怕一说话就忍不住扬声,便特意离得近些,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柳栖悟眼底也浮现出笑意,“非常好。” 今夜怕是有人会难以入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6章 第 36 章 朔方城,这座在废墟之上重燃生机的边陲孤城,此刻亦如风暴中心般喧嚣难眠。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焦灼得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 主位之上,坐着一个身形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他便是那震动天下的明昌圣武皇帝后裔——李昭。 只是此刻,这位龙孙毫无天潢贵胄的从容,反而愁眉紧锁,眼下乌青深重,活像个被索命的吊死鬼。 堂下围坐着几人,皆是他信得过的老兄弟和几个勉强算有头脑的谋士。 一个瘦长脸的账房先生,半边腮帮子肿得老高,说话都漏风,苦着脸汇报:“当家的,那《告天下万民书》一发,好家伙!咱这朔方城简直成了庙会!各路牛鬼蛇神都涌来了!有揣着银子想下注的商贾,有丢了官帽想另投门路的糊涂蛋,有摇着破扇子自称能安邦定国的酸秀才,还有拍着胸脯嚷嚷能一拳打死瑾王,要当大将军的江湖莽汉……” 他摊着手,一脸牙疼上火的表情,“都乱成一锅滚粥了!您这圣武皇帝嫡传龙孙的名头,可真够响亮的!要不咱挑几个人才见见?” “快别扯淡了!”络腮胡大汉烦躁地一抹脸,粗粝的手掌搓得胡子沙沙响,“老子现在睡觉都做噩梦!梦见圣武皇帝他老人家指着鼻子骂我:‘哪来的乡下泥腿子,狗胆包天敢冒充老子的血脉!’祖宗哎,我赵大奎对天发誓,真不是图这名头啊!” 他心中哀嚎,这烫手山芋还不如真刀真枪造反痛快! 是的,“李昭”的真名叫赵大奎,往前数八辈祖宗别说跟皇室沾边,连识字的都找不出两个,他本人也不过曾是瑾王李重霄麾下一名悍勇老兵。 赵大奎原是朔方人,还在军中时也就混了个小旗头领,但胜在敢打敢拼,而李重霄待手下的兵一向赏罚分明,对冒领军功的事也查得很严,赵大奎退伍后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安家费。 然后他便拢了几个无家可归的老兄弟,回朔方城开了个镖局,平日里也扶危济困,颇有善举,日子还算安稳。 直到去岁那场百年不遇的雪灾,冻土深达三尺,压垮了无数房屋,冻毙的牲畜和饿殍随处可见。他那点镖局家当,在铺天盖地的灾情面前,杯水车薪。 紧接着黑山部趁火打劫,如豺狼般洗劫了半座城,将数千面黄肌瘦的灾民像驱赶牛羊般掳走。朝廷那道“远亲不如近邻”的旨意传来时,赵大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羞愤欲绝。 走投无路之际,他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跋涉千里来到靖京。一路听闻了很多匪夷所思之事。 昔日军中战神瑾王竟嫁了人?狄家世子为了个青楼女子闹得家宅不宁? 赵大奎越走越心凉,好不容易到了靖京,辗转找到了昔日军中旧识,一个在瑾王府当差的独眼老兵。 他怀抱着近乎绝望地心情等待回信。 但出乎意料的是,瑾王爷没见他,却秘密安排了狄家那边跟他会面! 在狄府隐秘的书房里,他见到了传说中被打断腿的世子狄宸,见到了那位据说已与狄家决裂的前世子夫人周铮玉,最后,是须发皆白却威势不减的镇国公狄戎。 狄家父子给了他一支精悍的人马,周铮玉给了他支撑起一座城的金银。 狄戎老将军目光如炬,沉声道:“这些人,是我们狄家和殿下暗中留下的最后一点种子。给你,不为别的,去把朔方的百姓,活着带回来!然后,守住那里,静待时机,重整山河,莫让黎民再陷水火!” 那声“是!”,赵大奎喊得掷地有声,热泪盈眶。 那一刻,他心中发誓,只要能救回父老乡亲,他赵大奎这条命,就是瑾王和狄家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谁知道……这静待时机等来的,竟是要他冒充圣祖血脉,唱这么大一出戏!这可比造反难多了!他赵大奎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料,哪懂这些弯弯绕绕? 心力交瘁的赵大奎瘫在硬木椅子里,望着屋顶横梁,心中无声呐喊:狄老将军,四殿下!您们属意的那个讨逆将军,倒是快点来啊!再不来,我这龙孙就要被各路神仙烦得原地升天了! 同一片夜空下,靖朝深宫,沉璧殿。 重重帷幔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李重霄与柳栖悟并肩躺在床上,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在夜阑人静时低语。 “赵大奎那边,怕是撑不了太久。”李重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主将人选,得尽快定下,不然这龙孙怕是要露馅。” 柳栖悟侧过身,面朝着他,黑暗中气息温润:“放心,火候差不多了。李琰和李重津,如今都被架在火上烤着,只差最后一根柴。” 两人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交融。李重霄想起白日枢策院里太子那难看的脸色和贾道全的跳梁丑态,忍不住嗤笑一声:“一个想镀金,一个想翻身,都盯着这块肥肉,殊不知是块烧红的烙铁。”他顿了顿,模仿着李琰的语气,“兹事体大,还需合议……老头子心里不定怎么翻江倒海呢。” 柳栖悟也低低笑了,胸腔传来微微震动。 这难得的轻松时刻,因着紧密相依的姿势和黑暗的掩护,滋生出一丝隐秘的亲昵。 为了说话更轻,他们的头挨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相触。李重霄能清晰地感受到柳栖悟身上传来的,带着薄薄热意的体温,以及一种淡淡的,干净的气息。 李重霄的话语渐渐低了下去,陷入沉默。 “困了?”柳栖悟轻声问。 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李重霄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过了片刻,他才听到李重霄很轻很轻地说:“我们好像还从没在一张床上,只是这样躺着,睡过觉。” 做了这么久的假夫妻,真正心意相通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只是时局如火,容不得他们细细品味这初萌的情愫,更无暇像寻常恋人般耳鬓厮磨。 每日睁眼便是刀光剑影的棋局,闭眼仍在思虑万千。形势逼人,由不得半分懈怠。 许多未尽之言,柳栖悟心领神会。 身下这张属于皇宫的,带着疏离感的大床,此刻因层层帷幔的包裹,仿佛化作了一叶漂浮在静谧湖面的小舟。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些白日里的周旋、筹谋,身份带来的束缚,都在黑暗中悄然淡去。 柳栖悟心中柔软,伸出手臂,将李重霄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让他的头靠在自己颈窝,声音温柔:“等这些事都过去……” “打住!”李重霄猛地抬手,准确地捂住了他的嘴 “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唔?”柳栖悟被他捂个正着,只能发出一个带着疑惑的气音,温热的气息瞬间染湿了李重霄的手心。 李重霄这才松手,还假意咳了一声:“我以前写戏本子的时候就知道,但凡主角说‘等这事结束我们就如何如何’,十有**是等不到的!所以,不准说。”他语气自然,带着点蛮不讲理的亲昵,顺势将松开的手搭在柳栖悟劲瘦的腰侧,像只圈定了地盘的大猫,满足地眯了眯眼,“现在这样挺好,白日里打狗,夜里还能躺一块儿说说话。”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传来细微的震动,是柳栖悟在无声地笑。 “嘿嘿,”李重霄也跟着笑起来,搭在对方腰间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流畅紧致的肌理线条。 一种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让他忍不住用指尖绕着圈摩挲了几下。 柳栖悟的笑意瞬间凝固了,身体明显一僵。 李重霄像是没察觉,反而一本正经地发问:“说起来我一直很奇怪,你白日里不是上朝就是去吏部当值,回来还要和我吃饭散步,那逆脉汇宗再如何神奇,也总得花时间练吧?你是不是晚上不睡觉偷偷练功了?”他一边说,那只不安分的手又好奇地往下挪了挪。 柳栖悟呼吸微促,一把抓住了他那只四处点火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殿下!” “嗯哼?”李重霄理直气壮,仿佛在探讨什么正经武学问题,“驸马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看我天天在演武场累死累活,有这么省时省力的法子也不教我?” 柳栖悟深吸一口气,解释道:“练心法需配合特定的入定姿势引导内息,心神高度凝聚,过程极耗心力,绝不比挥拳轻松。你对此道了解尚浅,贸然尝试,反而更易伤及自身。” 入定的动作?不会是平板支撑把? 李重霄漫无边际的瞎猜,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着抚上了柳栖悟的脸颊,指尖感受到微微的温热,“驸马,你脸有点烫啊。” 柳栖悟无奈地偏了偏头,想避开那恼人的手指,声音更低了:“殿下,别逗我了。” “都在一起了还不能逗?”李重霄理直气壮地反问,“那多亏啊。” 他看不清柳栖悟此刻的神情,但掌下肌肤的温度确实在升高,这种无声的反应让他心头发痒,却也莫名地生出一丝忐忑。 他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开口,语气刻意放得轻松:“说起来,好像就我一天天馋驸马得很,驸马却不喜欢太亲近。” 毕竟柳栖悟现在面对的,是自己上辈子的身体。若是因此觉得别扭,没有感觉,似乎也情有可原。他理解…… “如果你真不喜欢,那我以后再也……” 一丝沮丧的情绪刚刚冒头,缩回的手却被柳栖悟更用力地攥住。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带着灼热的气息猛地覆压下来! 李重霄剩下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柳栖悟的吻带着一种生涩却异常强势的侵略感,毫无预兆地落下,像是压抑已久的情潮骤然决堤。 唇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攻城略地,呼吸被彻底攫取,李重霄猝不及防,大脑瞬间空白,只能被动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热烈,被亲得几乎喘不上气,胸腔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唔……!”李重霄本能地挣扎起来,双手不住地拍打着柳栖悟的肩膀。 柳栖悟似乎才猛然惊醒,迅速退开,急促地喘息着,黑暗中能听到他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李重霄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抱怨:“……柳栖悟!你是不是恼羞成怒想谋杀我啊!” 柳栖悟的手还揽着他,动作却有些僵硬,声音带着一丝懊恼和后怕:“……抱歉。我……我控制不好力道。我……一直怕会伤到你。” 爱欲滋生忧怖,他畏惧的,正是自己内心潜藏的,因情动而可能失控的力量。 李重霄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方才那点忐忑烟消云散。 他摸索着抚上柳栖悟的脸颊,指尖感受到对方微微的紧绷,低声道:“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我也是纸上谈兵,半斤八两。我们慢慢来嘛。”他顿了顿,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下次,我要是觉得喘不过气想退开,你别按着我,让我喘口气,我保证……还会回来的。” 他凑近了些,在黑暗中捕捉着对方眼睛的位置,“不如,我们再试一次?” 柳栖悟的呼吸微微一滞,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李重霄眼中闪烁的,带着期待和鼓励的光。 两人气息重新靠近,温热的唇即将再次触碰的瞬间—— 柳栖悟眼神陡然一厉,猛地转头朝向殿门方向,声音冷冽:“什么人?!”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由远及近,刻意放重了些的脚步声在殿外廊下响起。紧接着,一个恭敬而略显急促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殿门传来: “深夜叨扰瑾王殿下、驸马爷,万望恕罪!吏部有紧急政务,需驸马爷即刻前往中书省值房处理!” 李重霄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凑到柳栖悟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嘀咕:“这是哪只狗,一晚上都等不了。” 柳栖悟眼中也闪过一丝懊恼,下意识低语:“下次……” “诶!”李重霄立刻出声打断, “刚说的戏本子定律,忘啦?不准说!” 柳栖悟立刻噤声。 李重霄借着黑暗的掩护,飞快地凑上前,在柳栖悟的唇上用力啄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随即推了他一把,声音已恢复如常:“好了,知道了。驸马快去吧,莫耽误了国事。” 柳栖悟起身,黑暗中传来他整理衣物的窸窣声。 走到门边时,他脚步微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低声道:“殿下早些歇息。” 随即拉开了殿门,外面灯笼的光线短暂地涌进来,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又随着关上的门扉隐没。 殿内重新陷入寂静与黑暗。李重霄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短暂而激烈的触感,以及最后那个带着安抚意味的轻啄。 他望着帐顶模糊的暗影,唇角无声地勾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7章 第 37 章 夜色深沉,宫灯在风中摇曳,柳栖梧随着引路内侍,穿过寂静的宫道,步入中书省值房区域。 与其他地方不同,此间今夜格外冷清,当值的官员似乎都被有意支开了。 推开指定的值房门,里面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柳栖梧脚步微顿,随即如常般躬身行礼:“臣柳栖梧,参见陛下。” 语气平静,毫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此番召见。 李琰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具体神情。 他没有让柳栖梧起身,而是直接问道:“白日里枢策院议事,你一直在场。老四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柳栖梧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沉稳:“回陛下,瑾王殿下于军事一道确有非凡造诣,对朔方敌我之势、强弱之判,皆切中要害。臣亦认为,此战胜负并无悬念,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李琰不置可否,踱回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继续问:“那依你之见,朕该派哪个皇子去最为合适?” 他的目光落在柳栖梧身上,带着审视。 柳栖梧沉默了片刻。 李琰身体微微前倾:“柳卿但说无妨,朕想听你的实话。” 柳栖梧忽然撩袍,屈膝跪地,垂首道:“臣接下来所言,或有冒犯之处,恳请陛下先恕臣悖言之罪。” 李琰蹙眉,语气却放缓了些:“朕既让你说,便是信你忠心。起来回话便是,何须如此?” 柳栖梧并未起身,依旧跪得笔直,缓缓道:“陛下,瑾王殿下所言以真龙血脉对阵伪冒之裔,确是正理,能最大程度挫败对方气焰,挽回朝廷声誉。然而殿下此举,亦藏私心。他最后刻意点破逆贼之名与太子殿下表字相重,绝非无意之举。此语一出,便是将太子殿下置于炭火之上烘烤。” 他略一停顿,让李琰消化这话中的含义,才继续道:“陛下请想,太子乃国之储君,身份尊贵无比。其余两位皇子,二殿下素来谨小慎微,五殿下年岁尚轻,于公于私,谁敢在此刻出头,与太子相争?即便陛下属意他们,只怕他们也会千方百计推脱婉拒,唯恐惹来非议。 “瑾王殿下绕此一圈,其最终目的,恐怕正是逼得陛下无人可选,届时,他再以为父分忧之名主动请缨,谁还能再以他已嫁人之由阻拦? “更何况,他此前整理宣扬定襄公主事迹,广受赞誉,岂非早已埋下暗笔?皇室公主尚可驰骋沙场,为国征战,为何出了嫁的皇子,就不能再为君父效力?” 值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李琰的面容在跳动的光影下愈发晦暗难明,他沉默了良久,才听不出喜怒地问:“所以,驸马的意思是,为了不让老四的算计得逞,朕就必须顺水推舟,让太子去做这个讨逆将军,方能彰显我靖朝皇室气度,堵住老四的嘴?” 柳栖梧抬起头,目光坦然:“若王爷不曾点破那名讳关联,太子殿下本是上佳人选,名正言顺。然如今窗户纸已然捅破,情势便截然不同。即便太子殿下自身能坚守臣节,毫无异心,又岂能防得住天下悠悠众口?防得住别有用心之人在旁煽风点火,借题发挥? “国无二日,民无二主。昭字引发的联想与风波,一旦被人刻意渲染放大,对朝局稳定造成的震荡与危害,恐怕未必比朔方那个李昭小多少。此非臣危言耸听,实乃不得不防。” 听了这番话,李琰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了一些。他抬手端起桌上的温茶,呷了一口,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透出几分真实的疲惫与恼火:“老四这手阳谋……真是厉害。哪怕朕看穿了他的心思,此刻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选太子?他膈应。 选李重霄?他更不放心! 这两头的牵扯真让他头疼不已。 柳栖梧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陛下,四殿下这阳谋,看似无解,却有一人可破。” “谁?”李琰立刻追问。 柳栖梧抬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李琰,轻轻吐出几个字:“定襄公主,李红玉。” 李琰先是一愣,随即蹙眉:“一个死了多年的前朝公主?她能……”话语骤然顿住,他眼中猛地爆出一缕精光,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公主?你的意思是……” 柳栖梧缓缓颔首,确认了皇帝的猜想。 这真是一个李琰从未设想过的破局角度!此刻被柳栖梧轻轻点破,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仿佛在密不透风的墙上发现了一扇隐藏的侧门。 李琰猛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抚掌笑道:“对啊!朕怎么忘了!朕也有公主!朕的女儿,一样流着皇室血脉!”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连日来的郁气都散了大半,说话也不再端着那副帝王架子,带着几分真实的畅快,“好啊!老四他处心积虑,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他亲手捧红的红玉川,有朝一日真能再捧出第二个定襄公主来!” 他想通此节,笑得更加舒心,仿佛已经看到李重霄计划落空时含恨的表情。 老四想借李红玉的旧事为自己铺路,没想到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妙!实在是妙! “爱卿真乃朕之肱股!智囊!”李琰心情大好,亲自上前将仍跪着的柳栖梧扶起,拉着他坐到下首,“来,爱卿坐!此事大方向已定,但具体细节还需斟酌。朕要与你好好商议一番。” “谢陛下。”柳栖梧也不推辞,从容落座。 兴奋过后,李琰又微微蹙眉,显露出一丝顾虑:“只是……清宁那丫头虽有些骑射功夫,性子也爽利,但毕竟是一介女流,从未经历过战阵。老四虽说此战好打,但古往今来,主帅无能累死三军,导致稳胜之局一败涂地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朕还是有些担心……” 柳栖梧道:“陛下所虑极是。三公主殿下此行,重在彰显皇室姿态,凝聚民心士气,乃一面光辉旗帜。至于具体军务指挥、临阵决断,自然需有经验丰富的老成持重之将从旁辅佐,周密筹划,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巧妙地将主帅的概念转化为旗帜与执行的分离,既安抚了李琰的担忧,又为后续安排留下空间。 李琰闻言,心中大石落地,对于具体派哪些将领已不甚在意,挥挥手道:“爱卿所言甚是。既如此,这随行将领的名单,便由爱卿先拟一个上来,朕过目便是。” 柳栖梧应下,随即又道:“陛下,臣以为此次名单之中或可再添一人,需陛下圣裁。” “哦?还有谁?” “三公主既去,可否让大公主殿下也一同前往?” 李琰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一面旗帜足矣,何必再添一人?两个女儿家都送上战场,像什么话。” 柳栖梧神色不变,声音依旧平稳,却抛出了一个直击李琰心坎的问题:“陛下,此战打的是名声,要的是万全。臣斗胆请问,经此一役,您真的想要第二个定襄公主吗?” 此话如同冷水浇头,瞬间让李琰沸腾的头脑冷静下来。 定襄公主李红玉为何盛年早夭?正是因为在她声望最巅峰之时,竟有朝臣提出立皇太女之议,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 彼时的皇帝懦弱无能,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想平息争议,便急于为她择婿,想将她嫁出去了事。然而议亲伊始不久,那位惊才绝艳的公主便香消玉殒,甚至有野史传闻,她是被迫隐姓埋名,远走天涯。 这绝不是李琰想看到的结局!让公主临危受命是不得已而为之,待此事了结,他心中属意的两个联姻部落,还是要照常进行的。 “让一人光芒过盛,确非好事……”李琰喃喃道,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让她们二人同去,互相之间有个比较,也能互为掣肘,省得被这次的事情养大了心性,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想通此节,忍不住再次拍了拍柳栖梧的肩膀,满脸赞赏,“好!还是爱卿思虑周全,深谋远虑啊!朕心甚慰!” “陛下谬赞了。”柳栖梧谦逊地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寒意。 棋局的第一步已然落定,完成得堪称完美。现在,只等李重津入局了。 希望他动作能快一些,最好赶在李琰正式公布讨逆人选之前找上门来。若他此次竟能沉住气,按兵不动,那后续的计划,反倒要麻烦许多了。 然而,柳栖梧大概未曾料到,沉不住气的李重津,第一个找的,并非是他。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正是李重霄平日里酣眠未醒的时辰。 是以,当内侍通传柳瑜求见,并且道明来意后,李重霄揉着惺忪睡眼,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太子殿下……请我去东宫喝茶?”李重霄指着自己的鼻子,又确认了一遍,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柳栖梧去了中书省后一夜尚未归来,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更透着十足的蹊跷。 “是。”柳瑜站在殿内,今日并未投来往日那种复杂纠葛、苦大仇深的目光,只是静静地,近乎漠然地看着他。 然而,正是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李重霄感到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的不适感,那点残存的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本王知道了,稍后便过去。”李重霄决定先拖延一下,至少等柳栖梧回来商量过后再决定去不去这趟明显的鸿门宴。 “王爷是要等驸马回来再定夺吗?”柳瑜竟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语气平淡无波。 李重霄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故意用轻浮的语气说道:“是啊,毕竟嫁为人妇了嘛。虽是亲弟弟,那也是外男,孤身前往总是不妥,自然得等夫君回来,报备一声才是道理。” 刹那间,柳瑜眼中那沉寂的冰层骤然破裂,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汹涌而出,虽一闪即逝,却让李重霄颈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若那目光能化为利刃,此刻他恐怕已血溅五步。 柳瑜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后退一步,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板无波:“听闻驸马昨夜宿在中书值房,与陛下商议要事,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的。太子殿下确有要事需与王爷相商,事关重大。王爷若实在不放心,可多带些侍卫随行。话已带到,告辞。” 说罢,不再多看李重霄一眼,转身便走,殿门被他轻轻合上,发出沉闷一响。 看着那扇合拢的门,李重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凉的脖颈,低声嘀咕:“这就……因爱生恨到想宰了我了?” 他慢慢踱步回到床边,重新倒回枕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心里盘算开来。 这东宫的茶,喝,还是不喝? 去,怕是龙潭虎穴,不去,又恐错过了给太子下套的时机。 “唉,”李重霄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还残留着柳栖梧气息的枕头里,含糊地哀叹,“头疼啊……柳栖梧,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今天休息,早早的码完发出来嘿嘿,叉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 第38章 第 38 章 这一日宫中静得出奇。 昨日还信誓旦旦要再召群臣商议朔方之事的李琰,仿佛彻底忘了这茬。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沉璧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悄无声息地移动,从清晨直至午后。 李重霄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早膳、午膳,还品了一碟御膳房新送来的精巧点心。 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内侍回报,只道是中书省几位大臣正闭门拟写此次出征朔方的主帅及随行人员名单,等着呈递御览。 大臣中包括他那昨夜被召往中书省,至今未归的驸马柳栖梧。 但没有他瑾王李重霄,也没有其他任何一位皇子。 李重霄捻起最后一块杏仁酥,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看来,柳栖梧那边昨夜已成功给老皇帝套上了缰绳。一旦李琰心中有了定计,不再慌乱,他们这些皇子自然就得靠边站,静候旨意了。柳栖梧大概也要等一切尘埃落定,才会来接他一同回府。 时辰尚早,殿内空旷安静。李重霄沉吟片刻,终于做了决定。 不能再等,有些戏,需得抢在李琰旨意下达前唱完。 他整了整衣袍,收敛起慵懒之态,心神微绷,朝着东宫方向而去。 他并不确定李重津是否能打听到比他更多的内幕,但当他步入东宫的临水轩榭,看到李重津又是一副故作高深,闲适煮茶的模样时,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 这位太子殿下,恐怕还不知自己已然出局,还觉得自己正运筹帷幄着呢,这才有心思继续扮演淡泊风雅的戏码。 “四哥来了,坐。”李重津抬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几分虚假的亲热笑容,将刚沏好的一盏茶推了过来。 李重霄从善如流地坐下,目光却并未落在那氤氲着热气的茶盏上,而是直接开门见山:“柳侍郎说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却不知我一个已嫁作人妇的闲散王爷,还有何事能为储君效劳?” 李重津并未接话,反而轻叹一声,脸上适时地浮起几分落寞与伤感:“自打四哥出嫁,我们兄弟之间,竟是生分了许多。” 语气怅然,仿佛真心痛惜于这份兄弟情谊的流逝。 看着对方那黯然神伤的样子,李重霄都忍不住回忆了一下原著。 早期的李重津确实曾在‘李重霄’面前扮演过一段时间的乖弟弟,然而宫中一同进学的日子,明里暗里的较劲、给对方下绊子的事又何曾少过?更遑论后来联手柳瑜,构陷‘李重霄’,将其打入御牢,踩着他血肉铺就的路登上这太子之位。 纵观过往桩桩件件的烂事,此刻若要与他叙什么兄弟情谊,实在荒谬得令人发笑。 李重霄索性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只静静看着对方表演。 李重津的脸皮与心理素质显然远超常人,即便在李重霄那毫不掩饰的,仿佛看跳梁小丑般的目光注视下,依旧面不改色。 他动作优雅地将自己面前那盏茶与推给李重霄的互换了一下,而后端起来浅浅啜饮一口,姿态从容:“今日孤确是诚心欲与四哥一谈。孤可保证,接下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虚言。” 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些:“四哥,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孤就直说了。前些日子,孤偶然得见柳侍郎……唉,他手上那淤痕,实在触目惊心。虽他用衣袖遮掩,但孤眼尖,还是瞧见了。那般青紫交错,绝非凡俗碰撞所致……四哥,你……”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观察着李重霄的反应,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便继续叹道:“柳侍郎那般清傲的人物,才华横溢,便是父皇也时常赞其有经纬之才。如今却要忍受这般折辱。四哥,即便你心中有何不快,又何至于此?这岂是长久之道?”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推心置腹,仿佛真心为李重霄考量:“孤知道,四哥或许是因往日旧事,心头郁结难舒,这才……但你想,他如今表面恭顺,不过是势比人强,不得不隐忍罢了。这般奇耻大辱,刻骨铭心,岂能真正忘却?他现在越是隐忍,他日若得机会,反噬只怕越发酷烈。养虎为患的道理,四哥难道不知?” 话锋至此,陡然一转,充满了诱惑与暗示:“但,若四哥肯念在兄弟情分,助孤此次。待孤日后……必定重重酬谢四哥。届时,莫说一个柳栖梧,便是四哥想要更多,又何难之有?孤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将来如何,他永远都只会是你掌中之物,翻不出你的手心。他会比现在更温顺,更懂事,完完全全属于你,岂不胜过如今这般同床异梦、相互提防?四哥既能得偿所愿,永绝后患,又能全了兄弟之义,岂非两全其美?” 李重霄默默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桌面轻轻划过。 他依旧没有去碰那盏茶,并非担心李重津愚蠢到下毒,而是对方拿着柳栖悟当作筹码来与他做交易的行径,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恶心,即便那些暴虐全是假的。 看来,李重津对这次出征朔方的机会,是势在必得。那个昭字如同一根毒刺,虽惹得李琰猜忌,但又何尝不是深深扎进了李重津自己的心里? 击败一个号称圣武皇帝正统后裔的逆贼,以此来宣扬自身独一无二、无可争议的正统地位,这个诱惑,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 见李重霄始终沉默以对,李重津终于有些沉不住气,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了几分:“四哥究竟是如何想的?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不妨就此交付真诚,坦诚布公地谈一谈。孤保证,无论今日谈了些什么,都绝不出这东宫之门。” 李重霄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好啊,既然太子殿下如此有诚意,那做哥哥的,就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实话。”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锐利,直直看向李重津,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知道吗,四哥我在十二岁以前,也一直觉着自己这储君之位稳如泰山,万无一失。那时候年纪小,甚至还在心里偷偷盘算过,以后等我真的掌权了,要如何收拾那些平日里看不顺眼的家伙呢。” 李重津脸色猛地一变:“你……” “可惜啊,”李重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风云突变,我不过是一夕之间,就不再是太子了。那时候我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发现原来这个看起来尊贵无比,惹人觊觎的位子,其实脆弱得很。只要父皇一句话,所谓的荣宠和地位,倾覆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李重津面色难看,强自反驳道:“那是因为四哥你早年行事过于骄纵任性,屡屡触碰父皇逆鳞,这才伤了父皇的心,岂能混为一谈!” “呵,”李重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既然今日要说真话,太子殿下就别再演了吧。你从小就盯着我,盯着这个位置,我当年为什么被废,你心里当真没点数?狄家势大,功高震主,父皇岂能放心一个与外戚牵连过深的储君? “我当时还天真地告诉自己,父皇是不想要一个未来可能被外戚架空的太子。所以后来我自请去了军中,刀口舔血,九死一生,就想着凭自己的本事挣一份军功,让父皇刮目相看,让他知道,没有任何人能掌控我李重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嘲讽:“然后呢?后面的故事,太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了。我在御牢里那些日子,想明白了很多事。我可真蠢啊,同样的错误,竟然犯了两次。怎么就一直看不清呢?父皇这两个字,其实该倒过来念,他先是‘皇’,然后才是‘父’。”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在李重津的心上,刺破了他一直试图掩饰的恐惧与心虚。 他嘴唇动了动,想强自争辩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这血淋淋的现实。 李重霄欣赏着他难看的神色,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玩世不恭,有种破罐破摔的疯劲:“你说得对,现在的我,再怎么扑腾,也不可能再回到朝堂,更走不到更高的位置了。但无所谓啊,现在的我,可比当年那个战战兢兢、一心想着建功立业给父皇看的傻小子,让父皇安心多了。我乐意找谁的不痛快就找谁的不痛快,再也不用忍着憋着。至于跟你兄弟同心?”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的好弟弟,四哥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就是在帮你啊。你真以为,你得了这次讨逆将军的差事,风光凯旋,父皇会对你大加赞赏,更加器重?我是怕你……步了我的后尘,重蹈覆辙啊。” “够了!”李重津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之前精心伪装的温文尔雅彻底消失不见,脸上只剩下被戳破心事的阴鸷与恼怒。 “李重霄!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在这里危言耸听、挑拨离间是何目的!你不过是想激孤做出悖逆之事,你好从中渔利!如今孤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你以为孤会那么蠢,上你的当吗?你等不到的东西,孤可以耐心等到!你可有想过,等到那一日,你的下场会如何?!” 李重霄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畅快却无多少暖意,反而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癫狂:“自从下了御牢,我就不想那么远的事了。人嘛,活得痛快最重要,只看当下!太子殿下能忍,自然是好事。岂不闻前朝有位仁寿皇帝,做了五十多年的储君,熬死了多少兄弟,最后呢?老皇帝龙驭上宾不过两日,他哭灵时体力不支,也跟着一病不起,仁寿这个谥号还是死后追封的呢,啧啧啧……”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重津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仿佛真心关切:“我看父皇如今龙体康健,精神矍铄,颇有昔日仁寿帝父皇的遗风。真到了你说的那一日,我反正已经痛快了这么多年,怎么算都不亏。倒是太子你……” 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从现在开始,可真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头等大事啊。否则,年纪轻轻就这般忧思过重,老了以后,恐怕经不起太大的风浪,受不住那大喜大悲呢。” 李重津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殿门,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给孤滚出去!” 柳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水榭外,躬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李重霄心情颇佳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步履轻快地跟着柳瑜向外走去。 东宫的回廊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那日柳瑜送别柳栖梧时的黄昏景象几乎重叠。 李重霄嘴角噙着笑,已经在心里盘算着等柳栖悟回来,要如何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今日如何大杀四方,气得李重津跳脚,然后再……讨个亲亲什么的? 行至宫门附近,李重霄随意地挥了挥手:“柳侍郎就送到这里吧,本王的亲随一直在外等候。” 柳瑜停住了脚步,突然声音很轻的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李重霄顿了一下,回过头,又一次对上了柳瑜那双眼睛。 不再是之前的冷漠或怨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审视的阴森目光,看得人脊背发凉。 柳瑜的声音始终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针,一字一句扎进空气中:“你不是他……你把我的李重霄,弄到哪里去了?” 赶在晚班前修好了……上班去了,明天或者后天再见吧亲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第39章 第 39 章 关于柳瑜此人,李重霄在上辈子为他撰写人物小传时,便觉是个极其矛盾的存在。 **沟壑难填,因而背叛之举信手拈来,但柳瑜自有一套能说服自己的歪理,表面看似终日沉湎于痛苦挣扎,实则内核稳定,从不内耗。 否则,怎能做出害死人全家,转脸还能理直气壮要求与对方白头偕老这等事? 自穿书以来,柳瑜于李重霄而言,更多像个熟悉的符号,一个因他刻意回避而始终游离于生活边缘的背景板,存在感稀薄,并未真正侵入他的世界。 即便后来与柳栖梧心意相通,偶尔拈酸吃醋也只当是情趣调剂,并未真正将这位前任放在心上。 ——“你不是他……你把我的李重霄,弄到哪里去了?” 此刻,面对这个疑似窥破了他的秘密,且眼神日益阴鸷的柳瑜,李重霄心底那点慌乱很快被一种玩味的新奇所取代。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轻飘飘地,仿佛在谈论天气:“你现在才看出来呢?” 柳瑜浑身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呵,果然是诈他的。 李重霄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句,“曾经的李重霄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柳李氏重霄。” “……” 柳瑜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惊愕、愤怒、扭曲、还有一丝被戏弄的羞恼,复杂得难以名状。李重霄也懒得做更多解读,径直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身后传来柳瑜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我不管你是个什么怪物,但你如此轻贱作践他,你玷污了他的名,也侮辱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绝不会放过你!定要让你魂飞魄散!” 啧,毫无新意的狠话。 借尸还魂这种事,虚无缥缈,最难寻觅实证。柳瑜若真握有什么铁证,今日李重津也不会还想着拉拢自己。 不过是他无法接受李重霄脱离他预想的轨迹,变得面目全非,故而宁愿将整个存在彻底否定,冠以妖孽鬼怪之名,方能心安理得地挥刀相向。 恐怕柳瑜自己都未曾料到,他这近乎自欺欺人的疯狂猜想,竟歪打正着,窥破了部分真相。 只可惜,我这异世孤魂,如今在此地已有了割舍不下的牵挂,是断不会轻易离开的。 不服?那也只能憋着了。 李重霄心下嗤笑,步伐未停,将那片压抑的怒火与偏执彻底抛在身后。 两日后,征讨朔方的最终人选终于尘埃落定,一道明黄圣旨颁告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贼李昭,假托圣祖之名,惑乱边陲,罪不容诛!兹事体大,非彰天威、显正统不可平之。特封三公主李清宁为靖朔讨逆使,总领朔方一切军务,代天巡狩,平叛安民!大公主李清和,聪慧敏达,封为参军赞画,协同军事,参赞机要!望尔等姐妹同心,扬我皇室之威,克敌制胜,早日凯旋!钦此!” 此旨一出,朝野上下反应各异。 镇国公府内,狄戎与狄宸父子相视一笑。 狄戎捻须沉吟:“清宁丫头有魄力,清和稳重,都是好人选。此番随行的副将是我们的人,稳妥可靠。加之朔方邻近的安凉城,显儿已前去赴任,关键时刻可守望相助。务必保住赵大奎那小子性命,将这出平叛大戏,唱得圆满漂亮!” 五皇子李重嘉在自己的书房内听闻消息,对着抄录的名单失笑摇头,指尖轻轻点着李清宁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玩味:“四哥啊四哥……你这盘棋,下得可是越来越惊人了。” 他无意入局,只愿做个清醒的看客。 东宫之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听闻旨意,李重津失手摔碎了最心爱的一套雨过天青瓷茶具。 二皇子李重宜更是愤愤不平,口无遮拦:“父皇是不是老糊涂了!如此重要的战事,关乎国本颜面,竟交给两个女人去胡闹?!简直是儿戏!” “闭嘴!”李重津猛地打断他,面色阴沉如水,“休得对父皇不敬!” 李重宜有些委屈,“我也是替太子殿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孤用不着你来叫屈,滚出去!” 斥退李重宜后,殿内恢复死寂,李重津独自坐在一片狼藉中,心中惊涛骇浪难以平复。 前两日李重霄那些诛心之言,如同魔咒般再次回响,让他第一次对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焦躁。 柳瑜悄步上前,温声劝慰:“殿下不必心浮气躁,莫中了瑾王的攻心之计……” “够了!”李重津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也退下!” 柳瑜眼神一黯,躬身欲退。 “等等!”李重津忽然又叫住他,揉着发痛的额角,低声道,“两位皇妹远征,原定为铁勒使团准备的宫宴势必推迟。你去见合赤温大王子,好好解释一番,务必盛情挽留,让他安心在京城多住些时日……明白吗?” 柳瑜抬眼看着李重津晦暗不明的神色,心中茫然更甚,只觉得不止李重霄变得陌生,连他身边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而这一切光怪陆离的起点,似乎正是从那个不再像“他”的李重霄开始。 他默默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沉璧殿外停着瑾王府的马车,时隔数日,李重霄总算见到了他家驸马。 柳栖梧一身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连日忙碌,未曾好好休息的模样。 李重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此刻他扮演的是痛失领军机会、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冤种王爷,当着众多宫人内侍的面,对着这位参与拟定名单的罪魁祸首之一自然没个好脸色,一路拉着张阎王似的黑脸,生人勿近地出了宫门。 一登上马车,厚重的车帘甫一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探寻的视线,李重霄立刻原形毕露。 他一把拉过柳栖梧的手,指尖在他冰凉的掌心揉了揉,又顺着指节一根根轻轻捏过去,仿佛要驱散他连日来的疲惫。 语气里满是心疼:“你怎么搞的?几天没合眼了?脸色这么差,眼底都是青的……李琰那老东西真不是个玩意,就可着你一个人使唤!” 柳栖梧反手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尖温热交缠,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放松地靠在车壁上,唇角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无妨,一切都很顺利。李重津那边,我之后再寻机会添一把火便是。在两位皇姐凯旋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布局。” 李重霄闻言,立刻像只开了屏的孔雀,得意地扬起下巴:“哼哼,你以为我这两天在沉璧殿光是吃了睡睡了吃?李重津那边,我已经替你狠狠刺过他一遍了!保证你下次再见他,事半功倍!” 柳栖梧一怔,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眉头蹙起,神色也变得严肃:“怎么回事?你独自去东宫了?” “……我带陈大了,让他在东宫外守着来着。”见柳栖梧神色不对,李重霄莫名有点心虚,连忙将东宫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己如何大杀四方,气得李重津跳脚。 至于他前任临走前突然发癫的事,姑且略过不谈。 柳栖梧一言不发地听完,将李重霄拉近了些,眼神复杂难辨,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是怕李重霄生气。 最终,他低声叹道:“以后再有这等事,万不可再独身赴约。定要等我回来。不要怕错过什么时机,错过的,我都会想办法找补回来。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危重要。” 李重霄被这不是情话胜似情话的请求甜到了,只觉得心尖像被羽毛搔过,又暖又痒。 所幸故意耍赖般一头栽进柳栖梧怀里,赖唧唧的说:“你说得好听,之前是谁说好要一起面对的?结果什么都不让我干,你就是不相信我能做好,我不高兴了。” 知他并非真恼,柳栖梧失笑,双臂收拢,如同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顺着他的毛哄:“岂会不信?能有如今的局面,你已经比我上辈子做得好过千倍万倍。是我太胆小了,对不起。” 李重霄闷在他怀里笑,“什么胆小,好肉麻啊你……” 等李重霄笑够了,自他怀中抬起脸,两人距离极近,呼吸交融,彼此眼中都映着对方的模样。 柳栖悟低头缓缓靠近,李重霄也默契地闭上眼,仰起脸…… 就在这时,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陈大恭敬的声音:“王爷,驸马,府邸到了。” 李重霄懊恼地叹了口气,额头抵回柳栖梧的肩,小声抱怨:“哎……一下车又要开始演了。今晚本王痛失主帅之位,恼羞成怒,把驸马赶去睡偏殿,行不行?” 好烦啊,他正腻乎着呢,根本不想分开。 柳栖梧眼底漾开温柔笑意,捧起他的脑袋,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低声道:“行。那驸马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实在思念王爷得紧,只好半夜偷偷翻窗潜入,行不行?” 李重霄瞬间被逗乐,凑上去回亲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准了!给你留窗!” 把跟正文有一丢丢出入的文案改了一下(真的只是一丢丢_(:з」∠)_) 顺便带了个预收,现耽,美攻X酷哥,从校园到职场,酸甜口破镜重圆。 有兴趣的亲亲可以收藏下,没有也没关系我们有缘再见~ 并不是要马上再见的意思,这本还有好几章会好好收尾的,么么[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第 39 章 第40章 第 40 章 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唯有檐下风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片片朦胧的光晕。 一道身影如夜枭般轻捷地掠过庭院,悄无声息地落入瑾王府主院,精准地推开一扇未曾闩严的窗棂,闪身进入温暖的寝殿内室。 殿内只留了一盏角落的羊角宫灯,光线昏黄暧昧, 睡在拔步床上的李重霄早已等候多时,听见动静,从层层叠叠的锦帐中探出手,精准地抓住来人的手腕,微微用力,便将一身寒气的柳栖梧拉进了暖意融融的帐幔深处。 锦被柔软,带着李重霄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两人滚作一团,交换着分别数日积攒的思念,唇齿相依,气息交融,细微的水声与气息在静谧的帐内格外清晰。 李重霄的主动与坦然像是最好的助燃剂,点燃了柳栖梧心底压抑的火苗。 意乱情迷间,柳栖梧只觉得怀中人脖颈间的肌肤温热细腻,诱人沉沦,忍不住在那处轻轻咬了一口。 “嗯……”李重霄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喘息逸出唇瓣。 柳栖梧僵了一下,身体的反应来得迅猛而直接,紧贴的肢体无所遁形。 李重霄立刻感知到了那不容忽视的变化,心口猛地一跳,脑中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就今晚了? 平日里跟柳栖梧稍一亲近,这人就容易耳根泛红,他没想到今晚对方也如此热情直接,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他尚未胡思乱想完,身上的柳栖梧却像是被自己的孟浪惊醒,猛地撑起身,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背对着他坐到了床沿。 李重霄听到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音带着懊恼与沙哑:“臣放肆了……请殿下恕罪。” 见他这副模样,李重霄那点逗弄的心思立刻又活泛起来。 他侧过身单手支着头,衣襟因方才的纠缠早已散乱,露出好看的锁骨,眼中波光流转,语气带着故意的埋怨:“驸马,都这般境地了,你若还毫无反应,那我可就真要生气了,绝不原谅你。” 柳栖梧闻言,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下,李重霄斜倚锦榻,墨发铺陈,眼尾泛着情动的薄红,那副慵懒又诱人的模样直直撞入他眼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得近乎蛊惑:“那……殿下喜欢吗?” 李重霄眨眨眼,实话实说:“以前又没试过,做完了才知道喜不喜欢呀。” 柳栖梧目光骤然深暗,所有的犹豫与克制土崩瓦解,他重新俯身,笼罩下来。 李重霄却抬手抵住他坚实的肩膀,轻咳一声,找回一丝理智:“但是……今天不行。你这几天不眠不休地跟老皇帝周旋,肯定又累又困,还是先休……” “我不累,也不困。”柳栖梧打断他,一只手稳稳撑在他身侧,另一只手握住他抵着自己肩膀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将人重新压回柔软的衾枕之间。 李重霄还想再说什么:“等……” 未尽的话语被一个深重而急切的吻彻底封缄。 这个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又充满了珍视的探索,攫取着他的呼吸,也搅乱了他的心神。 在李重霄被这耳鬓厮磨的缱绻弄得晕头转向,几乎要弃甲投降之际,最后一丝理智让他艰难地偏开头,推了推柳栖梧的胸膛,气息不稳地急道:“等等!……没、没东西啊!” 柳栖梧动作顿住,微微抬起头,与他额头相抵,两人灼热的呼吸紧密交缠。 李重霄对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暗含的请求与渴望,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防线,“什么都……没准备,你知道吧?就是那个……需要……需要一点……帮助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脸颊烫得惊人。 柳栖梧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探向床头雕花繁复的栏板某处,指尖在不起眼的凹凸处摸索了两下,找到某个地方轻轻一按,竟弹开一个极其隐秘的小暗格。 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瓷瓶,瓶身温润,透着莹莹光泽。 “殿下说的,是这个?”他低声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李重霄:“……” 空气凝固了数秒。 随即,李重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又羞又恼:“不是……这、这里为什么会有个暗格?!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东西你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他瞪着那瓶东西,又瞪着柳栖梧,“好你个假正经!哪家的纯情少年会一边脸红一边摸出瓶这个?!” 都怪他一时被美色所迷,竟忘了这人内里就是个切开黑的! 柳栖梧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伸手将炸毛的人重新搂进怀里,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照宫中旧例,皇子大婚的婚床都会设有此格,以备不时之需。想来是孙尚宫以为我们早已用上,便未曾特意向殿下提及。” 想来那位尽职的孙尚宫自新婚夜听了半宿壁角后,就默认了一切和谐,哪能料到这两位主子直到今日才真正圆房。 李重霄被他抱在怀里,听着这解释,一时无语。 好吧,看来是错怪这只绿茶了。 柳栖梧拿起那玉瓶,却并未急于动作,只是捏在指尖,目光沉静而专注地看向李重霄,像是在等待最后的许可,又像是在确认他的心意。 李重霄被他看得脸颊更烫,眼神飘忽了一下,小声嘟囔:“你……会的哦?” 他可不想两人的第一次以惨烈收场。 柳栖梧脸上刚刚褪去些许的红晕又悄然爬回耳根,他略一颔首,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早年翻阅过一些杂记图册。后来在军中此类事亦不算罕见。我知道该如何。” 李重霄在内心迅速翻译:哦,早年看过带插图的小黄书,后来当了那群兵痞的头头,没少听各种荤素不忌的浑话,实践知识为零,但理论课大概是满分。 他的目光落在柳栖梧脸上。 昏暖的烛光柔和了他略显清冷的轮廓,长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俊美得令人心折。 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模样,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爱欲、紧张,还有小心翼翼的珍重。 李重霄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又涨满了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是这个人了。他想。 深吸一口气,李重霄抛开最后那点羞赧与顾虑。 虽然原作是个清水文,但这人好歹顶着正攻的名头,就算毫无实践经验,该有的天赋异禀配置应该还是在的? 他不再犹豫,伸手勾住柳栖梧的脖颈,主动仰头吻了上去,用行动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帐外,那盏唯一的羊角宫灯,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拂过的掌风熄灭。 黑暗中只余下逐渐急促的呼吸、压抑的低吟,以及锦缎摩挲的窸窣声响,交织成一曲缱绻旖旎的夜曲。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纱,悄悄漫入一室春意,却羞于窥探红罗帐内交缠的身影,只将模糊温柔的清辉,轻轻洒落在床前踏板上那件悄然滑落的,绣着精致云纹的寝衣之上。 这个尺度应该还好吧?希望我们糊文能保留一点尾气的快乐[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第 40 章 第41章 第 41 章 日头渐高,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已是平素李重霄该起身练武或处理杂务的时辰。 然而今日,瑾王府的主寝殿却依旧大门紧闭,帘幕低垂,内里悄无声息。 陈大在门外踌躇片刻,终是上前轻轻叩了叩门扉,试探着扬声问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可要传早……呃,午膳了?” 里面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李重霄带着浓重鼻音,仿佛犹在梦中的回应,“……唔,本王前两日在宫里累着了,今日要好生补眠。膳食……搁门口便是。” 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罕见的倦怠。 您在沉璧殿不也是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去东宫气了一回太子,也没见干什么重活啊? 陈大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恭敬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行至厨房吩咐备膳时,正遇上柳栖梧院中伺候的一位老嬷嬷。那嬷嬷皱着眉,一脸纳闷地嘀咕:“真是奇了,驸马爷这一大清早的就不见人影,问过门上当值的小子,都说没见驸马出去啊……” 陈大心中了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宽慰道:“嬷嬷放宽心,许是驸马爷在宫中这几日也劳神了,寻了个僻静处补觉呢。主子们的事,咱们少操些心,该出来时自然就出来了。”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让老嬷嬷更加摸不着头脑。陈大也不多解释,自顾自转向厨娘,仔细吩咐:“午膳按两人份准备,要清淡些,但滋补的汤水不能少。咱王爷‘累’着了,可得好好补补。” 他特意加重了那个累字,嘴角噙着笑走开了。 寝殿内,重重帷幔依旧遮挡着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慵懒缱绻的气息。 李重霄确实是累着了,而且是腰酸背痛、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的那种累。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没好气地戳了戳身旁之人肌肉紧实的胸膛。 “啧,”他声音沙哑地抱怨,“柳大人这逆脉心法果然是没白练……” 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里穿着官袍显得清瘦颀长的人,哪来这般惊人的力道和耐力?倒显得他每日在演武场挥汗如雨练就的功夫全成了花架子。 柳栖梧长臂一伸,将他重新揽回怀里,温热的手掌精准地按上他酸软的腰眼,力道适中地揉按着,低声问:“还好吗?” 李重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模糊的应答,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揉按带来的舒爽,等待那阵不适渐渐消退,便懒洋洋地靠进他怀里,指挥道:“往下边点,再按按……” 那只手便从善如流地移动位置,指法适中地替他舒缓着疲惫的肌肉。 享受了好一会儿这体贴的服侍,李重霄才像是终于缓过劲来,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经点评的姿态:“嗯……整体而言,尚可。不过嘛,尚有精进的余地。” 他自觉两人初次配合还算默契和谐,虽然开始确有片刻生涩滞碍,但最后……还挺爽的。 “……我是问,殿下身体可还安好?”柳栖梧抬起头看他,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眼底漾开明显的笑意,最终忍不住将脸埋进他颈窝里,闷闷地笑出声来。 颈窝旁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 李重霄那自诩铜墙铁壁的脸皮顿时也有些挂不住,泛起薄红,伸手去掐他胳膊:“笑什么笑!我、我这是为了不打击你的积极性!” “是,殿□□贴,”柳栖梧从善如流地止住笑,捉住他作乱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 “臣定当勤加钻研,力求精进。” 两人笑闹一番,复又安静下来,静静相拥。 历经了昨夜最极致的亲密无间,此刻肌肤相贴,呼吸交融,心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安宁与饱足。仿佛外界所有的风雨、算计、危险都被隔绝在这温暖帐幔之外,这里便是天地间最安全,最温暖的巢穴,只属于他们彼此。 他们依旧懒怠起身,却也未再做什么,只是依偎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慵懒时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默契地不再提及朝堂纷争、朔方战事或是那些令人厌烦的对手,只聊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 柳栖梧把玩着李重霄散落枕畔的一缕墨发,轻声问:“你曾说前世是写戏本子的,那你家中是何光景?来到此间后,会思念故土吗?” 李重霄沉默一瞬,随即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道:“我啊,没爹没娘,是个孤儿。运气好被孤儿院的院长捡到,才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过小时候病恹恹的,一直也没人愿意领养我。好在脑子还算灵光,读书、申请奖学金都还算顺利。 “那时候孤儿院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嗯,就类似你们这儿的戏台子吧,能放出人影唱戏的那种。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守着它看各种故事。后来长大了,就自己去写故事,当了写戏本子的。不过嘛……” 他絮絮叨叨地讲起前世遇见的各种奇葩甲方、古怪制片人,吐槽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修改意见。 柳栖梧安静地听着,从他看似轻松的语气里,却能拼凑出一个无依无靠的孩童在困顿中努力向上的身影。 他心中泛起细密的心疼,不禁收紧了手臂。在李重霄话音暂歇的间隙,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李重霄却已自顾自做了总结。 “说起来,我这种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背景,简直是穿越话本里的标配主角模板啊。”他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调侃,“老天爷大概是特意给我换个地方,好让我遇见你?啧,想想还挺老土的。”说着,他像只寻求安抚的小兽,用脸颊在柳栖梧颈窝处依赖地蹭了蹭,低声笑道,“嘿嘿,不过嘛,很适合我这种大俗人。” “……” 李重霄抬眼看他,眼中带着戏谑:“听了我的悲惨童年,不说点什么安慰一下?” 柳栖梧凝视着他,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低叹和柔软的笑意,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嗯,真好。” 真好你来到了这里,真好我遇见了你。 “光说我了,也说说你。”李重霄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 “我?”柳栖梧微怔,“你不是早在那史书上看尽我的一生了?” “史书记载的都是家国大事,刀光剑影,权谋争斗。”李重霄摇头,“那里面没有关于‘李重霄’这个人的小事啊。” 而且那所谓的“史书”,多半还掺杂了柳瑜的私人视角,必有偏颇与扭曲。 “比如……你小时候调皮过吗?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开心或者有趣的小事?” 李重霄望着他,眼神清澈而专注:“有你愿意告诉我的事吗?多小都可以,我想听。” 柳栖梧依言陷入回忆。 本以为前尘往事尽是被血色与痛苦浸透的灰暗,不曾想,在此刻这般安心惬意的氛围下细细翻拣,竟也真的寻出几颗被岁月尘封的,闪着微光的碎片。 他缓缓开口:“显表弟……狄显,小时候其实笨手笨脚的,远不如现在这般利落。我教他练武,他最怕扎马步,每次偷懒被我抓住,就眨巴着眼睛装可怜,活像只没讨到食的小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还有……早年带兵时,麾下有个愣头青,第一次见血吓得腿软,却硬撑着不肯后退,事后偷偷躲到营帐后面吐得天昏地暗,还嘴硬说是吃坏了肚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和,继续道:“也曾率军路过西北大漠,见过天地相接处,落日熔金,将无垠沙海染成一片瑰丽的绯红,壮阔得令人心魂震撼。夜宿戈壁时,星空低垂,仿佛伸手可摘,银河璀璨流淌,万籁俱寂,唯有风声与篝火噼啪作响……那时竟也觉得,世间仍有纯粹之美,值得暂且忘却烦忧。” 李重霄听得入神,仿佛也随着他的话语,见到了那个稚拙的小狄显,见到了军营里可爱的兵士,见到了大漠孤烟与星河垂野。他忍不住道:“以后若有机会,要不还是跟狄将军他们说实话吧?他们若是知道你……” 柳栖梧却摇了摇头,“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何况……我也不愿舅舅他们知晓前世那些惨烈的事。今生他们都能好好活着,于我而言,已是至幸。不必再用往事徒增烦扰。” 李重霄理解地点点头,不再坚持,转而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唔,反正以后也是一家人。等我真能卸下担子,做个逍遥闲散的富贵王爷,我们就出去走走好不好?就去你说的大漠看长河落日,去江南水乡乘船听雨,再去岭南山间寻访云雾茶园……我们把你没来得及好好看过的风景,都看一遍。” 柳栖梧眼中漾开温暖的笑意,却故意提醒:“殿下之前不是说,提前讲出来的愿望,总是难以实现?” 李重霄立刻“呸呸呸”了三声,懊恼地捂住他的嘴:“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当我没说过!” 柳栖梧拉下他的手,紧紧握住,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柔却郑重的吻,目光灼灼,语气无比肯定:“会实现的。你想去哪里,我们一起去。一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 第42章 第 42 章 东宫的书房内,弥漫着一股压抑而沉闷的气息,往日熏染的淡雅檀香似乎也驱不散那无形无质的焦灼。当柳栖梧再次踏入这里时,几乎一眼便看出太子李重津的状态极差。 不过短短数日,这位储君竟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眼窝深陷,颧骨微凸,原本尚算温润的面相透出一股嶙峋的刻薄感,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紧紧绷在他的眉宇之间。 柳栖梧神色如常,将需要东宫过目的几份吏部文书及相关卷宗一一呈上,公事公办地回禀完毕。 他抬眼看了看李重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臣观殿下气色似有倦怠,可是近来政务劳神?还望殿下善加保重,勿要过度忧思。” 李重津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自嘲的弧度:“政务?孤如今还有什么政务可劳神?快比四哥那嫁了人的闲散王爷还要自在逍遥了。” 他语带试探,目光紧锁着柳栖梧,期待对方能如以往般接过话头,剖析一番时局,哪怕只是虚与委蛇的安慰。 然而,平日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柳侍郎,此刻却只是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浅淡而疏离的笑意:“既如此,殿下更应放宽心,好生休养才是。” 说罢,竟是微微一揖,准备告辞离去。 这迥异于往常的冷淡态度像是一根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李重津紧绷的神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柳侍郎!” 柳栖梧脚步顿住,回身望来,目光平静无波,带着纯粹的询问意味,耐心等待他的下文。 可偏偏是这份不过多探究,不欲深谈的平静,让李重津心中的恐慌疯狂滋长。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之前因朔方逆贼之事,父皇寝食难安,孤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能为君父分忧。后来父皇决意点大皇姐与三皇姐出征,孤虽深知皇姐们皆是巾帼英杰,然毕竟从未经历战阵。这两日孤时常思忖,不知父皇当时是听取了哪位肱骨之臣的谏言,方能做出如此……别具一格的决断?柳侍郎那几日恰逢留守中书,可知其中详情?” 柳栖梧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眼神深邃,竟让李重津恍惚间品出了一丝极淡的……怜悯? “殿下,”柳栖梧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远,“陛下乾坤独断,所思所虑,非臣等可以妄加揣测。至于中枢谏议之事,关乎庙堂决策,更非外臣所能与闻。殿下身为储君,更当谨言慎行,恪守臣道方为上策。” 这番话语气恭敬,措辞委婉,实则却如冰冷的壁垒,将李重津的所有打探与期待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更暗含了一丝警示,打听圣意,是为不敬。 “若无事,臣先行告退。” 说罢,他再次行礼,这一次转身离去得毫不迟疑。 李重津怔在原地,竟忘了挽留,只是失神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心底一片冰凉。 柳栖梧如今的态度,与之前来东宫时的示好表忠心何止是天差地别! 然而此刻,李重津心中涌起的并非被轻视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灭顶的惊慌。 自那日被李重霄挑破“昭”字关联后,父皇对他日益冷淡,六部差事渐渐不再让他经手,他这个太子,正肉眼可见地被架空,成了一个华丽的摆设。 而柳栖梧在中书省那几日,究竟窥见了什么?父皇到底流露出了何种态度,才会让这个期盼着自己能做主让他与李重霄和离的柳驸马,态度转变得如此彻底? 他难道就下了定论,自己做不了主了? 李重津心乱如麻,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猛地扬声叫道:“来人!” 一名心腹内侍应声而入。 “去!立刻去找柳瑜来,孤有要事交代他!”李重津语气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内侍应了一声,却并未立刻退下,反而面露踌躇,忐忑不安地偷觑着他的脸色。 李重津本就心绪不宁,见他这般模样,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耐地斥道:“吞吞吐吐作甚!还有何事?说!” 内侍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声道:“回……回殿下,刚传来的消息,说是永安殿的何贵人被太医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陛下龙颜大悦,已下旨要晋封其为妃,连越三级……” “哐当——!” 李重津如遭雷击,手臂猛地一颤,将桌案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扫落在地,瓷盏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脸色煞白,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狼藉,仿佛看到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未来。 养心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李琰难得地面带红光,精神矍铄,正对着礼部和内务府的官员吩咐:“何贵人孕育龙嗣有功,朕心甚慰,着即晋封为惠妃,一应用度,皆按妃位供给。” 有老成持重的礼官出列,谨慎劝谏:“陛下,何贵人虽有功,然连越三级,恐于礼制不合,易惹非议……” 李琰此刻正沉浸在老来得子的巨大喜悦中,闻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宽和与得意:“礼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朕要给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应有的尊荣,有何不可?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他确实高兴。宫中妃嫔不少,奈何子嗣一直不丰,仅有的几个儿子,要么出色得让他忌惮,要么蠢笨得令他厌弃,这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一扫前些日子朔方之事带来的阴霾,让他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帝王的威权。 他还能有子嗣,这证明他宝刀未老,气血未衰! 正好也能借此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儿子,看看,你们的老子还年轻力壮着呢! 这份志得意满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柳栖梧前来汇报事务。 听完例行公事,李琰似是随口一问:“太子近日如何?” 柳栖梧垂眸,应答滴水不漏:“太子殿下心系朔方战局,忧心国事,臣观其形容,似有些清减了。” 李琰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案上敲了敲,“知道忧心国事是好的。身为储君,是该有些担当。让他好生歇着吧,不必过于焦虑,朝廷自有法度。” 言语间,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心,反倒像是一种程式化的敷衍。 暮色时分,柳栖梧回到瑾王府。 李重霄正歪在暖榻上翻着一本闲书,见他回来,便丢开书迎了上去。 听柳栖梧讲完宫中见闻,特别是何贵人有孕一事,李重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竟然有妃子在这个时候诊出喜脉?这也太巧了吧?” 这种事,纵然他们算计再深,也是绝无可能安排的。 柳栖梧亦觉得此事巧合得近乎诡异,沉吟道:“两位公主领军在外,后宫消息一时难以深入探查。或许……真是天意也在助我等一臂之力?” 正说话间,府外有消息递进来。 因两位公主远征,原为铁勒使团设的宫宴一再推迟,兵部侍郎柳瑜上书提议,不日于京郊西山大营举办一场冬狩活动,既可彰显靖朝武备,安抚略显焦躁的铁勒使团,亦可借此机会提振京中因战事而略显沉闷的气氛。 皇帝已准其奏,并特旨命瑾王与驸马一同赴宴参狩。 李重霄与柳栖梧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之色。 蛰伏的毒蛇,终于要出洞了。 第43章 第 43 章 京郊西山大营,皇家林场。 冬日的林场褪去了春夏的繁盛葱茏,显出一种疏朗素净的美。枝桠嶙峋,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地面覆盖着未化的残雪与枯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轻响。 寒风掠过林间,带起一阵萧瑟清冽的气息。 有浩荡的队伍行来,旌旗招展,甲胄森然,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皇帝李琰御驾亲临,一众皇子与重臣扈从左右,铁勒使团也在合赤温王子的带领下,簇拥其间,参与这场名为冬狩,实为彰显国力与邦谊的盛会。 李重霄与柳栖梧并辔而行,不紧不慢地跟在李琰銮驾后方。 两人皆穿着便于骑射的劲装,一个显得慵懒散漫,一个则是沉静内敛,与周围或兴奋或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李琰今日兴致似乎颇高,甚至回头看向李重霄,难得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老四,朕可是听说你这些时日沉溺温柔乡,许久未碰弓马了。今日可别技艺生疏,堕了我靖朝的威风,让友邦看笑话啊,哈哈哈。” 李重霄面不改色,坦然接话:“父皇明鉴,何止生疏,简直是忘得一干二净。为免真成了笑话,儿臣今日便不下场献丑了。父皇与诸位兄弟武运昌隆,定能扬我国威。” “……” 一般这种场合,身为皇子,尤其是曾以武勋著称的皇子,不都该慷慨激昂地立下豪言壮语吗?这般理直气壮地认怂,反倒让李琰一时语塞,懒得再搭理他。 倒是一旁的合赤温眸光一闪,半开玩笑半是挑衅地接话:“瑾王殿下过谦了。您的骑射功夫在我们草原上可是传颂得如神话一般。今日莫不是瞧不起我们铁勒儿郎,不屑于下场一比?” 李重霄懒洋洋地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却气死人不偿命:“有些事儿,彼此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岂不伤了和气?” “……” 李琰脸色一沉,呵斥道:“老四!休得胡言乱语!” 李重霄从善如流地拱手,脸上却没什么悔意:“父皇教训的是,儿臣闭嘴便是。” 见识过他这张口无遮拦的嘴,无人再愿自讨没趣,默契地将话题从他身上移开,重新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氛围。 前两日朔方首战告捷,逆贼李昭闭城不出的消息早已传开,眼下局势一片大好,加之自己老来得子的隐秘喜悦,李琰心情舒畅,便是连日来与他关系微妙的太子李重津上前搭话,他也难得和颜悦色地应对了几句。 外人看来,倒是一派父慈子孝、君臣相得的温馨场面。 号角长鸣,冬狩正式开始。勋贵子弟与武将们呼喝着纵马冲入林场,开始追逐猎物,箭矢破空之声与呼喝声不时响起。 李重霄与柳栖梧依旧游离于外,只策马缓行于边缘地带,冷眼旁观着场中的热闹与喧嚣,如同两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李琰被合赤温与李重津一左一右簇拥着,也被这气氛感染,加之几分炫耀之心,竟也亲自挽弓,策马深入了一些,追逐着一头被驱赶出来的麂子。 合赤温与李重津在一旁不住口地吹捧着陛下的英武。 然而,异变陡生! 李琰□□那匹精心挑选,素来温驯的御马,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前蹄猛地扬起,随即如同发了疯般不受控制地朝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陛下!” “护驾!快护驾!” 场面瞬间大乱!惊呼声、马蹄声、呵斥声响成一片。 侍卫们慌忙打马追赶,但惊马速度极快,又毫无章法,左冲右突,竟一时难以追上。马背上的李琰被颠得东倒西歪,险象环生,脸色煞白下只能死死抱住马颈,心中惊骇欲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精准无比地没入了惊马的脖颈! 骏马哀鸣一声,轰然倒地,巨大的惯性将李琰猛地甩飞出去,重重摔在枯枝败叶之上,当场昏厥过去。 众人惊魂未定,齐齐回头望向箭矢来处。 只见不远处,李重霄与柳栖梧几乎同时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两人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距离和角度使然,竟一时难以分辨那石破天惊的一箭究竟出自谁手。 但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聚焦在了李重霄身上,毕竟,这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能开强弓,箭无虚发的靖国第一高手。 侍卫们慌忙上前救起昏迷的皇帝,随行太医紧急诊治。冬狩自是无法再进行,队伍在一片混乱与压抑中匆匆返回皇宫。 紫宸殿内,李琰苏醒后身上多处擦伤火辣辣的疼,更受了极大的惊吓,躺在龙床上勃然大怒,嘶哑着命令彻查马匹受惊之事,誓要将幕后黑手碎尸万段。 而对于救驾之人,他非但没有半分感激,反而迁怒不已。 他瞪着前来探视的李重霄,语气阴沉:“老四!你既早有那般箭术,为何一开始作壁上观?若是早早跟在朕身边护卫,朕何至于此?!你是不是就盼着朕出点什么事!?” 李重霄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是懒洋洋地躬身,语气毫无诚意:“儿臣知罪。儿臣这就回府面壁思过,深刻反省为何没能未卜先知,及时护驾。” 说罢,竟真不管李琰气得发青的脸色,转身就走了,留下身后一片死寂。 “这个逆子……”李琰喘着气,扯着伤口更疼,倒回龙床上,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 等终于安生下来,有官员小心翼翼地提议:“陛下龙体欠安,需静心休养,是否请太子殿下暂理朝政,以安民心?” 李琰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冷冷扫过说话之人,又瞥了一眼旁边垂首敛目,看似恭顺的李重津,声音冰寒刺骨:“朕只是受了些轻伤,怎么,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盼着朕一病不起吗?!”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同李重津在内慌忙跪地请罪:“臣等不敢!陛下息怒!” 李琰心烦意乱地挥挥手,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单独留下了柳栖梧。 殿内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压抑。 李琰喘着粗气,目光阴鸷地盯着床顶帐幔,半晌,才低声道:“栖梧……” “臣在。” “朕养伤的这些时日……你替朕,多留意着些。”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毫不掩饰的猜忌,“特别是东宫,一举一动,都给朕看仔细了。有任何异样,立刻来报!” 柳栖梧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恭敬应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 43 章 第44章 第 44 章 李琰此次坠马,经太医署众医官再三诊视,初时皆断定仅为皮外擦伤,静养旬日便可无虞。 李琰自己也以为不过是一场虚惊,耐着性子卧于龙榻,只待熬过这几日,便可重返朝堂,再度执掌乾坤。 然天不遂人愿。那几处看似不起眼的伤口,非但迟迟不肯收口结痂,反而红肿溃烂,流出黄浊脓水,继而引发阵阵低烧,缠绵不去。 不过两三日光景,高热便如燎原之火般汹汹袭来,将他彻底拖入昏沉深渊。 再度挣扎着清醒时,他只觉浑身骨头像是被抽走了髓,软绵绵使不上一丝力气,喉咙里如同塞了一把灼热的沙砾,焦渴得几乎冒烟。 太医院的医正首当其冲,被盛怒的皇帝一道口谕直接投入诏狱。 顶替上来的副手战战兢兢,屏息凝神地请脉、观色、问症,冷汗湿透了中衣,却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硬着头皮,搬出“伤筋动骨一百天”、“陛下春秋正盛然仍需静养”等万金油般的说辞。 果然当日便步了其上官的后尘,一同进了那阴冷牢狱作伴。 病势沉疴,李琰的疑心病也随之疯长,如藤蔓般缠绕侵蚀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看谁都像是暗中窥伺,意图不轨。 信不过太医,便将殿内所有熏香、被褥、帐幔尽数撤换。入口的汤药茶水,必得让内侍宫人先试过无毒,才肯勉强沾唇。 然而,纵使这样万般小心,他的身体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日垮塌下去。整整一个多月未能临朝听政,堆积如山的奏疏只得由中书省挑紧要的念给他听。 又有臣子不知死活,斗胆进言请太子监国辅政,被李琰以“包藏祸心、诅咒君父”为由直接下狱。旋即,他又以太子“勾结朝臣、图谋不轨”为名,下旨将李重津禁足东宫。 废太子之心已起,却遭致言官群体以死相谏,浪潮汹涌,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收回成命。 他不愿见任何一个儿子,后宫嫔妃亦被摒除在外,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位新晋的惠妃何氏。 何氏出身微贱,性子一贯谨小慎微。李琰不过是在一次醉后无意间宠幸了她,事后便抛诸脑后,直至她怀孕的消息传来,才重新记起后宫有这么个人。 如今何氏腹中胎儿尚未降世,母凭子贵的荣宠如同镜花水月,她迫切需要皇帝的庇护。 而在李琰眼中,这个无依无靠,全然依附于他的女子,亦是这深宫之中唯一勉强可信任的枕边人。 何氏倒也未曾辜负这份信任,这些时日衣不解带,亲力亲为地侍奉汤药,体贴入微。李琰只需蹙一蹙眉,翻一个身,她便知其是渴了、饿了,还是身上不爽利。 长此以往,李琰竟真有些离不开她了。 寂静深夜,寝殿内只余几盏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李琰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何氏柔荑,难得显露出一丝属于病人的脆弱,声音嘶哑低沉:“朕哪里敢让他监国……朕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被谁害成了这般模样。若再让他握了权柄,朕……朕还能有命在吗?爱妃啊,这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人,正盼着朕死呢,朕如今,当真是危如累卵……” 何氏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万不可如此焦虑伤神。太子殿下让您不放心,朝中难道就再无他人可为您分忧了吗?暂且寻个可靠之人稳住局面,待您圣体安康,再将权柄收回便是了。” 李琰无力地摇头,眼中尽是灰败:“谈何容易……老二分明是太子的应声虫,老五势单力薄,不堪大用。老四……哼,更是不提也罢!朕竟连一个能真心为朕分忧,盼着朕好的儿子都没有! “朕只怕……只怕稍有不测,连爱妃和你腹中的孩儿,都……” 李琰话未说完,何氏眼中已噙满泪水,急忙拉住他的手,急切道:“陛下快别这么说!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定能逢凶化吉,度过此劫!” 为宽慰圣心,她转而提起近日唯一的好消息,“陛下之前不是一直为那朔方逆贼忧心?自大公主和三公主殿下出征,便捷报频传,逼得那逆贼闭城不出,听闻如今已然兵败**了!两位公主不日即将凯旋。陛下,待公主们回朝,若知父皇抱恙,朝局艰难,定会抢着为您分忧解难的!” “公主……”李琰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 此事与朔方征战不同,并非树起旗帜宣扬武力便可解决。纵使女儿或许比儿子更易掌控,可一旦真将她们推至台前,她们携大胜明昌后裔之赫赫军功,面对自己这个缠绵病榻日渐衰朽的老父,当真会甘心只做一枚听话的棋子吗? 须知当年定襄公主李红玉,亦是差一点便被议立为皇储啊。 事关皇权,他谁也不敢尽信,谁也不敢小觑。 翌日,李琰强打精神,于病榻前秘密召见了柳栖梧。 烛光昏黄,映照着李琰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病容。他半倚着引枕,先开口问道:“柳卿,如今外间情形如何了?” 柳栖梧躬身立于榻前,声音平稳恭敬,一如他此刻的神情:“回陛下,太子殿下虽禁足东宫,然为其陈情鸣冤之声仍不绝于朝野。二皇子殿下近日颇为活跃,四处奔走,似欲联合众臣为太子殿下施压。五皇子殿下则深居简出,异常沉静,倒似置身事外。至于四殿下……这些日子他对臣颇为冷淡,但每日只在瑾王府闭门享乐,其他未见异常。” 李琰听罢,咳嗽了几声,眼中忧色更重,喘息着道:“朕想着,此次朔方一战,清和清宁名声大噪,等她们凯旋回朝,或可择一人暂时代为理政,以安人心。只是……朕恐将来尾大不掉,反受其制啊……” 柳栖梧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分析起来:“陛下所虑极是。公主监国,确需慎之又慎。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亦无不可。陛下或可令两位公主共同参赞机要,使其互有比较,互为制约。对于东宫,亦不必全然压制,可稍作松动,允其有限度接触臣工,以示陛下宽仁,亦可使太子一系与公主之间形成微妙平衡。陛下则高居其上,掌控全局,令各方皆需仰仗陛下圣意,竞相争取陛下信重。如此,则权柄仍在陛下掌中,朝局亦可暂稳。” 李琰闻言,黯淡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连声赞道:“好!好!爱卿此言,深得朕心!就依此计!” 他激动之下,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平复,看着柳栖梧许诺道:“待朕大好……定设法让你与老四和离,还你自由之身,必不让你再受委屈!” 柳栖梧适时地露出感激之色,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 待柳栖梧告退,行至殿门处时,李琰忽然又挣扎着唤住他:“柳卿……” 柳栖梧驻足回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龙榻上的老人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希冀:“爱卿觉得,朕此番……真能挺过去吗?” 他仿佛并不真的期待一个答案,却又渴望听到能安抚恐惧的肯定。 柳栖梧静静地注视着龙榻上那被病痛和猜忌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帝王,看着他眼中那份对死亡的深切恐惧。 他神色恳切,言辞清晰而有力:“臣观陛下虽圣体违和,然神智清明,于朝局谋划更是洞若观火,睿智无双。此乃根基未损之象。且臣斗胆直言,陛下今日气色、精神,较之前几日已大有起色。静心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如初。”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既肯定了李琰的理智,又给了他康复的希望。李琰听在耳中,只觉得无比熨帖受用,仿佛连身上的病痛都减轻了几分,长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若真能如爱卿所言便好了……托卿吉言。” 柳栖梧回到瑾王府时,早已过了晚膳时分。天际阴云低垂,墨色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派山雨欲来之兆。 他与李重霄这些时日一直假作分居,明面上他宿于偏殿,每夜需得待到万籁俱寂时,方避开所有眼线,悄无声息地潜入主院寝殿。 李重霄曾窝在他怀里笑叹,说他们这名正言顺的夫妻,倒生生体验出了几分偷情般的隐秘刺激。 到了后半夜,惊雷乍响,蓄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柳栖梧悄声踏入寝殿时,发梢与肩头已被雨水打湿,带着一身寒夜的潮气。 李重霄正等着他,忙接过他微湿的外袍,又寻来干燥柔软的寝衣让他换上。 柳栖梧顺从地换好衣物,侧身躺下,将头枕在李重霄的膝上。李重霄便拿起一方软巾,细细地,慢慢地为他蘸干潮润的发丝。 殿内只留了一盏小灯,窗外雨声哗啦,敲打着琉璃瓦与廊下的石板,更衬得帐内一方天地静谧安然。 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只享受着这暴风雨中难得的宁谧。 良久,柳栖梧闭着眼,在这全世界最令他安心,最安全的所在,极轻地开口:“李琰……快死了。” 李重霄手上动作未停,只是力道放得愈发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语气平静地接话:“然后你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反而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是不是?” 柳栖梧倏地睁开眼,仰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讶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呀,”李重霄低头对他笑了笑,指尖掠过他半干的发梢,“我自然知道你不可能为他难过。他那个人,无论此刻看起来多么可怜无助,但凡缓过一口气,随时可能再发一次癫,届时死的便是我们,还要连累身后无数人。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明白。所以你觉得此刻理应痛快,可那痛快没到来,这让你有点不痛快。” 他说完这段近乎绕口令的话,放下软巾,双手轻轻捧住柳栖梧的脸,俯下身额头几乎与他相抵,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笑着道:“但看你这样,我倒是很高兴。栖梧,这一世,我们只要安然迈过这个坎便好。你没有更多的东西需要给他,给这个地方,哪怕是恨。” 柳栖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他伸出手,猛地将李重霄紧紧揽入怀中,用一个近乎掠夺的,深深的吻,封缄了所有未尽之语。 夜色深沉,帐幔低垂,窗外雨势渐骤,噼啪作响,如同战鼓擂动,又似情潮奔涌。 殿内暖意融融,烛影摇曳,将交叠的身影投在墙上,缠绵悱恻。 柳栖梧从未像今夜这般急迫热切,仿佛要将某种难言的情绪尽数铺陈于这肌肤相亲之间,反复地索求与确认。 李重霄予取予求,只在被浪潮席卷得几乎窒息时,才难耐地仰起头,喉间溢出细碎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李重霄瘫软在凌乱的衾枕间,气息微弱,眼尾泛着湿润的薄红,哑声抱怨:“……你这是……真要弄死我啊……” 柳栖梧支起身,凝视着身下之人慵懒迷离的情态,心中涨满难以言喻的爱怜与悸动。他俯身,珍重地吻去他眼睫上沾染的湿意,于耳畔低语:“愿同尘与灰。” 愿同尘与灰,出自李白的《长干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 44 章 第45章 第 45 章 一道突如其来的诏书,在靖国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帝李琰下旨,晋封凯旋归来的皇长女李清和为“定国公主”,皇三女李清宁为“安国公主”,并敕令两位公主于圣躬违和期间,监理国事,总揽朝政。 更令人瞩目的是,旨意中特意提及,由太子李重津从旁辅助。 公主监国,权同摄政!此等先例,纵是当年功勋卓著的定襄公主李红玉也未曾有过! 直到此时,众臣才恍然惊觉,两位公主早已非深宫弱质。 此前借《红玉川》话本积累的民间声望,在她们一举击溃明昌后裔李昭,平定朔方之乱后,已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诏书颁下,朝堂之上虽有守旧老臣激烈反对,却亦有新锐官员及军中势力鼎力支持。 而民间更是欢声雷动,将其视为巾帼壮举。这番吵嚷喧腾的热闹景象,反倒将旨意中那位本该名正言顺的从旁辅助者——太子李重津,彻底衬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被遗忘在权力的角落。 东宫之内一片死寂。不再有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也不再有无能狂怒的咆哮。 李重津静立于大开的轩窗之前,任由冬日凛冽的寒风灌入殿内,吹得他衣袂翻飞。 他望着庭院中那棵早已凋零枯败的老槐树,眼神沉寂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透不出一丝光亮。 柳瑜心中惴惴,上前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殿下,天寒风大,仔细伤了身,还是将窗关上吧。” 他甚至不敢再唤那一声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宠与期许的表字“昭明”。 自朔方李昭之事后,那两个字已成了东宫最深的禁忌与耻辱。 李重津却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嘴角竟缓缓扯出一抹笑意,那笑容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后的平静:“望舒,不必忧心。孤从未感觉像此刻这般好过。” 李琰这一系列可笑又可悲的举措,提拔公主、猜忌亲子,无一不在昭示着他对死亡的深切恐惧,对手中权利流逝的慌不择路。 他快死了。 这个认知让李重津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他在李琰面前装巧卖乖,扮演孝子贤孙小半辈子,如今真正撕破所有假面,决心行至绝路时,反倒生出一丝异样的轻松。 “那两个女人……是有些麻烦,”李重津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柳瑜的手背,动作看似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与阴冷,“但只是小麻烦。很快就能解决了。” 他微微歪头,目光依旧落在院中的枯树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名作,“很快,所有碍事的人,所有碍事的事,都会彻底解决。” 两位公主临朝监国不过数日,风波再起。 铁勒大王子合赤温竟公然上了一道求婚奏折。 折中盛赞两位公主文武双全、孝心可嘉,直言二人皆是他心中完美的妻子人选,难以割舍。 正好铁勒素有并娶姐妹之风,愿同时迎娶两位公主,免其分离之苦,许以阙氏尊位。 他甚至体贴地表示,愿等待靖朝陛下康复后再行完婚,届时将以最盛大礼仪迎娶,并保证铁勒将成为靖朝永世的盟友。 这道求婚折子引发的动荡,比之公主监国亦不遑多让。 朝堂之上再次分裂,争论激烈程度堪比战时的主战主和之争。而最讽刺之处在于,手握监国大权、身为事件核心的两位公主,却并无权力决定自己的命运。 她们只得前往紫宸殿,求见病中的父皇。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李琰半倚在龙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间带着明显的痰音,整个人如同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 然而,他的眼神却异样清明。那双浑浊的老眼如同探照灯般,带着评估货物般的冷酷神色,在两位女儿身上来回扫视。 “你们……是如何想的?”他声音嘶哑,缓缓问道,“可愿意嫁?” 话语背后的试探如同毒蛇吐信。 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你们还甘心回到相夫教子的旧路吗?有没有被养大了心,生了不该有的妄念? 李清和尚未开口,李清宁却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任性:“女子总要嫁人的,但是想跟父皇求个恩典,女儿自认功夫不差,绝不愿嫁个比不上我的丈夫,那合赤温不是说他喜欢我飒爽骁勇吗,女儿想跟他比一场,若他打不赢我,我可不嫁。” 这番话说得看似天真胡闹,却恰好迎合了李琰的猜忌之心。他面上轻斥一声“胡闹”,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些许。 不待李清宁再歪缠,他便挥了挥手,显露出疲惫之态:“朕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容朕再想想。” 待两位公主离去,殿内重归寂静。 李琰闭目沉思。合赤温此举,实则正中他下怀,堪称一劳永逸解决公主势大的妙计。 虽隐约察觉此事或有太子与合赤温勾结的影子,但他自信地想:无妨,只要自己挺过这一关,将公主远嫁,太子自然也…… 思绪及此,喉间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奇痒。他猛地咳嗽起来,侍立一旁的惠妃何氏立刻体贴地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 李琰习以为常地接过,捂住口鼻。手帕上熏着的淡淡花香似乎缓解了些许不适。 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好转。所有觊觎他宝座,挑战他权威的人,他都会一个一个…… 咳嗽声陡然变得剧烈而失控,他浑身脱力地倒回枕上,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摊开手帕,看到了雪白的丝绢上溅满了触目惊心的猩红。 “传……传太医……”李琰惊骇欲绝,挣扎着想呼救,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微弱,如同破旧风箱。他徒劳地伸出手在空中乱抓,“爱妃……爱……” 何氏那双柔软的手抓住了他,随即,一声尖锐凄惶、足以穿透殿门的惊呼响彻紫宸殿: “来人啊!快来人啊!陛下吐血了!” 而此时,对紫宸殿内惊天变故尚且一无所知的两位公主,正于僻静处发生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激烈争执。 之前在战场上没有,拿到监国大权后也没有。 “你疯了不成!”李清和紧紧攥住妹妹的手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那合赤温是铁勒第一勇士,凶名在外!你与他比武,岂有胜算?” 李清宁神色却异常平静,全无方才在父皇面前的娇憨之态。她轻轻拍了拍姐姐因极度担忧而冰冷的手背,低声道:“皇姐莫急。我听闻四弟府中藏有一种秘术,或可让人在短时间内将武力催至极致,未尝不能一搏。” “那等邪门秘术,岂能没有代价?!”李清和声音发颤。 “我不怕代价!”李清宁目光决绝,“没有什么代价,比我们二人一同嫁去铁勒更大!我宁可光明正大地死在比武台上,也绝不跪着生!” “清宁!”李清和眼中已含泪光。 李清宁反手抱住姐姐,声音柔和却坚定:“皇姐,如今太子与合赤温勾结,父皇身边那惠妃是人是鬼尚未可知。四弟好不容易才将我们推到此地,我们也不能一味指望他人庇护,总得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李清和连连摇头:“不行!定还有其他法子!我绝不能眼睁睁看你一人去冒险!” 正当姐妹二人相持不下之际,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奔来,噗通跪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二位殿下!皇上、皇上突发急症,病危!召所有皇子公主,即刻前往紫宸殿!” “驸马也需同去?” 瑾王府内,李重霄接过宫中急传来的口谕,确认了一遍。 前来传信的太监面色苍白,急声道:“是!皇上口谕,命驸马爷即刻入宫,径往紫宸殿候驾!” 李重霄与身旁的柳栖悟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一片深沉的了然。 殿外寒风更劲,卷起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扑向朱红宫墙,似有无形的漩涡正在这皇城最深处酝酿,吞噬一切光亮。 最后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 45 章 第46章 第 46 章 紫宸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皇子公主、宗亲重臣,乃至久不露面的镇国公狄戎,皆屏息垂首,于凛冽寒风中静候,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李重霄与柳栖悟疾步赶来,无声地融入这片死寂。 不多时,殿门开启一道缝隙,大太监孙福闪身而出,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柳栖悟身上:“陛下有旨,宣驸马柳栖悟,即刻觐见。” 跪在前列的李重津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嘶声道:“父皇病体沉疴,为何不见儿子,反要见一外臣驸马?!” 孙福眼皮都未抬,只重复道:“此乃陛下亲口谕令,老奴只是传话。” 李重津死死盯着柳栖悟,目光阴鸷如毒蛇。李重霄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轻轻捏了捏柳栖悟的手指,眼中流露出担忧。柳栖悟回以一个隐晦安抚的眼神,旋即整了整衣袍,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从容步入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紫宸殿内,药石苦涩的气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李琰瘫在龙榻之上,面色灰败,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绀,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得如同拉扯风箱。 他看到柳栖悟进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怨恨,挣扎着抬起颤抖的手,声音嘶哑破碎:“你……你说过……朕会好的!你骗了朕!你敢骗朕!若朕有不测……临行前必下一道旨意……让你……让你就算死,也得跟老四葬在一处!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尽管情境如此,柳栖悟心底仍不由得掠过一丝荒谬的笑意。 他也再次感受到了李琰的凉薄与刻毒,李重津都算高看了他父亲三分。 李琰太想活了,若活不成,便恨不得拉尽天下人陪葬,哪还有半分安排身后事的清明? 柳栖悟依礼伏跪于地,声音沉痛而惶恐:“陛下息怒!臣确乃万死之罪!臣本以为陛下圣体只是外伤未愈,精心调养必能康复,是臣懈怠失察!若臣能早些警觉,严加探查,或许陛下……” 李琰听出弦外之音,脸色骤变,竟猛地撑起些许:“你……你查到了什么?!说!” 柳栖悟并未抬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一字一句,如冰锥刺入李琰心口:“臣奉命暗查,得知铁勒秘藏一种奇毒,名唤跗骨蛆。此毒阴狠无比,只需微量沾染伤口溃烂之处,毒素便如蛆附骨,迅疾流遍全身。初时不过伤口难愈,低烧缠绵;十日后毒入肌理,浑身乏力,咳喘不止;待到二十日,则五脏衰败,咳血不止,神智昏沉……最多一月,便……便药石无灵,脏腑溃烂而亡。” “呃……嗬嗬……”李琰双目圆瞪,想说什么,却只剩喉咙里可怕的抽气声,浑身剧烈抽搐的瘫软下去,脸色瞬间变得死灰。 柳栖悟急忙起身:“陛下!臣这便叫太医……” “不!”李琰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力,枯瘦如爪的手死死攥住柳栖悟的手腕,指甲几乎掐入肉中,竟回光返照般坐起些许,声音也陡然清晰尖锐起来,带着垂死的疯狂:“你是怎么查到的?!给朕说清楚!” 柳栖悟不顾手腕剧痛,语速加快:“臣奉陛下密令,暗中留意各位殿下动向。发觉太子近来与合赤温过从甚密,常相约出游射猎,对公主监国之事似全然漠不关心。且合赤温上那求婚折子的前一日,才与太子私会良久。臣起初只疑心他们欲对公主不利,遂加紧探查,谁知……谁知越查越是心惊,竟牵扯出此等骇人秘闻……” “逆子!这个逆子!!!”李琰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嘶声大喊:“来人!孙福!” 孙福连滚带爬入内:“陛下……” 李琰指着殿外,眼中是滔天的恨意:“把太……”话至一半,他猛地顿住,更用力地攥紧柳栖悟,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希冀,声音急迫得变了调:“柳卿!这毒……这毒定有解药的是不是?能解!一定能解的对不对?!” 柳栖悟看着他,轻声道:“臣查知,合赤温的祖父,上一代铁勒可汗便是亡于此毒。下毒者正是其叔父。老可汗临终前,对那逆子用遍了极刑……最终确认,此毒,无药可解。” 李琰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了,如同燃尽的灰烬。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响动,那是一种比咆哮更极致的绝望。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缓缓地、不可抑制地瘫软下去,只剩下那双眼睛,还死死地瞪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充满了无尽的不甘。 孙福心惊胆战地跪在一旁,等待着帝王的最终裁决。 良久,一道嘶哑、冰冷、浸透了无尽怨毒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在大殿中幽幽响起: “太子李重津,勾结外族,谋逆弑父,罪证确凿……即刻拿下,押入御牢,听候发落!铁勒大王子合赤温,助纣为虐,罪同谋逆……将其与铁勒使团一体软禁于驿馆,严加看管,待朕……再做处置!” 殿外,孙福颤抖着宣布完旨意,瞬间哗然! 禁卫军立刻上前,欲拿下李重津。 然而,被围住的李重津却面无惧色。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毒的利箭射向紫宸殿深处,随即缓缓站起身,扬声道:“诸位臣工!尔等皆被蒙蔽了!柳栖悟与李清和、李清宁乃至李重霄早已串通一气,图谋不轨!如今他挟持父皇,伪造圣意,更欲围杀孤这储君,妄图颠覆我李氏江山!孤今日便要清君侧,救父皇,诛杀国贼!望诸位明辨忠奸,助孤一臂之力,莫中了奸人诡计!” 他话音未落,四周宫苑阴影处、廊庑之后,骤然涌出近千手持利刃的甲士,瞬间反将殿外众人包围!其中竟混杂着不少身着铁勒服饰的悍勇之士,合赤温亦手持弯刀,出现在李重津身侧,脸上带着嗜血的冷笑。 大公主李清和又惊又怒,厉声斥道:“李重津!你竟敢勾结外族,兵围宫禁,这不是谋反是什么?!你疯了!” 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王佑高声劝阻:“太子殿下!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啊!切莫一错再错,铸下千古大恨!” 而光禄寺少卿贾道全却眼珠一转,猛地跳到李重津身侧,慷慨激昂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如今陛下被奸佞挟持,殿下起兵护驾,清剿国贼,正是忠孝两全!臣愿誓死追随殿下!” 兵部尚书柳铮看着站在太子身侧的柳瑜,浑身颤抖:“望舒!太子所言……可是真的?” 其余大臣大多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犹疑不定,不知该投向哪边。 狄戎冷哼一声,声如洪钟:“诸位同僚还看不清吗?今日若让太子‘清君侧’成功,在场所有知情人,有一个算一个,皆会被冠以乱党之名,灭口绝患!诸位还想全身而退吗?!” 李重津却并未理会这场混乱,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李重霄:“四哥!你我终究是兄弟!若你此刻迷途知返,助我平定乱局,往日恩怨我一笔勾销!将来这天下,你我兄弟共掌,岂不胜过给女人当走狗?!” 他对李重霄的武力心存极大忌惮,此乃生死之战,不容任何闪失。 李重霄竟真的摸了摸下巴,状似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李重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刻李重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怜悯的嘲讽笑容:“还是算了吧。六弟,我仔细瞧了瞧,你印堂发黑,实在不像有真龙天子的命格呢。” “你!”李重津牙关几乎咬碎,猛地转向合赤温,“大王子!李重霄就交给你了!只需拖住他一时半刻便可!待此间事了,他便再无威胁!” 合赤温狞笑一声,目光灼灼地盯住李重霄:“太子殿下放心!小王早就想领教一下靖国第一高手是否名副其实了!” “动手!”李重津厉声喝道。 刹那间,紫宸殿外杀声震天! 狄戎老当益壮,怒吼着指挥禁卫军结阵抵抗太子叛军与铁勒高手的冲击。李清宁将姐姐护在身后,长剑出鞘,剑光如水。其余文臣则惊恐万状地蜷缩在一旁,面无人色。 李重霄与合赤温战在一处,刀光剑影,劲气四溢。 然而,交手数合,合赤温便察觉不对。 对方招式虽精妙,力道与速度却远逊传闻!他心中狂喜,攻势愈发凌厉,眼看就要将李重霄制住! 就在此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倏然从紫宸殿内掠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合赤温凄厉的惨叫! 柳栖悟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战团中心,一脚狠厉无比地踹断了合赤温的腿骨!反手一拧,便如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 “大王子!”铁勒武士惊骇大叫,欲要上前。 柳栖悟声音冰冷,响彻全场:“铁勒之人,立刻弃械!否则,我即刻拧断他的脖子!” “不准停!”李重津见状,嘶声大吼,“今日若败,靖朝大军即刻踏平草原!是你们大王子的命重要,还是你们整个部族的存亡重要?!给我杀!” 铁勒武士闻言,顿时陷入巨大的挣扎与迟疑。柳瑜死死盯着出手狠辣,气场全开的柳栖悟,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宫门处骤然响起一片喊杀声! 只见狄宸一马当先,率领着大批精锐甲士冲杀而来,瞬间扭转战局! 这位传闻中双腿俱废、只能依靠轮椅的世子爷,此刻竟行动如风,剑法凌厉!所有叛军被迅速分割压制,缴械伏首。 李重津被死死按在地上,犹自不甘地瞪着狄宸,嘶吼道:“原来……原来你们狄家一直都在演戏!你们骗了所有人!” 狄宸还剑入鞘,难得地扯出一个带着痞气的笑:“岂敢岂敢。只是突然听闻太子殿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震惊之下突然就站了起来,这腿它自己就好了!说来,还真得感谢殿下您啊!” 大势已去,李重津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他疯狂地挣扎咆哮,双目赤红,口中断断续续地咒骂着所有人,状若疯癫,显然无法接受这功亏一篑、满盘皆输的结局。 柳栖悟像丢垃圾一样将痛晕过去的合赤温扔在地上,冷冽的声音传遍全场:“奉陛下口谕,将逆犯李重津押入御牢!兵部侍郎柳瑜,附逆作乱,光禄寺少卿贾道全,贪生怕死,临阵投敌,即刻剥去官服,一并押送大理寺严加看管!” 贾道全杀猪般嚎叫起来:“我是被太子胁迫的!我是不得已啊!我要见皇上!柳栖悟!你无权处置我!你这是构陷!是僭越!” 柳栖悟自怀中取出一面金光灿灿刻有龙纹的令牌,高举过顶,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陛下赐我‘如朕亲临’金牌,全权处置太子谋逆一案!见此牌如见陛下亲临!” 贾道全顿时面如死灰,烂泥般被禁卫拖了下去。疯癫咒骂的李重津和昏死的合赤温也被押走。 柳瑜失魂落魄,经过柳栖悟和李重霄面前时,他猛地停住,死死盯着柳栖悟,身体剧烈颤抖,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是…是你……原来是你……你才是…重霄……重霄!怎么会是你?!怎么会!” 众人只当他受刺激过甚,与李重津一般已然神志不清,并未深究其语中深意。 柳栖悟静立原地,目光漠然地看着他被押走,未曾抬一下眼皮。 一场叛乱平息。满地狼藉,血色刺目。 孙福颤颤巍巍地再次上前,对柳栖悟躬身道:“柳、柳侍郎……陛下让您再进去一趟。” 柳栖悟微微颔首,侧身替李重霄理了理方才打斗间微乱的衣襟领口,动作自然而温存。李重霄对他笑了笑,眼神明亮:“去吧。” 殿门再次在柳栖悟身后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今天休息,晚上还有一章大结局,不一定啥时候,明天来看也行[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 46 章 第47章 第 47 章 紫宸殿外隐约传来的厮杀与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幔,模糊地传入李琰耳中。 他并未感到惊慌,直至看见柳栖梧的身影毫发无损,步履沉稳地再次走入内殿,心下便了然。 一切已尘埃落定。 谁生谁死,谁伤谁残,于此刻的他而言已无甚意义。他自己已是油尽灯枯,只要确保李重津那个逆子不得好死,便足够了。 柳栖梧行至龙榻前。李琰的视线已然模糊,无法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只听得一把平静无波的声音禀告:“太子李重津勾结铁勒王子合赤温,犯上作乱,已被镇压。幸得镇国公府及时率兵勤王护驾,现叛首李重津已羁押御牢,听候发落。” 李琰费力地蹙起眉头,声音嘶哑:“镇国公府?来的……是谁?” “世子狄宸。” “呵……难为他……断了腿……还惦记着来救驾……”李琰气息微弱地喃喃,带着无尽的讽刺与悲凉,“不像朕的儿子……朕给了他们那么多……一个个却都盼着朕死……” 柳栖梧并未解释狄宸腿伤已愈,亦未对皇帝这番怨怼之辞不予置评。 李琰也并非真想听他说什么,只是积郁难舒,发泄般地诅咒着:“太子……朕要学那铁勒老可汗……把世间酷刑……给他上一遍……问他……解药在何处……朕活一日,他便受一日的刑……若朕死了……便将他……千刀万剐……” 柳栖梧静立一旁,默然听着。直到李琰耗尽力气,诅咒声被剧烈的喘息取代,对死亡的恐惧再次攫住他枯朽的心脏。 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柳栖梧的手腕,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鸣:“柳卿……朕不想死……朕……真的不想死……” 这一次,柳栖梧未再出言安抚,只是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却比任何利刃都更冰冷:“陛下,铁勒奇毒,无药可解。而今毒发已近一月之期。陛下此刻,是否觉五脏如焚,气息涣散,神魂仿佛欲离体而去?” 李琰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被刻意忽略的、来自身体内部的焚烧感与剥离感被这句话无限放大,瞬间将他拖入无底深渊。极致的恐惧与绝望淹没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栖梧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意味,字字句句,敲打在李琰即将崩溃的神魂上:“臣斗胆直言,若陛下此刻龙驭宾天,而储位空悬,天下必将顷刻大乱。太子虽系囚笼,然其党羽未清。二皇子岂是甘居人下之辈?五皇子势单力薄,绝难掌控如此危局。若此刻铁勒再借合赤温之事兴兵问罪……内忧外患,靖朝百年基业恐毁于一旦! “届时,若二皇子侥幸得势,念及兄弟情深,废太子即便不能再登大宝,或许也能如昔日四殿下一般,得封个闲散王爷,安度余生……” “竖子……尔敢!”李琰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抽气,却只觉得眼前彻底一黑,残存的理智让他死死抓住最后一丝清明,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低吼:“传……传礼部尚书……还有……大公主进来!朕……朕要立诏!” “臣,遵旨。” 靖帝李琰于病榻之上,口述遗诏。以谋逆大罪废黜六子李重津太子之位,赐鸩酒。册封定国公主李清和为皇太女。 诏书由礼部尚书钱敬尧书写,字字千钧: “朕以菲薄,嗣守鸿业。今疾遽弥留,殆将大渐。皇六子重津,性非忠孝,品实凶顽,勾结外蕃,窥伺神器,谋逆弑父,罪证确凿,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忿。着废为庶人,赐自尽,以正典刑。 “咨尔定国公主清和,德才兼备,睿智刚毅,戡乱朔方,有功于社稷,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皇二子重宜,与逆臣往来密切,心术不明,着圈禁于宜王府,非诏不得出,以观后效。 “铁勒王子合赤温,狼子野心,助逆为乱,罪同谋逆,即刻于市曹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后宫惠妃何氏,贤淑温婉,侍朕勤勉,今已有孕,乃朕之遗脉。若诞皇子,皇太女须悉心教导,立为皇太弟,待其成年德备,还政于弟,延续国本。若诞皇女,亦需珍之爱之,赐予封邑,保其尊荣。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钱敬尧年过半百,历经两朝,却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这般惊心动魄。 废太子兵变、公主被立储……每一件都足以震动朝野。待诏书最后一笔落下,他已是汗湿重衣,伏地叩首:“陛下,诏书已成。” “嗯……”李琰耗尽最后气力,此刻已如风中残烛,眼前一片漆黑,只望着虚空喃喃:“惠妃侍朕精心……朕舍不得她……想来……她也舍不得朕……” 侍立一旁的惠妃何氏神色无波无澜,平静应道:“是,待产下皇嗣,臣妾愿随陛下同行。” 李琰又道:“清和……你以女子之身承此大统……朕冒天下之大不韪……扶你这一程……不求你感恩……只望你谨记朕命……诛杀逆子……平靖铁勒……” 李清和跪于榻前,声音沉稳:“女儿谨记父皇教诲。” 李琰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了却所有心事,倦极道:“都……下去吧……惠妃……去将朕的安神香取来……” “是。” “臣等告退。” 脚步声渐次远去,殿门轻轻合拢。 李琰用尽最后力气蜷缩起身子,无边的恨意与不甘如同毒虫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想哭,可干涸的眼眶却流不出一滴泪。 “苍天不公……为何……为何独对朕如此不公……”他嘶哑地低语,声音破碎在空荡的殿宇中。 “我以前,亦觉苍天不公。”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极近处响起。李琰猛地一颤,竟还有人未走?! “谁?!”他艰难地侧头,分辨着那声音,“……柳栖梧?” 是了,方才立诏,竟忘了处置他的事。但李琰已无心力再召人回来,只是厌烦地蹙眉:“你与老四和离之事……日后……去问清和吧……朕管不了了……” 他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带着刻毒的嘲弄,“柳卿……若你早日查明真相……救下朕……朕必记你救驾之功……莫说和离……便是你要老四的命……朕或许……也会允你……可惜啊……” 他喘息着,既是恨,又有一丝拉人共沉沦的快意:“如今朕将死……再不能护你……若日后新帝觉得你与老四该做一世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你也只能怪自己……为何不早……为何不早……” 他屏息,期待着听到对方的愤怒、痛苦或悔恨。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声极轻的笑。 “承您吉言。我不止想与他此生同衾同穴,更愿与他,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李琰猛地睁大无法视物的眼睛:“你……” “父皇,”柳栖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这一世,第一次唤出这个称谓,“儿臣,给您讲个故事吧。” 另一边,偏殿。 前往取安神香的惠妃何氏突然腹痛如绞,昏厥在地,身下漫开刺目的鲜血。宫女惊慌报信,李清和即刻令人将其安置,值守太医匆匆诊脉后,面色凝重,迟疑道:“娘娘……这是小产了……” 何氏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多少悲戚之色。 李清和挥退太医,她立于榻前,第一次仔细审视这个谜一样的女子。 何氏生就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相貌,细眉琼鼻,秋水眸,本是极柔顺的解语花模样。可此刻她敛去所有伪装,面无表情地回望时,李清和才惊觉她那双眼微微上挑时,竟透出三分冰冷的锋锐。 “这孩子,是你自己……”李清和顺着直觉开口。 何氏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大公主总是如此聪慧。” “为何?”李清和蹙眉,“从听完旨意到此刻,时间如此之短,你不可能临时服药。莫非……你早料到父皇的意思?” 何氏向后靠了靠,神情竟透出几分松快:“嗯,猜到了。他那般凉薄寡恩之人,岂容我活于世?昨日估摸着他大限将至,我便熬了碗药服下。”她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我不想临了了,还要替他生下孩子。” 李清和难掩惊讶。何氏却继续道:“大公主,您再帮我一次。待我死后,不愿葬于帝陵与他相伴。求您将我焚化,骨灰随风撒于天地间即可。我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听闻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李清和反倒冷静下来,只问:“我何时帮过你?” 何氏笑了笑,眼中泛起一丝微澜:“大公主自然不记得。两年前冬深,有个新入宫的才人被克扣炭火,冻病了。主位娘娘嫌她晦气,将她挪去破败偏殿任其自生自灭。她的丫鬟巧儿,揣着仅有的几钱银子四处求告无门,冲撞了某位贵人,险些被打死,幸得那时大公主路过……” 何氏那时病得迷迷糊糊,本以为要死了,不想后来突然有了药,有了棉被,有了炭火甚至吃食。她慢慢好起来,等能坐起身来,才听她一直疼如亲妹妹的巧儿跟她说起这件事。 是大公主同时救了她们姐妹俩。 她望着李清和,嘴角噙着浅淡却真诚的笑意:“陛下,您会是一位好皇帝。” 李清和默然片刻,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好生歇着,不必多想。父皇旨意是待你产子后殉葬,如今既无子,自然不必殉。” 这次轮到何氏面露惊愕,怔怔望着她。 李清和转身走出偏殿,她要将何氏流产的事先压下来。 刚出殿门,便见柳栖梧迎面走来,躬身一礼,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廊下: “启禀皇太女,先皇,驾崩了。” 承安三十七年冬,靖帝李琰崩于紫宸殿。庙号幽宗,谥号炀帝。 皇太女李清和继皇帝位,改元定安,翌年为定安元年。 铁勒可汗闻合赤温之罪,惊惧不已,急递国书,声称逆子所为乃其个人之行,与部族无涉,愿断亲缘,将其生死尽付靖朝裁决,只求息兵戈,免生灵涂炭。新帝准其所请,下旨将合赤温及参与叛乱之铁勒使臣,悉数腰斩于西市。 新帝登基伊始,革旧布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整饬武备犒赏边军,可谓恩威并施。 朝野初时于女帝尚有微词,然见其政令清明,处事果决,皆渐心服,民间更是称颂不已。 新帝封皇三妹李清宁为羽林卫大将军,掌宫禁宿卫。二皇子李重宜依先帝遗诏圈禁。五皇子李重嘉领宗正寺卿一职,管理皇族事务。 惠妃何氏因意外小产,哀恸过度,新帝称连得先帝三日托梦,言既无皇嗣受生母挟制的隐患,殉葬之事可免,遂尊其为惠太妃,奉养于宫中。 紫宸殿已作为先帝故殿封存,新帝居于长乐殿理政。 长乐殿内,近日来夙兴夜寐、意气风发的新皇李清和,此刻却有些头疼地看着赖在殿下吃点心的小弟。 “四弟,你究竟意欲何为?如今海宇澄清,不必再谨小慎微,你这闲散王爷也不必再做。六部九卿,你择一职,朕也好与末批勋贵一同加封。” 李重霄嬉皮笑脸道:“我的好皇姐,就像您说的,现在总算不用躲在瑾王府当缩头乌龟了,你就再容我一段时间,我想跟驸马出去玩一趟,等回来了,我们一定好好给皇姐干活。” 李清和瞪了他一眼:“多久回来?” 李重霄:“我们靖朝地大物博,我们还可以顺便去周边探查下邻居们安不安分,两年应该……” “两个月。” 李重霄:“一年。” 李清和:“半年,不然就别去了,朕看柳铮年事已高,正想让他告老,让驸马接任吏部。” “别别别!”李重霄连忙道:“半年也行,臣弟看岳父大人老当益壮,再给皇姐你打十年工不成问题。” 李清和失笑:“又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混账话。” 讨得准允,李重霄正欲告退,李清和忽又唤住他,眉间微蹙:“父皇遗诏,朕皆权衡而行,唯废太子一事……朕尚难决断。” 御牢回禀,李重津已神智尽失,常自谓己为帝,对着桌椅板凳下命令,死物不听话,他亲自上手惩罚,给自己碰了一身伤,与他关在同一间牢房的柳瑜每每抱着他泪流不止。 李重霄敛了玩笑神色,沉思片刻道:“若皇姐垂询,臣弟以为,他形同已死。皇姐不妨问问柳瑜,是否愿照料其残生。若其情愿,臣弟愿斗胆求皇姐一个恩典,赐他们一方小院,于此了却余生吧。” 李清和沉吟片刻,颔首:“朕知道了。你去吧。” 李重霄穿过重重宫阙,于宫门外见到早已等候的柳栖梧。两匹骏马鞍鞯齐备,行囊也已拴紧。 李重霄粲然一笑:“便知你离心似箭。皇姐已准了半年的假。驸马,我们走!” 柳栖梧亦笑,笑容明朗,涤尽所有阴霾。他翻身上马,又伸手稳稳扶了李重霄一把,看他利落地跃上另一匹骏马。 双骑并辔,缓辔徐行,将巍峨皇城渐渐抛于身后。 天高云淡,长风掠过初绿的原野,带来远方自由的气息。官道蜿蜒,通向目力所及的广阔天地。 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们往哪里走?” “北上如何?先去朔方那边看看狄显,他都当上朔方防御使了,总揽北境军事,可是威风得很。” “好啊。虽他不能再唤你表哥,但唤声表嫂,想必也别有趣味。” “……” “不乐意?” “都好。” 与你同行,千山万水,俱是人间好时节。 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对我来说超过十万真的是长篇了从没写过这么多QAQ),开写的时候雄心壮志,但中间其实也发现了自己很多问题,大纲做的不够详细,笔力也有点撑不起太宏大的剧情,所以一边努力写,一边抓头,痛并快乐着。 写到后期的时候本来死水一样的工作突然也变动起来,忙的晕头转向,存稿也不足,日更改隔日。但再忙挤出时间来看看我家重霄和栖梧又很开心,虽然也有写的很痛苦的时候,但这篇文带给我的还是快乐多于痛苦。 有点遗憾我没能以更好的能力和状态去完成它,但是也从这次创作中学到了许多,很感谢我不多的几个读者,默默的给我灌营养液,鼓励我,谢谢你们,后期的发展和我的笔力可能没有给到你们更好的阅读体验,十分抱歉,但希望你们跟我一样,看文的时候也有过片刻的快乐。给你们发个小红包,也祝福你们以后会遇见很多喜欢的文。 那我们就有缘再见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第 47 章 第48章 IF:第一世的“李重霄”和李编剧[番外] “早些时候啊,我馒染布哪得有啥子化工嘞东西,都是摘嘞这些花花草草,你看这个……和石榴水一搅,啷个色正得很哦。” “张叔你再说说,什么和石榴水搅合?还有这个……梭子?能再梭一下我看看吗?” 李重霄一边在本子上把听不太懂的方言标上拼音,一边比手画脚和缺了颗牙的老手艺人沟通,配合老师傅的上手实操,总算搞明白了这个半手工的布架子怎么织东西。 他在随手画的织布机构架简图旁边写了个85%的进度,对着张叔笑了笑,晒成小麦色的皮肤更衬得牙齿雪白。 从上个月接了这个非遗类的纪录片脚本以后,李重津就来到这个叫大良的村子里采风,二十多天待下来,从一开始的鸡同鸭讲,现在总算能和村里人进行日常沟通。 村民们也喜欢他,成天嘻嘻哈哈一个大小伙子,不端架子,虽然平日里看着不着四六喜欢在村里招猫逗狗,但工作起来还挺认真的,说是了解学习,但也不是就在一旁看,帮着抬缸做染料从没偷过懒。 还长得俊。 村里热心的婶子打听起了李重霄的个人问题,李重霄乐呵呵的说:“你们也看到了,我这一工作就不知道去哪窝上一两月,回了家也多是闷在屋里写东西,人又懒,啷个愿意跟我哦。” 随着口音和口癖渐渐有了大良村特色,李重霄的工作也彻底完成了,稿子过完后不用再围着染坊布坊转,他特意在离开前找了个日头晴好的天,带上从村里顺的大草帽,优哉游哉的进行周边一日游。 村子周围连着好几座山,不知名的野山没有做过旅游开发,有些山路都是村民走多了趟开的。但也因为没有人为的规划过,林间草木长得蓬乱又茂盛,自有一种不受拘束的野趣。 听张叔说,中间这座山的半山腰有座破庙,年头久远,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建的,里面供着座残破的神像,没有脑袋,从肩膀往下,依稀能看出是个侧卧的神女。尊号难以考证,村里人都喊她山神娘娘。那破庙也就成了山神娘娘庙。 早些年,大良村的小孩喜欢去山神娘娘庙玩,扮些神神鬼鬼的游戏,随着后来年岁渐长,大多都进城务工去了,年轻人留下来的少,娘娘庙又荒败下来。 李重霄用防蛇的棍子扒开及膝深的杂草,好不容易找到了张叔说的那条小径,沿着土黄的山道往上走。 他一直很喜欢看各种古建筑,其中尤爱佛寺,几乎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当地的佛寺和古建群走走,大小不拘,宝相庄严或斑驳幽静都各有美感,走进去,他的心就会静下来。朋友们总笑他上辈子可能是个和尚。 快到半山腰的时候,手机响了,李重霄一边感慨现在这信号基建是做得不错,一边把手机掏出来,看到安澜的名字,他心中大概有数,不紧不慢的接起来,“喂。” “大编剧,可算是接电话了,你把老陈给拉黑了?”电话那头爽利的女声一如既往的直接,果然是给陈星这孙子当说客的。 “他都要联合业内封杀我了,我这不害怕吗。” “少扯淡,”安澜好笑的说:“吵上头的时候你嘴可比他利多了,老陈哪有这么大能量封杀你,重霄,好歹也合作过这么多项目,就为改个剧本的事,至于闹成这样?” 李重霄呵呵,“那是改剧本吗,那是重写,早说这剧是给投资人小情儿量身定做的,我至于费那么多功夫,剧本写一半了告诉我压主角戏份给男三抬飞页,这跟骗我进组有什么区别。” “他那也是半路接到的通知,大家都是被资本压迫的可怜打工人呐。” “这话你信吗?” 电话那头静了静,叹了口气:“起码后半句我是信的,那你都费了这么多功夫,真说撒手就不管了?就算你不缺那点尾款,你不怕他们新找的人把你前面的心血乱改一通,最后再署上你名字让你成为影视吐槽区新宠?” “那我必定会为那个失去署名权的编剧讨公道,”李重霄走累了,站了站,缓口气慢慢说:“我这里没有沉没成本这个词,我觉得值得我就做,不值得我就走,你转告陈星,别再烦我,不然真的朋友没得做了。” “唉,”安澜又叹了口气,“行吧行吧,我就知道八成劝不动你,错负修罗那会就是,我让你改结局你也不改,非要让男主死在破庙里……” 安澜开始絮絮叨叨的讲起了自己为了保住这个结局跟投资方斗智斗勇,几经周旋,卧薪尝胆…… 用词一个比一个夸张,并逐渐与最开始的话题毫无关系。 还好李重霄也不想继续那个话题,并且因为结局确实保住了,所以他一边继续走,一边耐心听她说着,没有耍贫嘴打岔。准备到了娘娘庙给安制片拍一张无头女神像,恭维那上面该放着她的头像。以此感谢伟大的安女神庇佑了他的艺术创作。 “……导演和道具组那里我也差点聊崩,你看你那个剧本写的,我到现在都记得,寺庙破败不堪的青瓦间隙洒下昏黄的暮色,廊柱的红漆凋落成水锈一样的暗红斑驳,李重霄……” 李重霄在寺庙前停下脚步,呼吸一顿,电话里安澜的声音仿佛突然带上了奇特的韵律,像是什么不怀好意的咒语。 否则,怎么那些描述会变成他一步步走入的现实。 “……李重霄站在残破的神像前,黑色的袖袍在这一路的逃亡中褪成灰白,带着褐色的血迹,他静静与神像对望……” 前面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清瘦锋利,如一柄开刃的利剑。 李重霄深吸口气,说话的声音有点抖:“安澜,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但为了报复我搞这么大场面,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一点……” 他跟组的时候场景也没做到这么一比一还原啊!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李重霄拿开手机一看,没信号。 咒语停止了,但是他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需要任何人复述,文字就会如语言一样流淌而出。 ——无双的利剑划破了暮色四合的庙宇,李重霄拔剑自刎时,佛像敛目不语。 “等一下!”李重霄在男人拔剑的一瞬间,如同条件反射般大喊。 只是话音未落,那剑已经被男人反手向他掷来,像是有一阵风擦过他的脸,然后‘哐’一声,是利器钉入身后廊柱的闷响。 李重霄下意识反手擦了下脸,一手的血。 可能是此刻超出常理的场景和一瞬间肾上腺素的飚高,他丝毫没感觉到疼痛,第一反应竟然是—— “我英俊的脸……”破相了。 站在佛像前的男人这时转过身,在头顶破瓦投下的明暗光线中,让李重霄看到了一张英俊到让他失去贫嘴本能的脸。 长眉入鬓,眼似寒星,李重霄脑子里绕过一百句没办法写进剧本,不然发出来会被演员的黑粉用来做表情包嘲讽的容貌描述。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不等想到一百零一句,那男人眉心微蹙,上下看了他一眼,道:“李重津派你来的,还是柳瑜,你是海寇?” “……” 李重霄深吸了今天的第二口气,突如其来的怒火把他满脑子的赞美诗轰得一干二净,“不是头发短就是海寇,见过我这么高的海寇吗?!” 他写的剧本他能不清楚吗,海寇在他的设定里可是全岛人均一米六啊!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 《世说新语》 [抱拳]大家好,这个IF番外会走一个比较奇幻的路线,先今穿古再古穿今什么的,其实主题还是弥补遗憾吧,酸甜度不好说,只能说想写这个的核心是小情侣在无数次的相逢中都会爱上彼此。计划大概写个十章左右差不多(也可能写不到),不一定日更,也可以囤着随便看看。 今天终于休息了,人也没那么死,遂决心把番外开了以此为契机重振旗鼓,然后会从第一章逐章修改一下错字特别是重灾区的柳哥的名字(跪)。 最后再报告一下,我不是挂了个破镜重圆的新坑,但受工作所累,一到校园的部分就青春不起来总觉得每个字都充满了班味,遂下定决心把这逼工作辞了躺几个月,下个月交接好了就会好好囤新坑,不一定先开那个校园的,其实还有个无限流的想法,回头看哪一篇先囤到主角亲嘴就先开哪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IF:第一世的“李重霄”和李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