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石生正坐在对面盯着何还,二人有过短暂对视,她无声一笑,怎么瞧都有股奸计得逞的感觉。
何还附在阿罪耳边轻声说:“百色铃可以修好,不必有太多顾虑。”说完站直身子。
兰石生窃笑,“假正经。”
阿罪不得不放开臂膀,望着何还迈着大病初愈的步子勉强走向虎山,双手接过递来的粥碗。
虎山吃完了饭便去一旁研究起了木匠活,草庐里的桌椅板凳坏了,要搁在往常除非是虎山弄坏的东西,否则兰石生是不让他多管闲事的,可自打昨夜之后却像是变了个人,兰石生不再为了这一丁点儿小事计较,虎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何还一手捧碗,一手拿勺,缓缓踱步,最终驻足在院门口,吃着饭不经意望向山中光景,虽因昨夜那么一闹鸣自山的景色毁了大半,可也总比上山时满山黑雾要好上许多,他回忆着万年前的景象,思考着与如今对比到底有多大的不同,最后叹一句岁月如梭。
兰石生见阿罪的面颊不知何时飘上两朵绯云,心中生趣,开口再添一把火,“那阿罪对元真负责到底便好了,你们人族不也说什么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吗?”
阿罪听了兰石生的话顿时手足无措,可兰石生最爱这戏弄人的把戏,添油加醋道:“我看元真很是喜欢阿罪姑娘,昨夜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有机会破除他的心魔,你想想,他对我这个救命恩人都毫不留情,可对你却迟迟不忍下手,证明他心里有你,看来旧魔已除,新魔又起咯。”
阿罪听了既羞怯又惶恐:“新魔?”
兰石生解释说:“心魔便是欲,人生来心中有欲,或大或小,或好或坏,愤恨是欲,情爱是欲,欲可生怨,亦可生痴,不是所有生欲的人都会有心魔,有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坦荡接受自己有欲,这便成了心魔,所以破除心魔并非一劳永逸。”
阿罪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被兰石生说的什么新魔、心魔给吓到了。
风起,竹青色的薄纱很是飘逸,她只见着眼前似有竹青色的薄雾起落,一双雪白而修长的手拿着碗口将碗落下,何还敛衣而坐,沉声说:“兰石生是月下老人种的一株山兰,意外被佛陀点化得了法相真身,月老最爱搜罗各方八卦,九重天上没有他不知道的,多年耳闻目染免不得落下这坏习惯,她的话你不必在意。”
兰石生听了免不得发笑,“我不过替你说说心里话罢了,竟将我老底都揭了。”
嗯?月老?“月老真的会炼什么九转绝情丹吗?”阿罪只是想证实一下,等回去以后甭管怎么打那老柿子都不冤。
一句话问得兰石生一头雾水,“九转绝情丹?那是个啥?月老要是真的有,怕是他自己都吃上几万回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几人说笑着将早饭吃了,约莫刚到巳时,山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杂乱无序的鸟鸣,从来不在白天嚎叫的野狼扯起嗓门,不喜见人的犰狳出现在竹林中,贯是一惊一乍的蛇纷纷从石缝儿里钻出来游行入院,山中生灵将兰石生的住处团团包围。
风吹林泣,声音此起彼伏,兰石生坐在石板上身体越发透明,最初只觉得像是多了一道虚影,可等所有人都觉得不妙时已经能透过她看见从高处飘落的竹叶。
虎山手中的斧子“哐当”一声落了地,他不顾一切奔向兰石生,跪在她的身前,伸手捧住兰石生的脸,又想握住兰石生的手,生怕一松手眼前人便会化作虚无,“石生!”
兰石生先是微怔,不一会便彻底轻松下来,仰望着头顶一片蔚蓝天空松了口气,笑着说:“终于到时间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若昨夜法相不破,神陨未必会在今日,可她真的不想再数着指头算到底哪一日才是终结,等待的时间对她而言远比神陨本身更加煎熬折磨,她本可昨夜就走,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留下来再吃一顿人间的饭。
阿罪心急,便问何还:“法相破碎的神就真的没有救了吗?
何还摇头一脸严峻,“若是平常我或许还能留下兰石生的神丹,可如今……”他话说一半挑动手指,一缕淡淡的金光像只被风吹得飘忽不定的蝴蝶落在兰石生身上,金光若雨滴入海,掀不起任何波澜。
兰石生笑着说:“元真,别傻了,神陨并非你我能改,何况你现在不过是个没有恢复灵力的妖,别逞强,这个结局我很满意。”
她的面庞若隐若现,双眸若晶莹的宝石,闪着泪花伸手去抚摸虎山的头,“小老虎,我要走了,以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鸣自山交给你,我很放心。”
虎山满眼是泪,目光中只有兰石生的身影,他不住摇头,“鸣自山不能没有石生!我不能没有你!”可不论如何挽留也已经握不住兰石生,眼睁睁看着她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
“山水有相逢,来日不可期……永别了,小老虎。”兰石生俏皮地歪头眨眨眼,泪水若细雨飘落,她轻得像是就要被风吹走,消散于山林之间。
阿罪与何还都没想到会在此时爆发一声虎啸,虎山浑身散着荧光,自头顶向下化回虎身,灵力飞速从他身体析出,继而是一声声痛苦低吼。
兰石生大喊:“虎山!放手,否则一身修为毁于一旦!”
“没有石生,我要这一身修为也是无用!”虎山身上的灵力源源不断流向兰石生,伸出虎爪,指尖勾住她的衣袖。
兰石生的身体近乎完全透明,只剩下神丹在体内运转,“你傻不傻啊?!”她双眸之中尽是眷恋与不舍,终于忍不住想要试着抓住虎山的爪子,给他一点点温暖回应,可一切都太迟了,她的手已化作虚无穿过虎山的虎爪。
从虎山身体里流出的灵力终于将兰石生的神丹包裹,但神陨已至,无人能挡,终于还是在虎山的眼前慢慢消失,留下的只有那颗雕着山兰的冰凉珠子和最后流着泪的笑容。
一声足以令人丧胆的悲怆虎啸,阿罪不觉打了个哆嗦,虎山的原身要比普通老虎大得多,而兰石生的神丹只有山上的小青李那么大,虎山趴伏在地,用爪子拨弄着神丹,威风凛凛的脑袋也低垂下去。
何还望着兰石生消失的虚影不发一言。
阿罪连忙跑上前轻抚虎山的背脊,“虎山,没事的,何还以前也变成过珠子,既然他可以练出妖身,兰石生也一定可以,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虎山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阿罪听着很是迷茫,抬头看了看一旁的何还,“他为何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他浑身的灵力和修为都用来保住兰石生的神丹,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老虎,说不出人话。”何还说着伸出两指抵在额头,口中默念咒语,金光不如之前强盛,瞧着一闪一闪。
阿罪立马又跑回去问他要干什么,刚走了一个兰石生,难道他也要折腾一通,送了命才消停吗?何还施法的手冷若寒冰,像是在握着房檐下的冰溜子。
何还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阿罪的手背以示安慰,“只是简单的咒法,死不了人的。”说罢,他深吸了口气又重新试了一遍。
最后阿罪听到了秋甫的名字,紧接着就是一阵轻咳,何还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朝土地画出圆圈,阿罪想要靠近却被他制止,他身子一晃扶住身旁的树。
一团橙光从圆圈中突然跳出来,秋甫老头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连惨叫:“哎呦呦,我的尾巴根儿哦,都要摔折咯……”他回头时正巧与何还对视,还没说出口的抱怨就势咽进肚子里,转而一脸谄媚笑问道:“郎君找我来所为何事?莫不是请小老儿来这儿欣赏美景?”
阿罪白了秋甫一眼,人家长右被召唤时那么帅,怎么这老柿子看起来这么狼狈?“你看着像吗?!”说罢挥起拳头威胁,“我劝你消停一点儿,不然我薅光你的胡子。”侧头去看何还时已收敛满脸不悦,目光温柔了许多。
何还缓缓道,“若虚谷的神泉水我记得我在你那里放了一瓶,今日已有了应当的用处,是时候该拿出来了。”这是他欠兰石生的。
秋甫听了面上露出为难表情,“哎呀……那东西……郎君现在要来做什么呢?若是不急用,在小老儿这里放着也不占地方,无碍,无碍……”
阿罪不想听他继续墨迹,厉声道:“虎山!”
身形巨大的老虎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双虎眸像是要吃人似的死死盯着秋甫,张开血盆大口,龇牙露出四根粗壮尖利的犬齿,一连哈了几声气,爪子踏在沙土上,地面都要跟着颤一颤,似乎已经将秋甫当做了猎物。
阿罪冷冷道:“你若是不拿出来,我可保不齐虎山会做什么!”
秋甫胆小怕事,一溜烟跑到何还身后,低下头在身上斜挎着的破布包里翻来翻去,终于翻到一个白色小瓷瓶,“我开玩笑的嘛,郎君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弄丢呢?不过这是个好东西,可得省着点儿用。”
阿罪不等他说完,也懒得同他啰嗦,把神泉水抢来交给了虎山,“你知道怎么用吧?”
虎山点头,看都懒得看秋甫一眼。
反倒是秋甫见阿罪把东西给了人,心急道:“这么好的东西,你说给人就给人了?!败家子儿啊败家子儿!你你你!气死我了!”
虎山叼起瓷瓶朝何还微微点了下头,带着神丹离开院子,这草庐已经容不下它巨大的身躯,只能在鸣自山里寻个山洞当做住处,守着兰石生的神丹等待她苏醒,此生唯余这一件最重要的事,再无其它。
阿罪望着它离去的身影悲从心起,“不知道要等多久他们才能再见面。”忽然想起何还方才说的那句,虎山已经变成一只普通的老虎,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它可能等不到了。”何还垂眸道,从怀中掏出百色铃,裂纹又少了一条,两块碎片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