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下凡升级指南》 第1章 逢春 三月初七,清明,宜嫁娶。 夜半,青阳城外三十里,月光洒进路旁那一池春水,白日里碧波荡漾,如今银辉泄了满池,眼见着池旁小路上摇摇晃晃飘来些个人影,像是被夜风吹来似的。 正愁叫人看不清楚,走到池边风一停,走在最前头的两个小厮提着柄灯笼,火苗一明一灭,紧接着身后如长龙般的队伍竟依次亮起,无人停歇,更无人声,原本昏暗模糊的乡道上平白多了一张张人脸,那灯笼只能照亮方寸。 细细一看队伍中间若小亭般的轿子的确浮夸了些,轿子四角各挂了红色贴喜的鸳鸯灯笼,轿子走起来灯笼便跟着晃,红绸子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明暗间影影绰绰,轿顶四周红线串着铜铃,被风吹得乱响,添了些许诡异。 轿旁随行四名妇人,臂弯各挎着篮子,每每红灯笼里的火苗随风闪烁,妇人便伸手从篮子里抓了些什么往天上一抛,白花花的纸钱便如雪片般从天上飘下来。 风一起,哭声细细,夹着几声抽噎,清明时节的细雨无非如此。 青阳城的确有夜晚嫁娶的习俗,但这么晚的倒是不常见,且早在十年前便不再有接亲这一趟,都是下了聘,选个好日子将新妇草草送至夫家即算礼成,也唯有青阳城的徐员外家才敢有这样的阵仗。 柳岸簌簌,风来将小厮手里的灯笼吹得横飞,三两下一盏橘火被径直吹进了草丛,接着灯火俱灭,纸钱随风狂舞,送亲的人早已乱作一团。 尤其是那四个撒钱的妇人,叫嚷着炸起一丛鸟雀,惊跑乡间的野兽,轿子摇摇晃晃,“咣当”一声重重落在乡道中央。 树上夜鸦叫得正欢,只听见嗖嗖两声,似有什么东西朝轿子飞过去,马上郎君竟从宝驹飞身下马,拔出腰间佩刀直冲喜轿而去,一道刺眼白光随着几声划破夜风的清脆照在夜色下的红轿帘上。 满绣的大红轿帘被风掀开,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妇本该端坐在轿子正中央,不过眨眼间没了踪影,一双金眸映在亮银刀身,接亲众人如受惊鸟兽般四散而逃,三三两两滚进路旁的深沟,几人惊吓落进池中。 夜色里有人喝了句:“果真是妖孽!”这声音像是女人,可却是从那马上郎君嘴里传出来,他身形不算高大,却是少有的矫捷,剑眉下一双圆杏眼,刚中有柔,柔中又带着几分自傲,就是比旁的男子肤白了不少,月光下格外明显。 郎君紧盯着又突然出现在轿中双眸泛着莹莹金光的新妇,一刀下去新妇没伤分毫,喜轿却炸开了花儿。 “你说谁是妖孽?你说我是妖孽?”那新妇一脸疑惑,眨了眨眼睛,似火般的饱满双唇慢慢启合,而后轻盈一跃瞧着比那红绸还要柔还要软,双脚落回已然只剩下个底座的喜轿上。 “不是你还能有谁,青阳城凡有成婚的大户人家接亲,还没有一家的郎君能活到洞房,若说其中无妖孽作祟,恐怕鬼都不会信。”郎君说完与那新妇各站在破轿子两头,双眸紧紧盯着新妇,像是捕猎的狼,目光犀利让人生寒。 新妇提了提就要滑落肩头的披帛,巧笑倩影如夜风里的彼岸花摇曳生媚,“这位郎君真会说笑,女儿家如何杀得了男儿郎,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你杀的,我试一试便知晓!”郎君眉眼一横,抽刀如风,他料想这一刀定能落在那妖物脖颈,眼前仿佛已经演了一遍得胜情景,心中更是有**分把握。 他万万没料到那新妇在他眼前举起手腕,轻轻晃了晃,清脆铃音如有人在他耳旁念咒般响个不听,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直吵得他头痛欲裂,地上的铜铃串子化作两指宽的粗绳将他捆了个严实,像是青阳城里樊屠户家门口挂的猪腿肉。 散落一地的纸钱跟着腾空飞起,白纸泛着金光,上头隐约能瞧见朱砂笔画下的符咒,新妇双手合十,一双金眸比蛇信子还要骇人,唇角微微翘着念了个“束”字。 郎君一时倒弄不清是谁在抓谁了,这分明是捉妖的咒术,却被这金眼的妖孽用得出神入化,怕是修炼了上万年的大妖才能有这样的本事,可转念一想能活上万年的妖大多是有名有姓有背景,又怎会屈居青阳城,干出劫亲此等无聊的事来。 由不得多想,郎君蹭身好不容易从捆绑着身体的绳索里伸出一只手,喝了声:“红莲!”那把亮银刀飞至半空一个劲儿挥砍起来,刹那间铃声大作,将满地的纸钱都唤去过,俊俏郎君被包得像是枚蚕茧。 得了片刻安静,新妇出了口气,莞尔一笑提着裙子踏下残破的喜轿,她从未见过如此难以驯服的人,比那些个几百年的小妖还难收拾。 望着眼下残局,今儿这亲算是接不成了,转身两步正要往回走,身后却传来炸裂之声,金光在夜里绽开,又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铜铃、纸钱似暗器似的迸得到处都是。 新妇手腕上的铜铃手镯如搁浅的鱼垂死挣扎似的冒了两下荧光,最终同那捉妖法阵一并四分五裂掉在地上,她立马跟着蹲下身,十足可惜捡起地上的碎片,愁苦望着手心儿里的东西,像是饥肠辘辘的人好不容易等来一屉刚开锅的包子,交了银钱还没等吃进嘴里屉笼就被掀翻了。 她哀叹一声,“哎呀!白忙活了!”都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见着那郎君卷土重来,持刀飞身朝她劈砍,她本就因为今晚接亲不成心中烦闷,手里的百色铃被毁更添一把怒火,这鲜衣怒马的小郎君竟还如此看不懂眼色紧追不舍。 新妇向后跳起身,双手合十默念了些什么,纤纤玉手在半空中比划几下,符咒随即飞出,就在那把红莲即将要砍在新妇头上时,她念了个“定”字,郎君竟举着刀腾在半空不升不降。 “我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还毁了我的东西,怎么着都得我给个说法。”新妇抽走了郎君手里的红莲刀,转上一圈打量后说:“竟不是个普通人,这刀不错,就当抵你的债。” “混蛋!把我的红莲还给我!有本事你把我放下来!刚才是我大意了!再来一次你未必赢得过我!”郎君身子虽不能动,嘴里却骂个不停,什么孽障、混蛋、强盗、土匪、妖孽,虽不重样,但听起来也都差不多。 “要不要我先让你几招?”新妇笑嘻嘻问,打眼一瞧便晓得不怀好意。 “你说真的?”小郎君虽皱着眉,可一脸天真。 “再来千次万次结果还是一样的。”新妇掂了掂手里的红莲抬脚欲走,临走前回头看了看慌张掉进池水中的送亲小厮,伸手手腕向上一抬,几个人便从池水里飞了出来,落在乡道旁的草丛里。 身姿娉婷的艳丽少女拖着一把亮银刀行走在幽暗夜色里,夜枭站在树枝子上闲来咕哝两句,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霁月清风,虽不走运,但的确是个好日子。”银辉倾泻,看着像是瀑布,那高远衬得粗壮的柳树像是倒插在地上的扫把。 金眸红衣的新妇一步跨进柳树下的阴影里,却未能从阴影中走出来,转而是一位身姿挺拔,穿着青黑长袍,眉宇间透着散漫不羁的俊朗男子,双眸金光褪去,除了相貌的确容易惹人注意外确与常人无异。 他望着前路曲折的乡道,心里念着回去如何修复百色铃,还没走上两步便听见有人喊:“何郎!前方之人可是何郎?!” 远处笼火乱跳,想也知道有多仓惶,来人貌近半百,衣裳用的是缎料,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何郎一边等,一边借着月色打量,待走近了才拱手一礼,“小生正是何还。” 来人站定脚,还来不及说什么,正喘着粗气,遥遥望见半空还飘着一个人,拉着何还的胳膊等不及似的将他扯回破烂喜轿前,“误会!都是误会!何郎快快把小神仙放下来!” “小神仙?”这称呼倒是有趣,何还一笑,心想贬损两句,可瞧着嗓子已经骂哑了的小郎君在半空中如将死之蟹心里怎还不过意了,有几个人能让他这样折腾?遂说:“如此也是无奈,若非他上来就要劈砍我,兴许那劫亲的妖物已经抓到了,这下倒好,打草惊蛇,日后就算想抓怕是难上加难了。” “是是是,何郎教训的是,在下姓徐,单名一个礼字,是徐员外府里的管家,万明县连日阴雨,脚夫本想抄近路,谁知遇上山颓受了伤,一通折腾来迟了,信是今夜才送到,老爷这才晓得喜轿里抬的不是故旧高家的二小姐,而是您啊!”徐礼两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已被打湿的信笺递给何还。 墨色早已晕得不成样子,只隐约能瞧见信上些许内容,晓得是万明县高家寄给徐员外的。 何还看了看信,又抬眸瞧了瞧飘在半空中的小郎君,颇有趣味手指着说:“想必那也并非徐二郎吧?” “二郎如今……哎……”徐礼一拍大腿,满脸为难地说:“二郎他如今连徐府都出不得,哪里还能接亲,寻了青阳城最好的郎中来瞧,说是得了痨病,天上飘着的是我家老爷请来捉妖的小神仙,说是在玉浮山修炼了多年的神术仙法。” 徐礼刚说完又补上一句:“何郎莫误会,我家老爷先前并不知晓此事,高家也以为脚夫会先到青阳城才有此番闹剧,劳您抬抬手,把那位小神仙先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逢春 第2章 逢春 何还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红莲刀,眼神中颇有几分惋惜,他本想着以这把刀抵百色铃的损失,若是把那小郎君放下来必然会缠着自己讨要,方才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他纵使百般不愿却还是依了徐礼,一扬手半空中的符咒便消失了,“嘭”一声响,小郎君重重摔在地上,“哎呦”几声便爬起来气势汹汹走过来,作势要找何还的麻烦。 虽心里早有准备,可谁能想到那小郎君伸手推了何还一踉跄,直接把红莲刀抢了回去,何还见他好生检查着那把刀,刀背儿上落了粒尘都要找何还算账的模样,便调笑说:“手心儿里还未捂热呢,倒也不必如此仔细,难不成你怕我把你这刀捂化了不成?” 小郎君嘴里咬了个“切”字出来,“妖孽之言不足为信。” 何还心中本就不满,更不可能示弱,“人心之恶,极恶之妖比之不及,若比百般变化,小生与尔等相比自是甘拜下风。” 徐礼见二人就要吵起来,左边一个妖生何郎,右边一个小神仙,要是真动手,哪一个他也打不过,更得罪不起,连忙插话:“二位!既然都是被请来除妖的,就别在这儿吵了,伤了和气,天色已晚,咱们回到府中从长计议。”说着抬起手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青阳城内的方向。 何还却一转头仍往来时的路上走,青阳城?或许会去吧,但他可没打算帮徐家除妖,便背过身挥了挥手,今日之事算他倒霉,“小生只是应了高家老爷做他家二小姐的替身,除妖?那是另外的价钱。” 他走得潇洒自在,未曾回头望一望身后是个什么动静,直到被用粗麻绳套住脖子,才惊讶圆睁着双眼看着眼前之人,如今他何还被用系狗结拴起来,尊严如纸灰被风吹得丝毫不剩。 “既然是妖就得跟我走!”小郎君倒也不管何还怎么想,拖着何还便跟着徐礼往青阳城方向走,“这绳子是玉浮山生死门的系门绳,普通刀剑砍不断,你也别想挣开,劫亲的妖物尚未抓到,也就是说你还未洗脱嫌疑!” 玉浮山?不过是个哄世人去练术法妄图成神升仙的破地方,若是凡人练一练就能飞升,那九重天上岂不是人满为患?想到这儿何还竟没忍住笑出声来,被小郎君那么一瞪才稍稍收敛。 小郎君凑近了死死盯着何还的脸,两人目光如星火碰撞,这妖物有几分姿色,可师父曾说妖分许多种,有的妖灵智未开,所思所想甚是单纯,如蛮牛一般,虽有野兽行径却闹不出什么大风浪。 但还有的妖善于迷惑,脑子里的弯弯绕不是寻常人可比,初识以为是纯善,一不小心就纵容其修成了千年、万年的大妖,若是放任不管便可能做出翻天覆地的坏事,思及此,在小郎君眼里长得好看也成了一种罪过,“你看我作甚?” 何还抿了下嘴,本能向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却又被绳子勒得一呛,好一个恶人先告状,“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反倒是你,盯着我作甚?难不成没见过男人?嗯……男妖?” “我怕你跑了!”小郎君将绳子又系得紧了些,见何还脖子上的绳套没有一丝缝隙才满意。 “要不你直接在城外勒死我吧!”何还置气说。 “你想陷害我滥杀无辜?!若是你没杀人作恶,我自然会把你放了,白的黑不了,至于黑的……”小郎君说话间一顿,又凶巴巴接话道:“我会给你个机会,让你死于我红莲刀下!届时你当好好谢谢我。” 何还别过头不与小郎君论短长,只摇了摇手催促着要走就快些,这阎王爷收小鬼儿都不栓脖子了,世间哪还有如此不讲理的人和事。 至于徐府管家徐礼更不敢有什么意见,缩头缩脑跟在后头。 何还一边走,抬手握住脖子上的粗麻绳,麻绳恍惚间似发出微弱荧光,小郎君面色一凛,蹙眉盯着他,何还暗中思忖着百色铃不能白碎不是?等等看或许不吃亏,这才耐下性子放了手。 要是放在别人那儿估摸着早就翻脸了,可何还偏偏是个无所谓的,丢人?无所谓,不舒服?也还好,就算是明天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他大约也只会叹一句“怪哉”,然后继续无所谓下去。 直到那小郎君脚下被乡道上的石头绊了一下,不受控制往前冲了两步,扽得何还呛咳几声,伸手便抓住了小郎君的胳膊,心想差一点被这破绳子勒死,忍不住开口:“我劝你小心些,若我被这绳子勒死,你滥杀无辜的名声可就坐实了。” 何还像是头被牵着走的驴,小郎君走一步,他便跟一步,只是这小郎君步伐小了些,走得何还累得很。 夜半三更青阳城里多数人家早已歇息,他遥遥望着漆黑的青阳城里只徐家尚且热闹,可走近了才听清那声音是一阵阵的哭声,痨病鬼、痨病鬼,常人得了痨病那是没法治好的,生命只会像漏水的水桶,明明晓得漏却也只得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水漏个精光。 何还摇了摇头,随着小郎君踏上台阶,穿过摆满喜酒的前院,路过一棵早就死了的老枣树,还没等靠身休息多一会儿,便被催着向前堂而去,前堂大门敞着,正中央坐着一男一女,气质排场颇有大家风范,不必问也晓得是徐家的老爷夫人。 那夫人先前还拿着帕子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可当何还一行人进了前堂,她起身抄起桌子上的玉竹摆件便向何还挥去,直接砸在何还的脑门儿上。 竹落见红,玉竹上的竹叶被砸断,何还的额头上被划开一指宽的口子,小郎君吓了一跳,众人惊慌之时一滴滴鲜血正从何还的额角往下淌。 “干什么这是!还嫌不够乱吗?!”徐老爷气得胡子似受惊的猫一般炸开,接着一拍桌子,前堂的哭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个下人把徐夫人扶到椅子上去,徐夫人带着哭腔说:“是他!是他杀了我的大郎!”说着便又要挣脱下人,见力不及众人,干脆把玉竹当成石头朝何还掷去。 徐老爷像是极力克制些什么,恨意浓浓盯着何还,见何还身手敏捷向后退一步,玉竹“叮咣”落地摔了个粉碎,而那何还却如同没事儿人一般,徐老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来人!把这个妖孽抓起来!乱棍打死!为我儿偿命!” 不过眨眼间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将何还团团围住,“等等!”他急急忙忙说:“你家大郎死了,同我何干?缘何说是我杀的?” “小神仙既然把你抓回来,那就定然是你杀的,否则夜半三更别人家都歇下了,凭何把你抓来?!”徐夫人气得就要喘不上气,按着胸口质问何还。 至于那徐老爷则说:“莫同他多言语,妖孽最是巧舌,给我将这妖孽打死!” 何还飞快一步迈到小郎君身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就是这样评断是非善恶黑白的吗?滥杀无辜,与那恶妖有何区别?!” 鼻息轻拂小郎君的耳畔,叫人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他张臂挡在何还身前,“错了错了,他不是杀你家大郎的妖,是高家请来替嫁的那位!” 徐老爷细细端详何还,将信将疑问:“高家请来替嫁的是位娘子,可这位分明是郎君,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他……唉……”这回小郎君反倒不好开口了,扭捏良久才憋出三个字:“他是……妖!”说完便低下头去。 人大多是怕妖的,偏偏这世上就是有很多妖,看得见、看不见的,认得出、认不出的,人们怕,便想要打杀,可结果却多是两败俱伤。 徐老爷想都没想张嘴便指着何还说:“来人!杀了他!快!杀了他!” 可一旁的下人却不敢靠上前了,一个个手里持着棍子站在原地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徐老爷怒斥:“去!快去啊!还在等什么?!杀妖者,月钱翻倍!不!翻两倍!”见还是没人去,一狠心,五根手指比出个五来,“杀妖者,月钱翻五倍!” “这就是你说的白的黑不了?如今我未动,他却要杀了我!”何还低声质问身前的小郎君,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默默捏紧拳头,“若你今日想不到化解之法,休怪我……” 未等何还把话说完,小郎君一挺身,“他是我的妖,你们不必怕他,他……”话说一半儿,他又看了看何还,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他不害人,我可为他担保!此次除妖非他不可!” “我是你的妖?!”何还听了这番话呼吸时差点儿呛着,便低头去寻小郎君的表情,两人眸光一撞,何还觉得自己吃了哑巴亏,诧异片刻抬头看徐老爷的脸色,又匆匆将周围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咬着牙说:“是,小生……的确是。” 五倍的月钱没地儿要去了,将何还围住的小厮们还当真有觉得无比可惜的,徐老爷将信将疑,徐夫人更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嘀咕着:“妖就是妖,能有什么好东西。” 见人散去,何还开口说:“在下姓何,单名还,返本还源的还,表字元真。” “既是小神仙带来的,那便……算了吧!”徐老爷一咬牙,甩了甩袖子,虽不甘愿却也没法子,“只要你俩能把劫亲的妖孽抓住,替我大郎报了仇,让二郎能与高家二小姐平平安安成了亲,莫说是银钱,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们摘下来!” 何还惯不爱听这些,若这徐老爷能摘月亮,捉妖这件小事哪里还用求人,他鄙夷一笑,看不上他,还偏偏有事求他,便示意莫要再说那些个不着边际的话,“月亮就不必摘了,捉妖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 第3章 逢春 徐老爷顿时对何还换了副模样,“此话当真?若能擒住劫亲妖物,替我儿报仇,何郎要什么尽可拿去!” “哪怕是这徐府的宅子?”何还似看好戏般等着瞧,常言道人性贪婪,既然逝者已去,活着的人必然也会随时间慢慢将其淡忘,与其在心里守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不如吃好喝好潇洒此生。 情与金,何为贵? 徐老爷并未迟疑,直言道:“哪怕是这徐府的宅子。” 何还在心中思量,当下青阳城人心惶惶,人间婚丧嫁娶一贯是大事,而如今此等大事却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骇人之事,目光扫过眼前的几人,遂开口说:“正愁居无定所,那好,我就要这徐府的宅子。” “你还要不要脸了?一只妖,换人家宅子?!”小郎君急忙拉了拉手里的绳子,将何还扯得一趔趄。 何还无奈,站直身子理了理额前两缕头发和一路上很是狼狈的衣袍,“小生是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徐老爷愿意出钱,我愿意替他除妖,有何不妥?!” 小郎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何还捂住了嘴。 徐老爷微怔,一旁的徐夫人捏着手中帕子,虚弱得差点倒在旁人身上,带着哭腔说:“金银珠宝,玉石翡翠,下半辈子哪怕叫我吃斋念佛出家都成。” 她绝望笑了笑,满面凄凉,不施粉黛的脸上连丝丝皱纹都透着悲苦,“银花,去吧,去看看二郎,夜里风大,让他多添件衣,莫再雪上加霜,寿服的事儿千万别让二郎知晓,我怕他听了伤心,高家二小姐之事也万万说不得。” “是。”一旁的小侍女瞧着十二三岁,红着双眼打前门儿跑出去。 徐老爷背过身用袖子抹了抹眼角,不是什么人都能在玉浮山里修炼,能不能成神成仙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若是玉浮山都降不了的妖,那别人就更指望不上了,凡躯如何同妖斗?如今已没有别的选择,是哄也好,是骗也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金花!”徐老爷招手唤来另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小侍女,“去,收拾出两间上好的屋子,夜深了,先带二位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入了三月,夜里仍有凉意,何还看着金花给床上铺了褥子,放上荞麦瓤儿的枕头,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缎子面儿的新棉被,一切准备妥帖才从屋里退出去。 现下屋子里只剩他二人,小郎君牵着栓狗绳与何还并肩而立,上上下下打量完后发现这屋子里竟只有一张床,何还满心不乐意,“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松绑?” “现在肯定不行,至少要等劫亲之事水落石出吧?别忘了,在我这儿你的嫌疑还未洗清呢!”小郎君牵着狗绳儿踱步到床边慢悠悠坐下,屁股沾上棉被还弹起来试了两下,心想真软啊,已经许久未曾睡过这样软的床了,玉浮山上的师兄弟们都是些不会享受的,旧棉褥子已经压成块烙饼了也不见买新的回去。 “说好的两间房,你为何要与我睡同一间?!”何还气呼呼盯着若无其事的小郎君质问。 “我已经在外人面前替你作保,可我又不真的与你相熟,谁知道你到底是好是坏,最好的办法就是同行同住同吃同睡,一时不离看着你我才放心。”小郎君一只手脱下靴子,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绳子不撒手,身子缩进被窝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气死人不偿命般叹了句:“真舒服啊。” “同睡?!喂!我几时答应和你同睡了?!”何还一把掀开了小郎君身上盖着的被子,伸手便要将他拉起来。 “我有名字。”小郎君睁开眼懒懒散散看着站在床边的何还,百般耍赖就是不起身,“我叫阿罪,不叫喂,师父说我性子顽劣,给我起这个名字是要我将善恶有别常记心间,由着性子将来定会犯下大错。” 两人磨蹭半天,阿罪竟抱起何还的胳膊揽进被窝里,“可我不觉得我哪里顽劣,况且我都不嫌弃你是妖,难道你还嫌弃我是人?” 何还无暇听阿罪说那些话,只觉得有什么绵软起伏的东西压在手臂上,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如摸烙铁烫手般立刻抽了回去,却没掌握好力度,一屁股坐在地上,脖子上还系着那条栓狗绳,惊讶片刻,直勾勾盯着躺在床上没打算起身的阿罪,呛咳着问:“你怎么会是女人?!” 阿罪侧过头如调戏似的笑眯眯望着何还,颇有股调戏良家子的流氓气,“我几时说我是男人了?难道还不明显吗?!”说着她压平胸前的衣裳,尽力展示出曲线,可别人的若是能比做两座高耸挺立的山峰,她这对儿顶多算是小土包,只能说聊胜于无。 何还立马摇了摇头,太阳穴那儿一股一股地跳,坐在原地按着额头两边的穴位催着自己平心静气。 阿罪却不管那许多,她打小便是在男人堆儿里长大的,毫不客气拍了拍床上空余的位置,“自记事起我便和师兄弟们同吃同住同睡,师父说我是师兄们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养大的,十二三岁才有了自己屋子,不过是睡一觉而已,这有什么?平日里捉妖风餐露宿,还没有这样好的条件呢!你还在这里挑挑拣拣!” 何还急忙摇头飞快摆手,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不过是?睡一觉?还而已?!同吃同住?还同睡?!你们人常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何为羞耻吗?!不不不,我不行。” 阿罪翻了个白眼,回正身子仰面朝上,“你一个男妖,难不成还怕我占你便宜不成?” 何还立马点头,护住身子,“怕!我怎么不怕?!” “就算我占你便宜也是本姑娘给你的赏赐!区区一个妖,讲究还不少!”话音落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竟一点儿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何还那个万年老铁树臊红了脸,不过好在屋里昏暗,她也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为了逞个口快不愿落于人后罢了。 阿罪望着纵横交错的房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似思索了些什么,开口说:“我私下调查了青阳城近几年的婚丧嫁娶,第一个被杀的郎君正是徐家大郎,最开始人们不信邪,仍按照旧礼由郎君骑马接新妇过门儿,后来大抵是发现接亲的郎君竟都死了,近年才改为私下里将新妇送至夫家草草了事。” 何还没吭声,阿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继续说:“原本我还在想徐二郎既已得了痨病,缘何非要在此时摆这样大的阵仗,可要是按着徐家想要捉妖报仇的思路想,似乎也能解释得通。” 阿罪一通说完,见何还不晓得何时竟跑了神儿,自己方才说了那样多,难道都白说了?这妖是不是太没把自己当回事儿?随即扥了扥手里绳子,可看到何还憋红了脸不知怎的竟又心软下来,定是绳子系得太紧了,“你的头,还疼吗?” “疼,哪里会不疼?”何还如野马奔驰的思绪愣是被强拉了回来,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触额角被玉竹砸伤的地方,“嘶”了一声,手指也跟着弹开。 “你不是妖吗?既然是妖,就理应比人更容易恢复,我还以为你的伤已经愈合了呢。”阿罪的声音从床上飘下来,她将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毕竟在她心里神魔仙妖只要不作死,都是不老不死的怪物,而人却无法抗拒岁月的侵蚀,生老病死无法逃开,即使人可以修仙,但连她师父都未曾见过真正成仙的人,她又何苦要共情妖呢? “妖也会痛,像人一样。”何还展开手垂眸看去,一抹鲜红染上指尖。 阿罪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在何还察觉她偷看之前又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躺回枕头上,裹在被子里像条虫儿般蛄蛹了一阵儿,“你这只妖倒是怪娇气的嘞。” 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何还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摸索着捡起来瞧才发现是个鼻烟壶大小的小银瓶,正是从床上扔下来的。 “玉浮山我大师兄秘制金疮药,好用极了,本姑娘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不必谢我。”阿罪仿佛做了件大善事般洋洋得意,将打碎百色铃又强拉着何还进青阳城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 她仿若无事般同何还聊了起来:“劫亲的妖孽杀了这样多的人,若真如你所说你是个好妖,双手从未沾过一滴不该沾的血,你这么娇气应是怕得紧吧?既如此你同徐老爷说的那些岂不成了大话?不过也没关系,我可以保护你,大不了还有师兄师父给我兜底,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 何还手里捏着银瓶躺在砖地上,心中又气又恨,又羞又恼,他以为能就这么凑合一宿,可背下冰凉凉硬邦邦,冷得他裹紧长袍,没多久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当下只有四字可与你言说。” “说来听听!”阿罪来了兴致,把目光投向何还躺下的位置,妖自然是要比人更懂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兴许这一次有了何还如虎添翼,但若何还真是恶妖,她也做好了手刃妖孽的准备,想到这儿下意识摸了摸身旁的红莲刀。 “欠债还钱!你以为是什么?!栓狗一样套着我,还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不成?!”何还翻了个身背过去不再让阿罪看见他如今的表情是多么怨憎,若不是因为刚知晓阿罪是女人,他绝对会把她整个人从床上拖下来,再顺着窗口丢到窗外去,让三月夜里寒凉的风将她吹透,以报栓狗之仇,“睡觉!” 第4章 逢春 人常说若有所求不得便会寄托于怪力乱神,神仙妖怪的确存在,可偏偏人总是在错的时间行了错的事,自然不得其法。 夜色如纸上泼墨,徐府众人终于散了,后院漆黑一片,唯有一间房里头还亮着灯,床上躺着个面色煞白眼窝深陷的年轻人。 夜风撞开房间的门,月色不经意间涌入,如凉水般不多一会儿便会浸透人的身子,猝不及防扫进房间几张画着符咒的黄纸。 年轻人趴在床边朝门口看了又看,下床时摇摇欲坠,如即将耗光灯油的油灯,像是呼吸间便能将他熄灭。 他披上青色袍子,行几步蹲下身将地上的符纸尽数拾起,坐到桌旁顺手将符纸放在桌子上,从笔架上提起一支笔,蘸墨时手抖得不成样子。 还未等落笔,几声咳,咳落了两滴墨,墨汁晕染宣纸,最后又添上几朵红花,血与墨交错,他只得丢下笔,瑟缩着掏出帕子捂住嘴,可那咳嗽声就像喷发的火山喷涌而出,血液亦如岩浆溢了又溢,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克制也是枉然。 窗外骤然亮起一道光,年轻人握着帕子的手被吓得重重落在桌面上,他呆愣着忘记闭上嘴,殷红血迹将唇染得多了几丝好气色,如垂死挣扎般在整张脸上显得尤为怪异,雪白的前襟就如雪上红梅瓣瓣飘落。 他颤颤巍巍走到房门前想将房门关上,心里面慌得很,沾血的帕子落在地上,他始终是慢了一步,面前的门还留着一丝缝隙,透过缝隙他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张脸稍施粉黛,如花骨朵般娇嫩,美目流转间含羞浅笑,一袭浅绿纱衣与这夜里的寒凉格格不入,像极了他儿时院中枣花的颜色。 年轻人吓得摔倒在地,他哆嗦指着门缝外的人,用时断时续的声音问:“你怎么进来的?!你是鬼还是妖?!” 门外女子也不叩门,只轻手轻脚吱吱悠悠将门推开,娉婷身姿被月光笼罩,青丝如瀑简单挽了个髻,用青绿绒花簪子歪歪别着,她走到年轻人面前也跟着蹲下身,一手抱住膝上长裙,另一只朝年轻人伸去,歪着头看他,声音脆如甜枣,笑着问:“你认识我吗?” 年轻人似吓破了胆,单薄的身子抖若筛糠,他甚至不敢将自己的手搭在少女的手上,只顾着抱住头低下脑袋不敢去看,“不不不,不认识,我不认识!” 风将他呛得直咳,他伸手去找落在地上的帕子,却看到帕子被少女夹在两指之间正要递给他,他想去拿,伸出的手犹豫着又缩了回去。 少女真诚看着年轻人的双眸问他:“若我说能治好你的痨病呢?你便可以不必承受如此痛苦。” 年轻人一愣,气若游丝问:“治好我的病?” 少女轻快点头说:“我可以保你六十无虞,你便还有几十个春夏秋冬,你可以去看夏花冬雪,也可以去感受这世上的温暖与寒冷,尽情享受喜怒哀乐爱恨怨憎,你不必怕,六十岁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死。” 她以为这是人世间最为平凡却也最为幸福的事,尤其是当人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时,求神、拜佛、卜卦、算命,哪怕是把灵魂出卖给妖魔恶鬼,只要能活下去,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眼前之人应也如此。 年轻人先是轻轻问了一句:“你要救我?你要如何救?”接着拼命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可能病重之人喘息本就不易,何况他得的还是痨病。 少女满目怜悯,犹如下凡的神祇,用手掌捧起他冰凉的脸,像是想从年轻人的双眸里挖掘出什么别样的情愫,柔声问:“怎么救你不必操心,繁华人世你不过只活了二十余年光景,一半蒙昧,一半懵懂,爱恨嗔痴是何种滋味你可真的懂了?我不信你一点不贪生。”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呼吸之间年轻人竟变了脸色,一挥手打落少女伸来的手,无端动了好大的气,竭尽最后一丝气力说:“我不用你救,你这妖孽!妖就是妖,何来好心救人?!给我滚!赶紧滚!永远别让我再在徐家见到你!” 说话间年轻人失手打翻了门口的花架,花架上的一盆兰花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年轻人护住自己的身体,不过刹那而已,再度抬起头时竟不见了那绿衣娇俏的少女,他扶着门框踉跄起身,迈出门槛向院子里张望。 住处离得不远的银花外衣都来不及披,穿着薄薄的单衫,端着烛台便往这儿跑,穿过廊道时抻长了脖子喊了声:“文选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年轻人转着圈去寻,冰冷的石砖映着如寒泉般的月光,满目尽是悲凉色,莫非……是梦?难道他大限已至? 一清早,阿罪在床上躺成个大字,梦里她还在山上同师兄比试,满山的弟子都是用剑,唯有她一人用刀,剑是刺,刀是砍,她只会大开大合,学不会以柔克刚,师父也是没了办法,趁着外出采药,自作主张把玉浮山顶唯一一块万年玄石带回去炼化,又煅成这把红莲刀给她防身用。 那块石头说是很久之前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阿罪的祖祖祖祖祖……师爷还活着时便存在,几代弟子都未曾动过那块护山宝石,所以这刀就是她的命根子。 阿罪吧嗒吧嗒嘴,梦里一刀砍在大师兄的剑上,把他那把同尘剑劈成两半,她正得意大笑,谁让平日里大师兄总这也不让她做,那也不让她做!下个山便同要了她命似的。 还没得意多一会儿,头顶上却飞来一位潇洒俊逸的青衣神仙,一瞧便是不速之客,不过大手一挥间她的红莲就被捏得粉碎,化作一团红色的光被神仙一只手捧在手心里。 噩梦!绝对的噩梦! 她又怕又气,朝神仙大声嚷:“你是谁?!为什么要弄坏我的红莲!” 那神仙不语,作势要飞走,阿罪气急了,望着他大声喊:“站住!弄坏了我的东西就跑,你算哪门子的神仙?!” 半空中青衣神仙回头低眸俯视,只不过这一眼却把她惊了个够呛,那张脸分明才见过,在哪儿见过呢? 她紧蹙眉头认真地想,想到她觉得头疼,被这噩梦惊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手边的红莲刀,冰冷刀身令她更清醒几分,拍了拍胸口,“还好,刀还在。” 刀还在,人却不见了,阿罪两只脚刚落地,房里地上空空如也,她那么大的妖呢?莫不是趁她睡觉为非作歹去了? “何元真!你在哪?!”阿罪拿起刀飞奔出屋,站在后院拦住手里提着个水桶费力前行的银花,“你可看到昨夜与我同行的那只妖?” 银花吓了一跳,水桶里的水洒了阿罪一鞋面,便慌慌张张蹲下去想要擦干净,阿罪哪还有心思在这儿浪费时间,就要离开时却被银花拦住去路。 银花说起话来唯唯诺诺,年纪小又怕妖,头都不敢抬一下,“他和二少爷待在一起……在前院……”说着手指指向前院的方向。 三月初七正是清明时节,若说绿树成荫芳草萋萋那是假话,但总有那么几枝报春的野花早早挂上枝头,何还站在台阶上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脖子上的绳子仍旧在,不过阿罪那家伙绝不适合委以重任,说好了怕他出来害人,可如今他已经从她眼皮子底下溜出来了,那家伙还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走到草丛边上将开了花的那几朵摘下来,手指一绕一根无形的线将花捆成一束,低头嗅了嗅,拿在手里往前院走去。 提袍跨过门廊,何还一抬眸便注意到院子中央的一把木椅,木椅上的人身形消瘦,与这春风拂面万物复苏的春色极不相配,倒是与早就死了的老枣树呼应得恰到好处。 何还拎着花儿缓慢踱步,走到木椅跟前,在枣树下站定,抬头时是一片青天,枯枝曲折伸展,可惜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年轻人轻咳几声满眼困惑,小声问:“你认得我?” 何还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夜里听见有人呼喊,出门一瞧正是夫人身边的小侍女银花,郎君想必就是夫人口中的二郎,小生何还,字元真,是徐老爷请来府上的除妖……的妖。”他微微笑着说,说完才觉这话着实拗口,来除妖的妖?实在好笑。 年轻人微怔,“你真的是妖?”目光落在何还身上良久未曾移开,他自知失态,敛去质疑神情心怀歉疚,“名文选,字书必,身子不便,还请郎君见谅。” 何还将手里的花束递给木椅上的年轻人,“春色怡人,二郎不必怅惘,人生虽短,若无憾事即为圆满。” 徐文选盯着手中的花束,有些奇怪为什么即使没有捆绑却不会散,直到瞧见花梗上如丝线般的金光,默默在心里肯定了何还的身份,眼前之人果真是妖,“人生在世不称意,如何能了无遗憾,这花不该在我手里,而应该在土里。” 何还有些新奇般拍了拍身侧的枣树树干,这棵树应是古树,树干粗壮须得几人合抱,若是伐了做成木器应是极好,“既然采都采了,再插回土里也是徒然,不若趁尚未凋谢好生欣赏,也不白费它开这一回。” 第5章 逢春 徐文选用手撑着大腿缓慢从木椅上站起,弓下腰将手里的花束放在枣树已然腐朽的树根处,“郎君即是妖,可否知道人死为鬼,妖死为何?”说完扶着树干艰难地直起身子,不过是个蹲下又起来的简单动作,却好像快要了他的命。 何还心中不忍,随即上手去扶。 徐文选捏着一条新帕,仓惶摆了摆手,“不打紧。”他并不晓得他的生命在何还的眼里比发丝还细,比尘埃还要渺小,是不仔细呵护便会被消亡的存在。 春风来时飘来一阵青草香,风声中夹着几声呛咳,徐文选拿着新帕子捂着口唇,手掌抚过粗糙剌手的枣树树皮。 树一旦死了,树皮很快就会变干变脆,再经他手这么一摸,被虫蛀过的树干哗啦啦落了不少木渣木屑,“我想着我死后大约会投胎转世,希望来生不再做个短命鬼,不晓得妖是不是也是如此。” 何还思索了许久才徐徐张口:“妖……”为难一笑不得不答:“妖死与人没什么不同,既有灵,便要予灵归宿,人的归宿是身,妖的归宿应是丹,化灵结丹,再渡一世。” “那便最好,书上说妖的寿命很长,与妖相比,人大抵如清晨的露珠,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如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这话可是真的?”徐文选露出青涩笑意,“那郎君活了多久?” 何还陷入沉思,他努力想了想,“做妖大概一万八千载,再细的,小生也记不清了。” “一万八千载,郎君一生可曾有过无论如何努力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可有记挂在心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有当时不经意,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可有初时未曾珍惜,待等明白时的追悔莫及?”徐文选目光如水,悄悄落在何还身上。 如今何还的造型甚是别致,一张俊脸下绳子系在脖颈上,这总不至于是什么妖界时兴的造型吧?徐文选莫名觉得何还似乎很厉害,一万八千岁,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时间跨度。 何还当真被问住了,食指勾住青丝,绕指转了两圈儿,犹疑着答:“这个嘛……亦多有遗憾。” “那就是了。”徐文选忽感轻松,纵使读了十多年圣贤书也从未像今天这般轻快。 书院里的先生总说人兽之别,乃在于智,人善于改变,更善于利用,所以能做人力不及之事,故此万事万物不要用眼用耳,而要用心。 可他参不透人的躯壳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为何能容纳万千喜乐,却仍身不由己,时而清醒,时而迷惘,而今大有不同,仿佛灵魂能从沉重的身体里分离出来,轻飘飘的。 原来妖也参不透妖生,哪怕活了上万年。 银花远远唤了声:“少爷,银花将水提来了!” 两人闻声回头,银花小小的个子拎着一只大大的水桶晃晃悠悠往枣树这边走,像是整个人被千斤担坠住似的,旁边还跟着一袭红衣的二八少女,阿罪将黑得发亮的头发高高梳起,每一步都像是骏马甩尾,干净利落。 “何元真!”见何还好端端站在前院中,阿罪张嘴便要问罪。 何还立马一步侧退,绕过枣树,收拢衣袍,将自己藏到粗壮的树干后头,只留出一双眼,警惕地盯着愈发靠近的阿罪。 徐文选低眉偷偷一笑,却被何还瞪了回去,何还挑了挑眉,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微微摇头,“嘘。” “我嗅到你的气息了!何元真!不要以为躲在树后我就找不到你!”阿罪跨过挡在她前面的树根,一步跳到树后,揪住系在何还脖子上的绳子,却又忘了看脚下,直将何还撞在枣树上动弹不得。 她踮起脚,一把将何还拽到她面前,用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说!昨夜你去哪儿了?!” 何还哑然,手心儿里攥紧了衣袖子,如此还不够,又下意识敛了敛前襟,“昨夜你不是跟我同睡一间屋子吗?我要是去哪儿了你会不知?还不是就在屋子里睡觉罢了?” “那为何今早我起床时却不见你?!”阿罪一只手向腰间摸去,握住了红莲刀柄,像是第一次抓到猎物的小老虎,从未有过如此威风。 何还颇为无奈,“何时起我的去留皆要同你知会了?” 站在一旁看戏的徐文选听着一乐,年幼的银花更是似懂非懂同自家少爷悄声嘀咕一句:“怪不得昨夜里老爷明明说收拾出来两间房,可姐姐回来却说姑娘郎君只要一间就够了,原来他们是夫妻。” 此话一出,阿罪像是炸了毛的猫,一蹦三步远,誓要与何还拉开距离,白眼翻得比天高,“谁跟他是夫妻,我是人,他是妖,人生子,妖结丹,师父说此谓人妖殊途,懂吗?!” 银花低头看了看少爷,又看了看一旁莫名其妙的何还,懵懂摇头,“银花不懂,但银花知道何郎生得俊,只要他不吃人,做夫君也没什么不好。” 阿罪此刻像是只被激怒的猴子,撅着红彤彤的屁股张牙舞爪,她冲着银花大声嚷:“他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的老妖,比我爷爷年纪还大,谁要他做夫君?!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银花胆子小,被这么一吓更是掉了魂儿,连忙躲到徐文选身后去,带着哭腔说:“少爷快救救银花。” 只有徐文选注意到何还的面色红一阵儿青一阵儿,直到阿罪最后一嗓子吼完,银花嘴里的一张俊脸早已乌云密布由青转黑。 徐文选轻轻拍了拍银花的手,“去,帮我把水舀拿过来。” 二少爷生来性子温和,极好说话,银花像是得了免死金牌,如看救命恩人一般向少爷投来感激的目光,忙不迭点头,生怕阿罪又要找她的麻烦。 世人都说妖可怕,怎么这姑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倒比妖还凶上三分,银花壮起胆子又偷瞄了何还一眼,倒是这妖温润得像个君子,她打昨夜起就吊起的心稍稍落下来,还以为府里住了只妖,定是要捉人去吃的。 徐文选从水桶里舀起一瓢水泼在枣树根处,黄色的泥土吸了水,眨眼间变成土褐色,接着一瓢又一瓢。 阿罪瞪起一双眼,像是在看怪物一般看着徐文选,“这树分明是死了,你浇它作甚?!” 她觉得眼前之人大抵是离死不远了,师父曾说过,人在死之前会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 如果说走马灯是一个人与这世间最后的告别,那这所谓幻觉便是这世间第一次真正向人敞开怀抱毫无保留。 徐文选一连浇了四瓢水,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纸色的脸上更添几分憔悴,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扶着枣树稍歇,“听我爹说徐家先祖是得罪了地方权贵迫不得已才逃到青阳城,那时候青阳城初建,家祖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最初的两间茅草屋,巴掌大的小院儿,先祖开荒种地,还上街卖瓦片赚钱,这棵枣树也是那时买来种在院子里,院子越来越大,它的位置却从来没动过,如今翻遍整个青阳城也没有哪家把枣树种在前院中央的,这么多年了,有感情的。” “死都死了,为何不砍了它,做成桌椅板凳总比杵在这儿碍事更好。”阿罪刚一说完便被何还拉到一旁去,何还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却觉得自己说的没什么不妥,过去之事既然无法挽回,何不让这枣树变换种方式存在,怎么陪伴不算陪伴呢?兴许变成凳子还能一代代传下去,总比在这儿慢慢变成朽木来得好。 何还轻咳两声。 “无妨。”徐文选开口替阿罪解围,“是我痴想着既然妖能活万年,枯木如何不能逢春呢?” “你也说了,是枯木,不是朽木。”阿罪不愿多废话,撇过头用手肘戳了戳一旁刚被她收拾一顿的何还,“你不是说你能除妖?妖呢?我们何时出发?如何抓妖?你可有计划?!” 何还觉得眼前这孩子空有一身莽劲儿却有点傻,“昨夜里刚折腾那么一通,早已打草惊蛇失去除妖的最好时机,你以为这几日劫亲的妖还会出现吗?你以为它是你吗?” 阿罪却不爽何还行事这般迂回曲折,如狡兔泥鳅,“既然劫亲之事只发生在青阳城,那妖想必也住在青阳城附近,倒不如我们把青阳城翻个底儿朝天,我就不信还找不着它的老巢!” 何还见她说得理直气壮,难免在心里犯嘀咕,这玉浮山好歹是世人口中的仙山,几代尚且在世的弟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的能教出这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随即欠了欠身,伸手道了个:“请。” 阿罪抬眸瞧着他,像是枚青杏一般被春阳照着鲜脆稚嫩,只是不过瞧着喜人尝着涩口,“难不成你想让我一个人去?你不是说好了要替徐老爷除妖,以换得徐府,不出力怎么行?” 何还鼻音哼唧一声,摇了摇头,“老巢?你知不知道青阳城多大?更不用说四周都是山,能藏妖的地方多了去了,在下力不及姑娘,姑娘且找去吧。” “何元真,你干嘛讽刺我?哎呀,去嘛去嘛。”阿罪一把拉起何还脖颈上的绳子,抬脚便要往大门口走,可她发现无论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气何还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何还一手攥着绳子另一头,金光如藤蔓般缠绕着绳子,一路爬上阿罪的手,缚住阿罪的手腕,冰凉凉滑溜溜,如夏日胳膊上爬着几条小蛇,吓得阿罪跳起来直甩手,把拴着何还的绳子甩了老远。 他不慌不忙说:“姑娘去找银花好了,她比在下更熟悉青阳城。” 阿罪一跺脚,耍起横来,“我就要你陪我去!你就陪我去嘛……” 何还实在拿她没办法,揽起袍袖,食指轻点,化作一字,低声念:“解。”绳子就这么轻易在阿罪面前落了地,绳子上的金光也在落地那一瞬消失不见,“你想让我就这么陪你上街?劫亲的妖没除掉,我快被你除掉了!” 第6章 逢春 “何元真,你骗我!你明明能解开绳子!为何要装作解不开的样子?!”说时迟那时快,阿罪攥拳挥臂向何还扫去,她当然不是诚心要打何还,只是心里气不过,想轻轻来上一拳找补找补面子。 何还如何不晓得?却丝毫没有给阿罪台阶下的意思,弯腰一躲,阿罪的拳头扑了空,他轻飘飘撂下四个字,“我逗你玩。” 阿罪气得面颊通红,没打着便算了,还被何还故意伸出的脚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一旁胆小的银花已预见阿罪的惨状,吓得惊呼一声。 何还眉眼间笑意愈浓,在阿罪摔了个狗吃屎之前伸手拉住她的衣领,拎小猫似的将她好端端放在地上,且是等着她站稳了脚才放心松手。 但以阿罪的性子怎可能小事化了,她正欲发作。 何还趁她不备一把捂住她的嘴,换上一副认真表情,“嘘。” “嘘什么?怎么了?”阿罪正纳闷儿,难不成劫亲的妖孽找上门儿了?这样也好,省得还要到处去寻,她甚至已在心里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一双眼叽里咕噜四处望着。 徐文选和银花也被何还这一举动惊得噤了声,银花搀着少爷默默朝树后退了一步。 何还只说了两个字,“有妖。”随即拂袖背手而去,旁人不知的是他一转身笑意早已荡漾在眼眸里。 清早正是上街的好时候,一条宽阔长街,街上人声嚷嚷,街边包子铺热气腾腾,老板不嫌累吆喝个不停,街角的沽酒女头上绑着一块如晚霞般色彩斑斓的头巾,何还二话没说从钱袋里掏出几文钱放在老板娘的手心儿里,换来一壶酸甜开胃的糯米酒。 阿罪见不得何还如此潇洒恣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壶,“我带你来是除妖的,不是来品酒的!”说罢,她自己也忍不住将酒壶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寻常米酒,无甚稀奇,又极嫌弃似的将壶塞上,直接挂在她自己腰间。 何还挺拔的身形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站住脚,一手揽住宽阔的袖子,另一只手直直朝阿罪伸过去讨要被没收了的酒壶,“一点儿而已,不打紧。” 阿罪护住腰间酒壶不让分毫,“你若吃醉了便会令我分神,劫亲妖孽若是现身,我要如何降妖?!” 何还微微躬身附耳低语:“我吃酒便如同山上角蝉,海中乌贼,既已打草惊蛇,我们便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查。” “你是说……”阿罪的耳朵被何还的鼻息喷得直痒痒,她搓了搓耳朵侧头瞧他,“暗访?” 何还道了句:“正是。” 犹豫之下酒壶被阿罪抛至半空,又被何还稳稳接住,他心想着:这人啊,还真是有趣,明明昨夜里对他喊杀喊打,今天却又轻易听信他随口胡诌。 何还背过身去狡黠一笑。 “可你实在引人注目了些。”她似不情愿般嘟囔着,像极了被父母管教不随心愿的孩童,只不过这话何还没听清,自然也没人搭理她。 若没有喜事,青阳城与其他郡县城池并无不同,又因被群山包围,山货野果野味数不胜数,青阳人很是聪明,哪怕是山上最不起眼的小小绿草也能做成一道道清热解毒的下酒菜。 若再不济,水煮取色,趁热和上些糯米粉上屉蒸,出锅后刷上些许荤油,包上红豆沙绿豆蓉,制成糕点也别有风味儿。 阿罪从前没下过山,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都稀奇得很,糕点坊的山楂锅盔出了炉,忍不住买了两个,一个塞进何还的手里,另一个还烫手便急忙忙往嘴巴里送。 何还立刻拦住了她,阿罪满脸不解问:“你干嘛?” 何还不禁在心中发牢骚:到底你是人还是我是人?缘何他一个妖比她这个人还了解人世,“这锅盔刚出炉,酥皮还软,要等凉一些皮才会松脆酥口,你急什么?” 阿罪馋得咽了口唾沫,这大妖活了那么久,说的话应不会错的,她把装着锅盔的油纸一层一层叠起来,包了个严实。 何还叹了口气说:“包起来就不脆了,捧着走吧。” 阿罪点点头,又乖巧地把油纸包打开,小心翼翼捧着,一路走一路张望,想起来就吹两口,让这山楂锅盔快点凉。 何还见她如此,索性登上街边的茶楼,要了一壶茉莉花茶,挑了个临窗的位置。 茶楼里的说书人手里摇着扇子,用沙哑的嗓音说:“话说这**百年以前啊,咱们青阳城还是一片荒芜,那么咱们青阳城是怎么来的呢?为什么这么荒芜呢?传说上古时期天上以火为食的神鸟毕方和不吃不喝不会死的神兽?曾打过一架,这一架打得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阿罪解开腰间红莲,利落干脆一屁股坐下,“一定是因为这儿是高处,可以纵览全城,我说的没错吧?!” 何还只得苦笑着给她斟了一杯茶,“荤油起酥未免会有些腻,花茶口感清爽,既能解腻,又不会抢锅盔的风头,正是良配。” “伪装,对吧?我懂!”她利索盘起腿,人家饮茶先要观其色再嗅其香,她可不管那套,牛饮下茶杯里的茶水。 街上的人们不知为何停下脚步,你一言我一语人声嘈杂,勾起阿罪的好奇心,站起身双臂撑着窗户往楼下探看。 茶楼再往前走是个药铺,怀里抱着个布包的白耳少年从药铺出来,踉跄两步摔在石板路上,围观众人见状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着:“是妖,快看!他是妖!真的是妖!” 阿罪揉了揉眼,是长了一对毛茸茸又白又长的耳朵没错,眉毛上多了两撮椭圆形的白毛,连嫩红的下唇都画着一笔白色,“何元真你快看,是你的同类!应是只兔妖!” 何还侧头向窗外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端着茶杯继续品茗,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药铺老板带着伙计将兔妖团团围住,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铲子、锄头、镐头,“好你个妖孽畜生!竟敢来我店里偷东西!”说时狠狠踹了地上的兔妖一脚。 兔妖吃痛抬头,用一双红色如宝石般的眼睛将周遭看了一圈,他原本化得好人形的,可就早刚才药店掌柜一脚将他从药铺里踹出来时,他害怕极了,这才不小心露出了耳朵。 他听围观之人说什么妖孽害人,合该杀死,可他生在山里,从来没有害过人,一辈子只吃素。 “不必听他巧言令色!去,把他怀里的东西给我抢回来!我们人多,不必怕他!”掌柜刚发话,一旁几个伙计气势汹汹走上前,两个按住兔妖,一个抢走了兔妖怀里的布包。 兔妖用力挣脱,跪行到药铺掌柜脚下,双手合十如拜佛般乞求,“掌柜,您行行好,只借我一味药,我借药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等我攒够了钱便来还您,求您了。”说罢,竟跪在石板路上“咚咚咚”磕起了头。 围观之中有人说:“救人?这妖孽竟说偷东西是为了救人!” 又有人说:“笑话,妖吸人的精魄修炼,从来都是害人的!” “对!说的没错!都是害人的!” “掌柜的,我们支持你!”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从窃窃私语到整齐划一,看起来这兔子今日非死不可。 兔妖怕极了,虽难敌众口,仍拼了命解释,“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从不吸食人的精魄,我吃苜蓿、吃麦草,真的没有吃过人!” 阿罪回头看了眼稳如泰山的何还,“你不打算帮帮他?瞧着不像恶妖,看起来又那么弱,他连人都怕,说不定真的会被打死。” 何还却是无动于衷,淡淡道:“与我何干?” “好狠的心,好歹你们都是妖。”阿罪听了后如是说。 “无论是人是妖,我都不会帮。”何还冷冷答。 掌柜从身旁伙计的手里抢过一把锄头,顺势高高举起,锄头在日光下竟变得如此刺眼,眼看着就要落下,兔妖双手抱住脑袋瑟瑟发抖。 阿罪呸一口茶叶碎,“还真是弱得过分,这世上怎还有打不过人的妖?!你不帮,我帮!”说完撑着窗户飞跃而下,红莲紧随其后,她一挥手,众人耳边“叮咣”一声响,红莲抵住了就要落下的锄头,她也刚好落地。 掌柜被这一挡震得手疼,心有不悦,面上更添几分怒意,见阿罪是个小姑娘,他便以大欺小,声调也跟着高了几分,“你是何人?!” 阿罪上前扶起兔妖,这兔妖瞧着长得跟银花差不多大,估计妖龄也不会长到哪儿去,猜是初出茅庐,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会那一丁点妖术也被吓得忘了个精光。 阿罪替他拍了拍身上雪白的衣裳,小声提醒:“耳朵!耳朵!”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兔妖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连连点头,生生将自己的耳朵往脑袋瓜儿里按,就这么折腾了好几下,一道金光闪过,这才好不容易完全恢复成了人的模样。 阿罪掐腰朝那掌柜笑了笑,“我乃……”轻咳两声满脸得意继续说:“玉浮山修行的修士,此来青阳城是为了除去劫亲的妖孽。” 兔妖听后打了个寒噤,心中大呼不妙,“玉浮山?修士?除妖?!”竟吓得蹲在地上不敢抬头,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 阿罪笑他,却又安慰他:“你别怕,我只杀恶妖,不杀好妖。” 兔妖小童子已是满眼泪花,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娘亲便说不要与人靠得太近,人都是很危险的,还说人会抓一百只兔子,在兔子还活着的时候扒掉兔子皮,做成一件兔皮大氅,剩下的兔肉就用八角桂皮香叶花椒腌上晒成肉干,以前他还不信,现在看来莫非人已经抓到九十九只兔子了吗? 小兔子泪眼婆娑,抽噎着问阿罪:“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阿罪答。 第7章 逢春 掌柜见阿罪如此围护兔妖,很是不可思议,便大声道:“你看好了,他是妖!妖哪里会有好坏之分,只要是妖就都是坏的!” 阿罪也不落人势,立即反驳:“你胡说!是妖怎么了?!人有好坏之分,妖为什么没有?!” 围观人当中忽而有人愤恨插话:“就是因为有妖,我们只得违背祖训,青阳城多少年未办过喜事,还有那些枉死的郎君,不都是妖害的?!”一语毕,四周皆是赞同之声,一时间喧闹不止,仿佛能惊起河边的鸥鹭,除了阿罪竟无一人替兔妖说话。 她如今孤立无援,遂抬头向茶楼望去,眸光里夹杂了几分求助之意,可楼上之人却无动于衷。 何还颇有兴致倚靠在窗户旁看戏,手里还捏着早先买的山楂锅盔,酥皮脆得掉渣,他一手接着酥渣儿,远远望着阿罪。 言语未免苍白,人与妖终究无法和谐共处,兔妖不过是个替罪羔羊,是个可以被挥刀的弱者,人们会把对劫亲妖孽的所有恨都发泄在兔妖身上,何还一早便知这是滩浑水,所以不愿去蹚。 掌柜双手拄着锄头道:“我看你小小年纪竟敢冒充玉浮山的修士,若你当真是玉浮仙山的修士就应该把眼前的兔妖杀了为民除害!否则你就是假的!” 阿罪心中生怒,这掌柜竟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反而倒打一耙诽谤她,捏着红莲刀鞘的手指节渐渐泛白,身子气得微微抖动,可即便如此她仍努力压下怒火谨记师父教诲,一念善,一念恶。 她大声质问:“如此你们跟作恶的妖有什么区别?!若别人今日杀了人,我却因此要将你宰了,你难道不觉得冤屈?!不觉得无助?!不希望有人来替你说话?为你撑腰吗?!这兔妖盗药是不对,却是为了救人,大不了我替他将钱付了就是,若你是妖,豁出性命救人却为人所杀,你该作何感想?!不会心寒吗?!” 何还指尖顺着茶杯边沿画圈儿,不小心被茶汤沾湿,一挑眉,动作在此顿了顿。 药铺伙计冷眼瞧着小兔妖开口说:“别跟他们啰嗦,打死再说!别让他跑了!”说完大手一挥,尖尖的镐头在半空中轮出一道弧线。 阿罪来不及抽刀,下意识挺身护住了兔妖。 小兔妖一把扯过她,蹬了蹬两只脚,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一双兔眼红得像熟透的石榴粒儿,那红光愈发浓烈,不过转瞬,差一点就要砸在阿罪身上的镐头连带拿着它的人一并似慢动作一般滞留悬空,迟迟未能动弹。 紧接着围观之人如一个个醉鬼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要干嘛,红光如水波荡漾开来,半条街的人都像是丢了魂儿,阿罪也不例外。 小兔妖一下子慌了神儿,抓着阿罪的手连连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道歉总归是无用,他又蹬了两下脚,可事与愿违,红光不仅没散,还把另半条街也染红了。 空气中传来倒水的声音,兔妖心急如焚,目光寻声而望,茶楼之上正坐着个品茗的郎君,似不急不忙饶有兴致,兔妖见了有些惊诧,“你竟没事?”眨了眨眼,觉得眼前之人似曾相识,狠狠回忆一番,终于记起此人是谁时本就吓跑的魂如今带着魄一并离家出走了。 兔妖双腿一软,“哐当”一声跪在地上,呆呆唤了句:“无相郎君大人。” 何还端着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丝毫不急地喝着。 那兔妖一脑门叩在地上大呼饶命,逗得何还一笑,他竟不知他的名声在群妖之中这么差,不过是杀了几个妖而已,几个呢?似乎记不大清了,“缘何求我?” “我娘说过,无相郎君是顶厉害的妖,见过他的妖都活不成。”兔妖瑟缩抱着阿罪当掩体,仅露出一双眼,目光穿过阿罪的腰与手臂之间偷偷瞄着何还,“说他杀妖,还吃妖,生嚼妖骨,还会把妖筋抽出来做成绳子晾衣裳,用妖血做成血豆腐,把妖丹磨成粉敷在脸上,否则怎会生得如此好看……”越说越害怕,说到后来声细如蚊。 何还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何时生嚼过妖骨?吃过妖血豆腐?“你既未曾见过我,又如何认出我?” 兔妖畏畏缩缩紧抿着唇摇摇头不肯说。 “我不杀你。”何还说完便耐心等着,可那兔妖仍不敢说,他这才叹了口气,一改温和面色,故作凶狠刻意吓了兔妖一下,恶狠狠道:“若你不说,我这就杀了你,生嚼兔骨,再做成兔血豆腐!” 兔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说:“我从小就能看到灵力的颜色,在兄弟姐妹之中是个异类,即便您不出手我也能瞧见您身上泛着金光,背后还有两只金色的角,群妖之中都在传无相郎君的真身是头修炼了上万年冒着金光的山羊,我猜是您没错了,您能不能别杀我,我还要救人的,或者等我救了人您再杀我行吗?” 那哭声响彻整条大街,生怕青阳城有人没听见似的,一边哭,一边还委屈得打嗝,一个嗝夹着一声哭。 “山……山羊?!”何还听后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似乎比楼下的兔妖还要震惊一些。 “嗯,山羊……”小兔妖点点头,哭着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所以山羊到底为什么要吃血豆腐?!为什么要生嚼妖骨?!这都哪跟哪儿啊?他何时成了洪水猛兽?明明一直本本分分,何还免不了在心里替自己抱不平,“我没有理由杀你,你走吧。” 兔妖震惊望着他,当真是惊掉了下巴,因哭而咧开的嘴巴忘记合上,“真的不杀我?” 何还无奈点头,兔妖见状捡起装药的布包撒腿就跑,不过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他这辈子受过第二大的委屈怕就在今日,先是被造谣吃妖,而后又被说成是山羊,何还徐徐迈步下了茶楼台阶,一出门就闻到一股兔子的臊气,妖气与红光混合在大街的每一处角落。 这兔妖虽懵懂,天资倒是不错的。 何还走到阿罪身旁,阿罪若梦游似的站在原地晃来晃去,东倒西歪误打误撞一脑门儿拱进何还的怀里,吧嗒吧嗒嘴,口水淌在何还青黑色的袍子上,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阿……罪。”何还舔了舔唇,几经纠结生涩念出她的名字,人竟也会在意别个的死活,人怕妖魔,敬鬼神,敬不是真敬,敬也是怕,怕的是与己不同,妖也好,神也罢,他还以为人只会铲除异己,除了他们自己,别的合该受死。 他一手揽住阿罪的腰,抬手在半空中画出符咒,一个解字来不及脱口,便听见长街远处有人大喊着:“无相郎君大人!等等!” 小兔妖飞跑过来,跑得满头大汗,却是个没眼力见的,瞧不见何还的脸上似多了几分不爽。 他一手揽着阿罪,黑着脸说:“姓何,名还,你要么唤我何郎,要么唤我郎君,再不济叫大人也可,无相郎君大人能不能别再这么叫了?” 小兔妖思考了一下乖巧点头,“嗯嗯,好的大人。” “还有何事?”何还忽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好说话,应做个无恶不作的邪祟才是,平白浪费了在群妖之间的坏名声。 “这幻术……我不会解,大人可否……”小兔妖扭捏说,“阿娘没教过我……” “知道了。”何还答,可见着这小兔妖还没打算走,便不情愿地继续问:“还有何事?” “这药……我没有钱付给掌柜,大人可否……先行垫付,我日后一定还,若是能发发善心,再赏我一些就更好了,这些还是不够。”兔妖晃了晃手里的布包低下头一副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何还的模样。 这倒将何还气笑了,前脚还说坏得很,后脚便说发发善心,坏妖哪来的善心?“我说我不杀你,你竟实打实将我当成善人不成?”何还寻思片刻继续说:“不管你想救的人是谁,我这恶名既已人尽皆知,何苦做亏本买卖?钱我可以替你垫付,药我也可以给你,但我有个条件。” “所以您还是要吃了我吗?”小兔妖眼眶通红,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说来说去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我吃你作甚?卖身给我,抵了你的药钱,不然我想不到你如何能还得起,就当是留在我身边替我做事罢了。”何还心想这兔妖天资不错,浪费了着实可惜,况且只会施幻术,却不会解幻术,若放在外头没人管教怕是会惹出乱子,“你可愿意?” 兔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要您不杀我,怎么着都行。” 何还招手叫兔妖过来,小兔妖疑惑着慢慢靠前,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 何还将食指放在双唇之间咬破指腹,一粒血珠被按在了兔妖眉心,血色之处亦是金光闪烁之处,符咒随即显现,眼前凭空多了只雪白兔子的虚影。 小兔妖只觉得眉心冰凉凉,像是夏日里在额前放了一块儿冰,他伸出手想去摸,却又不敢,符咒渐渐融入皮肉,待何还放下手时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兔妖用手心儿搓了又搓,没有何还的血,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你身上有了我的气息,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妖,寻常的妖不敢动你,若来日遇险,这唤灵咒有护身效用,可救你一命,但只能用一次。”何还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兔妖,“拿去买救人的药吧,找我去城里徐府,我等你回来。” 小兔妖如获至宝,一双手捧着刚得来的银锭子,跪在地上给何还磕了三个响头,他从未想过传言竟都是假的,无相郎君不但不是坏妖,还是大大的好妖,他一定要同见过的所有妖说,特别是要回家告诉娘亲,郎君送了他一锭银子,还救了他的命!他以后都打算喜欢郎君大人了! “谢谢大人!”小兔妖站起身,甩着手上的布包蹦蹦跳跳离开,“太好了,大人不吃我!大人他真的不吃我!”刚走出两丈远便又回头望,他笑着朝何还挥了挥臂,“大人,我叫茸茸,就是毛茸茸的那个茸茸,我娘说别的兔子生下来都没有毛,我不一样,我生下来就是毛茸茸的,所以就叫我茸茸!” 第8章 逢春 口念一字解,万千红光散去,围在药铺外的一众人都丢了一小段记忆碎片,举起的镐头狠狠砸在地上,青石砖碎了一个角,阿罪不知自己何时钻进何还的怀里,伸手上上下下摸了摸,手感硬硬的,一点都不软和,抬头看看,对方竟也正低头看着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何还等了会儿才问:“可是摸够了?” 阿罪摇摇头,又立马察觉不大对劲儿,赶忙点头,绯色攀上面颊,一如傍晚天尽头的火烧云,“谁稀罕摸了似的,玉浮山上我师兄弟有的是。”一步跳到旁边去。 “所以你是每一个都摸过了?!”何还理了理沾着阿罪口水的衣袍。 “你放屁!我只摸过你一个人!”阿罪口不择言,反应过味儿后望着何还的眼睛急得说不出话,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好,又怕越解释越乱。 何还佯装没听见,从怀里掏出一贯钱挂在药铺掌柜的手上,握住阿罪的手腕快步将她带离是非之地,路上的人们还“妖啊?妖呢?”四处找个不停,兔妖茸茸早已经跑远。 阿罪的腿可没有何还的长,也没他迈步快,跟在后头像是个没放起来的红色小风筝,起初她只觉得何还深不可测,可如今她越发看不懂何还了,一口气走到街尾,一把甩开何还的手,“你为何不愿意救那兔妖?难道你不是妖吗?妖为何不向着妖?!” 何还深吸一口气,这问题问得他头疼,遂用食指敲打两下太阳穴,心里想的全是怎么糊弄眼前这姑奶奶,“何某从不多管闲事,是妖我就得帮?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人,也没见着你替那掌柜说话,兔妖有错在先,受点苦也是应当的,不过我要事先说明,我开价一向很高,若无利可图,是人是妖我都不会帮。” “钱对你来说难道比命还重要吗?!就是因为你们妖总是自扫门前雪,从不管他人瓦上霜,才沦落如此境地,若妖都不愿意为妖发声,你们还指望着谁为你们主持公道?!我一直以为力量越大责任越重,若是有一日你也遭人唾弃,走在街上被喊打喊杀,你又该当如何?!”阿罪最讨厌别人不认真听她说话,何还方才便是如此,仿佛将她当成个累赘,她在玉浮山打不过师兄弟便罢了,出来还要被这个臭妖看扁。 一件事若是不如意便不要来回在心中咀嚼,否则便会如她一般越想越气,气得她差一点就想抽出红莲往何还身上砍,叫他何还站在茶楼上看笑话,屁都不曾放一个。 何还原本玩世不恭的表情若涟漪般悄然淡去,耳边尽是阿罪问的那几句话,若他遭人唾弃又当如何?不过很快他便如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笑了笑,“你对我的期望是不是过高了些?若对方杀得了我,那让他杀便是,弱肉强食亘古不变,所以你到底是气我没救兔妖,还是气我没帮你?”说罢从怀里掏出被油纸裹着的山楂锅盔递到阿罪的面前,“已经凉了。” 他以为阿罪现在和小孩子闹脾气差不多,只要给点儿吃的便能哄好,殊不知她方才碰了一鼻子灰,如今正在气头上,“哼!奸商!”挥手一拍打落了何还手中的山楂锅盔,头也不回往徐府走。 傍晚时分,银花站在门口小心翼翼敲了敲门,听里头应了声:“进。”提着食盒推开门一脚踏进了冰窖里,阿罪坐在床边,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不悦的样子,倒是何还坐在桌边先向她笑了笑。 银花壮着胆子将食盒放在桌面上,一碟酱猪脸,一碟卤牛肉,一碟油煸茄丝,一碟拍黄瓜,还有两碗糜子饭,她将这些都一一摆在桌子上,退一步行至何还身后,弱声问:“阿罪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不等何还回答,她走到桌边抄起筷子一口卤牛肉一口糜子饭,端起碟子把油煸茄丝拌在饭里,噎得慌便对着水壶嘴儿牛饮起来。 银花有些怕,但还是拾起桌面上另一双筷子想要递给何还,却未料到先一步被阿罪抢了去,阿罪冷冷说:“他不饿。” 何还其实已经撩起袖子抬起手,就等着银花把筷子递过来,经阿罪这样一说他一脸吃了哑巴亏的表情,看一眼桌上的饭菜却又抽回手,无可奈何点点头,“行,她说我不饿那便不饿吧。”这一点阿罪并未说错,他的确不饿。 银花谁的话都不敢不听,既然何还情愿被阿罪这样折腾,她自然也没有强出头的胆子和道理,因此正要退出去,刚走到门口却又被何还叫住。 “银花,我有一事问你,你家二少爷既与万明县高家二小姐定了亲,如今亲结不成了,你家老爷可有派人去同高家说明情况?我虽是被请来捉妖的,但眼瞧着一两天也难有结果,两家既是世交,若是因昨夜的乌龙闹出误会便不好了。”何还如寻常那般笑着说。 除了二少爷徐文选,银花还是头一次瞧见性子如此温煦柔和的郎君,被阿罪姑娘那样欺负,竟没一丁点儿要发脾气的迹象,而且生得那样俊逸潇洒,双眼如星辰玛瑙般深邃璀璨,阿姐说眼睛好看的人一定不坏,不知不觉对何还更多了几分好感。 银花想了想说:“二少爷已经去信高家,把昨夜的事儿交代得一清二楚,但二少爷并不是为了娶二小姐才解释,而是为了退婚。” “退婚?!”阿罪嘴里还塞着一大块猪脸肉惊呼一声。 银花点点头解释道:“和高家的婚约是早年间大少爷还在时便定下的,谁知道大少爷死活不愿意娶高二小姐,前些日子二少爷的痨病愈发重了,老爷夫人请了郎中来看,说是用药吊着最多还有三个月,夫人病急乱投医寻了个术士,算出高二小姐的八字与二少爷的八字极合,便想着把婚事办了冲一冲喜,兴许二少爷的病便不药而愈。” “荒唐。”阿罪一掌拍在饭桌上,震得碟碟碗碗都跳了起来,“竟把人家一辈子的幸福当儿戏!若你家二少爷两三个月后当真一命呜呼,高二小姐岂不是要守一辈子的寡?!” 银花也知道现实的确是这样,可她一个小侍女又能如何?只得无力笑笑。 何还见阿罪如此,想倒杯水喝,可瞧着油乎乎的水壶嘴儿心里生了退缩之意,只得又问起银花:“高家可知晓你家二少爷病?” 银花摇头,“银花不晓得高二小姐知不知道,银花只知道原先在书院读书时二少爷和高家大少爷是同窗,后来高家举家搬到万明县,这都过去很多年了,我家大少爷比高家大少爷年长八岁,其实二少爷同高家人更熟悉些,不过高家做木材生意,咱家做泥料瓦片,家里的事原打算以后都交给大少爷接手,两家也好有个帮衬,故此最初高二小姐是指给了大少爷,而非二少爷。” 何还总觉得这个故事里有哪一点不对劲,徐高两家的婚约,先是给了大郎,而后又换成了二郎,这劫亲结亲除妖一番操作下来徐家大郎的仇报了,二郎的喜冲了,除了倒霉鬼高二小姐,似乎还少了个人。 “你家大公子既如此不喜高二小姐,可是有了心上人?你家夫人说大郎接亲那日被妖所杀,接的是哪家的娘子你可知晓?”何还继续问。 银花忆起那场闹剧神情难免失落,“银花不知,况且那亲不是老爷夫人同意的结的,是大少爷忤逆老爷夫人的意思,把一个山中采药女带回了府,非要同那姑娘成婚,还因为这件事跟老爷夫人吵了许多次,后来夫人念在大少爷打小身子就不好,只允许那姑娘在府中住下,但不给名分,可大少爷闹着要给采药女名分。” 何还听后垂眸勾唇,“徐家与高家门当户对,生意上又能互帮互助,你家大公子娶高二小姐是百利而无一害,他这么做岂不是自讨苦吃?” 阿罪却好大不乐意,将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后拿起银花一早备好的帕子擦了擦嘴,“真是夏虫不可语冰,爱上一个人便是落子无悔,全心全意让她好,没有一处不好的,若瞻前顾后犹犹豫豫那便不叫爱,你一只妖怎的连这个道理也不懂,等以后你有了心悦之人便会晓得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一万八的倒是让个十几年的上了一课,何还品着她这几句话,目光颇有深意落在阿罪身上。 其实阿罪也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懂,只不过那时她还未下山,有一次去找师兄,碰巧撞见他们在看师父不许带上山的**,就是那种你爱我、我爱他、他不爱她、她爱他的话本,阿罪也说不清楚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为何要如此复杂。 师兄们抱着话本个个哭红了眼,个中滋味阿罪不懂,这些话也是那次师兄们同她说的,她深以为然,爱便爱个完全,恨也恨个彻底。 何还被讽刺一道,除了认栽他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呢?你家大少爷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就这么和高二小姐退了亲,转头把采药女娶回家了?” 银花迟疑片刻似在犹豫,许是最后想清楚了便答:“大少爷同那高二小姐相差十岁,两人见都没怎么见过,银花觉得大少爷不愿意也情有可原,不过老爷向来和大少爷别着劲儿,两人又都固执得很,成亲前几日老爷请了家法,打了大少爷四十板子,大少爷身体本就不好,打得大少爷愣是三日没下来床,再后来的事你们就都晓得了,夫人嘱咐银花若郎君有什么需要多行方便,银花知无不言,郎君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逢春 第9章 逢春 “暂且没有了。”何还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茶楼老板送的蜜饯茶点递给银花。 银花隔着油纸包嗅了嗅,蜜饯的味道很是香浓,应是桂花蜜枣,可把她高兴坏了,自从院子里的枣树死了,已经好久没在府里见过枣子了,“谢谢郎君,郎君你真是个心善的好妖!”可她现在还舍不得吃,要带回去同姐姐分享。 银花把空碟空碗收进食盒里,门外传来金花的呼唤声,她回头应了声:“阿姐等我,就来!”同何还阿罪告辞后才退了出去。 何还觉着银花还真是好哄,哪像现在桌子旁坐着的这位,说不高兴便不高兴了,而且大半天都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只得蹙着眉叹息一声,这辈子能把他为难成这样的除了九重天上破了个洞,便也只有这个小妮子了。 何还一只手藏在另一只胳膊下边儿,互相遮掩着在指尖聚出金光,金光又逐渐飘走,落在桌面上化作一只金色小雀,“啾啾啾”叫个不停,在桌面上跳来跳去。 阿罪布满乌云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要放晴的迹象,她好奇地用手碰了碰那泛着金光的鸟儿,竟是能摸得着的实体,鸟儿顺着她的手往阿罪胳膊上跳去,一路跳到肩头,用圆圆的脑袋蹭了蹭阿罪的面颊,她经不起挠痒痒,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可不得了,她立马想起白日里刚同何还吵了一架,所以强制着自己拉下脸来,不过没忍多久便被毛茸茸的小鸟逗破了功,她用余光瞥了何还一眼,清了清嗓子,“我还没要同你和好呢!” 何还瞧她那想笑却不敢笑的模样倒觉得更可爱了些,静静看着她,唇角不知不觉微微翘起,心想着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边儿正哄着孩子,院子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像是什么被砸破了,阿罪拿起红莲便要冲出去,却被身旁的人握住胳膊拦下,何还嘘声摇了摇头,坐在桌前一挥手,金光鸟儿飞出了房门。 “谁准许你退婚的?!我还指望着你和高家二小姐赶紧成婚,立马把事儿办了,留下个一儿半女,否则徐家偌大的家业以后怎么办?!难道白白成全了那些个外人吗?!你和你哥没有一个能成器的!我不管你怎么想!就按着我说的办!” 何还眯起眼细细听着,这些阿罪可听不见,他只好解释:“是徐老爷的声音,他并不知晓徐文选要退婚。” 可这话何还听起来怎么像是讽刺,以徐文选现在的身子骨,这事儿能办不能办且还两说。 “孩儿……孩儿与高二小姐并无情意,这婚孩儿必须退,三叔家的四弟弟比我和大哥都强,来日必定大有可为,父亲可将家业托付于他,可保徐家上下安稳无忧。”徐文选同他哥不一样,他哥性子执拗,他却有些软弱,更何况他多少有些害怕他父亲,故此语气里多有求饶之意。 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是徐老爷厉声怒斥:“放肆!我一辈子的心血你竟打算拱手让人?!我怎的养了你这么个逆子!这婚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明日我便派人去高家道歉,你与高二小姐这婚退不了!” 空余一片寂静,阿罪急不可耐,“他们还说什么了?”凑到何还的耳边去细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反倒是何还转过头来时被她吓了一跳。 他耐着性子同阿罪解释:“徐老爷不同意退婚,大概是这婚还要成的意思。” 阿罪听了点点头,双眼一直未能离开何还的脸。 他肤白如玉,眉弓似峰,双眸如星辰坠海,鼻梁若山川挺拔,有两分女子的清秀气,刚好中和了剩下的八分英挺倜傥。 阿罪十分厚脸皮地提了一句:“何元真,你长得还怪好看的哩!” 何还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身子往后挪了挪,可等听清阿罪说的那句话,心跳不知怎的竟漏跳了一拍,他敛神不知该答些什么,难不成说他知道了?谢谢夸奖? 阿罪没事儿人似的摇着何还的胳膊催问着:“又说了什么没?” “现如今我与废人无异!同我成婚就是往火坑里跳!爹,静姝还年轻,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您如何忍心让她嫁给我这样一个痨病鬼,一辈子与青灯为伴啊……”徐文选话还未说完就咳个不停,隔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您是否同意,退婚孩儿已是铁了心!” 徐老爷拍着桌子大叫:“你做梦!滚!你给我滚!” 何还看向阿罪摇头,“没什么了。”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嘴里念着:“有妖真好,这若是靠我,怕是只能跑去听墙根儿了。”她觉得这高二小姐人生属实坎坷了些,两次订婚又都被退婚,传出去怕会落下不好的名声,但徐文选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若是高二小姐当真嫁给他,三个月后他撒手人寰,到时候不仅有人会说高二小姐克夫,而且还要守寡一辈子。 阿罪不禁感叹道:“凭什么徐家反复无常,倒霉的却是高二小姐,婚姻嫁娶本就该你情我愿,她却像个皮球一般被踢来踢去?可曾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如此一来我倒是觉得徐老爷找你来除妖未必是想替徐大郎报仇,倒像是想让徐文选早些成婚,以保他偌大家业后继有人。”何还笑问她:“要不要玩点儿有意思的?比如夜探徐府,去瞧瞧徐文选还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阿罪不解,为何他笃定徐文选藏着秘密,而不是徐老爷藏着什么秘密?明明徐老爷才像坏人,至于徐文选嘛……瞧着也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连她都不曾放在眼里视作威胁。 日落月升,刚入夜阿罪便等不及夜探徐府,何还偏偏坐在凳子上不着急,还让她也耐着性子继续等等,直到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坚持了半天也不见何还有所行动,实在坚持不住了便在心里妥协,要不就睡一小会儿?俯下身面颊碰到的不是桌子,而是何还的手。 他说:“醒醒,是时候了。” 昼伏的野猫从草丛里蹿出来,站在树下用一双泛光的黄色眼睛盯着夜色里的响动,房门开了一条缝儿,阿罪从里面慢慢探出头来,左右上下都看了一圈儿,确实没人才小声说了句:“安全!你快点儿!” 阿罪刚踏出门口,一道金光闪过,何还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何还是如何从房间里出来的就被吓了一跳。 夜色笼罩,忍冬树后露出两双眼睛,阿罪凡胎,自是瞧不见有什么异常,她只觉得这夜静谧极了,何还双眼亮着金光,徐府的一切只有他想不想看,没有他看不看得到。 连阿罪自己都未发觉竟开始依赖起眼前这同她打过一架的妖了,“徐文选可是睡了?” 野猫爬上房顶,躺在斜坡上蹬耳朵,一片瓦被蹬落,阿罪还不晓得瓦片就要落在她脑袋上,她只瞧见何还突然伸出手朝她头顶而去,她下意识躲避,等睁开眼时惊讶于何还手里握着一片瓦,惊魂未定抬头向上看,那野猫步态优雅地离开了。 “睡了,一会儿我进去,你在外头望风,若是有人来便让它叫。”何还说完弹指一挥间变出同晚餐后一样的金色小雀捧在手里交给阿罪,“成败与否,我是否安全就靠你了。” 阿罪郑重点头,“你放心去吧!” 他若不这样说阿罪怕是会失落,至于那只鸟完全是因为他怕阿罪孤单怕黑才变出来解闷儿的,何还不必打开房门直接穿门而入,进了屋他右手画符,口中默念一个字静字,金光若丝线般被风吹起,落至房间内的各个角落,这下就算他屋子里砸核桃也没人听能见一点儿动静。 徐文选已在床上入了梦乡,脸上还有一个通红的五指印,嘴角一点浅色的淤青。 房间桌子后头摆了个比人高的书架,书架一侧还放了个精致的黄花梨书龛,何还走上前去查看,除了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之外,也只多了几本术数和经商的经典著作,倒没什么稀奇。 何还想找的是退婚书的废稿,弄清楚退婚的原因是否真的像徐文选所说那样,他怀疑高家找他来替嫁应是已然知晓徐文选肺痨病重,不久于人世,若是像银花所说徐家大郎因为一个采药女而悔婚,高家难道一点都不顾及自家脸面吗?怎的还能同意自家姑娘又要嫁给徐文选? 他蹲身打开书龛的最底层,翻过几页写着寥寥几字的纸,最下面竟是几册妖典,妖典是几千年前一批江湖修士零零散散记录的各族趣闻,后来又被整理成书,记载了各路神兽妖精鬼怪上万种,里头的内容假的多真的少。 徐文选一介凡夫俗子,又不是修士,他看这东西作甚? 何还挑出最旧的一本拿出来翻看,书页在中间处忽而停下分开左右,写着第五卷草木妖族,上头并无记录,只是书页多有磨损。 他一连又翻了几页,觉得有些古怪,便重新摸了摸先头那几页的页脚,其中有一页手感偏薄,应是来回翻看过很多遍了,左页是楝树,右页是枣树。 “五百年成精,八百年化人,精草木之道,通药理,善解毒。”倒也大差不差,草木成妖大多很有医学天分,要么善解毒,要么善下毒,只不过没有动物成妖化人快罢了。 何还正把手里的妖典放回去,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脚边,四四方方几页纸,打开看墨迹上多了几处晕染的圆斑,好在大多字尚能看清。 第10章 逢春 “书必,展信佳 上次一别匆匆五载,未得见君,心甚念之。 日前家中已得文达兄长来信,称其心有所属,不可与我成婚,而后徐叔父又来信言以文选换文达,家父虽心情不佳,然已允换亲之事。 翩翩少年,心向往之,寒来暑往,来日方长,与君相伴,两情缱绻,余心甚悦。 静姝亲笔” “书必,望舒颜 已得君书,君之言,我未允。 君身患肺痨,唯恐命不久矣,然与君自幼相识,算来一十八载,我心付君已不可改,我之情意覆水难收,于情于理皆不当弃君而去,所余之日只望常伴君身侧。 愿君知我意,一解相思苦。 静姝亲笔” 除了这两封信之外,书龛最底层还压着厚厚一沓,他没找到什么其它有价值的东西。 夜半徐文选在床上翻了个身,何还想着病人通常夜里睡不实,他并不想用法术折腾个将死之人,况且也没什么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不如早早脱身。 阿罪正趴在忍冬树后,可不知怎的脖子痒痒的,她伸手背过身去挠,却摸着个毛茸茸的东西,吓得她一下子从树后头跳出来,金色的鸟儿也若瞧见老鹰的小鸡崽儿扑扇着小小的翅膀使劲儿往天上飞。 她跳起的地方飘着荧光,像是两只玻璃珠子在夜里悬空着,这是什么东西?! 何还留下的那只麻雀大小的小鸟一转身变成一只好大的五彩野鸡,叼着阿罪的衣领就往树上蹿。 阿罪还没来得及看清下面是什么情况,就被叼到树上去。 树下的野猫舔了舔爪子,歪着头看了看树上大野鸡和阿罪,猫眼的黄光越发明亮,那猫也变得如小豹子一般大,一下扑到树下来,两只前爪在树干上磨来磨去,磨完了又蹭蹭脖子,蹭蹭屁股,然后蹲下猫身,像是瞄准了阿罪随时都会弹射上树。 她忽然想起猫会爬树,若是闹出什么动静何还可怎么办?他是妖,世人本就不待见他,就算不找他麻烦也难免令他不舒坦,况且她答应过帮他望风的。 阿罪朝那五彩野鸡比了个嘘,“我下去搞定它,你一定不要发出声音!” 野鸡像是能听懂似的甩着五彩华丽的羽毛点了点头。 阿罪解下腰上的红莲,随手一扔挂在野鸡的脖子上,差一点把野鸡从树杈子上坠下去,她调整好角度,找准时机,一下子跳到野猫背上,骑着猫抓住野猫胸前的毛儿,任那野猫如何甩也不撒手。 野鸡站在树杈子上歪着头眨眼往树下看,心想竟还能用这招? 可阿罪忘了猫是有爪子的,不小心被猫妖两爪子在胳膊上挠了碗面线出来,疼得她龇牙咧嘴,“你这只坏猫,臭猫!” 这小猫妖虽找她的麻烦,可她也没打算要了它的命,要不直接把它打昏?正在思考之际,猫妖把阿罪扑倒在地,两人过了几招,猫出爪子,她出拳,为了不弄出太大动静,她已经很小心。 眼见着这猫越来越凶,阿罪急中生智,绕过猫妖的脖子直接捏着猫妖的后颈皮,试图把它拎起来,然后跳身站起,猫妖在她手里越变越小,直到变回了原先的样子,两声甜掉牙的猫叫声,听得阿罪差点儿忘了胳膊上的面线。 她正想着怎么收拾这猫妖,好让它长长记性,耳边却突然传来何还的声音。 “区区两百岁,人形还没有修出来,便想着惹是生非。”说罢,何还指尖一挑,一条金线朝那猫妖飞去,将它四只猫爪两两缠在一起绑了个结实,最后还打了蝴蝶结,挂在一旁的树枝上,“荡一夜秋千,也好长长记性,太阳升起前自会解开。” 罚归罚,这猫妖平日里疏于修行,修为能力也只能出来吓吓人,今日碰上何还不与它计较,若是日后被别人碰上可就没今天这般好运气。 “弄完了?”阿罪问他。 何还点点头,答了句:“完了。” 五彩野鸡落地,把红莲还给阿罪,化作一阵金光散去,两人蹑手蹑脚回了房间,何还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给阿罪,便是在徐文选的书龛里找出的那两封信。 阿罪一字一句念着,念到一半儿拿着信摇了摇何还,巴巴看着他,“与君相伴,两情……嗯……这……” “缱绻。”他柔柔笑着瞥了阿罪一眼。 她又念:“我之情谊……嗯……什么水……” “那个字念覆,覆水难收。”何还笑着指着那个字教她。 “何为两情缱绻?何为覆水难收?这静姝又是谁?!是徐家二少爷的相好?”阿罪昂起头,一盏油灯立在桌子上,灯火如豆只照亮方寸,一点灯光将她衬得少了几分孩子气,多了几分少女的俏皮。 “静姝是高家二小姐的闺名,至于两情缱绻覆水难收则是……”何还垂眸看着她,“则是你说的爱一个人便是落子无悔。” 阿罪脑子里灵光一现,“那我懂了,也就是说徐文选与高静姝二人早就有情!不仅徐大少爷不想娶高二小姐,高二小姐也根本不想嫁给徐大少爷。”但刚想通很快又泄了气,“可这也没什么嘛,你忙活一晚上就偷回来两封情信?!还害得我被猫妖挠了两爪子,算了算了,我看我还是睡觉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阿罪放下那两封信垂头丧气走向床,把靴子一蹬,整个人咚一声砸在床上,她倒也不嫌疼,在床上滚来滚去,终于把被子盖好。 何还见她这副憨样不仅没嫌弃,反倒觉得很有意思,毕竟当众站出来替妖说话的人本就不多,不看出身只分善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敢独排众议坚持己见我行我素的人理当是珍宝中的珍宝,只可惜他与阿罪终究不是一路人。 阿罪的脑袋一沾上枕头便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何还等她睡了才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撩开纱帐借着微弱的灯光在被子底下摸索着阿罪的手臂。 她还未睡沉,感到异样自然而然想要抽走胳膊,将醒未醒之时金光如萤火虫一般绕着她被猫妖挠过的地方飞了几圈,最终钻进了已然结痂的伤口里。 阿罪在梦里觉得很舒服,胳膊也不再火辣辣地疼,吧嗒吧嗒嘴继续睡去。 徐文选撒了谎,他同徐老爷说他与高二小姐并无情意,如今看这两封信没情意是假,不愿拖累是真。 翌日,何还坐在后院亭子里的石凳上品茶,这茶是徐文选拿来非要银花烹来饮的,徐文选说左右命不久矣,往日里舍不得分享的珍藏留着也是白白浪费,连家里的书都送给族里中小弟,区区几壶茶又算得了什么。 何还瞧这烹煮出的茶汤,澄澈透明没有杂质,每每有风穿过亭子,拂过小池旁的垂柳,柳枝被卷起如潮水般的波浪,茶香四溢,混合着草木香沁人心脾。 “的确是好茶。”何还抿了一小口微微颔首。 “我那儿若是有什么郎君看得上也尽可拿去,省得留在这儿给别人徒增烦恼,死人的东西总是不吉利的,若活着时能送出去,倒也不算浪费。”徐文选说这话时没有露出一丝悲伤的表情,像是很平静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徐府似乎没什么他好留恋的。 何还不置可否,也只是笑笑。 阿罪自五岁起便在玉浮山上跟着师父练功,没有一天懈怠,倒是下了山没人看管学会了偷懒,趁着今儿个日头晴好,在院子里练起红莲,绚烂阳光落在亮银刀身上,仿佛她挥舞是不是刀,而是太阳,一朵盛开的火红莲花绽放在院子中央,好生璀璨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何还隔着老远看她,目光越发柔和。 徐文选见他如此,对心里的猜测多了几分把握,“一万八千载,郎君可曾动过心?” 何还与徐文选,犹如九重天上的擎天神树与世间的蜉蝣,擎天神树自天地一片混沌起便存在,而蜉蝣却生命短暂,何还自然无法与徐文选共情,只是何还觉得人族的情爱来得快,去得也快,故此并不相信什么人间有真情之类的话,只得笑一笑答:“未曾。” 徐文选像是嗅到猎物气息的捕手,颇有深意一笑,“如今可是有了?”说罢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小口。 何还回头看向徐文选装出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 远处阿罪手脚配合,一会儿转如陀螺,一会儿又上下劈砍,红莲过处破风而响,只见她跳起将刀挥向一棵杏树,那棵杏树正开满了玉白色的杏花,所过之处尽是杏花雨。 她挑了朵饱满且稍带红晕的,刀锋擦过花柄,留下一朵在刀尖上,随即用刀身将那朵花抛起来,三两下挥刀入亭,刀尖指向何还,那朵杏花正好停在何还面前。 徐文选先是一惊,他一个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还差一点打翻了茶盏,紧接着抚了抚受惊的心,拍手道好,“阿罪姑娘刀法了得。” 何还垂眸瞧了瞧刀尖上的杏花愣了一下。 “怎么样?好看吧?!本姑娘送你的,谁说只有剑好,我就说刀可粗可细,全在用刀之人,我师父还能用刀切卤水豆腐,豆腐丝可穿针引线呢!”阿罪又将那朵杏花朝何还递了递,“拿着啊,送你的,本姑娘第一次送人花儿,别这么不给面子嘛!” 何还眉尾一抽抽,这么送人花儿的倒是第一次见,不知道还以为要取人性命呢,他似下围棋那般用两只手指夹住红莲上的杏花,放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儿里。 阿罪还在洋洋得意,“看来本姑娘的刀法没有退步,等我勤加锻炼,回去定把大师兄打得落花流水!” 何还心想:也不知阿罪嘴里这未曾谋面的大师兄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第11章 逢春 金花远远从前院行至后院,满地杏花还引得她多瞧了一眼,碎步迈进亭子,朝徐文选行了个礼,“门外来了个小童子,说是来找何郎,约莫十岁出头,说是叫……对,他说他叫茸茸。” “茸茸?!”阿罪收起红莲,心里不禁诧异,怎的从来没听何还提起过?莫不是如话本里写的那般,还有个流浪在外未曾认亲的儿子? 她用力拍了一下何还的肩膀,拍得何还肩膀一沉,像是被锤子砸了那般痛,连阿罪自己都吓了一跳,怎的会用这么大的力气,她翻过手盯着自己的手掌好一会儿,见何还面色痛苦看着她,便想着往回找补:“你……你不会是被儿子找上门儿了吧?” 何还听了连连呛咳,“儿子?!”他心想哪里有儿子什么事儿? “你初到青阳城,而且一直同我在一起,谁会来找你!”阿罪头头是道,“况且你活了那么久,我是怕你在外头欠下什么风流债。” “可就算有,又与你何干,冤有头债有主,找的是我何某人,你怕什么?”何还满眼不解,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阿罪,他心想着怪不得人间的话本都是出自人族之手,原来人族的想象力这么丰富,仅靠一只瞧不见的小虾米,就能绘出汪洋大海。 “我怕什么……”这回反倒是阿罪答不上来了,是啊,她怕什么?左右徐府的事情一了,她和何还便桥归桥路归路,找谁的麻烦也找不到她头上,这么一想她掐着腰一挺身,“我不怕!谁说我怕了!” 何还接话:“你刚说你怕。” 一旁看戏的徐文选此时乐了,“阿罪姑娘误会了,我方才问过何郎,他此生并未对谁动过情,哪里来的儿子,阿罪姑娘尽可放心。”说罢转头招呼金花,“去,把人请进来,莫要让人等急了。” 金花应了声:“是。” 阿罪在一旁嘀嘀咕咕:“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茸茸背着个把他自己装进去都绰绰有余的大布包袱站在徐府门口,金花招呼人开了门,引着茸茸一路从前院到后院,他一个山里的兔子,拢共就进城两回,第一回还被人揍了一顿,因此一路小心翼翼,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好奇。 阿罪站在亭子里等,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就瞧见远远的一个小山向他们这边飘过来,她立即握紧了手中的红莲,想不通何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茸茸一进后院吸了吸鼻子狠狠嗅了嗅,还未等见着何还便开始高兴,他回家同娘亲说了在城里遇见无相郎君的事儿,起初他娘还怕得要死,觉着自家儿子活不成了,可经他这么一解释他娘便从害怕变成了将信将疑,虽仍不放心,但见茸茸欢心雀跃,孩子大了也无可奈何。 茸茸倒是觉得能替无相郎君这等大妖做事,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像他这种兔子都是一辈子待在山里的,他爷爷的爷爷可是到死都没出过山。 茸茸一眼瞧见坐在石桌前的何还,兴奋唤了声:“大人!”便不顾身后包袱的重量跑着奔向了他家大人。 何还还没被这种初化人形三五百岁的小奶娃这么热情对待过,一把就将阿罪推了出去,“喏,你的救命恩人在这儿。” 茸茸在阿罪面前一脚刹住,他盯着阿罪看了看,垫脚抱住阿罪,甜甜叫了声:“姐姐。”完全忘了自己比阿罪大四百多岁,差一点就要挂在阿罪的脖子上荡秋千,可他却不记得自己还背着那么大的包袱。 吓得阿罪赶忙向后一退,“是你?!小兔……子。”妖字卡在嘴边,她回头看了一眼徐文选,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不讨厌妖的。 “妖,是妖啦!”茸茸没见过人世险恶,更不知晓人妖两族的矛盾,只以为上次是因为偷了店家东西才会被打。 带他进来的金花闻言不敢直视茸茸,很是恐慌向徐文选身侧退去,俯身在自家公子耳边问了句:“是否要告诉夫人。”说时声音都是颤的,许是想着何还虽是妖,好歹有小神仙在,修士定能诛妖,可这怎么又来一个,若是二妖联手,小神仙是否还能打过呢? 茸茸很快便察觉出金花的异样,先是歪着脑袋懵懵懂懂看着金花,问了句:“金花姐姐,你怎么啦?”金花并没搭理他,茸茸心里很是难过,一路上金花姐姐同他有说有笑,还夸他眼睛圆溜溜生得可爱,力气大很是能干,怎的呼吸之间就都变了?金花姐姐为什么不喜欢他了? 徐文选摇了摇头,“不必,茸茸是何郎的客人,你先去忙吧。” 金花点头,一步三回头望着自家公子,身影终是隐没在院门口。 徐文选见茸茸低下头,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端起石桌上的盐渍话梅,朝他招了招手,“人族的小孩子都喜欢吃的,你要不要也来尝尝?” 茸茸听了一扫乌云,丢下包袱登上台阶接过装着话梅的碟子,一颗塞进嘴巴里,腮帮子高高鼓起,“好咸,好酸,还有点甜!”小脸皱到一起,像是打了十八个褶的小包子。 “你的包袱里装着什么?为什么那么大?”徐文选倒了杯茶水递给他,摸了摸茸茸圆滚滚的脑袋,哄孩子般温柔问。 茸茸嘴里含着两个话梅,酸得舌头都要麻了,可抵不住心里的馋虫,还想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回答说:“是萝卜、苹果、小青菜,还有麦草和苜蓿,阿娘怕我出门吃不饱,早早就把晒干的菜和青草给我装起来了,我说了不用的,她却不放心,没办法,只能带来了。” “原来你有这么多好吃的,看来你阿娘真的很爱你。”徐文选又叮嘱道:“慢些吃,府里还有很多。”说着把另一碟杏脯拿给了他,伸出手在茸茸的鼻尖上刮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因笑容多了些许血色。 茸茸抱着碟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他心里觉得眼前这个人真好。 何还默然瞧着,若是没有这场病,徐文选应该是个清秀的书生,同高二小姐双宿双飞,何尝不是一桩美谈,如今看来一切即将化作泡影,“二郎倒是与别个不一样,我初来徐府时徐老爷差点要了我的命,徐夫人更是因为打我砸断了玉竹,我以为二郎也怕妖,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二郎很快就接受了我是妖的事实。” 徐文选面露歉意,“家父家母……的确对妖有成见,他们对兄长之事仍旧耿耿于怀,望郎君莫怪。” “不打紧,二郎礼遇,我只是有些欣喜罢了。”何还端盏浅酌。 阿罪和茸茸坐在台阶上分杏脯吃,亭边一棵垂柳落了叶,飘飘摇摇落在阿罪的头发上,她手里拿着杏脯想了想,站起来走到何还跟前塞给他一个,故作不在意说:“呐,何元真,我怕你馋得流口水,给你一个。” “是是是,我会馋得流口水,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说完何还端详着手里的杏脯细想了想,然后从中间撕开,一半儿递给徐文选。 阿罪和徐文选都不大明白何还的意思,徐文选更是摆手说:“何郎不必客气,我让银花再多拿来一些便是。” “杏脯,幸福,既是幸福,便想着拿出来分享,如此我将幸福分给需要的人一点儿,大家的日子就都能好过一些。”说罢,何还将一半杏脯放到唇边,另一半放到徐文选面前的空碟子上。 徐文选听着一愣,迟疑着拿起何还送他的杏脯不舍下口,“谢谢。”自长兄走了以后就没人关心他是否幸福,想见之人不敢见,父亲一味要求他接管家业传宗接代,母亲就怕他一死日后没了依仗,思及此不免低落。 阿罪眯着眼睛摸着下巴在心底里重复何还的话,原来杏脯可以分,那梨是不是不能分?多吃一点会更幸福吗?一边儿想,一边儿往嘴里塞了一大颗杏脯。 “何某还有一事想请教。”何还饮下茶盏里茶打断了徐文选的思绪,“何某有意在青阳城置宅,术士说宅内须得有木有水才能财运亨通,我思来想去觉得贵府前院那棵枣树就不错,寓意好,大小也刚合适。” 徐文选笑容僵在脸上,急忙道:“可那枣树已经死了,我想一棵死树拿来送人总归不好,况且那是家族留下之物,若何郎想要一棵合适的树,我遣人买一棵更好的送给何郎可好?” 阿罪觉着何还着实有些无礼,除妖要了人家一座宅,妖还没除呢,这怎么又跟人家要树?她附在何还的耳边小声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你要干嘛呀?!不是说除了妖宅子都是你的,为何非要在此时要一棵死树?!” 何还却是一笑,半颗杏脯落了肚,慢悠悠解释:“二郎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想打听打听那棵树大约多少年,想看看能不能买到一棵差不多大的,而且哪有往新宅植死树的道理,晦气。” 徐文选松了口气,似一颗心落了地,他尚不知徐老爷与何还的约定,若是除了妖这徐府就要变成何府,他敛去担忧神色,勉强勾了勾嘴角,“那是,何郎说的是,若是按宗谱上算,那棵枣树大约五百年,不过若是何郎想买一棵五百年的枣树,大抵翻遍青阳城也找不到,其实你可以去问一问高叔父,高家做木料生意,应是有些门路的。” 何还沉默片刻,眸光一闪,似是想起什么,眉上沾了些喜色,低头笑笑,“多谢二郎指点,我这便去信高家,看看能不能寻得一棵五百年的枣树,这上了年份的枣树真是好看,树形瞧着着实伟岸至极啊。” 阿罪听了摸不着头脑,她并不晓得何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他打算以后留在青阳城?虽说青阳城有山有水,可他一个活了那么久的妖难道没见过更为秀丽的山水吗? 她正想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还一把握住阿罪的手腕,三两步下了凉亭,笑眯眯同她说:“我坐得疲了,你陪我回去歇一会儿。”话里五分柔情,五分卖俏,看得阿罪瞪直了眼睛。 怪不得师父说下了山要小心妖族,莫要让妖族将魂儿勾了去,她似吃了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子,不知怎的嘴巴里生了津液,一定是方才吃多了话梅的原因,如今还没回过神,任何还牵着走。 茸茸见状赶紧将剩下话梅往兜里塞,同徐文选告别后匆忙跟了上去。 第12章 逢春 进了屋子,阿罪甩开何还的手,低着头自顾自走到床边趴下身,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说话,何还揽着袖子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像肩膀上落了虫子一般抖了两下,没打算抬头 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讨厌何还,何还是劫亲的嫌疑妖,还总是一副左右逢源的奸商模样,胆小如鼠,明知茸茸不是恶妖,空有年岁妖力,却不敢仗义执言,她绝不会跟这样无情无义的妖交朋友。 可方才见何还将杏脯分给徐文选,和她说起话来又像是在撒娇,瞧着也不像那么没有人情味儿,阿罪在心底里问自己,当真那样讨厌何还吗? 不对,阿罪坐起身朝自己的脸打了两巴掌,声音响亮着实给何还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中了邪,怎的一会儿不说话,一会儿又扇自己。 只有阿罪自己晓得心里想的是什么,师父说妖族善媚,莫不是着了他的道?! 她抬起头一打眼就瞧见背着个大包袱死活进不来门儿的茸茸,一抛方才的烦恼,赶紧跑到门口帮忙。 她本想把包袱打开,茸茸却大声叫着不可以,他娘亲把那么多东西装进包袱皮里,若是打开了,可就像破皮的饺子露了馅,再也包不住了。 阿罪打小没有娘,不晓得有娘亲是什么感觉,大概就像是她师父一样,会在夜里用烛火照着给她补衣裳纳鞋底,会把好吃的都留给她吃,即使惹师父生气了,师父也不舍得对她说一句狠话。 好不容易把那大包袱从门框塞进来,她俩坐在台阶上累了个够呛。 阿罪丝毫不顾及形象用袍摆给自己扇风,“你娘亲心可真大,竟把你送给个奸商大妖,那天你是怎么逃走的?” “奸商?大妖?”茸茸像是没听明白。 “就是他。”阿罪回身指着坐在床边一脸错愕的何还。 “姐姐说的是无……”茸茸差一点揭了何还的老底,他怕何还不高兴,试图掩盖过去,“无……所不能的大人啊,那日茸茸没管住自己的幻术,一不小心让街上的所有人都落入幻梦之中,可是我会施不会解,是大人替我解了术法,还了药钱,还给了我一锭银子让我去买药,叫我以后不要再去偷了,但我不能白拿大人的银子,自然要来报恩了,所以大人不是奸商,是大大的好妖。”说着,他抡起两根细胳膊,在空中比划了个大大的圈儿。 “你说他是好妖?!”阿罪不敢置信,回头瞥了一眼还坐在床边的何还,却见他一摊手,像是故意气她似的,“茸茸,擦亮你的眼睛,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茸茸拼了命摇头,“不会错的,就是大人,当时姐姐也中了我的幻术,但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一语毕,又小声嘀咕,“姐姐虽好,可怎的也对大人有偏见,莫不是同金花姐姐一样,不喜欢我们妖族?”说着就往一旁挪屁股,生怕阿罪嫌弃他似的。 阿罪拎着茸茸的衣领子将他拉了回来,这动作似曾相识,“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茸茸很是果断“嗯”了一声。 她真的不若想像的那般对妖心无芥蒂吗?她真的错怪何还了吗?阿罪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忽而生了一丝愧疚之意。 茸茸此时情绪低落地说:“我觉得非妖好像都不大喜欢我们妖族,除了山……嗯,山里的兰姐姐,别人一听说我是妖,要么是来打我,要么就被我吓跑了。” 阿罪好奇问:“兰姐姐?” 茸茸点点头,“她住在鸣自山里,种田为生,每年萝卜青菜成熟她都会送给我一些,不过她一直有个烦恼,前几年山里来了只虎妖,老是去她家菜地里捣乱。”他说着面上露出忧愁的神色,“就是因为兰姐姐生了病,我才去药铺偷药的,幸好有大人帮忙,不然这条命怕是要丢在青阳城了。” 阿罪在心里觉得亏欠何还,可又拉不下脸,以前在玉浮山师父大师兄宠着她,其余的师兄弟也都让着她,但想起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说的不分人妖,只分善恶,若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让一只好妖走上歧途岂不是恶事一桩?何况她觉着何还对她其实还不赖。 随便两句打发了茸茸去找银花讨活儿干,她坐在门口想:要是一会儿道了歉,何还还是生她的气,她大人有大量尽量忍一忍,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可若是让她哄人开心,哪怕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阿罪鬼鬼祟祟进了屋子,一句话没说就关上了房门。 何还坐在桌子旁手里端着一本书,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盏,怎料里面竟然没有水了,未等他动手倒,阿罪笑得诡秘,献殷勤般替他把茶盏斟满,何还静静瞧着她,心想这小东西又打什么算盘? “那个……”阿罪结结巴巴说:“药铺那件事茸茸都跟我说了,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 “就只有那件事对不住吗?”何还饮了阿罪倒的那杯茶,抬眸将目光上移,看着她那张白皙还略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儿,应是符合自然法则,幼崽在外貌上要尽量生得惹人怜爱,如此才能激发成兽的保护欲,提高生存概率,想必人也是如此。 阿罪想了想,没想出来,“那你说还有哪件事嘛!” 何还从怀里掏出一方被折了几折的帕子,打开后里面躺着的正是百色铃,原来它应是穿着五颗铜铃的手镯形状,而今却碎成了几块,“那夜里被你用刀砍的。” 阿罪使劲想了想,哦,原来是何还的法器,“大不了找个铁匠铜匠,融了,再做个模子重新打个镯子不就成了?!是我的不对,你放心,我出钱!”说着就从腰间拽下荷包,从那里头掏出几两碎银放在何还面前。 何还垂眸瞥了一眼,似瞧小孩子家家酒一般笑了笑,“我这镯子名唤百色铃,是昆吾山的精铜矿石以毕方之火锻造,虽算不得什么天玄地宝,却也是世间独一份,你想用这区区几两碎银便将我打发了?” 阿罪蹙着眉,满面为难地盯着桌子上的百色铃碎片,她又瞧了瞧何还,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赔不起又不能心安理得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谁让她砍坏了人家的东西,还能怎么办呢? 何还未作声,只是收起了百色铃,用帕子包好又揣回怀里,还当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越是如此,阿罪心里越难受,连茸茸都懂的道理,她怎会不懂,何况师父也一直教导她做人不可将别人的体谅视作理所应当,百色铃一事是她亏欠了何还。 既然茸茸能卖身还债,她又有何不可,大不了卖的时间久一点,要还的钱多一点罢了,想到这儿阿罪仿佛做了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突然握住何还持着书的手说,“从今天起我便是你的人了!” “啪”的一声,书从何还的手里掉到地上,他缓缓转过头,嘴巴愣是半天没合上,满脸不可思议盯着一本正经的阿罪,“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难道你没听清?还要我再重复一遍?”阿罪弯腰捡起何还掉在地上的书,拍了拍沾了灰尘的封面,她瞧着竟是本青阳城志。 阿罪觉着话堵在胸口当真是不舒服,一下子说出来反倒是轻松许多,“茸茸说他跟你借了银子要还,所以才替你做事,我打碎了你的百色铃也要还,所以也可以替你做事抵债,不过我事先声明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踹瘸子好腿、骂哑巴、打瞎子的活儿我是不会干的。” 何还一只手放在胸膛上,末了隐隐松了口气,“大可不必……” 他的话尚未说完,阿罪坐在何还一旁的凳子上,伸出一根食指按在他柔软的唇上,四目相对,何还满眼闪躲,阿罪坦荡真诚,他被逼无奈只好也看着阿罪。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欠你的是一定要还的,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说完阿罪长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随手将捡起的书塞还进何还怀里。 阿罪总觉着哪怕何还不跟她计较,她若是掩耳盗铃不但面子上挂不住,还会丢了玉浮山和师父师兄的脸。 何还拿着书怔怔看着阿罪,听着她夸夸其谈。 “以后呢,茸茸就负责打杂,我呢,就做你的护卫,莫小看了我这把红莲,削铁如泥吹毛断发……”阿罪一个劲儿吹嘘着,不晓得还以为她是什么天下第一,“诶?可是你这百色铃好歹也是一件正儿八经的法器,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砍成这个样子,这毕方嘛,瞧着好像也不大行啊……” 何还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谈论神鸟毕方,以前群妖中盛传毕方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古板,说不过别人便要发火,传言毕方曾跟人打赌,赌输了一气之下火烧昆吾山,被上神罚在昆吾山种了三千年的树,思及此何还的唇角不经意上挑,倒是一桩趣事。 阿罪忽而问他:“你为何看这个什么青阳城志,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何还想起徐家的事还没有了结,正了正色,“青阳城志记载,青阳城千年前曾被一场大火烧尽,化作一片荒芜,大约**百年前,有逃荒的人来到此地,开荒耕种,重建青阳城。” 阿罪一只手拄着下巴,一边听一边点头,像是在玉浮山上听师父讲经布道,好生无趣,“那徐家大概就是**百年前第一批逃到青阳城的吧?” “是逃荒逃命未可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徐文选提到徐家先祖来这儿时青阳城初建,需开荒才有地种,他又说那棵枣树是他家先祖初来时买的,也就是说这棵树应有**百年的树龄才对。”何还说完将书倒扣在桌面上。 “可徐文选明明说那棵书只有五百年,中间相差三四百年,这么大的差距一般人应不会记错才是。”阿罪神情疑惑地说:“他说了谎,他为何要说谎?” 第13章 逢春 “妖典有云,枣树树妖五百年成精,八百年化人,虽未必一定准确,但我总觉得我并非是徐文选见过的第一只妖,他对那棵枣树也不像是对待寻常祖上留下的玩意儿,似乎还有其他的情感。”何还想起那夜里在徐文选房间里找到的那本妖典,表情未变,却已陷入了沉思。 据青阳城志估算,若枣树当真化人应只有几十年的光景,按妖龄算,也只是个小妖,怎的会这么早就死了呢? “可是你不是说徐文选心悦高二小姐,若是再跟妖生了情,那岂不是有负于人?这也太滥情了吧?!”阿罪说完,脑子里又搭上了戏台,“莫不是……多情女妖与薄情书生的故事?!” 她已不记得在脑子里想过多少次何还,只是每次都是她与何还单挑,将这只万年大妖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把何还绑了个结实,带回玉浮山,免得何还在外头她心里不晓得为何总是不踏实。 倒也不用他做什么,他生得好看,就只是待在玉浮山让她瞧着就行,届时大师兄对她毕恭毕敬,师父夸她乃是修士中的明日之星,是玉浮山的希望。 当然,以上全是她的妄想,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何还柔柔看着她,像是在看鸟巢里的雏鸟,他尚不知晓阿罪脑子里是如何想他的,只觉得阿罪傻得可爱,“这世间未必只有男女情爱,还有亲情、友情,甚至会有超出这三者之外的大爱。” “大爱?是书上写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阿罪记得这话是在玉浮山藏经塔里的某本书上看见的,但她始终不懂,只懂得若是挨了欺负一定要还回去,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要是搁在她身上这十年铁定睡不着觉了。 “天下太平,和谐共生。”何还说时难掩落寞,他知道这对阿罪而言还是太复杂了些,便没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转而去想如何从徐文选的嘴里诓出实话,今日问了枣树,估摸着徐文选应对他有了戒备。 “我还有一事不明,那夜里你为何要夜探徐文选的房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徐文选会撒谎?”阿罪一脸懵懂问。 “那夜……”何还顿了一下,垂眸一笑说:“我猜的,你要不要看看你被猫妖挠伤的胳膊?” 阿罪用力甩了甩胳膊,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又将袖子撸起来看,伤口不知何时不见的,皮肉同未受伤之前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喜上眉梢,将胳膊伸到何还面前,“你看,不痛了。”见何还只是点了点头,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莫不是你干的?是你用法术治好了我的伤?” “若不需一丁点代价便能医好一个人,那妖族大概会沦落至牲畜境地,王公贵族一方首富只需捉一只妖就能延年益寿,再强逼妖族繁衍便能无穷尽也。”何还用眼睛瞥了瞥自己的手臂,却没有直说。 阿罪自作聪明,觉得自己看破了何还想要藏起来的秘密,很是强势地抢过他的胳膊,把宽大的袖袍往上一撸,猫爪印儿如落在皑皑白雪上的红丝线一般,与在阿罪胳膊上不同的是爪印上泛着金光,若撒下的细腻金箔,会在阳光下格外闪烁。 她喃喃问:“怎么会这样?被一个区区几百年的猫妖抓伤而已,你不是万年大妖吗?” 何还将胳膊抽走,似安慰般慢声细语,“不论多大的妖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这世界有自己的法则,而我们都要遵循这种规律,哪怕是神也不能违逆,事物不会凭空消失,法术无法治愈你的伤,我只能将它转移到我的身上,虽不能马上愈合,但好歹比你痊愈得早些。” 阿罪心里难受,难受到她直闹得慌,“那这算什么嘛,你这样我便不舍得打你杀你了!要不你再把伤还给我?!”她将胳膊朝何还伸过去,“这么下去我欠你的岂不是会越来越多?!” 这话给何还听得一愣一愣的,合着她到现在还在想着如何打他杀他?“我没奢望你会还我什么。”叹息一声略带无奈地说:“护着我便是。” “行。”阿罪郑重点头道。 门外传来脚步声,何还将手里的青阳城志合上,轻勾手指,桌子上的书眨眼间消失不见,茸茸推开门,抱着一油纸包的糖饺子蹦蹦跳跳进了屋。 这东西甜得腻人,阿罪瞧着瘪了嘴,吃都未吃先喝水,倒是茸茸像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一颗一颗往嘴里塞,他递了一颗给何还,何还摇头拒绝,又将目光投向阿罪,阿罪竟也不要。 茸茸闲着聊起前院的所见所闻,“前头徐老爷又同徐家二郎吵起来,说是因为徐老爷前日派人去高家重新定了日子,没两天这院子里便会多一位二少夫人,我见他们吵得凶,就急忙回来了,真可怕。” 何还立马从桌边站起身,三两步出了房间,阿罪连忙跟上,只留茸茸一只小妖在原地出神,嘴巴里还叼着半个糖饺子,呆愣愣看着何还那飘逸的身影越行越远。 他们二人一赶到前堂刚迈过门槛,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只盖碗从里头飞出来正巧落在何还脚下摔了个稀碎,距离还不足寸远,若是再多用一分力,怕是要砸在他的脑袋上了。 何还抬头看,徐文选坐在一侧的木椅上咳了不少血,一方帕子已是不够,衣袍袖口皆被染红,尽管如此他还咳个不停,让人瞧着无不觉得可怜。 银花站在一旁抽泣,金花紧抿着唇站在徐夫人身边,徐老爷应是大骂了一通,此时正脸色涨红不愿再看自家儿子一眼,至于徐夫人早已泣不成声。 何还走到徐文选面前,俯身捏起他的手腕,一旁的阿罪突然插到他俩中间,盯着何还摇摇头,她大抵是怕何还把病转移到他自己身上。 阿罪心想:虽然何还是妖,可也不能因为他是妖就不顾他的死活,至于徐文选,再找找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救他的命。 何还柔声说:“我知道。”四目相对,让阿罪忽然觉得有种很是安心的感觉,她不得不退让一步。 徐文选的手腕很细,脉搏也很轻,即使深压也只有似有若无的搏动,何还没有当即给徐文选下定论,但想必徐老爷应已知晓徐文选大限将至,娶亲之事延误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若一切顺利此事可早些了结。 何还开口便问:“可已有了吉日?” 徐老爷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定在后日夜,届时还劳烦郎君替小儿接亲。” 徐文选伸手抓住何还的袖角,摇头一连说了好几声:“不可。”双眸中尽是哀求之意,一时没坐稳竟跪倒在何还的脚边,银花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他,徐文选却是个犟的,死活不肯起身,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那两个字。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阿罪见徐文选泪水涟涟心里动了恻隐,她想着何还连自己被猫妖挠都于心不忍,见徐文选这样求他必定也狠不下心吧? 她小声说:“要不……我们还是别管了吧,大不了这几天的钱算在我账上。” 何还没有搭理阿罪,更没有搭理徐文选,任别人拉着拽着,唇角似一弯冷月,虽笑着却让人瞧着不那么舒服,他安顺行礼,“小生自当竭尽全力。” 几字落地,徐文选松了手,呆坐在地上如一具枯骨,愣了半天,待徐老爷和徐夫人走了后才流着泪问:“为什么?!你明知我命不久矣,为何还要将别人系在我这将沉之舟上?” 阿罪也在旁边悄声说:“这次确实是你被钱财迷了心窍了,那高二小姐好好一个姑娘,若真嫁入徐家后半生就毁了!” 何还没做任何辩解,神情漠然地说:“何某只是一介生意人,言的是生意事,对救人于水火无甚能耐,既与徐老爷约定在先,便不能言而无信。”说完,他低下头匆匆瞧了一眼徐文选,犹豫再三还是弯下腰向他伸出手,“你想护她,但事不随己愿,若倾全力都无法解决的事,那便只能交给命运。” 徐文选扭过头去,没有把手交给何还,“这不是天命,分明是**,我父亲希望我这将死之躯能替徐家开枝散叶,高叔父知道我命不久矣,谋划着如何能得到徐家的家产,他们未曾有一丝利他心,全都盘算着如何把周围的人利用到极致,恨不得敲骨吸髓,父亲已铸下大错,兄长与我如今之不幸皆算是替他赎罪!” 徐文选说完转身扶着身侧的木椅,银花搀着他从地上站起,始终避着没有碰触何还的手,他越发像是秋日被虫啃噬过的落叶,几近透明飘忽不定,人若是身子无力,走路便会像踩在棉花上,他如今便是如此。 “何元真,我现在越来越讨厌徐老爷了。”阿罪望着徐文选的背影叹了口气。 “初来时他应还有三个月,短短几日,从脉象看应只剩一月有余,不过痨病不是急症,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何还面无表情,似内心毫无波澜。 “可就算将高二小姐娶进来,难不成还要逼着他们同房不成?!徐文选的命真苦。”她以前只觉得没有爹娘便少了疼爱,可如今看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你真的不打算帮帮他?” 这便是人世间最为残忍的地方,何还只道了句:“无能为力。” 第14章 逢春 徐文选又要成亲的消息传至全府,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窗花、绸子、喜灯笼翻都不用翻,买也不用买,都是上次没用上或是用剩的。 要说忙,应属厨房了,洞房当夜按着规矩新娘要吃半生不熟的饺子,这饺子馅儿也有讲究,得是芹菜、白菜、韭菜中的一种,象征着勤勤恳恳、百财入门、长长久久,待新娘子咬上一口,旁个问生不生,新娘便会说生,如此寓意着开枝散叶。 茸茸跑去跟银花学包饺子,阿罪坐在房间里擦着她那把红莲刀,何还的房间里放着结婚的喜服,他去信问过高老爷这次是否按着上次的计划实行,但高老爷迟迟未能回信,他便也只好见机行事了。 出发前银花端了两个提前煮熟的饺子,用小瓷碗装着送到徐文选房间,她敲了敲门,半天里头也没个动静。 银花心想着入夜定会很忙,怕是顾不上少爷,趁现在事情不多,好歹也让少爷填饱肚子先,她便又敲了敲,屋里迟迟应了句:“何事?” 银花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几分怯意和关心:“少爷,饺子煮好了,是白菜猪肉的,银花晓得您爱吃韭菜的,但……”她想着还是不要跟少爷说是老爷吩咐今日必须吃白菜馅儿饺子,转而说道:“韭菜的明个儿一早银花就起来给您包,今天只得先委屈少爷了。” “拿进来吧。”屋内轻咳几声,徐文选穿着单薄的里衣用胳膊支撑着坐起身,昏暗的灯火照着他消瘦的身体,风一吹里衣贴在身上,似能瞧见一根根肋骨。 银花跪在徐文选的床前,心疼地看着自家少爷,若说除了金花以外,偌大的徐府中银花最喜欢谁,那便非二少爷莫属了,大少爷常在家时她还小,后来大少爷走了,二少爷便总是一个人坐在后院望着那棵死树发呆,他从不对下人颐指气使,还教姐妹俩认字,与其说是少爷,更像是哥哥,当然这话银花可不敢说。 徐文选接过银花手里的瓷碗,用勺子舀上一个饺子放在苍白干裂的唇边,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饺子一股子腥气,着实提不起食欲,可他见着银花满脸忧愁,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期待,硬是逼着自己囫囵将饺子吞了下去。 他摸着银花的头,手上却没有什么力气,胳膊好似随时都要垂下去,一点点从头顶滑落,落到银花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簪子上,他摸着那簪子上的小玉石默默笑了。 银花也跟着反手去摸,那根簪子是她生辰时二少爷送给她的,银簪子上镶着一块儿被雕成小桃子的白玉,府里的下人没资格过生辰,唯有她姐姐金花送了她两块桃酥做寿饼,她以为除了姐姐没人会记得她的生辰,可那天却被二少爷唤到跟前来送了这根发簪。 那天她心里好生害怕,哪里敢随便要主家的财物,要是被老爷夫人发现,怕是能要了她半条命去,便说:“银花是奴婢,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头发粗布一系就可以了。” 二少爷却对她说:“你我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你缘何要自轻自贱?既然是给你的,你收下便是,若实在心有不安,明日包两个韭菜饺子送给我,便当是还了情谊。” 那时徐文选还是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并非如今缠绵病榻的痨病鬼。 银花想出了神,徐文选将吃完的瓷碗还给了她,银花刚想走,却又听见徐文选唤了声,“银花。” 徐文选说话时有气无力,从床边拿出一方木匣递给银花,“徐府不是个长久之所,这里边有你和金花的卖身契,还有一些银钱,金花机灵聪明,你做吃食的手艺好,出府后可某个营生,兜里有银钱便有底气,日后遇见良人若是真心喜欢也不怕被夫家苛待。” 银花明白二少爷为何突然说这种话,抱着碗跪在床边大哭起来,“少爷是想赶我走?”她自小便没了爹娘,是金花抱着没奶喝的她在路边偶遇了碰巧去书局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才不至于被饿死,“银花做了什么错事?银花不想走,银花想在徐府待一辈子。” “笼子虽是金的,却没有关一辈子的道理,更何况是就要被砸在地上的笼子。”徐文选幽幽叹息,末了转而一笑,“我没有赶你走,但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银花以后好生照顾姐姐,千万要坚强啊。” 徐文选将金花前日刚绣好的帕子送给了银花,擦干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拍拍她的头顶,“走吧,我累了,想歇一会儿,府里事多,若是发现你不见了,怕是又要被斥责了。” 银花抱着木匣一步三回头望着床上的徐文选,她大抵猜得到少爷的意思,虽不愿意承认,却知其大限将至。 午后,接亲的大队自徐府出发,徐文选站在人群之中目送。 徐老爷并未大操大办,只请了寥寥几位族中已不管事的长辈,毕竟他儿子已是一副将死之相,此时娶妻必是没想过二人能白头偕老,此中的小九九见者皆知。 徐老爷怕亲戚欺他来日无后,又怕名声臭了,见徐文选还站在门口,便开口斥责这么大的人了竟还不懂事,催促着赶紧回屋把喜服换了,接亲有人替,拜堂却只能徐文选亲自来。 前院的酒席没几桌,人也还没来齐,徐文选穿着一身青衣站了良久,父亲说什么也不反驳,忙碌的小厮此时没闲工夫搭理他,所有人都比他更像是要成亲的郎君,目光将前院一应陈设扫了一遍,最终落在那棵死了的枣树上。 他挽起袖子提来一桶水,几瓢下去眼里的枣树重新焕发了生机,树冠被春风拂过,落下一场花雨,花会落一些进水桶里,就那么在水面飘着,像一叶小舟。 枣树与桃李不同,桃李芬芳馥郁,花色娇艳俏丽,可那棵枣树总是开着黄不黄绿不绿的小花儿,那时他个子矮,摘花定然是够不着的,可就靠着春打枝头,倒也还是能收集到一些,摊放、杀青、冷却、烘干、炒制,每年都能喝上枣花茶。 徐家人都爱枣花茶,这还是兄长手把手教给他的,那时他还没得这痨病,兄长也还好端端的,那段日子已经久到让他忘记自己儿时肆意奔跑是什么感觉,他不记得这枣树是哪年哪月死的了,自打院子里的枣树死后他便再未喝过枣花茶,但他唯独没忘兄长教的枣花茶要如何做。 入夜,徐府后院走了水,放眼望去火光冲天,徐家下人都跑去救火,宾客则是惊呼乱叫慌忙跑到街上去,金花跑到后院仓房边儿的水缸旁,几口能装下几人的大水缸竟不知何时被凿破了,里头竟是一滴水都没有,她只得惊慌跑到井边打水。 火势自后院蔓延至前院,今日的风像是故意捉弄徐家,一点儿活路都不给留,红光照亮了半边天,徐老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都绝望得流不出泪来,徐夫人被大火吓得腿软,还是银花带着他们从徐府侧门跑出来。 逃跑的路上银花心里还想着二少爷,刚将老爷夫人带到徐府大门口,便要折回去救少爷,可她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徐夫人的哭声如夜里撞见女鬼索命般骇人。 徐夫人不住嚎着:“我那苦命的儿啊,那是我的书必啊……” 宾客之中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死人了!”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说的最多的是徐家中了妖的诅咒,就是因为徐家派人去接亲,才被劫亲之妖报复,以后徐家的日子要完了,族中几位长辈听了觉得很是晦气,一甩袖子便要走。 银花抬头朝徐夫人看的方向望,一个身影若稻草人般轻飘飘荡在那棵死了的枣树上,只有银花不顾金花反对冲进了火场。 前院的火势还不算太盛,徐文选一身缟素荡在枝丫上,火光映得他一个死人面色潮红诡异,屋顶的夜鸦叫了几声,飞走后偌大的徐府便只剩下哭声和火焰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银花跑过去抱住徐文选的双腿,拼了命往上举,可这哪是她这么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能抬起来的,银花哭喊着,泪水混合着火场的灰尘弄脏她的脸,仓皇中一张纸从徐文选的袖子里飘出来。 金花见状也跟着跑进来,在墙角寻到一只宴席多余的椅子,搬到枣树下,踩着椅子去抱徐文选的腰,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她转头瞧见火势愈发大了,熊熊火焰若蛇信舔舐着离她们最近处的房檐,红绸被烧成碎片漫天飞着,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能瞧得清的地方越来越少,灼热的空气让金花觉得身上开始发烫,她急躁望着来势汹汹的火和大门外不为所动的人,大喊着:“快来人!帮忙啊!” 如今已找不到什么趁手的东西能把吊在徐文选脖子上浸过油的粗麻绳割断,他是铁了心要走,系的是农家栓待宰牲畜的死结,这在青阳城可不吉利,死了下辈子也投不成人,只能堕入畜生道。 银花绝望哭喊着,就在那大火离她们只剩几步之遥时金花从椅子上摔下来,没时间给她犹豫,拾起徐文选落在地上的那封信,拉起银花向徐府门口逃去,接着大火引燃了那棵枯死的枣树,烧断了绳子,焦黑的影子落进火海。 徐家几代人的心血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化为虚无,那棵徐家先祖初入青阳城时卖瓦种下的枣树,那个几百年后徐家的痨病鬼青衣书生,不过好在徐老爷临走前带走了徐家所有的契子。 第15章 逢春 阿罪这次没有扮成马上郎君,而是打扮成了接亲的小厮,旁边的大哥拿着个铜锣,每走几步就在她耳边“哐”一声,吓了她好几跳不说,这一路震得头疼。 反观何还,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好生威风,加之他本就生得如巧手绣花般绝妙,引得阿罪一路上多看了好几眼。 接亲的队伍进了万明县,高府门口的轿子早已准备好了,何还仍在马上,遥遥见着一个姑娘穿着嫁衣被人搀扶着从高府走出来,脸被盖头遮着,没人能瞧见她的模样。 阿罪小声道:“这衣服可真好看,只可惜漂亮过这一日之后日日皆是苦海。”她先是羡慕,又是怜悯,“若是徐文选没生病该有多好,郎才女貌郎情妾意。” “没有若是。”何还冷不丁泼了她一盆冷水,高二小姐上了轿,跟着有人喊了句起轿,他随即拉紧缰绳继续前行。 万明县与青阳城交界,接亲队伍正穿过一丛密林,夜色如上次一样浓醇如酒,不一样的是这次可没有那样皎洁的月光为他们引路。 风拂过树梢,林中沙沙作响,飞鸟自巢穴起飞,扑扇翅膀划过长空,越小心越紧张,阿罪下意识握紧腰间的红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觉着有点儿古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飞来飞去,动作之快让她难以摸清套路。 哪里不对呢?她猛地想起好像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听见锣声了,阿罪大喊一声:“何元真,小心有妖!” 一双金眸在深夜里骤然亮起,自头顶飞下无数根藤条,将送亲队伍里的乐手一个个卷走,何还从马背上飞起,伸指在半空中画出符咒,低声念了个现字。 黑夜忽亮如白昼,一个身影出现在众人头顶,送亲的队伍如四散的鸟兽,有的吓得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阿罪站在原地被撞了个趔趄,她拔出刀,蹬着树枝跃至半空,挥刀出手踏空如梯,一刀甩出似飞刃般的红光,直冲黑影而去,仔细一瞧是个女妖。 女妖甩出若树藤似的绿色荧光,不断被阿罪砍断,又不断冒出新的,何还见状反倒不急了,任由她们两个过招,这好动的小东西在徐府里待久了,怕也会觉得无聊吧?便踏着树冠看戏似的默默观战了许久。 女妖挥手间竟让这林中的树放肆生长,如疯了似的伸出枝杈抽打阿罪,阿罪一人一刀,转着圈地砍,可砍却没有长来得快,几个回合下来,一根树枝抽在她的胳膊上,只一下便抽出一道血痕,她没有多余的时间顾虑疼不疼,若是有片刻分神还不得被这女妖拿树枝子抽成肉饼? 若是一直砍树枝女妖一定不痛不痒,她可没闲心大半夜陪妖在这儿修炼术法,何况人的体力总是有限的,想到这儿阿罪找准时机,冲到女妖面前,一刀劈向女妖头顶。 只见一道红光似猩红之月令在场之人震惊不已,女妖竟一动不动等着红莲落在头上。 阿罪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儿,红莲将女妖劈成两半,而在看不见的地方莹莹绿光化作一掌正在向阿罪袭来,眼见着就要落在她背上。 何还不过是轻飘飘指尖一落,便从天上降下一道符咒,将那女妖拍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罪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将这符咒画好,又是何时布好了法阵,她只晓得自己打着打着天上便射下一道金光,正巧落在她背后。 女妖的表情很是痛苦,阿罪好奇极了凑近去看,谁知那女妖不管不顾,一个劲儿挣扎,金光因此又强盛了几分,压得女妖就要喘不过气来。 “你不会真是徐府院子里的枣树吧?!”尽管那女妖满脸泥土,却也能瞧出几分秀丽,阿罪累得气喘,站着用刀尖戳了戳她。 “徐……徐府,我杀的便是徐府,徐家害我!”女妖刚吐出几个字就大口大口地喘息,瞧那样子像是被钓上岸的鱼。 “何元真,你快想想办法,莫要把她压死了,她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阿罪红莲入鞘想帮一把女妖,可何还施法落下的金光她只能看见,却摸不着,兴许这咒只针对被施法的某个人,怪不得这么多人在下面何还收拾起妖来却肆无忌惮。 树梢随风而动,何还轻得像是一只雀,下树时若飘然仙子,踏着林间的陈叶杂草,不疾不徐走到女妖身旁,垂眸用泛着金光的双眼睨着她。 暗夜里那双金眸让人不寒而栗,何还的额头两侧隐隐闪过似羊角般的金纹,女妖见了何还第一眼便晓得自己完了,只是她还不死心,想要拼死一搏罢了,“你既是妖,缘何帮人?!” 何还眸中冷意弱了三分,金光便也弱了三分。 阿罪晓得这是他高抬贵手,暂且留那女妖一条活路,“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不捉你难不成帮你害人吗?”说完掐着腰转圈打量起女妖来,这一架打得那女妖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竟去干那些杀人的勾当。” 可那女妖丝毫不为所动,还是直勾勾盯着何还,“人心险恶,远胜我千万分!早晚有一天你会认同我!”她觉得何还应该懂她,那些不堪回首的回忆都如刀刻斧凿般在她心上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痛,何还的眼睛里分明也有哀伤,此时此地又为何要与人族站在一起?她十分不解。 何还淡淡地说:“我未帮人,我只做我,今日相遇实乃不幸。”没有百色铃是真的不方便,两指在空中画出符咒,金光如线将那女妖缠了起来,瞧着像是个露出脑袋的蚕蛹,指尖一抬蚕蛹就飘到了马背上。 阿罪不太懂,歪着脑袋摸着下巴望着马背上女妖问:“这是要带她去哪?” “回徐府,冤有头,债有主。”何还说完轻手拉住阿罪的胳膊查看,“很痛吗?” 无数金色荧光朝阿罪的伤口处飞去,似点点星辰飘在深夜的树林里,好看极了,阿罪想起玉浮山的萤火虫,那时经常吵着大师兄帮她去抓,每次都会抓一琉璃瓶回来,在瓶子上栓一根绳子,绳子上再绑一根细木棍,做成萤火虫灯,她小时候经常提着这灯乱跑。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只是看着,而是挥走何还释放出的法术灵力,何还故意沉声对她说:“老实一点,若是伤口撕裂了有你好受的。” 阿罪像个皮猴子,一把扯去何还的手,不许他继续施法,“你休想!我知道你又要用之前对付猫妖抓伤那招,这可是我第一次没有靠师父师兄伏妖留下的纪念!虽说没有完全成功,但好歹也算是有进步了,疼是真的疼,可你疼不也是疼吗?放心吧,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你疼不也是疼吗?这话问得何还不知该如何回答。 “书必!你在哪儿书必!” 从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唤,回荡在树林里,一袭红衣跌跌撞撞而来,阿罪眯起眼睛,细细看向无边夜色中忽高忽低的身影,“是高二小姐?她不该在队伍最后吗?我还以为她被吓得不敢出来了呢。” 那身影不管不顾奔向何还,一门心思往何还怀里扎,离得太远阿罪看不清,何还却能在黑夜里看得清清楚楚,那高家二小姐跑落了盖头,跑掉了发簪,撕破裙摆和披帛,怎一个惨字了得。 哭声越来越近,阿罪听得浑身寒毛直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夜色里一个虚影就要钻进何还怀里,她正欲出言制止,只见何还后撤一步,接着她就被推了一把。 阿罪回头望向何还,那家伙竟憋笑冲她眨了眨眼睛,她则被高静姝抱得像是只绑了腿儿的螃蟹,万般无奈只得傻呵呵一乐,“嘿嘿,高二小姐。” 高静姝吓了一跳,惊叫道:“你不是书必!你是谁?!” 何还转过身唇角微挑,将这烂摊子甩给阿罪,而他独行牵马去了。 这一路上阿罪不仅好话说尽,还得解释为何来的不是徐文选,高静姝好像对徐家这两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阿罪还打听到了高老爷不允她这次亲自来徐府,而是想让别人替嫁,就像上次何还那样,说是等接完了亲过几日再派人将高静姝送到徐府,话里话外是能拖则拖,要徐家儿媳的名,不要徐文选妻子的实,舍不得孩子还想套到狼,甚至有了待徐文选一命呜呼,高静姝掌了徐家的权,再替徐家招个赘婿的打算。 倒是高静姝在高府里闹了几天绝食才逼得高老爷没法子只能答应她今夜就嫁进徐家,看来徐文选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这高老爷简直像是只寄生虫,意欲将徐家吃干抹净再占据躯体以便掌控,阿罪从未见过如此阴险算计之人。 眼见着就要进青阳城,马背上的女妖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何还的金丝将她裹得密不透风,她便像是个蛆虫一般拱来拱去,还未等过城门便从马上摔下来掉在地上翻滚不止。 一声声惨叫吓得众人退出去几丈远还不放心,一个个都找了地方藏起来,更有甚者连徐家的赏钱都不打算要,扔下手里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16章 逢春 阿罪低头瞧,这女妖痛苦的模样倒不像是装的,难不成是何还绑得太紧了?她正欲上前,却被何还制止。 夜色将何还的神情衬得有些冷漠,他只身走上前蹲下身,抓住女妖的衣领将她从地面拉起来,“你想说什么?” 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在空地上飘荡,女妖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有人……在烧我。” 何还面色一凛,“你脱离本体已久,早已回不去了,更不可能有所感知,你休想骗我!” “我没有!”女妖表情扭曲,浑身若烈火焚烧般灼痛不止,手和脚都动不得,身体蜷缩成一团,“我知道我快死了,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感知到。” 阿罪踮起脚望向去往徐府的方向,天边似有一抹晚霞,这晚霞出现的时间是不是不太对劲儿,如今夜色正浓,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定睛一看火红的天空伴着浓烟,若不仔细瞧还以为是雾。 “何元真!你看那是什么?!”阿罪再难如方才那般淡定。 何还蹙眉望向远方,青阳城的西南角半边天红得像是神谕里说的天界护生门破损,天降火雨,群魔现世,他心头一紧,“阿罪,徐府应已生乱,我与树妖先行,你保护好高二小姐,你一个人可以的吧?” 他眼神里带着些忧虑,本不想带那树妖,但实在不放心将这妖物留在阿罪的身边。 阿罪踮起脚用两指揉开了何还紧皱的眉头,痛快点头,拍了拍胸脯,“放心吧,交给我!” 金光一如流星,不过眨眼间徐府门前被丢下个金丝蚕蛹,而何还则悬停在徐府上方。 火光冲天,热浪卷着烟尘不断抖动何还的衣袍,他念咒在空中画了个金光圈,光圈钻进火场像是在寻找些什么,盘旋了几个来回终于消失不见,恍惚间好似是钻进了徐家的水井里。 “长右。”何还低声唤。 大火之中却没有动静,他又开口说:“别忘了,你欠我的。” 嘈杂中忽然传出一个尖锐声音,像是人暴躁极了才会如此说话:“烦死了烦死了,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反正已经烧成这样了,就算火灭了又有何意义?!罢了罢了,真是个讨命鬼!” 水井旁石崩地裂,水声大得吓人,像是岸边的潮涌,不过片刻一股井口大的水柱从井底喷上来,随之一并的还有个穿着棕色衣袍的少年郎。 月白色的荧光在夜里尤其显眼,大手一挥井中之水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化作无数以水做成的四耳猴子,吱吱哇哇上蹿下跳,跳到哪里,哪里的火势就会逐渐减小熄灭,留下一处处可怖的焦黑。 长右则是一副慵懒模样,站在水柱上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足下踏水缓缓朝何还走去,“好久不见,何还,你有多久没有找过我了?我还以为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了呢。” “三百年。”何还淡淡说,他眼前的徐府已差不多快从火海里解脱出来,“我以为我待你宽松些,至少能让你珍惜我这债主可贵,如今看来倒是该紧一紧了。” 长右心想:若说这话听着不害怕是假的,妖界有几个敢说不曾屈服在无相郎君的淫威之下?淫威?这词儿听着怎么怪怪的,强权,对,就是强权。 长右挠挠头,“我这不是来了吗?你一唤我,我便来了,哪个能有我快?!” “他比你快。”何还指了指脚下尚在徐府墙边儿一桶水一桶水灭火的茸茸,原本白色的衣裳现在像是围了块儿抹布,白皙的小脸儿上尽是烟灰,不像是只兔妖,倒像是只狸花猫。 长右不服气地“切”了一声,“那你下次找他来替你灭火啊!区区一只几百年的兔妖,也敢跟大爷我这般的上古妖兽、一山之王相提并论,何还,你这眼光越来越差了,倘若说出去我同一小小兔妖共事,怕不是会叫人笑掉大牙?!”说完转头看向一旁的何还。 何还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心无波澜面无表情。 长右内心一整个崩溃,他最是受不了何还这样的人,一个字:装,两个字:死装,“我麻烦你,多少考虑一下我的排面好吗?!” 水猴子围着徐府转了一圈,偌大的徐府便只剩下几个肉眼难以察觉的火星,一只最小的猴子蹲在空旷地上挠胳肢窝,火星从木头缝儿里迸射出来,就像是从猴子身上跳下一只跳蚤,被水猴子一掌给碾死了。 长右一挥手,猴群化作一滴滴水珠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两人一前一后落了地,他用肩膀撞了撞何还,邀功似的道:“我厉害吧?” 何还先是瞥了他一眼,而后开口说:“这次算利息。” 长右听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有苦难言不过如此,他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如此……如此……什么来着?对,贪得无厌之人,简直是仗势欺人!“合着我这五千年还的都是利息?!奸商!大大的奸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让你的恶名传遍妖界!” 何还想了一下,好像阿罪也如此唤过他,不过没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伸手说了句:“请便。” 哭嚎声像是誓要划破夜幕,将这冗长的夜撕个粉碎,何还回头看时发现高静姝提着裙摆跨过徐府大门,奔向院子里那唯一一具焦黑的尸体,银花也紧跟着跑进来,金花想拦,几番迂回却一个都没拦住,不必想也晓得银花大概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说给高静姝听了。 本已稍稍放松的心又因为这一具焦尸提了起来,风将银花捏在手里的信吹走,落在泥泞的火场里,污水打湿纸上的墨迹,何还捡起来看,区区几行字只写着:“文选并非良人,望高二小姐另择佳婿,今日闹剧错尽在我一人,文选心中无怨,唯有愧也。” 银花抱着扑倒在地的高静姝,而高静姝则抱着眼前那具焦尸,青衣不在,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团,再也瞧不见那清秀消瘦的面容和唇边淡淡的微笑,徐文选总是很善于包容别人,生在商贾之家却真正做到了钱财乃身外之物,这大概是高静姝心悦于他的原因。 何还低下头,捏着信纸的手沉重垂下。 阿罪红着眼抬头望着他,倔强说:“我是被烟呛的。” 何还不习惯安慰,在他看来这便是这世间运行的规则之一,没有什么事会任人准备好之后再发生,不管好坏总有些事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当发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绝不是发现当下才开始的,而是不知不觉中种下了种子,待发现时已经开花,至于日后能不能结果,那是另一回事。 阿罪心有不甘,她觉得徐文选是好人,便弱声问:“真的没人能救他吗?” “这世间有这世间的规则,因果可修不可改,徐文选的死是他的果,任谁也无法回到过去更改他的因。”何还只能深表遗憾。 恰在此时,徐府外却传来一声声狞笑,听着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围观之人皆连连后退,独留那女妖在一片空地上疼得冷汗直冒,却也笑得痛快,“这是徐家的报应!活该白发人送黑发人!” 徐夫人一眼便认出了女妖,即便如今所有人都如此狼狈,却如何也不会忘了这个勾引她大儿子的妖精孽障,那颗眉下痣她记得很清楚。 她怒火攻心,指着女妖厉声道:“是你杀了我儿!还放火烧了我家!你害我文达还不够!竟连文选也不放过!”说完抢过一旁小厮手里的棍子便朝女妖身上砸下。 一棍接着一棍,打得女妖只能在地上打滚,不过就算没有何还的束缚她也快与普通人无异,脱离本体时间太久,期间又消耗了太多灵力,远不是百年修为能承受的。 下一棍眼看就要落下,徐夫人却如何也挥不动,抬头惊讶发现是何还紧握着棍子,他稍微用力,将徐夫人拽了个趔趄。 所有人望着都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只妖不是躺在地上的女妖可以相提并论的。 长右像猴子一般朝他们哈气,本就生性好斗,他心想:打狗还要看主人,不过暂且先别管谁是主人谁是狗,反正有他在,便不能任人伤害何还,要是让别人知道他与何还有契约在身,何还出了什么差错,那他的脸往哪儿放?!到时候这消息再传回老家,他还怎么当长右山的老大?! 阿罪心急唤了声:“何元真!” 何还用余光瞄了一旁的阿罪一眼,平如止水道:“即使你不打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倒打一耙!”女妖趴在地上恶狠狠瞪着徐老爷和徐夫人,“你们徐家皆是大奸大恶之人,先是徐文达骗我,后请了修士在我的树干上贴上毁神符,燃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灭魂香,我何曾害过徐家一人?!你生徐文选时难产,还是我以妖血入药,救了你们娘俩一命!如今竟换来恩将仇报!人族误我!” “胡说八道!”徐老爷一甩袖子不再看向地上的女妖,转而对何还说:“郎君速速将她杀了替我儿报仇!莫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 第17章 逢春 “阿缘姐姐?”银花搀扶着几近昏厥的高静姝从院子里走出来惊讶道。 高静姝满身的污秽已无暇去管,只一眼瞟过地上的女妖,便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是你杀了书必?!你为何要杀他,他是个好人,不会害你的!” “好人?!”女妖冷笑一声,“真是可笑,当年便是他同徐文达串通一气,同我说他兄长会在南山山坡等我,说徐文达要带我离开徐家,离开青阳城,我在山坡上等了七日,连个鬼影子都没等到,若非七日后我跑到徐家来寻徐文达,还不知他要娶的是你高家二小姐!既如此,何苦骗我?我走便是!” “你既已打算走了,为何还闹出这番祸事?!”阿罪倒是没有不相信女妖所说,这徐家老两位瞧着也的确不是什么善茬,若是女妖当初走了,兴许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只以为我碍了徐家人的眼,我虽是妖却也没那么下贱,但我没想到的是徐家哄骗我替徐家二子续命不成,撕破了脸便想出下流法子意图控制我,要以我的命换他们儿子的命!找来修士困住我的原身,使我想走不能,所以我劫走徐文达,既然他们不想让我好过,那么我们谁都别好过!”树妖说这话时满眼都是恨意。 “那个采药女……”阿罪被女妖的恨惊得心底一凉,相爱之人也会如此互相伤害吗? “是我,徐文达同我说他爱我,会许我一生一世,哪怕他是人,而我是妖,他说人生匆匆不过百年,对我而言只是一夜幽梦,但他愿意为此做一辈子的梦中人,只委屈我与他做一世的平凡夫妻。”话说至此,女妖的声音已然颤抖,到最后泪水若宝珠般砸进泥土里,吧嗒吧嗒,一滴接着一滴,“我就是太蠢了,才会被他蒙骗!” “阿缘姐姐,大少爷没有骗你,就是因为大少爷要与你私奔,被老爷知道后才挨了四十棍子!他只是被老爷打得下不了床,在床上躺了三日!三日后又被关在房里不让出来,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去,大少爷是真的想带你走啊!”银花哭着继续说:“二少爷也没有骗你,这么多年他为你寻来无数修士,买了无数滋养妖灵的符咒,上过当,受过骗,可他宁愿多散些银钱,只希望能买到哪怕一张是真的,他日日以符水浇灌枣树,这么做便是认为徐家欠了你,没有一日不在忏悔。” “私奔?”阿罪听了觉得很不对劲,“不是说是成亲劫走的吗?” 银花立马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侧头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老爷夫人,想起二少爷临走前同她说的话,心一沉,反正大少爷和二少爷都走了,这徐府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便说:“那是老爷夫人怕传出去有辱门庭,正巧后来有劫亲之事发生,便让我们说大少爷是因劫亲出了事,实际上他是在自己房间被劫走的。” 一声怒吼,女妖似发了狂般浑身散着绿光,“徐继业,拿命来!” 阿罪还没反应过来女妖口中的徐继业是谁,便见徐家众人皆慌乱如茅房里的蝇子。 徐老爷惊恐万分,三两步躲到何还身后,徐夫人又紧跟着躲到了最后。 一时绿光大作,何还施下的金光竟被女妖冲破,那女妖已是披头散发,清丽的容颜不在,双眸之中只剩下恨,她飞至徐老爷跟前,一把掐住了徐老爷的脖子,徐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着说:“人妖殊途,你与文达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看在文达的面子上放我们一条活路,求求你了。” 何还却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 长右反倒是对这场戏很是感兴趣,“你当真不管了?”他讨人嫌一般蹭身到何还跟前,“若我猜的没错,你应是接了徐家的生意,如今雇主就要死了,你去哪儿讨报酬去?” 何还不发一言,眼睛里丝毫瞧不见金光,表明他没动用一丁点灵力。 长右双臂抱在胸前,看戏似的说:“也是,你是妖,他是人,你怎么会帮他?那树妖能冲破你的束缚,也是你故意的吧?你想给徐继业一点儿教训?” 何还听后看了阿罪一眼,今日她竟没要求他去救徐继业,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他勾了勾唇对对长右说:“我吃妖,你小心。”既已恶名在外,他缘何不让自己更爽一些? 长右听了立马闭上嘴,规规矩矩站在何还身边。 阿罪的心里很是纠结,心情也很是复杂,树妖庇佑徐家数百年,从救难产的徐文选母子便可见一斑,若非伤人至深,怕是树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当真同何还说的那样,冤有头,债有主。 一声声“阿缘!”由远及近,众人齐刷刷回头看。 银花更是半天没缓过神儿来,这人的长相竟与大少爷如此相像,她惊讶大叫:“大少爷,竟然没有死?!” 远处之人已至眼前,径直向女妖奔去。 阿罪记得银花曾说过徐文达的身体并不好,可如今看来哪里有一点儿不好的样子,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但和那徐文选比不晓得好上多少。 “你不必劝我,今日徐继业必须死!”阿缘的怒意丝毫未减,她自知自己已没了活路,临死前仇一定要报。 徐夫人先是惊讶,而后拉住儿子衣角,分不清到底是哭还是唱,“书愈,太好了,你还活着,快救救你爹,你弟弟已经被这女妖害死了,她现在还想把你爹也害死!” 徐文达没有理会,一心只扑在女妖上,他一步步小心靠近,试探着伸出手去,“你为何从不听我解释?也不愿意见我哪怕一面,只将我关在郊外木屋,若非我日日都会试着从你的法术困境走出去,是不是即便你落难至此我也没有资格得知你的行踪?!此生我从未同你说过一句谎话,即便你将我关到老死,我依旧会守着日升日落等你归来,我无法开口让你放下仇恨,但若是你愿意的话这份罪我来赎,阿缘,跟我回家吧。” 树妖的手稍微松了松,徐继业趁机喘息,她转头望着徐文达的双眼忽然崩溃道:“来不及了,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 有些话到了口边她却说不得,她以修为和男人至阳的心头血供养徐文达,才换得本就体弱的徐文达无病无灾活了这多年,如今枣树已毁,灵力已十分微弱,即使不杀徐继业她也活不下来,“我恨了你这么多年,徐继业我非杀不可,你权当多了个仇人吧!” 树妖说罢,将徐文达推至一旁,戾气与绿光混合着化作她手里的一根树枝,朝着徐继业的胸口插去,便在那一瞬,鲜红的血喷到了女妖的脸上,她的表情却是惊恐万分,她拼了命要杀的人还好端端的在那里,而她爱的人却被贯穿了胸膛。 就在树枝刺下的一刹那,徐文达狠狠推了一把徐继业,徐继业跌坐在地上吓尿了裤子。 徐文达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根木簪,是他亲手雕的,一朵沾了血的枣花,他用颤抖的手将树妖的长发盘起,鲜血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可他仍笑着说:“是我在木屋里闲来无聊时雕的,你不来看我,我便觉着活着很没意思,院子里的树大概都怕了我,今天雕一根木簪,明天雕一把木梳,不知不觉攒了一屋子,我知道你杀人是为了给我续命,我想劝你,你却用法术躲着不见我,我想一死了之,你下的法术禁制又让我死不成,那日的南山山坡,我真的很想去,我甚至试过爬,可还没出门便意识全无,不是你不好,是我不争气,四十板子都撑不住,阿缘,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我宁愿从未见过你,也不想害了你。” 他的身子一颓,整个人扑进树妖的怀里,泪水冲刷着树妖的脸,她一声声唤着书愈,却再也没人回应,她爱的人似熟睡般紧紧依偎在她的怀里,只是一切滚热的悸动都将慢下来冷下来,她无能为力。 一滴泪飘至空中,悬停在何还的面前,他掏出怀里东西,展开帕子,残破的百色铃躺在手心里,那滴泪像是找到了归处,吧嗒落在了百色铃上,铜铃上的裂纹似乎被弥合了一些。 长右在一旁调侃:“怪不得你不出手呢,原来是在等一滴真情泪,难道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又惹出什么幺蛾子了?” 何还收起百色铃,没有接长右的话,这世间的真情本就难得,尤其是妖的,妖生来与人不一样,人一年半载能想明白的事,妖却要花上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有的甚至终生愚鲁迟钝,这大抵就是命长的代价。 徐文达已死,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阿罪见何还生了杀意,握住他的胳膊,“真的要杀了她吗?”问完后却又低下头,“也是,就算她如此可怜,却也实实在在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那些枉死的郎君谁来可怜呢?” 何还倒是没想那么多,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这儿就是因为答应徐家会替他们除妖,既然真情泪也已经拿到手,找不到什么理由留那树妖一命,况且这树妖本就没多久可活了。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出杀生符,只剩最后一笔,树枝便再度飞起速速落下,似在情理之中又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徐文达和树妖紧紧拥抱在一起,穿在同一根树枝之上,她化作莹莹绿光逐渐远去,只剩下一枚妖丹。 何还挥手拨去未画完的符咒,将飘在空中的妖丹招来,捏在两指之间端详了一阵儿。 妖界传言无相郎君会将妖丹磨粉敷面,长右虽知道是假的,可瞧何还现在的表情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还真是瘆人。 阿罪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过来,十分低落地问何还:“她已经死了,要这妖丹有何用,难道还能复生不成?若是重新修炼,怕还要八百年才能活过来,八百年,我想都不敢想。” 何还将那妖丹打量够了才装进荷包里,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的影响,如常说:“一粒种子埋进土里,忍受黑暗与孤独,五百年也好,八百年也罢,若是心中还有挂念,等一等又如何呢?” 第18章 逢春 大火后徐府不能再住人,事发当夜何还便带着阿罪寻了青阳城里的一家客栈住下,至于茸茸,说是替何还办事去了,至于办的什么事阿罪也不知道。 翌日,高小姐穿着粗布麻服未施粉黛跪在何还的房间门口,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一脸倦色就那么跪着,银花去给她送饭,食盒就放在她眼前,她却看都没看一眼,眼神直勾勾盯着何还的房门,从清晨跪到入夜。 阿罪站在窗口,她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便将窗户纸戳破一个小洞,偷偷观察着门外的一举一动。 “这高二小姐什么意思?!也不说要干什么,就这么一直跪着。”阿罪叹了口气,这世上多的是人觉得遇上薄情的人最是头疼,殊不知遇上深情的人才真的头疼,他们不仅行事太过认真,还有着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着秉性,就如眼前的高二小姐一般。 何还坐在屋子里饮茶,明前的茶芽最是鲜嫩,茶汤口感清爽甘甜,香气淡雅清幽,抬手斟上一盏,茶香像是天界的腾云,片刻便充盈了整间屋子,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不喜欢管闲事,门口那块地又不收租子,高二小姐想怎么跪便怎么跪。 阿罪于心不忍,这高二小姐刚死了心上人,又在门口跪了一天,若是因此生了病再一命呜呼,岂不是她与何还的罪孽?她犹豫再三,还是推开了房门,腰上挎着刀,面上的表情也严肃了三分,“你跪在这儿到底有什么事?” 高静姝的腿早就没了知觉,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呆滞,像是被吓傻了,或是悲伤过度掉了魂,她看了看阿罪,又转回头来望向燃着灯火的屋内,桌边坐着一位正在品茗的儒雅郎君,看侧脸与那夜接亲的郎君长得有九分像,应该是他没错,只是换了衣裳。 阿罪等了半晌,只见高静姝重重磕头并未急着起身,这一磕头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高二小姐这是做什么?!” 高静姝的声音似被关在一方匣子里,而且很是沙哑,“此来求见何郎是为了一个答案。” “答案?”阿罪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回身朝着何还喊道:“她说她来找什么答案。”然后又问高静姝:“什么问题的答案?!” 何还放下手里的茶盏,笑着摇摇头,不慌不忙从桌边站起身,向门外徐徐而去,这小东西倒是个热心肠的。 高静姝拉住何还的衣摆问道:“银花说书必是上吊走的,徐府的火当真是那树妖放的吗?” 他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高静姝,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又问了另外的问题,“是树妖放的如何?不是树妖放的又如何?若不是,你会为徐文选守节一生吗?若是,三年守孝期满,你打算再择良婿?若你心里已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你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便没有意义了,何某一介生意人,向来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 高静姝听了一时哑然,她只是想知道那火到底是不是书必为了让所有人都知晓婚仪未成而放的,原本他们每月都有二十几封信,可自从书必说他得了痨病,徐家接连遭逢事故,之后的信就越来越少,像是在故意冷落她,想让她知难而退,可越是如此她越放不下。 高静姝情绪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夹着哽咽起起伏伏,“那封绝笔信上他写着让我再觅良人,可我的良人已在那夜的火海中吊死了,我想把他带回万明县,不想把他留在这险恶之地。” 未等何还说话,阿罪连忙插话道:“可你若是把徐文选的尸首带回去,三年之后呢?若你再嫁难道再送回来不成?”对人而言这世上还没有活人被死人绊住脚的道理。 何还见高静姝脸上表情似有股毅然决然的意味,双眸之中无比坚定,便晓得她心中的三年大约是三年之后再三年,若是带走徐文选的尸首还可以以此搪塞她父亲,什么徐家的家产,什么日后招婿,都见鬼去吧。 何还淡漠地说:“我可以帮你,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高静姝身上白布麻衣,哪里还有一件值钱的玩意儿,她从小到大没有缺过银钱,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今日是这辈子第一次感到如此窘迫,只得在摸遍了浑身上下之后说:“郎君放心,明日我必会……” “将你头上两朵白菊中的一朵替我送给徐家二少爷吧,算是我还了在徐府时他请我喝的茶。”何还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阿罪看了眼松了口气瘫坐在地的高静姝,又望了望何还的背影,小跑几步连忙跟上他,悄声说:“没想到你这个奸商还挺有人情味儿的嘛。” 何还冷笑,“谢谢,我权当你是骂我。” 入夜前高静姝被自家仆人带走,客栈店小二送来一小坛自家酿的杨梅酒和一碟卤牛腱子、一碟片烧鸭、一盘小青菜,还有两碗粟子饭,何还付了银钱,将荷包顺手放在桌上。 阿罪因为高静姝在这屋子里憋了一天,如今瞧着美酒佳肴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她这肚子可不是饿的,而是馋的,天下美食千千万,没了肉吃可不干。 她急不可耐坐到桌子边儿,拿起筷子夹起两片肉便往嘴巴里塞,吃得急了便倒上一碗杨梅酒,咕咚咚往肚子里灌,以前在玉浮山时吃的是大锅饭,为了兼顾所有人,不能咸也不能辣,寡淡得很,实在不是她喜欢的,总觉着吃了饭跟没吃一样,她便饭后跑到厨房偷偷地找,经常能在熄了火的大锅里找到别人藏起来的烧鸡。 何还慢步行至桌边,却见阿罪吃成了小花猫,人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玉浮山修士,吃起饭来竟是这副模样,何还默默勾唇,将几碟肉菜都推到她跟前。 阿罪一愣,似乎是发现了自己吃没吃相,不好意思地笑了,“别光我自己吃,你也吃!”说完又饮下一碗酒顺了顺。 何还却摇头说:“我不饿。”他没有告诉阿罪的是其实他吃不吃东西都一样,吃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吃也饿不死。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阿罪鼻尖上的油,甚至已经预见一会儿会发生些什么。 果不其然,客栈小二刚端走吃剩的空碗,阿罪的脸早已同春日桃花一般粉嫩,酒气蒸熏得何还微微蹙了下眉头,可一瞧见她这副模样又不禁露出笑颜。 阿罪即使是坐着也摇摇晃晃,她眼里何还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三个,她想用手抓住何还,叫他别再动了,一伸手却扑了个空,然后撞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伸手去摸,手感倒是十分熟悉,“何元真……你在哪?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何还低头瞧着窝进他怀里的阿罪,心中无奈想:当然看不到,他的脸又不在地上。 阿罪将手抬高,一把揪住了一个高高凸起的东西,“这是什么?”她努力支撑起脖子抬头,很是赖皮笑了笑,“是鼻子!”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去戳何还的眼睛,带着醉意盯着何还笑眯眯说:“你的眼睛真大,像两颗好大的紫葡萄。” 何还立即攥住阿罪的手,好家伙,这是要把他眼睛挖出来,哪里有一点修士的样子,简直比恶鬼还要恶。 “何元真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可爱吃甜食了,长了龋齿痛得很,师父就把我坏掉的牙绑在一根绳子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箭尾,嗖的一下我烂掉的牙就不见了,张嘴,啊……让我看看你这大妖是不是也会长龋齿。”说着,便要去掰何还的嘴,可还没等真的掰开,她的头就重重地垂下。 何还忙着抓住她,生怕她从凳子上摔下来,从未想过活了这么久竟会被一个小小的人族弄得手忙脚乱。 见阿罪良久没了动静,应该是睡着了,便抱起她往床上走去。 阿罪闭着眼,手指一圈圈勾着他的头发,像小孩子睡觉时手里必须得放点什么才能安心。 他替阿罪盖好被子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却被什么东西扯住。 阿罪嘴里念着:“何元真,你是什么妖啊?你都从来没有告诉我……”听着像是醉话,又像是寻常闲谈,可这抱着别人胳膊睡觉的动作倒着实熟练了些,“茸茸有那么长的耳朵,你有什么呀?给我摸摸……” 他不晓得为何心里竟开始紧张,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挪不动步子直挺挺立在床边。 阿罪的手胡乱摸着,一下子掐住何还的大腿,将他从放空的状态掐醒。 何还慢慢坐下,见阿罪闭着眼,缓缓俯身,额上的金光比桌上灯台更亮,他看着眼前满面绯红之人,像是看着沾了淡淡红曲色的糯米团子般娇嫩可口,他的额头在金光的掩护下渐渐冒出两根若羊角一般的东西。 阿罪的手还在乱摸,自他胸膛向上,似春风拂过大地,草草掠过五官,却实实握住他头上冰冰凉凉的角,大概是她即便醉酒了也忍不住觉得稀奇,把玩了好一阵儿不舍得放手,咕哝了句:“原来是羊妖啊……” 何还这下子真是有苦无处诉,早知如此便不将角借给她摸了。 阿罪仍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他掰开阿罪的手,默默将头上的角收回去,一个人走出房间。 第19章 逢春 夜深人静,唯有阿罪醉酒睡着的那间屋子向外散着绿光,粗瞧着像是话本里说的地府,客栈不比酒肆,没有那夜夜笙歌,疲惫的旅人大多已经睡了。 梦里,她站在徐府前院,一旁的银杏树挂着满树的黄扇子,秋风一过,叶子便飘飘洒洒落在地上,几片被吹到了她的脚旁。 阿罪望着眼前这番景象有些发懵,她明明记得徐府早已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何况她之前从未见过这院子秋天的模样,怎么可能凭空想象出这幅画面。 她正想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下意识“哎呦”了一声。 远处跑来一个小男孩,见阿罪抬头瞧他,立马跑到一旁长廊的柱子后头,将整个身子藏起来,露出个脑袋紧盯着阿罪不放。 “你是人?还是妖?”小男孩战战兢兢问。 阿罪心想她当然是人了难道这都看不出来?她正欲开口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我是妖。”不不不,她是人,不是妖,可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竟没法操控这梦,还被梦牵着走。 “那你会吃了我吗?”小男孩抱着长廊的柱子,紧张得手指不停抠着衣袖。 “我是树妖,不吃人的。”女妖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罪低下头瞧了瞧,自己何时曾穿过一身绿衣?脑袋里飞速转着,这场景,这小孩,莫不是她梦到了枣树妖? 小男孩一步一步靠近阿罪,终于走到不过一臂远的位置,虽蹲下身捡起那蹴鞠,却仍不敢低下头,只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阿罪,抱起自己的东西后想了一会儿,抬手扯了扯阿罪的袖子,软声问:“刚才我把你砸疼了吗?对不起。” 女声轻声一笑,“没关系的。”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枚枣子,柔声问:“想吃枣子吗?我这里还有许多。” 男孩眼睛一亮飞快点头,“做妖真好,想吃什么就变一点出来。”他将那枣子在身上蹭了蹭,又吹了吹,擦干净之后塞进嘴巴里,兴高采烈地说:“好甜!” 她在这徐府扎根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个年头,只记得初化人形时如今的徐家老爷徐继业也还只是个少年,那时她胆子小,从不敢在白天里化成人身,若不是今日忘了这码子事儿,被蹴鞠砸了一下疼出了声,她本打算就这么继续将日子过下去。 小男孩将那两枚枣子吃完,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大好意思地说:“我可不可以给兄长带一些,他去了书院,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 女妖倒也没说什么,只让小男孩用袍子兜着,红色脆枣哗啦啦落进小男孩的怀里,他高兴得忍不住跳起来,“谢谢姐姐,我叫徐文选,你叫什么名字?” 女妖放下手,沉默良久,这才想起她好像还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枣树,可这就好像在说这是人那是妖,怎么听也不像个正经八百的名字,就比如眼前的小孩儿叫徐文选,那她该叫什么呢? 女妖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小男孩嘬着食指头想了又想,忽然兴奋道:“那便叫阿缘吧,缘分的缘,你生在我家的院子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妖呢!这是天大的缘分!” 女妖牵着小男孩的手点了点头,“阿缘。”她小声念。 长廊传来一阵脚步声,绿色的藤萝如今已经变得发黄发脆,没了夏日的生机,将一切衬成落寞景象,日光落进院中,穿透干瘪的萝枝,在石砖上留下一片斑驳虚影,女妖抬头望见一个人影被阳光照得似梦幻般虚虚实实,落日余晖让她睁不开眼。 小男孩高兴地喊了声:“兄长!” 那人影寻了个阴凉地抬起头,扑面而来的秀气书生气,在妖看来着实算不上美,因为妖都希望自己更强更具有生命力,绝不是这般风一吹就要倒三倒的模样。 男孩骄傲地说:“那是我兄长徐文达,是青阳书院里最好的学生。” 徐文达轻咳两声踱步朝院中走去,走至跟前十分端庄行了礼,又摸了摸小男孩的脸很是宠溺,“不知有客人在,唐突了,在下姓徐,名文达,字书愈。” 小男孩身子往前一拱,炫耀着怀里的枣子,“她可不是什么客人,她是妖,她叫阿缘,是兄长从小到大一直照顾着的那棵枣树,今年的枣子格外多,格外甜!都是兄长和阿缘一起努力的功劳!” 徐文达当下一惊,他本就孱弱,从小就见不得风,受不了冷热交替,郎中说他患有肺疾,此一番惊吓更是差一点背过气去,身子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 女妖自然是记得他的,每年有那么几日徐文达便会踩着梯子捉虫,若是青阳城当年的雨水少了,他还会提着桶子来,只是那时她觉着这个人族真奇怪,总是对她动手动脚,还挠她的痒痒肉,痒得她直颤,她并不晓得肉眼凡胎的人族哪里懂这些,而徐家的其他人又都像瞧不见她这棵树似的。 女妖连忙扶住徐文达,他不小心倒进她怀里。 女妖想了想,人族还真是脆弱,不过是一阵风而已,怎的就将人给吹倒了,哪里像妖,她在这院子里站了八百多年,还不是站得好好的?罢了罢了,看在徐文达替她捉过虫子的份儿上,随手救救他好了,她朝徐文达的胸口用力一拍。 徐文达一口气上不来呛咳了一声,这招虽瞧着粗鲁,却百试百灵,女妖落寞地说:“你既然怕我,我不再出来便是。” 她正要走,徐文达却对她说:“我不怕。”既是他护了一辈子的树,他又怎么会怕。 徐家的喜事没办成,却办成了丧事,徐文达被葬在郊外那间木屋后头,徐文选则是被高静姝带回了万明县,高静姝走时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菊,对外宣称夫君新丧守孝三年。 至于徐继业为何如此痛快答应了两个儿子都不葬进祖坟,那还多亏了何还。 去徐府那日碰巧撞见金花银花背着行囊从徐府大门儿出来,银花将卖身契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阿罪。 何还本就没真的想要他这徐府,何况如今徐府烧得基本只剩废墟,见徐老爷时便说宅院之事可以一笔勾销,条件是让高静姝带着徐文选的尸首回万明县,并让高静姝以妻子的身份将其安葬。 徐老爷自然不情愿,寻了好些借口,一会儿说宅院烧了,一会儿又说他还有铺子,绕了几圈就是不愿意松口。 何还没耐心同他耗下去,便说天界有一术法,将妖丹放在天界若虚谷的神泉水里,再施以这种术法不出一年便能重塑妖身,树妖的妖丹还在他这里,巧的是这种术法他刚好会,若虚谷的泉水他也正好还剩些存货。 徐老爷一听慌了神,不出一年?岂不是一年后那树妖又要回来找他的麻烦,这怎么行?他明白这次何还是站在树妖的立场上逼他就范,但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答应。 从徐府出来后阿罪觉得浑身轻松,辰时刚过,天色净透得像是一汪清泉,走累了便寻个茶水铺子坐下,要了一碗清甜的红枣桂花牛乳羹,给何还要了碗薄荷茶,她拄着脑袋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红枣,又想起了那只枣树妖,可怜、可悲、可叹。 如今青阳城里徐家娶亲闹得家破人亡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仿佛对徐家之事甚是了解。 一旁桌子上的几位茶客闲谈道:“听说了吗?徐家的二少爷也死了。” “听说了,他们家一共就俩儿子,都死了,这不就绝后了吗?纵他徐家有万贯家财又如何?没了后,还不是要留给外人?!” “那可不就是了!”说这话的人压低身子将四周扫视一圈后说:“你们听说了没有,据说徐家之所以能这么有钱就是因为他们在家里养妖!后来这妖不受控制又到处请修士除妖,你们没见着自从这修士进了徐府的门徐家就开始接二连三的倒霉吗?” 另一人接话:“这应该就叫报应吧?!有钱也是来路不正!徐家那俩儿子看着文质彬彬,还不晓得和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阿罪觉得这些话实在不好听,可嘴长在别人身上,她总不能把青阳城所有人的嘴都堵上,只好看着何还小声念叨:“其实……我觉得徐文选人还不赖,你说徐家真的是因为树妖的庇佑才发家的吗?” 薄荷茶一入喉从舌尖凉到肺腑,何还对那些人的话无动于衷,只是既然阿罪问了他才慢悠悠开口:“很久以前有种说法,说妖与人是伴生关系,妖是除人魔神仙鬼之外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是因为有了人,物才有了灵,而人又是所有种族中最为脆弱的存在,有了妖,别的种族才不敢来靠近人,妖比神离人更近。” 阿罪听得很是认真,何还见状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树妖有没有庇佑徐家,这也只是个毫无根据的杂谈,你大可不必相信。” 她舀起碗里最后一口牛乳羹送进嘴里,“那你说徐文选为何选择在那棵枣树上吊死?” “大抵是谢罪吧。”何还将手指伸进荷包里,指尖划过一颗圆圆的珠子,他莫名顿了一下,随后掏出几枚铜板搁在桌子上。 阿罪见这荷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说:“昨夜我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我梦见我回到徐府,还变成了树妖!” 何还起身随意拂了拂衣袍,“那不是梦,那是妖丹里的回忆,走吧,陪我去趟徐文达的木屋,将这妖丹种在他的坟边,他的树,怎好让我来养。” 第20章 石生 青阳城既是群山环抱,便少不了山民猎户,每月十五山城大集,各家都会把上一月采摘的果子干菜以及猎来的兽皮野味拿到城里卖。 听说最初就只是为了卖那些个山货,可是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逐渐便成了这青阳城最全的集市,凡是青阳城里有的,都可以在这儿买到,若是这儿都没有那便不必在青阳城里找了。 何还说之所以要带她来逛是因为徐家事了,他们总不能日日住客栈,他打算租个宅院,在青阳城住上一阵子,既然要搬到新家去,自然免不了要买些东西。 阿罪初次下山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见一旁支了个绣娘的摊子,竹架上挂着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发带,有的绣着飞鸟纹,有的绣着蝴蝶纹,她瞧中一条绣着红莲坠着银珠的,与她那红莲刀很是相称。 阿罪拉着何还快步走过去,兴冲冲打听了价格,倒是不贵,她低头掏出荷包,正数着里头的碎银铜板,绣娘热情地说:“我这儿还有一条,这两条可配成一对儿。” 绣娘从架子上取下另一条青色发带,上头绣着水波纹,似湖水被春风掀起翠涛,漾起满目碧波,末尾也以银珠装饰。 见阿罪实在喜欢那条红色的,绣娘目光流转,刻意留意了一眼一直未曾说话的何还,“这一对儿发带恰好与你夫妻二人相配,正所谓真心配良人,这好东西也要戴在美人的头上不是?二位生得如此俊俏,让我这发带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宝物似的,今日十五月圆夜,是有情人的定情日,娘子若是买两条,我给您打个九折……不,打个八折!” 绣娘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出个八来,阿罪本想婉拒,可一听到打八折便觉着要是不买两条岂不是亏了?一狠心一咬牙,“两条就两条!大不了等回了玉浮山送给大师兄。”完全没顾及绣娘说的两条发带是一对儿之后的种种。 “得嘞。”绣娘笑得合不拢嘴,从架子后头拿出两个小盒子将发带包起来。 何还眼波微漾,心里想:送给谁?大师兄? 阿罪还扒拉着手指头算两条发带打八折到底是多少钱时,何还便已从荷包里掏出银子打算付账,他还没来得及将银子交到绣娘手里,又听见那绣娘喜滋滋说了句:“祝郎君娘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何还一怔,手举在半空顿了一下,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那绣娘见眼前的银子迟迟没落到手里,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便赔笑问:“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我嘴笨得很,郎君莫怪。” 阿罪抬头,懵懂看着相隔竹架的两人,她脑中一闪灵光,大抵知晓哪里不对了,笑着同那绣娘解释说:“我和他可不是夫妻。” 绣娘听了十分不好意思,“都怪我,见您二位郎才女貌便自作了主张,给您赔罪,您若是喜欢买一条也可,我还是按着八折的价钱卖给您。” 阿罪欣喜若狂,开口便要答应,谁知何还却很是生硬道了句:“不必,我一贯不喜欢占人便宜。”把碎银放在绣娘的手里,拿起装着青色发带的盒子转身便走了。 阿罪拿上另一只盒子连忙去追,跟在何还的身后像个小跟班,她很是不解:“绣娘既然已经说了可以只买一条,为何你要多买一条?我瞧你都是戴簪子,从没见你绑过发带。” 何还忽然于人流之中停下脚步,随即听见“哎呦”一声。 阿罪撞在他的背上又弹退两步,垂着脑袋摸着额头。 何还却背地里偷偷扬起嘴角,隔了一会儿又故作冷淡地说:“我喜欢。”然后继续往前逛去。 阿罪挠着脑袋不解其意,心里想:她诚心帮忙解释,免得被别人误会,不说句好听的话便算了,竟还一副好大不乐意的样子,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妖。 两人如此走了许久,拥挤的人流将人像浪头一般不断往往前推,阿罪一个没注意撞到路旁的一张桌子上,打翻了人家桌子上的东西,她抬头看发现竟是个卦摊,上头用墨写着“卜卦算命相面”六个字。 卦摊后坐着个头发花白,发髻上插了根柿子簪的瞎眼老头儿,瞧着像是七八十岁的模样,用极为沧桑的声音唤了声:“小友。” 阿罪见他闭着眼,还以为他什么都看不见,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谁知那老头儿却似开了天眼一般缓缓道:“小友,老朽眼瞎,可心不瞎,你是个修士,却不是术士,所谓术业有专攻,若论武艺老朽比不过你,但若论这天地阴阳术数之法你未必比老朽强。” 以前师父倒是粗略同她说过一些阴阳五行学说,她刚起了点儿兴趣师父便不愿同她讲了,说什么即使学了这玩意儿也只能算别人,算不得自己和至亲之人,哪怕是算出来也是不准的,阿罪心生好奇,便在卦摊上放了几枚铜板儿,将名字写在纸上递了过去。 瞎眼老头儿用手指头一寸一寸摸过墨迹未干的纸,食指染上了墨汁的颜色,歪着头,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不像是在算命,倒像是请神上身。 阿罪等不及问他:“你到底算出什么没有?若是没有,我可是要把钱收回来的。”话音落,老头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儿里点了几下,阿罪吓得连忙将手抽了回去。 一连三声咳,清了清嗓子眼儿里的老痰,老头子低下身子,似去偷东西般压低了嗓音说:“姑娘,你这是贵人命啊!命中显贵绝非凡人,上辈子乃是天上的神,因故坠入凡间,尝尽人间喜怒哀乐,此生多多行善积德,便能重返天界,重新为神啊!” 阿罪听得一愣一愣,指着自己的脸问:“我?神?” 老头子很是肯定地点点头,“当然,从你的名字来看,你这命虽好,但还是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命里官多,对女子而言官代表着夫君,这说明您这辈子得成一二三……四,四次亲。” “什么?!成四次亲?!”阿罪听了差点跳起来,她指着自己道:“我是个修士,师父会扒了我的皮!” 瞎眼老头趁人不注意扬了扬嘴角,连忙道:“不慌!今天你遇见我便是遇上对的人了,此灾可破!”说着,他从桌子低下抱出个木匣子,从里头拿出三件东西,一一放在桌面上,从左到右指着道:“这第一件是天上掌管姻缘的月老取天材地宝炼出的九转绝情丹,吃了包管你断情绝爱,世间男子再也不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绊脚石。” 月老?绝情丹?难道月老痛失心上人,不牵线转行了改断线了? 阿罪看了看桌上那银色雕花小瓶,拿起来打开盖子嗅了嗅,怎的一股子苦气,她摇了摇头,“绝情丹……倒也不必这么狠,下一个。” 老头又指着桌上的一枚黑色腰牌道:“呐呐呐,这个就不简单了,是以地府孟婆熬汤的那口锅的锅底灰在地心之火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所制,不管以后你受了什么样的情伤,只要你戴上它便可以忘却痛苦。” 忘却痛苦?倒像是个可行的法子,可这并不能阻止命运让她成四次亲啊,倒像是被休了四次之后的补救之法,她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听听这第三件吧!” “有眼光!”老头诡秘一笑,将前两件装回匣子里,把第三件摆在桌子中间,“传说上古时代天地混沌初开,有一神兽,名曰?,此神兽不食人间五谷却不会死,靠吸收天地灵气和世间的爱恨嗔痴生存,没人杀得了它,这只?修炼飞升化身为神,掌管这世界万物的灵力分配,后来天界降下神谕,关押恶灵的护生门破损,恶灵即将现世……” 阿罪听得直打哈欠,“然后呢?不会是那个什么神拯救三界,成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他难道娶了四位娘子?这不会是什么神明同款吧?!” 老头儿露出极为赞赏的表情,“正是!孺子可教也,此玉簪是洵山宝玉所制,戴上这根发簪便能加快你的修行进度,平时修行十年,若戴上就只用修行一年,平时修行百年,戴上便只用修行十年,只要你能在遇见你那四位夫君之前得道飞升,何愁要结四次亲啊?!” 阿罪微笑着点头,待老头说完她狠狠道:“骗子!大骗子!”说完抓起自己刚放在桌上的几枚铜板一扭头拉起何还就走,“我们走!”去他娘的成四次亲吧! 何还一直站在她身后,从头听到尾,成四次亲,那老东西倒是真敢说,他像是刚看了一出好戏一般脸上露出轻松笑意,心想实在有趣。 阿罪像是一只被人捉弄的小麻雀,整个人气呼呼的。 还没走出多远,便听见不远处有人慌慌张张大声喊:“虎、虎山来了,大家快跑啊!” 人流本是自南向北,可这一嗓子喊下去阿罪见周围的几个摊主匆匆将东西倒进包袱皮里,背在背上撒腿便往南跑,她遥遥看着逆行的人越来越多,繁华的青阳大集不过片刻就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了些老弱病残跑不动的在原地吓破了胆。 “虎山?”她站在原地眺望,“虎山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21章 石生 “虎山你都不知道?!”一个声音从空摊子后头传出来。 阿罪定睛一看竟是个躲起来的跛脚大叔,她俯下身看着那大叔,那大叔却挥手不让阿罪看,生怕引起别人注意,被人晓得他躲在这儿。 大叔小声道:“虎山是这青阳城的恶霸,平时住在山里,偶尔下山,可他一下山我们就要遭殃了!我劝你也赶紧躲起来,若是被虎山抓住,包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罪不解,便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河岸边杨柳青青,正是人间好时节,杨柳树下有位大婶儿摆了个果子摊,卖山上的野果,大婶儿瘫坐在地,背靠杨柳树望着对面蹲在地上的棕发青年,连嘴唇都吓得发白,哆哆嗦嗦一声也不敢吭。 虎山身上一股子习武之人的莽劲儿,一双虎眼一对剑眉,加之本就长得高大威猛,腰间还别着一把大刀,怪不得瞧见他的人都怕他。 他倒也没说什么,从摊子上拾起一颗果子,在手里擦了擦,咬了一口嚼了没两下便“呸”一声吐在一旁的沙土地上,接着又拾起一颗咬了一口,毫无意外又“呸”了一声。 虎山招了招手,人群中走出两个掐着腰昂着头的少年,一个瘦,一个胖,瘦的高,胖的矮,他给一人丢了一颗果,两人对视一眼,满面疑惑学着虎山的样子咬下果子,刚嚼上两下立马弯下腰“呸呸呸”个不停。 如此,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果子摊上的果子便被糟践了个七七八八。 虎山嘴里叼着根草棍儿,威胁道:“以后若是让我再见到你,便杀到你家里去!”起身拍拍屁股就走,瘦高的小弟很是看不上那卖果子的大婶儿,道了句:“什么玩意儿啊!敢跟我们老大作对!”矮胖的也跟着说:“就是就是!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众人没有一个敢来阻拦,任由虎山欺负完了离开。 大婶儿靠在杨柳树下小声啜泣,口中念念有词:“我辛辛苦苦去山上摘的果子啊!就这么没了,我那苦命的丈夫还等着我拿钱买药续命,是我没用,救不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死了算了!” 虎山大摇大摆往前继续逛着,瞧见有一人背着篓子卖草药,他一靠近,卖药之人紧紧护住自己的背篓,眸光之中多有敌意。 他一脚踩在一旁的条凳上,俯下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盯着卖药郎,“把你的东西拿来给我瞧瞧。” 卖药郎急得快哭出来,紧咬着唇默默摇头。 谁知那个胖小弟绕到卖药郎身后,一把抢走了背篓,又恭顺地拿到虎山面前,“大哥,你看!” 虎山抓起一把草药,放在鼻子跟前儿嗅了嗅,“成色嘛……也还行……你卖多少钱?” 卖药郎低下头想了想,怯生生说:“要一百五十个铜板……” 虎山听了未做迟疑大声反问:“什么?!一百五十个?!” 卖药郎小心翼翼点了下头。 一旁的高瘦小弟插话道:“我大哥来买你的药是给你面子,你还敢跟他要一百五十个铜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卖药郎经此一吓彻底说不出话来,唯唯诺诺坐在原地连头都不敢抬。 “八十个,我只给你八十个,你这药归我了。”虎山说罢将背篓扔给了胖小弟,又朝瘦小弟使了个眼色,“给他八十个。” 瘦小弟立马答了句:“好嘞!” 虎山一走,那卖药郎手里握着瘦小弟递来的钱袋,将头埋进双膝之间,也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路上,虎山命人砸了路边的包子摊,掀翻了老农的菜摊,还一脚踢倒了路旁茶水铺的甜浆。 阿罪见了心里很是难受,她正欲上前评理,一回头却被何还抓住了手,何还冲她摇了摇头,她却十分不解,气冲冲道:“难道你怕他不成?!这事儿我非管不可,惹了麻烦算我的。” 她甩开何还正要上前逮住虎山,虎山也正慢悠悠地往她这边来,等她转头时,两人恰巧来了个对视。 “喂,你!对,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叫什么来着?虎山?你为什么要坏人家生计?!欺软怕硬!有本事你跟我打一架!”阿罪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虎山,站在路当中朝他嚷了起来。 虎山眯起眼睛,将阿罪浑身上下好生打量一番,不过是个小小少女,竟敢跟他叫嚣,不过他压根儿没把阿罪放在眼里,理都没理便继续往前走,可他不知这便同踩了阿罪的尾巴根儿没什么区别。 她蹬着路旁面摊的桌子翻身而上,拔出红莲想给虎山点儿颜色瞧瞧,谁让他在这儿嚣张跋扈闹得大家苦不堪言! 虎山抬头,见天上掉下个红衣少女来,鼻音“哼”了一声,“不自量力!”也不示弱,抽出腰间的大刀硬生生接下红莲,随即两人便挥舞起来,掀起一阵沙土,顺便将周遭一应陈设砍了个乱七八糟。 虎山的力量很大,当真无愧这个名字,只是他未料到眼前这小妮子竟能同他过上几招,一阵儿下来打得他很是过瘾,有些东西也就藏不住了,他的大刀一挥搅动天地,一道橘色的气随刀而出。 阿罪似能瞧见空气流动一般,眼前之景也变得虚虚实实,她惊讶道:“你竟不是人?!”普通人即使再怎么强也没办法调动周遭灵气,除非是修士,可方才那股灵力分明并不属于人族,“你是妖?!” 虎山听了这话没有愤怒,而是哈哈大笑起来,“你管我是神是妖!小不点,倒是你,竟是修士?!我就说普通人怎么可能接我这么多招,可惜方才我是收着打的,接下来你怕是撑不了几个回合了!” 阿罪见虎山的刀带着荧光而来,便知晓他所言非虚,现如今他真的认真起来了。 她硬生生接下一刀,力道之大竟震得她手麻。 阿罪觉得奇怪,那夜她砍何还的法器时只需要一刀,便把毕方神火炼制的百色铃毁了,而如今即便虎山是妖,难道他的刀比毕方神火炼制的法器还厉害?她不信邪,正打算挥刀,却被虎山一个转身躲了过去。 “弱点。” 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飘到阿罪的脑袋里,她往四处看,却没瞧见有人在说话,难不成大白天见了鬼? 阿罪紧握红莲,正想再次劈砍,那声音犹如鬼魅般冒了出来。 “若是比力气,趁早认输算了,若要打败他,找到他的弱点。” 远处何还悠闲坐在茶铺内,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水默默饮着。 阿罪心想难道不是何还说的?管他是谁,若是不集中注意力,怕是还没等伸张正义,她就化作虎山的刀下魂了,她一边防御,一边飞快在脑中想,那声音所说的弱点到底是什么。 一道银光闪过,虎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照得睁不开眼。 阿罪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她抬头瞧了瞧天上的日头,她挥起红莲让日光照在亮银刀身上,又射进虎山的双眼。 虎山大叫着:“你耍赖!” 阿罪趁机一脚揣在他的肚子上说:“这叫兵不厌诈!” 她正打算乘胜追击,没想到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胖瘦两个小弟不干了,一起冲上前来,“你们人族真是诡计多端!若这都不算耍赖,我们三打一如何?!” 阿罪刚刚举起的刀停在半空,气急了说:“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瘦小弟掐着腰一挺身,“怎么样?你还能打赢我们三个不成?!”说完又退一步,凑近虎山说:“老大,一瞧这就不是什么好人,咱不跟她一般见识!” 胖小弟立马附和:“就是就是!” 阿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指着自己说:“我不是好人?我不是好人难道你们是?!” 谁知虎山那个缺心眼儿的莽夫收了刀,大手一挥道:“不不不,我们不是人。” 他打架有一套规矩,绝不趁人之危,绝不打手无寸铁之人,若不是这小妮子上来就要砍他,他也绝不会跟女人打架,曾有人嘱咐过他,遇见女人要哄,不能打,打女人的男子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也正因此阿罪一放下刀,他便没了战意。 虎山知晓阿罪不喜欢她,他也不是个愿意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只说了句:“小不点儿,你的刀法不错,日后有机会可与我切磋切磋。” 阿罪嘟囔着:“谁要跟你切磋。” 虎山嘬嘴扬了扬脑袋,“那人跟你是一伙儿的吧?” 阿罪回头顺着虎山的目光望去,何还不知何时从隔壁卤肉铺的锅里捞出一块儿卤牛肉,手里握着一把亮闪闪的小银刀,似此间无事发生一般,切一片儿牛肉便往嘴里送一片儿,嘴巴里的刚一咽下去,抬起头笑着朝虎山点点头。 阿罪心想虎山怎么知道她与何还的关系?她刚想叫住虎山,可虎山却指挥着两个小弟把今日搜刮的民脂民膏背在身上,并不打算与阿罪纠缠下去。 她两步就要上前阻拦,红莲亦是蓄势待发,身侧突然刮来一阵邪风。 何还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身边,握住她持刀的手,眸光在她面上流转,淡淡一笑道:“罢了。” 阿罪很是不甘心,“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她指着地上一片狼藉如此问。 繁华的青阳大集眨眼间像是被雷劈过似的,地下几块施展灵力留下的焦土,旁边的竹架子被刀劈成几节儿,落得满地都是,剩下几个老弱病残见虎山一走,赶忙从桌子底下、柱子后头钻出来,惊慌失措地逃离此处。 何还却答:“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22章 石生 没能制服虎山,阿罪难免有些低落,她自下山以来出师未捷,笑话倒是闹出不少,走在路上便问何还:“我虽打不过虎山,但你一定能打过,你为何坐视不管,放任他为祸青阳城?” 何还只是很冷淡地回答道:“我不是这世间的判官,虎山如何与我无关。” 阿罪有一点点生气,更多的是无奈,她深知无法以自己的想法绑架别人,可不知怎的又觉得何还应该同她一条心,便置气说:“我知道,你一介商人,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嘛。”说完便一个人自顾自向前行去。 青阳城东,那座宅院昨日刚挂上何府的牌匾,府门外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大道,门口车水马龙,紧邻着青阳城最繁华的大街,府内则是繁花锦簇,围着院墙种了一圈的绣球,怕是世上有的花色皆能在这儿瞧见,绿草丰盈蛙叫虫鸣,院子里还有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柿子树。 阿罪一进门儿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洞,她站在洞边往里头看,这洞深不见底,她大叫一声也只听得见一阵阵回响,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丢进去,便听见一声惨叫,吓得阿罪连连后退。 何还为何要租一座带洞的宅子?怕不是同话本上写的那样,地下乃至阴之所,能凭空生出妖孽来,他是打算把地下的妖挖出来?还是要在地下养什么东西? 阿罪还在惊吓中没能缓过来,便见着一道光射出洞口,紧接着一个小童打着滚蹿出洞穴,动作十分灵巧敏捷,在天上翻了几翻终于落到地面去。 茸茸甩了甩头,浑身上下全是泥,简直像是个小泥人儿,“谁啊!是谁用石头砸我的脑袋?!”他带着些许怒意质问,瞧见院子里阿罪傻愣愣站在一旁,正呆呆看着他,着实委屈唤了声:“姐姐!”跑到阿罪跟前一个大跳将她抱了个结实。 阿罪很是意外,替茸茸抹去额前的汗水和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你为何要在院子里挖一个这么深的洞?” 谁知他一双无害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眼角挂着泪花儿,当真像一只被惹怒却又无计可施的小兔子。 茸茸气呼呼指着不远处一个坐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吃着梨子的少年告状道:“就是他说这院子他不喜欢,他说他喜欢有水的地方,让我给他挖一口井出来!若是不挖就把我做成卤兔子、手撕兔子、烤兔子!” 茸茸越说越憋屈,说到最后竟将头埋进阿罪的怀里,呜咽呜咽哭了起来,“姐姐,他欺负我……” 摇椅上的少年郎将那梨子吃了两口,便把梨核扔在地上,待阿罪回来时他脚边已经堆了数不清的梨核,“怎么?小兔子,你不满意本大爷给你找的活儿?若是你打得赢我,这口井你可以不挖,怎么样?要不要比试比试?” 少年说罢便撸起了袖子,茸茸见状吓得直往阿罪身后躲,这下她铁了心要护着茸茸,更是一雪虎山前耻,便毫不示弱瞪着远处潇洒自在的少年,“干什么?!光天化日,你还要欺负小孩子不成?!” 少年听了后觉得甚是好笑,一扬脑袋,从摇椅上站起来,走到阿罪跟前上下打量一番,“你这人族真有意思,他几百岁,你们俩到底谁是小孩子?” 一番话将阿罪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虚张声势,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要你管!我今天还就罩着他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少年大笑道:“小小人族竟还敢跟本大爷叫嚣?!” 阿罪以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默默握住了腰间的红莲,谁承想那少年大叫着:“何还,你快来看看啊!” 何还当下正站在门口不慌不忙欣赏着院子里这出好戏,默默用略带赞许的目光望着远处的红衣少女,唇角牵出一丝微笑。 少年微微弯腰,将身子缩起,学阿罪的模样细声细语说:“要你管,我今天还就罩着他了,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罢继续嘲笑道:“你就是何还新收的?瞧着倒不像是个能干什么大事儿的样子,再加上这个兔妖,何还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差了。” 阿罪差一点气炸了肺,怒声道:“你说谁不能干大事儿呢!我可是玉浮山的修士!你算哪根葱?小小妖孽竟也敢对修士不敬!” 少年撇嘴,气死人不偿命一般继续学:“我可是玉浮山的修士,你算哪根葱?”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叫长右,长右山的王。” “你是长右山的王,我还是玉浮山的主呢!谁说谁算数是吧?那我乐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她话音刚落,又仔细想了想,以前倒是真的听说过有这么种兽,名唤长右,居于长右山,传说里是种灾兽,见到它便会发大水,阿罪心头顿感不妙,嘱咐茸茸:“快去收拾收拾东西,青阳城大约要发大水了!” 茸茸不解其意,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阿罪。 阿罪解释道:“书上说……” 未等她说完,一旁的长右很是厌烦地接话:“书上说,见长右则见大水。”说着,他用手指指着院中的深洞,一缕月白光华落进洞中,不过刹那一股清泉便从洞口喷涌而出,比那千百年未曾断绝的泉眼还有活力,“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要发大水我才去给你们人族报信儿呢?若是我不想让你们人族见到我,以你们那肉眼凡胎,怎么可能有幸能见到英俊潇洒的你大爷我?!嗯?玉浮山的猪,你说呢?” 书上写长右的原身长得很像四只耳朵的猴子,英俊潇洒?阿罪以为毫不贴边儿,眼前这少年的皮囊有几分英气,要不是他说他是长右,阿罪是万万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处去的。 阿罪不甘示弱,睨着他立马跟上一句:“你大爷!你才是猪!” 长右像是个小孩子一般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你大爷!你大爷!就是你大爷!你们人族一贯这样,遇到些什么天灾**就要拉个东西出来顶罪,难道这世上离了我还不下雨了不成?!而且我是猴,不是猪!略略略……” 风中传来两声轻咳,洞中的水柱紧接着落下,长右见何还慢慢踱步而来,倒也收敛了几分。 何还掸了掸茸茸身上的尘土,拍了拍他的肩,“后院那片地是留给你种麦草的,不去看看吗?” 茸茸噘着嘴,软糯糯唤了声:“大人。”用余光瞥着长右,看着就让人心疼。 何还蹲下身掐了掐茸茸粉嘟嘟的脸蛋儿,轻轻在他耳边说:“若是以后长右欺负你,你就偷偷告诉我,我帮你。” 茸茸小孩子心性,一听大人说会帮他高兴极了,以牙还牙般也朝长右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跑到后院看地去了。 这一天阿罪累极了,几步走到堂前,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拿起一个长右还没来得及吃的梨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张嘴咬了一口。 这梨子还真是脆爽多汁,她正要问何还吃不吃,却在装梨的篮子里发现一个露了一角的布包,里头的东西很是眼熟,好像在大集算命摊子上见过,便问长右:“这东西是你的?” 长右的表情似乎十分鄙夷,“本大爷才没那么无趣!” 这一答却是将阿罪答得云里雾里,无趣?是什么意思,她决定打开布包看个究竟,刚一拿起来里面的东西就稀里哗啦掉在地上,竟满满当当都是神明同款,什么月老的绝情丹,孟婆的锅底灰,还有那个什么鬼的神兽同款玉簪,光是这簪子就得有二三十来根儿。 阿罪捡起一根簪子气得手直抖,“果然,骗人骗到姑奶奶我头上来了!我必要将他那摊子掀了!省得到处招摇撞骗!”说完便气冲冲地往院外走。 门口的何还见其气势汹汹,拦腰将她抱住,阿罪的脚够不到地面,也挣脱不开,只能一双腿胡乱蹬个不停,嘴里念念有词骂着:“老骗子!骗人拉屎忘带纸,出门没钥匙!” 她虽没有被骗到钱,可最开始时真的相信了那老骗子说的这辈子会成四次婚,现在只觉得臊得慌,她堂堂玉浮山修士,竟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不对,等等…… 何还察觉到怀里的人忽然不再挣扎,渐渐放开了手,刚打算宽慰两句,阿罪却突然转过身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用目光戳出俩洞来。 她摸着下巴蹙眉绕着何还转来转去,看了半天后说道:“好啊,何元真,你竟串通别人骗我,说!那算命摊上的老骗子是不是他?!”说完阿罪抬起手。 其余二人皆看向阿罪手指的方向,唯有长右没瞧见目标。 合着阿罪指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右。 这东西出现在此,长右如今百口难辩。 以茸茸的道行定是不足以骗阿罪,连化形与幻术都还用不利索。 至于何还,他今天一整日都与阿罪待在一起,更不可能是他。 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便是长右了。 阿罪提起袍子几步噔噔噔走到长右跟前,从上到下嗅了嗅又看了看,倒是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威胁道:“你要是不招,我就拔光你的猴子毛儿,再将茸茸新挖的水井给你填上!” 长右并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阿罪能力在他之下,随便说什么,都不过像是挠痒痒。 她见状继续说:“我将你招摇撞骗之事传回你的长右山,让你的猴子猴孙都瞧瞧你在外头干了些什么!让你当不成长右山的王!” 长右一拍桌子,指着阿罪“你你你”了半天,被气得面色通红,不像猴子脸,倒像是猴屁股,他怒吼一声:“老柿子!你给我滚出来!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还要大爷我给你擦屁股!” 老柿子?阿罪一歪头,望着何还眨了两下眼。 第23章 石生 院中的那棵老柿子树挥了挥树杈子,院子里平白多了一串苍老而又局促的笑声,只见长右甩手一个梨核砸在树干上,整棵树一哆嗦,接着从地里头蹦出来。 阿罪早年只见过人参成精从地里蹦出来,这么大一棵树一跳三尺高倒是头一回见。 柿子树眨眼间化作算命老头儿,揉着胸口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口里念着:“哎呦,我老了,身子骨脆得很,经不起折腾。” 长右“哼”了一声,老柿子这戏码他见得多了,一有正事儿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甩手道:“你瞧你惹的祸事,自己想想如何收场吧!” 老头儿虽面上表现得像是患了胸痹,实际却在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阿罪与何还,想探一探这俩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要是郎有情妾有意,他趁早自己个儿找个木匠将自己办了算了,要只是同他们一样的主仆关系,那便不必太过较真,得过且过罢了。 说起来这是老柿子第一次见何还往家里带女人,重点不在女,而在人。 妖界谁人不晓无相郎君的名号,谁家有难平的事儿自会找他,只是若非逼不得已没有妖会主动求何还办事儿,因为妖界传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 找他帮忙的妖大多会跟他签订契约,类似于人族的卖身契,妖族称之为唤灵咒,不论身在何方,只要主人传唤,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会眨眼即至。 故此何还身边的妖的确不少,世间人妖有别,恰因如此人倒是没怎么见他带回来过。 老柿子走一步拖一步,慢慢悠悠磨磨唧唧,恨不得几步远的距离一直走到妖生尽头,脑袋里却转得飞快,想着一会儿要如何打马虎眼。 没想到阿罪是个急性子,肚子里又憋着火,三两步上前揪住了老柿子白花花的胡子,吵叫着:“好你个老柿子精,竟敢跑到集市上坑蒙拐骗,谁给你的胆子?!还说什么我这一生要成四次亲!真是胡说八道!” 长右“噗”一声没忍住大笑出来,走至他俩跟前歪着脑袋问:“他说成几次?四次?!老柿子,你是真敢说啊。” 阿罪转头朝向长右,双眸之中似射出箭来,凶狠道:“没你的事儿,一边儿凉快去!” 长右虽没个正形儿,皮得像个猴子,可他也懂得察言观色,什么时候能开玩笑,什么时候该把嘴闭上,如今他只能对老柿子说一声:“自求多福。”然后闭上嘴抱拳,麻溜闪到一边儿,跑去找何还看笑话去了。 老柿子一声声惨叫:“哎哎哎哎,别薅老朽的胡子哟!” 阿罪偏不听,手上一使劲儿薅下几根儿捏在手里,那白花花的胡子却在眨眼间变成一把树叶儿,她定神思索片刻,再度抬头时露出一脸坏笑,“老柿子、臭柿子,看今天我还不把你薅成光明顶!我让你明年都结不了柿子!”她说罢便要伸手去抓。 老柿子吓得抱头鼠窜,一溜烟跑到何还身后躲起来,两个人将何还夹在中间,阿罪往左,老柿子便往左,阿罪往右,柿子树亦然。 直将何还转得头晕,他先是沉默闭上眼叹了口气,而后沉声道:“秋甫,够了!” 老柿子树吵闹着:“我又没撒谎,她命数就是这么写着的嘛,我不傻,你让她先停下我就停!” 阿罪想揍他却又够不着,气得把靴子脱下来丢出去砸人,“闭嘴!你还敢说!” 长右捂着肚子笑岔了气,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笑得直抹泪,他同何还相识五千年,这个奸商一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若是只看外表无人不夸一句光风霁月,实则都是伪装,小心眼儿得很,现如今终于有人能将何还的生活搅得一团乱了,他自然乐得有好戏看。 何还一弹指,金光似珠子般飞落砸在秋甫身上,瞬间便令他动弹不得,不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运行身上的灵力都是枉然,他大叫着:“郎君诶!你可饶了我吧,这小娘子非得将我砍成劈柴烧了不可!” 阿罪捡起靴子穿上,嘚嘚瑟瑟踱步到秋甫面前,抖擞着肩膀朝着手掌“呸呸”两声,搓着手心像是刚下山的土匪,诡笑着说:“您瞧好吧!”伸手一扯院子里便是一声惨叫,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连不绝。 秋甫是看明白了,何还这万年老铁树胳膊肘也学会往外拐了,他不禁在心里暗骂何还见色忘义,嘴上却一句狠话也不敢说,他会算命虽是真,但卖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从未知会何还,何还不找他的麻烦已是万幸,他哪敢多说什么。 如今何还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手里多了本书挡住脸,长右盘腿坐在一旁的回廊边儿,面上兴高采烈还跟着鼓掌。 院子里正闹着,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无相郎君可在府中?” 长右第一个跳起来,瞧见门口的淡紫色绣球花旁站着位袅袅婷婷的秀丽女子,那女子一身嫩黄,披帛在阳光下透着斑斓色彩,像是用金线绣的,发髻上插着鸟羽簪子,柳眉樱桃口,不必猜也晓得是什么化的。 鸟妖姑娘一进门便紧盯着秋甫,双眸似水潋滟含情,还咽了咽口水。 阿罪想起山里的鸟儿最喜欢啄虫子和浆果,待到秋日柿子成熟便会引来无数鸟雀野兽,不失为一场秋日盛宴,她便坏笑着调侃一句:“你得等到秋日再来,现在他还没熟。” 这么一说倒是给鸟妖姑娘说得不好意思了,羞答答低下头,面颊上多了两朵红晕。 何还解开了秋甫的定身咒,这老柿子树赶紧将散落在地上的簪子、瓶子,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包袱皮包裹起来,揣在怀里就往里屋跑。 鸟妖姑娘十分好奇,进院的几步路双眼滴溜溜地往旁处看,脚下迈着小步很是谨慎,虽这妖界都唤其为无相郎君,可也不乏有那么几个唤之为无相鬼。 一是因为他神出鬼没,不晓得何时会出现在何地,二则是因为他的坏名声,据说比厉鬼还可怕,正因此她以为这无相郎君应是长着一副骇人模样,可她自打进了这院子却没见到一个相貌可以称之为鬼的妖来。 鸟妖便面露憾色弱声说:“若是无相郎君不在,我便下次再来。” 长右却努了努嘴道:“喏,你想找的不就在这儿吗?” 一旁摇椅上何还自始至终不为所动,像是快要睡着了似的,长右走到跟前拍了拍他,拍走了何还身上的瞌睡虫,双脚踏着地面,停下摇晃的椅子缓缓坐起身。 鸟妖很是惊讶,见了何还一时竟说不出话,下山前姐妹们说这无相郎君是天底下最恶的妖,她大抵有去无回,故此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只是如今她如何也想不到这翩翩少年郎蚕食同类的样子。 何还将手里的书合上,不疾不徐问了句:“寻我所为何事?” 鸟妖一下子缓过神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我叫阿泗,是鸣自山上的黄雀,来找郎君是为了请郎君替鸣自山除瘴。” “除瘴?!”阿罪惊讶问道,这不是茸茸嘴里兰姐姐的住处吗?应该也是茸茸的老家,茸茸似乎从来没说过鸣自山上有什么瘴气。 阿泗点点头,“原本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好,七日前我下山采买,可等我回去之时发现山上起了黑雾,起初还以为是哪个妖又在修炼什么邪法,便想着赶紧回去告诉姐妹小心些,可我越往山上飞越觉得不对劲,到山顶时山北几乎已被黑雾覆盖,我们贯有与万物沟通的本事,我便感应了住在山北的妖,他们的气息很弱,我只感应到他们说不要再去山北了,等我回到家,家里的姐妹也被瘴气压制住了灵力,只有我尚有余力出来求救。” “不过几日便能生出如此强烈的瘴气吗?”阿罪记得以前师父说过,形成瘴气并非一朝一夕,而是要同时满足许多条件,第一便是山多水多,第二便是日月光华很难照进此地,第三是毒物多且灵力充沛,第四则是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洗礼,鸣自山离青阳城很近,很明显无法同时具备这些条件。 阿泗听阿罪这么一问,心里也开始怀疑,“我也不知道,只是一夕之间仿佛什么都变了,以前鸣自山不是这样的。”说时很是悲伤落寞。 “鸣自山?!”茸茸突然从后院冒出来,脸上笑嘻嘻的,他定定看着眼前的几人却没见着一个表情是轻松的,心里没来由地害怕,便去摇何还的胳膊,“大人,是鸣自山出什么事了吗?” 阿泗觉着茸茸的气息有些熟悉,细细嗅了嗅,“你莫不是山南兔公的儿子?” 茸茸点头问:“姐姐,鸣自山怎么了?” “鸣自山……”阿泗察言观色看了看何还,心想着这事儿左右不可能瞒得住,况且她也不希望瞒住,既然茸茸在此,说不定无相郎君帮忙的可能性更多了几分,便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茸茸站在原地用两只小手抹着眼泪,哭着说:“我爹娘和兄弟姐妹都还在山里呢,我要回去找他们!” “阿罪,拦住他!”何还出言呵阻。 她立即上前牵住茸茸的小手安慰道:“你先别急,兴许何元真有法子呢?” 茸茸哭得泪眼朦胧,满怀着希冀望着他的大人,若是大人肯出手,就一定能解决吧?他如是想。 第24章 石生 何还不是个讲人情的,他叫阿罪将茸茸拉到一边儿,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长右有些坐不下去了,虽然他看不起那个什么兔妖,弱得简直人神共愤,作为一只妖不想着如何变强,只想守着片菜地,简直愧称为妖,可毕竟人家也是帮他挖了一口井,虽然是他逼着挖的,但若说没有半丝怜悯倒显得他不近人情了。 长右正想替茸茸说两句好话,还未出口便听见何还冷冷说:“除瘴可以,但要你付出些代价,何某乃是生意人,不做赔钱的买卖。” 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当年长右也是如此落入何还的圈套,而且一落就是五千年,他便说:“她一个雀妖而已,大不了算我头上,我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这辈子连利息都还不完。”说罢很是嫌弃似的朝何还刻意一笑。 阿泗沉默良久,她的确想不到有什么东西能配得上请无相郎君出手相助,久居山林也没攒下什么财物,只得说:“郎君瞧上什么,只要我有,拿去便是。” 何还见她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便知晓她已尽信了坊间传闻,不知怎的做坏人的感觉并不似别人口中说的那般不好,他反倒觉得很是美妙,“鸣自山对你而言有多重要?” 阿泗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有力:“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我向来公道,既如此,便用你的命来还,阿泗姑娘你看如何?”何还颇有深意笑着,双眸闪过丝丝金光。 若是修为相差许多只要一看便会被何还的威压逼得老老实实,阿泗自然也不例外,她心一横,既然早知来了会死,她断不能在临门一脚时退缩,山上的妖还等着她来救,思及此怀着惧意点了下头,“好,只要郎君能替鸣自山驱瘴,让大家过上像原来一样的简单生活,阿泗这条命便交给郎君了,哪怕是吃了阿泗也绝无怨言!” 鸣自山准确的说并不是一座山,它地处青阳城以西,是由无数座山组成的山脉,之所以被称为神泽福地是因为人间传说曾经九重天上破过一个洞,天上掉下了一位神仙,神仙见人间幸福美满,人们正直善良,便有意福泽世人,赐下神光保佑鸣自山,连带着青阳城也跟着有名气起来。 何还早就在一个神话杂论里见过这个故事,怕路上无聊,便又讲给阿罪听,只不过阿罪却未像他期待的那般感叹一句什么人神和谐之类的奉承话,而是立马戳破这故事的破绽。 “一个神,从天上掉下来了,不想着补天,反倒是有闲心逛起人间了。”她不知何时捡了根棍子,拿在手里甩来甩去,路旁的树叶被她甩得啪啪作响,“我师父同我说九重天上的神仙很厉害,反正我到现在还没亲眼见过,兴许是一群胡子白花花的老头儿,就跟秋甫一样,不然为何放任天破了个洞也不管?” 阿罪走在前头,她说完忽然回过头盯着何还:“这故事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你说的怕不是女娲吧?我只听过女娲补天,可没听过别的什么神补天。” 何还没有继续说补天的故事,而是望着远处瞧不见尽头的密林对阿罪说:“到了。” 只是这密林并非寻常,初出青阳城时天空湛蓝如水,等走到了鸣自山下日光便被黑紫色的浓雾遮了个严实,像是给这山盖了一床厚实无比的肮脏棉絮,而棉被之外则是蒸腾不尽的黑气,不断向外延伸。 两人站在山脚,昂首望着高耸的云峰,山上的植被都已蔫头耷脑发黑发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整座山静得可怕,阿罪虽提前在心中做了准备,可眼前景象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何还见她忧心忡忡,“怕吗?” 阿罪不想承认自己确实生了畏惧之心,可又无法理直气壮说出不怕二字。 “若是怕,便抓紧我。”何还伸出手,像是等着阿罪来牵。 可如今她表情复杂,怅然望着漫山黑气,没有半点儿要将手递过去的样子 何还见多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大抵别人都将她视作没长心的混世魔王,可对何还而言这种反差倒是极为有趣,他划破拇指,血混着金光,捧住阿罪的脸在她的眉心化作一枚小小的符咒。 阿罪一惊,摸着眉心的一小块儿冰凉问:“这是什么?” 何还只是简单说了句:“符咒,护身用的,走吧。” 阿罪伸手去摸腰间的红莲,握紧刀柄才重重点了一下头,两人顺着上山小径一路向山上走去,路上是无数死去的动物尸体和毫无生机的植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比硫磺还难闻的气味儿,阿罪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觉得中间夹着血腥气。 自上山起便是暗无天日,难以分辨方位,更无法判断走到了山的哪个位置,只能靠着每走一段路何还便蹲下身伸手去探这山上是否还有活着的妖来判断行到了何处。 她与何还一左一右,身子挨着身子,生怕在这浓雾里走散,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她以为就要这样一直暗到山顶,却恍然间瞧见一丝光亮。 阿罪指着前头的一束光兴奋同何还说:“快看,那里有光!”意外的是她竟没能听到任何回音。 一下子慌了神,阿罪将红莲稍稍拔出刀鞘持在胸前,转着圈地大声呼唤:“何元真!你在哪?!”可眼前除了那束光便只有一片寂灭,直到她听见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阿罪,我在这儿。” 顺着声音寻去,她看见何还站在那束光下,面上带着浓浓笑意,如夏花般绚烂,如佳酿般馥郁热烈,阿罪一直觉得何还生得极好,一副天人之姿,可她却从没见何还如此笑过,若只说好看难免苍白,更像是一种媚态,一种独属于男子媚而不娇、俊而不娘勾人摄魄的表情。 她试着唤一声:“何元真。” 何还一步一步向她而行,待走近时握住阿罪持刀的手,只需一点力道便能将她揽入怀中。 他一手托红莲,一手托住阿罪的腰,挥刀便是一道红光,在黑夜里飞舞,当真若绽放在夜色里的红色莲花,无数金光似飘摇的轻羽从望不见尽头的高处飘落,又被红莲的刀风吹至半空。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刀法,直到何还握着她的手不再动时,她已依偎在何还的怀抱里,而红莲已然入鞘。 阿罪不懂,却觉得现在自己的脸就像是小时候淋了雨发烧那般滚烫,心里头痒痒的,像是有人拿着一根孔雀毛伸进她的胸膛里挠痒痒,难受得紧,恨不能将手伸到身体里挠一挠。 她听见何还轻轻唤她的名字,像是要把人浸在温水里,阿罪有那么一刻愣了神儿,不过对视一眼,她便从何还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看清了自己心生贪念,她想把眼前之人占为己有,不管何还是人是妖,只要能长长久久被何还用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放在手心里握着。 可理智告诉她这不是现实,是假的,是幻象,何还绝不会露出如此笑意,更不会这般轻浮,可越是明白眼前皆是虚妄她却越是不甘心,平白生了更多妄念。 她想要何还陪她回玉浮山,回去见师父和师兄弟们,然后守着他过一如往常悠哉快乐的修行日子,哪怕不惜代价把何还关在山上的宅院里,只有他和自己。 对,把何还关起来,关在一个只有她能找到的地方,若没有别人,何还便不得不依恋着她。 刹那间阿罪的眼睛变得血红,挣脱束缚,出招将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把何还推倒在地。 她单手撑着地面,垂眸望着身下之人,露出一丝作恶之后得逞的诡异笑容,用指尖轻触何还的面颊,嫩如脂膏吹弹可破,一个男人,偏偏长成这样子,那便怪不得她了。 “何元真……”阿罪吸了吸鼻子,“你好香,像茶一样的味道,是因为你喜欢喝茶吗?”她喃喃念着,“你真好看……我想尝尝你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阿罪心一横,缓缓低下头,双唇一触她只感受到了冰冷,冷到她不由得抱紧了何还,还是那么硬,还是那么冷,就像她第一次撞进何还的胸膛那样。 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定会打死她这个不孝徒儿,玉浮山的修士历来惩奸除恶,为世间降妖除魔维护安宁,可她却馋上一只妖,还是一只活了万年臭名昭著的妖,可她如今管不了那么多,是好是坏她都定要尝尝咸淡! “元真,你当真有她说的那么香吗?要不给我也尝尝?”那束光外,一个赤着脚的俏丽少女环抱着胸站在浓雾中,她回头瞥了一眼刚被自己救出来的何还,而她的脚边阿罪正抱着一块人那么大的石头忘我地亲着。 何还在那浓雾里消耗了不少精力,本是一脸倦色,可当他看到这一幕瞬间面比枣红,像是在压制着身体里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默默将灵力运行周身。 雾中少女贱兮兮靠近他,“来,让我尝一口。”说罢便嘟着嘴凑过去。 何还展开手掌刚好撑住她的脸,把她的头往一边儿推,等离得远了,还不忘用少女的衣服擦了擦手,表情很是嫌弃。 少女嘟囔着:“还真是令人寒心的家伙。”不过很快便一扫阴霾,反正他这人一直是这样,见怪不怪。 第25章 石生 “帮她解开。”何还正色道。 少女却在黑雾之中腾空而坐,一双腿前后摆着,光落在何还身上,带着几分好奇,想从何还的神态里找出些许蛛丝马迹,“难道你不想知道她为何会这样?” 何还不假思索答:“不想” 少女“哦?”了一声,又问:“难道你不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这次何还犹豫了,神情复杂望向抱着石头阿罪,他知道阿罪是中了这所谓的瘴气之毒,只有解毒才能从幻象之中醒过来,但奇怪的是他上山之前明明已经下了避毒咒,可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没能幸免?“石生,为何避毒咒对这瘴气无效?” 名唤石生的少女抬起手,掌心散出的微黄荧光便听从她的指挥包裹起一团黑雾又飘回她的手边,就像是拿起一个苹果一般将那黑雾团捧在手心里,紧接着在何还的注视下一口口咬下去,黑雾看起来恶心可怖,像是烂了一百年的果子,偶有黑气散溢出来,最后被石生一点点吞进肚子。 何还的表情很是难看,不自觉皱紧眉头,甚至有一点儿想吐。 她吃完了用袖子抹了抹嘴,“你看见了,即使没有避毒咒我也不会中毒,因为这不是瘴气,而是怨气。” “怨气?”何还不解。 “你还记得你方才在这黑雾中看见了什么吗?”石生从悬空之地一跃而下,伸手挑起一块光斑,甩入半空便化作一面镜子。 镜子里群鸟高飞,野兽横行,天地间一副悲惨模样,人间传言神族已死,恶灵即将降世,人们跪地祈祷上苍不要降下灾祸,奈何净若琉璃一般的天空到底还是裂了缝,一颗颗火球从天空的裂缝中砸了下来,人们慌忙逃窜,妖也感应到了世间灵力波动丧失了理智。 如此,不知持续了多久,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天空之上,人们纷纷唤他神明,将其视作救世主,神明也不负众望以自身修为填补了天空的裂缝,只是他自己失去一身修为,化回原形坠落人间。 起初人们感恩他不顾一切的补天之德,可后来人们慢慢发现他所在的地方竟是寸草不生,无论播下多少种子,没有一颗能够发芽,他从不吃人间供奉,甚至不必吃东西也不会死。 往后的时间里接连两年大旱,此地近乎颗粒无收,从此便多了流言蜚语,说他吸尽了人间的灵气,是从那裂缝中逃出的妖孽,将他从救世的神说成了灭世的妖。 不知是谁说只要杀了山上的妖孽便能求得上苍降下甘霖,有一日山下的村民再也忍不住旱灾带来的饥饿困苦,商量之下决定一起上山杀妖。 他为了修复裂缝本就消耗极大,能维持住人形已是不易,再也没有更多力气与一群人斗,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冲进他的草庐,用绳子把他困在柱子上,锄头钉耙一下下落在浑身各处,鲜血一股一股从伤口里流出来。 人们辱骂他,唤他妖孽,用拳打,用脚踹,打得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还没打算罢休,丝毫未曾再提过当初补天一事,男人看见他不小心暴露出来的原身狠狠啐了两口,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妇人骂他丑陋,他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人们出了气,他再也无法维持肉身,打破了神体,只剩下一枚神丹,临死前他还在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是错在补天?还是错在救人? 神明死后山坡上生出漫山遍野的亡灵花,传说亡灵花多生于鬼魅之地,受怨气滋养方能开得好,故此长着亡灵花的地方大多瞧不见太阳,怨气重得太阳见了也会绕着走。 “不用你提醒我。”何还挥手将那面镜子抹去,面色也冷了几分。 “若非是我,你真的要在那幻象里迷失了,这怨气并不会无中生有,只会放大你心中的欲念,逐渐蚕食你的意识,直到完全丧失理智。”她走到阿罪跟前蹲下身,用手指了指说:“比如像这样。” “如何能解?”何还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掐紧,紧到在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儿,然后染上淡淡血色。 “解倒是很容易。”石生说。 “既如此,你缘何将我唤来。”何还望着石生蹲在地上打量阿罪的背影,既然有吞噬怨气的能力,又有解开幻象的方法,将他的消息透露给鸟妖,绕了一大圈找他来颇显得多此一举。 “不不不。”石生抬头一笑,“这怨气我虽能吃下,却也只是暂时压制,它并不会消失,而且你也看到了,这满山都被怨气覆盖,若只靠我吃,那得吃到猴年马月去?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找你我还能找谁?你说呢?” 她说完便把指尖放在阿罪额前,正要施法却摸到个奇怪的东西,“唤灵咒?你竟在一个人身上施唤灵咒?” 何还瞥了一眼解释道:“只是为了护她周全罢了,她是人,唤灵在她身上无效。” 石生偷笑,若说没什么,以何还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多这一嘴解释,她忽然想找些乐子,便说:“欲发自本心,若能得愿自然不攻而破,我瞧这姑娘定是看上你了,要不你去演一下她怀里的石头?让她亲一下,满足了欲念自然不会被幻象所困。” 何还微怒,两指化出金光。 不必他说什么,石生拖着懒音调侃:“好好好 ,可怜我当初救你,还帮你化出妖身,到头来竟是非打即骂。”心却想着这老东西还是这么不经逗,她将掌心覆在阿罪的额头上,荧光慢慢渗入阿罪的印堂,一团黑气就此散去。 阿罪缓缓睁开眼,如一方大梦初醒,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抬头便看见何还神色复杂望着她,不过是一个眼神,便把她吓了一跳,蹬着腿朝屁股后头退了退,何还好端端站在这里,那刚才的是什么?难道是梦? 她似在回味方才那一抹冰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虚偷瞄着何还,刚才发生的一切该不会都被看在眼里了吧?那岂不是很丢人?她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再找个地缝钻进去,堂堂修士怎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诶?她做了吗?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石生张开五指在阿罪眼前晃了晃,不对啊,她这法术一定灵的,这孩子怎的还像是没睡醒一般,“我唤兰石生,是鸣自山的山神,也是元真的好友,阿罪姑娘不必怕我,此地不宜久留,到我住处再叙。” 阿罪如今的心思都在刚才那场梦上,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可走到山神住处之后她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兰石生竟唤何还元真,看来他们的关系很是亲近,就像阿罪绝不会叫徐家二公子书必一样。 她心里动了欲念,但还尚存一丝理智,站在门口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了晃,彻底清醒过来才快步踏上木阶进了屋子。 与方才漫山怨气不同,兰石生的住处像是一座孤岛,既未脱离鸣自山,又独立于山间众生之外,没有铺天盖地的黑气,只有一片宁静,小院儿里一间草庐,草庐里一床一桌一柜便再无其它。 她活得不像是传说中的山神,倒像是普通的农人,院后有一片开了荒的土地,阿罪以为既是神大抵会种一些人间难得几回见的珍草,结果却只见到了萝卜白菜。 兰石生烧了一壶竹叶茶,她问何还要不要吃些什么,锅里还剩下放了四天的馍,何还反问她为何不吃,兰石生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一股黑气便从她的嘴巴里溜出来,被她一抬手挥散在空气中,调侃道:“我吃怨气就吃饱了,哪还有肚子留给饭菜。” “怨气?”阿罪捧着茶碗吹着碗里的热茶,一脸不解地问。 兰石生忽然想起阿罪并没听到她与何还的对话,应是对如今的状况一无所知,她正想解释,开口前先瞧了一眼何还,见他并没有阻拦的意思才悠悠开口,将方才那个神明救人补天却被打得没了神身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阿罪听了愤慨不已,“啪”一声拍在矮桌上,桌边三人席地而坐,其余两人皆是一惊。 尤其是兰石生,慌忙去扶住桌子,果不其然,桌子的一条腿毫无征兆从桌子背面一整根掉下来,何还下意识撑住桌面,而兰石生则跪在地上接桌子腿去了。 阿罪很是不好意思,尴尬挠着后脑勺笑了笑,她实在没想到山神竟是如此的俭朴,她想起何还在路上跟她讲的那个故事,便问:“可为什么我听说的却是神觉得人间好,留恋人间,还要降福人间,保佑这世间太平。” 兰石生的声音从桌子底下传出来,“那只是一个谎言,一个让人们心安理得的谎言,人们甚至可以将自己的记忆修改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由一人之记忆化做众人之记忆,这便是人世间奇怪之处。” 阿罪也跟着俯下身,满怀疑惑盯着兰石生:“那个补天的神最后怎么样了,就只剩下神丹,难道他死了吗?” “他没有死,而是被怨念裹挟迟迟未能重塑神身,后来我发现了他,见他如此可怜便想帮他,我将这怨念压在鸣自山下,以山镇怨,他这才重新化形,不过很可惜,神身难得妖身易得,这终究不是他最初补天的身体,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所以只能留在人间,无法回到九重天上。”兰石生如是说。 第26章 石生 趴在地上良久,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兰石生终于把桌腿卯了回去,她这破屋子漏雨漏风,靠着隔三差五修一修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阿罪觉得有些奇怪,遂问:“既然鸣自山可以镇压怨气,为何不继续镇压,而是要放出来?” 兰石生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掌的灰,端起茶碗饮了一大口,“很明显,自然是压不住了,况且我这鸣自山又不是什么垃圾堆,既承了山神的名便不能辜负这份情谊,总还是要庇佑一下的吧?请你们来便是想找到解决这怨气的法子,仅靠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阿罪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她觉着有点儿道理,但又说不好这道理对在哪儿,偏在此刻门口的风铃哗啦啦响了一阵儿,几人皆转过头去瞧,打外头进来个身形魁梧之人,阿罪觉得很眼熟,再细看看竟是之前与她对打的虎山。 院子的门并没有开,虎山是从竹围栏外跳进院中的,至于为何风铃会响,那还要谢谢他那俩笨手笨脚的小弟,瘦小弟一个大跳便入了院,而那个胖的衣袍挂在围栏的竹刺上,半天下不来竟化作一头通体漆黑的长毛野猪,在围栏旁吱哇乱叫。 虎山先行几步,听见动静又回头看,见胖小弟受困只得叹了口气折返回去,先是给了一巴掌,然后才将胖小弟放了下来,可惜那竹围栏承受不住野猪的一通折腾,齐刷刷倒下去。 “真丢脸。”瘦小弟也跟着抱怨。 虎山兴冲冲唤了一声:“石生!” 兰石生被气得无话可说,紧捏着茶碗,屏息就这么看着虎山,那家伙一向笨手笨脚,并不比野猪妖强上多少,每次若不拆点东西浑身不舒坦,她气不过便总让他把拆坏的东西修好,一来二去竟拆得更心安理得了。 沉默中一只茶碗从草庐里飞出来,砸在虎山的脑门儿上,虎山见是兰石生扔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嘿嘿嘿”傻笑了起来。 阿罪摸向身侧的红莲,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红光飞快冲向虎山,“上次的账还没算清楚,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眨眼间虎山的面前便砍下一把刀,他来不及抽出大刀,只能用一双手夹住红莲接住阿罪的攻击,他正沾沾自喜,忽然惨叫一声,甩着双手在原地蹦了起来,“好烫!好烫!”摊开手一看双手被烫了好几个大水泡。 阿罪带着些许得意,用拇指搓了下鼻子,坏笑道:“怕了吧?!让你下山作恶!以后见你一次我便砍你一次!” 兰石生不知何时从草庐里走出来,望着虎山这般狼狈的模样面上多了丝笑意。 虎山无意间目光扫过兰石生,竟也傻了吧唧跟着笑,只是他这双手如今遭了殃,端在身前瞧着很是滑稽。 “阿罪!”何还的声音从草庐里传来,冷淡淡的,纵使这一方天地里有阳光也叫人暖不起来。 阿罪意犹未尽,提了提手里的红莲还想跟虎山过两招,可听见何还叫她,只得不情不愿将刀入鞘,举着拳头默默威胁。 “虎山!”兰石生站在台阶上冲虎山喊话,虎山便立正站好,“去林子里砍几根竹子把围栏修好,顺便再去菜地里摘些菜回来,今日来了客人,晚上吃什么就看你的了。” 虎山听了乖巧点头,这表情当真与他的外表不搭,不像是威风的虎,倒像是温驯的奶猫,他走到胖小弟化成的野猪身后,对准猪屁股狠狠踹了一脚,沉声道:“听见没,走了!” “虎山其实不坏的。”兰石生打发走了虎山,这才又走进草庐。 阿罪听了差点儿被茶呛着,“他还不坏?我亲眼见着他下山大闹青阳大集,一百五十个铜板的草药,他只给人家八十个铜板,这还不算,吃人家的果子不给钱,还掀别人的摊子,他一个妖,总不至于缺那两个山果吧?” 兰石生叹了口气,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为什么你们人族总觉得妖就一定比人过得好?难道只因为妖可以感受灵气、使用灵力吗?还是说你们总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习惯于将自己打扮成一副天地皆有亏于我的模样?” 石生蹙眉道:“虎山的娘曾在鸣自山修行,因迟迟无法开悟而误入歧途,最终失去理智堕入邪道,还差点在他幼时杀了他,后来他成了孤儿,他因为他娘伤害了不少妖灵而被排挤歧视,他那时还小不足以保护自己,只得背井离乡出去闯荡,幸而拜巫闾山的山灵虎仙为师,几年前才学成归来。” 她心中或许多有遗憾,不然也不会藏不住怅然若失的表情,“说起来我也算是他的杀母仇人。” 阿罪虽也起了怜悯心,可还是忘不了虎山在青阳大集上的所作所为,“那他也不应该欺负人。” 兰石生收起笑容说:“那妇人卖的果皆是酸果涩果,根本无法入口,而且她家根本没有生病的夫君,至于卖药郎的药本就不值几个钱,那药需在阳坡生长十年才有效,少一年便只是草不是药,人族肉眼根本无法分辨,若是卖给别人那才当真是害了人,可你们人族为了赚钱不惜将不足年数的草药挖出来,一年如此来年便更少了,此番种种恶因恶果,难道不该掀了他们的摊子吗?” 阿罪竟一时无话可接,喃喃问:“这些你都知道?” 兰石生点头,“别忘了,我是山神。” 傍晚时分兰石生端来菠菜汤饼,碗里还卧了颗鸡蛋,何还说他不饿,便把两碗都让给了阿罪,吃完了饭兰石生手握一把干草,又抓了些泥巴,将两者攒在一起捏出个形状,往空地上一扔便又多了一间草庐。 阿罪瞧着新奇便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兰石生说山神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只要是在鸣自山地界,一块石、一根草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她想如何便能如何,哪怕是把整座山举起来,对她而言都不是难事。 入夜,山中鸦雀无声,周遭一片漆黑,不仅是因为夜,也是因为怨气,唯有院当中的一小片天空能瞧见一盘圆月,似玉一般圆润光滑且冰冰凉凉,人总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她觉得今天的也很圆,大抵她太久未曾静下心看月亮了吧? 何还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身边,阿罪的脸腾一下红了,她还忘不掉浓雾里被怨气操控产生的幻象,总觉得何还一定会提那件事,沉默着等了半晌他都一言不发,只是同她一并望着天上的月。 “何元真,你也觉得我们人族很坏吗?”阿罪有些伤感,以前她的身边几乎只有人,大家没什么不同,师父师兄对她很是爱护,她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的想法都是对的,从来没人教过她该如何与妖相处,更不必说如今还多了个山神,神又是怎么样的呢? 她屈膝抱着双腿,将胳膊垫在下巴下面,望着银辉似一条白练从天上的洞口降下来,何还迟迟没有说话,她心想大概就是默认吧?“我觉得这样其实挺讽刺的,大家都说妖最难开灵智,故此虽活得久却多数混沌一生,人虽自以为早慧,却无法用肉眼分辨这世间的善恶,我们就像井底之蛙,亦如同现在我望着高高在上的月亮一样,我以为我看清了月亮,便笃定月亮就是长成这个样子,实际上却是只是我以为。” 她甚至一时迷茫了为何要做修士,有人说修行便是要得道,得道便是要成神成仙,师父告诉她修行在于修心,师兄则说修行是为了惩奸除恶,平天下不平之事,可她却觉得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偏,垂头道:“我现在觉得有些对不起虎山了,何元真,做修士真的有意义吗?” 月光洒在何还身上,将他衬得精雕玉琢,面上释出淡淡笑意,“你竟把那日在茶楼发生的事忘得如此之快,我还以为你已将这世间善恶各归其位,没想到却只是说来让我自残形愧的。”他说着撕下一片月光,在手里三两下折成一只月光纸鹤,散着皎洁绕着两人周身上下翻飞。 阿罪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伸出手,银鹤落在她的指尖,“真好看。” “今日十五,东西给我。”何还望着阿罪疑惑的神情不得不开口解释:“青阳大集上买的发带。” 她迟疑着从怀里掏出装着发带的小盒子递给何还,还傻傻望着,不知他要那发带干什么?他自己不是也有一条吗? 何还倒是没见过如此愚钝的人族,看来所谓的人族早慧也不过尔尔,可他却又偏觉得阿罪与别人不一样,就像是黑白之中唯一鲜艳的一抹红,明知她不够好,却又坦然接受她的不足。 双手掰过阿罪的头,拆下她头上的发饰,凭空一抓便取来一只发梳,将头发重新梳好拢起再缠上那条坠着银珠的红莲发带,这是他第一次替女子梳头发,手法略显生疏,不过好在阿罪平日里梳的发髻很是简单。 他挥手成镜漂浮半空,阿罪对着镜子左右瞧了瞧,没有落下一缕头发,简直比她自己梳的还好,便不大乐意地说:“定是常帮人梳的。” 何还的笑容立马若轻烟般飘散,“我没有。” 阿罪不忿又带着点儿嫉妒道:“还说没有,人家元真元真叫着,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称字不称名!” 何还心下一乐,合着这小东西竟是吃了山神的醋,这般状况他倒是头一遭见,从怀里掏出那条青色发带,让阿罪帮他系上,阿罪不情不愿,嘴上能挂只酱油瓶,就这么给发带打了死结。 何还望着镜子里阿罪恶狠狠的表情只顾着笑,直到肩膀上挨了重重一下才抿起嘴忍住不乐,“她曾救过我,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石生 第27章 石生 “哎呦,有生之年竟能瞧见你堂堂无相郎君屈尊同一小小人族解释,啧啧啧,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兰石生见何还将阿罪送回到草庐休息,他自己一人站在月光下望着无尽无边的怨气,便披了件袍子不急不忙从屋子里出来。 何还起初以为兰石生一直在偷听,可转念一想她是山神,鸣自山发生的一切都骗不了她,她与阿罪不同,阿罪单纯、简单、懵懂,兰石生可是活了几万年的老油子,他侧头回眸,瞥见兰石生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虎山知道了吗?” 兰石生先是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垂头丧脑地说:“哎,那只蠢老虎,我告诉他,他却偏不信,他让我走,却不知当我成为山神的那一刻起气运便同鸣自山相连,即便走出大山,也逃不出命运。” 许是这夜色发苦,衬得人影悲凉,何还的脸上平白染上些许伤感,“你还剩多少时间?” 兰石生扒拉着手指头算来算去,最后却没给出个准确答案,“我不知道,说来好笑,人族总是敬佛拜神,希望神明能给予指引,可事实却是我这个神却连自己的命数都看不破,这些天我一直在算,妄图算出神陨的具体时间,可我只知道快了,又快了……” 兰石生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双眸之中的凄凉如这夜色愈发浓重,“我请你来一是为了消除鸣自山的怨气,二来是若当真有神陨的那天,我打算将这鸣自山交给虎山照料,你来给我做个见证。” 何还侧目看她,心生疑窦:“你怕是在开玩笑,神陨自会有新的神来接替,我做见证又有何意义?” “鸣自山不会再有山神了。”兰石生落寞道:“山神又非孤立独存,山里需有万千生灵才能聚集足够的灵气使山神活下去,如今的鸣自山动物草木被诛杀采伐大半,我已没有力量压制山下怨气才造就了如今这末世幅景象,即便日后怨气尽除别的神也不会再来。” “鸣自山当如何?”何还问。 “自生自灭。”兰石生苦笑答,她想起一万八千年前在这山里发现神丹时的情景。 那时她初任山神刚到此地,上山时便见着一群人提着农具杀气腾腾地下山,她伪装成人族上前打听,听说是这鸣自山上的草庐里住了个妖孽,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一门心思想会一会是哪个妖孽敢在她的地盘撒野,本是打算除妖去的,一推开门却只在角落里发现一枚散着金光的神丹。 这哪里是妖,分明是被打得就要神陨的神,兰石生带了些人间的稀奇玩意儿贿赂了此生不得离开若虚谷的守泉神,换了些神泉水回来,将那颗神丹日日泡在冰冷的泉水里,也不记得是泡了多少年,那日干完了农活回到草庐便瞧见一个黑发如瀑肤若白瓷的高挑男人蜷缩在草庐里,身上只披了一块她用来遮雨的黑色帆布。 她便问那男人:“你是谁?是九重天上的哪位神君?” 男人不答,她便用手轻抚男人印堂,期望能从识海里读出些什么,可刚一接触她便惊讶道:“你怎么化成妖身了?!” 她只看到一片漆黑,既没有往日的记忆,也没有对这人世的认知,小声嘟囔:“怪哉!可是哪里出了错?” 还未等她想明白,一股股黑雾自男人的眉心喷薄而出,不过片刻便将鸣自山的山顶遮盖,远处看就像是人们所说的末世之兆,兰石生慌了神,用手捂,用法术盖,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黑雾继续扩散。 男人的双眼通红,像是传说中的堕神,她不敢打断黑雾散出,生怕若是强制停止真的会使其堕落,兰石生一边儿施法净化,一边儿想办法如何处理,净化的效果微乎其微,还把亡灵花引了出来,漫山遍野皆是黑色,最终她选择将这些黑雾暂且封印在鸣自山下,只要不出来祸世便好。 时光荏苒转眼便过去了这么久,兰石生用身子撞了撞一旁若有所思良久不言的何还,他还是那么一本正经,不过也是,最初他化人时便有几年都不曾开口说话,以至于兰石生一直以为何还是个哑巴神。 “喂,我救过你,这次就当做报恩,可别为难阿泗,她只是一只小黄雀,若山中怨气尽散,便留下她与虎山作伴好了,反之……”兰石生想了想,“就把她带走,她吃不了几颗果子的。”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与何还话别,回草庐里睡觉去了。 长夜漫漫,人们说当东方将明之时阴气最重,自地面向上蒸腾滚滚黑雾,犹如青阳城包子铺的蒸屉刚刚开锅,那些被暗藏在土地里的东西似攀缘的藤蔓一点点扭曲着向上攀行。 一朵黑色的花缓缓盛开在不见五指的深夜里,继而是第二朵、第三朵,然后化作一片,逐渐吞噬整面山坡,蔓延至草庐之外,只见花丛中突然出现一个肤白若雪的修长身影,一步步向草庐走去。 “你悔吗?元真。” 一个声音在何还的脑中不断重复着,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何还一夜惊梦,满头冷汗从床上坐起,他梦见有一个人从一众亡灵花中走出来,那人虽长得与他一模一样,却让他感到很是陌生,幸好这只是梦。 “但若这不是梦呢?” 声音再度响起,何还透过窗棂望向外头,不过一个闪念,便像有什么东西召唤着他似的,圆月下散发黑衣,犹如他万年多以前初化妖身。 何还心中虽有挣扎,但还是下了床一步步走向院中,亡灵花在那一刻踏破院门,顷刻便开了满院,菜园里的菜转瞬枯萎,目光所及唯独剩下大片的黑色花朵。 那个黑影双眸犀利,却无更多情感,只是个盛满怨恨的容器,带着曾经为神的自傲一步步朝何还走来,“元真,跟我走。” 原本月亮高悬,自何还踏入花丛之中就再没瞧见一丝月光,到处弥漫着黑雾,亡灵花瓣被风吹得纷纷扬扬,似一场冬雪于空中起舞,周身的气温愈发寒冷,冷到能冻住肺腑,冷到让他觉得有冰凌顺着他的呼吸进入身体,他只要一动,身体里的冰凌就会跟着摩擦扎向他。 何还看着那个黑暗的自己,声音中满是冷意:“若我不呢?” “你不?你不会对我说不,区区万年,或许对人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漫长,可对你而言我相信只恍如昨日,并非我执意堕落,你想想,你是如何不顾生死救人于水火,又是如何被世人所弃,遭受无尽非议,忍受人族屠刀,你本是神,是万千光华尘世不沾的神,是谁把你变成如今这副神不神、人不人、妖不妖的鬼样子?”黑影诡笑着。 当年的一幕幕重现脑海,高举的屠刀,落下的锄头,无端的指责,人们的怨憎,即便他尽全力压制,却于事无补,只得强撑着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黑影伸出手指,指尖点着何还的胸口,“这颗心分明有怨,你的一切都瞒不过我,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现在你的心告诉我,你没有忘记,你还在恨。” 何还护住心口,忍着一阵阵抽痛道:“不,你错了,我早已放下。” 黑影张开臂膀望着何还大笑不止,“放下?若无恨,何生怨?若无怨,怎生我?!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就不会真的放下!元真,别再自欺欺人了,只有我能助你。” “助我?”何还不解,“此话何意?!” “当然是助你毁天灭地,成为当世第一堕神,把你失去的全部夺回来!”黑影笑声可震天地,挥指间无数黑雾将何还包裹,使其动弹不得,“当初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族,他们不配你做出如此牺牲,元真,放过别人便是惩罚自己,你于人间流浪一万八千载,可曾真正参透了人性?贪婪、自私、虚伪、欺骗、嫉妒,他们不值得你如此强迫自己放下仇恨,我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不!”何还被黑雾缠得快要窒息,那些怨气像是长了手脚,拼了命地想要破开他的身体往里钻,他运功阻止却发现并无作用,仿佛自己的心真的愿意接纳那些乌漆嘛黑的怨气,他只得受着被撕咬肌肤的痛楚一遍遍否认,“我放下了,我真的全都放下了……” 黑影抬起手伸向无边无际的黑色,将那些如鬼魅般的东西向自己聚拢而来,似贫瘠已久的土地贪图一场雨,很快怨气源源不断吸入他的身体。 何还七窍向外散溢着金光,双手撑着勒住脖颈的黑雾,可不论如何努力他都像是被这世间遗弃了一般没有丝毫作用。 黑影身似闪电,眨眼间便出现在何还的面前,那眼神似人望蝼蚁,却不带一丝怜悯,“你想阻止我进入你的身体?” 何还说不出话,只能被迫听着黑影在他耳边说:“没用的,我是你的心魔,有心即有欲,有欲便生魔。” 第28章 石生 傍晚两碗菠菜汤饼阿罪连一滴汤都没有剩,尿急在梦里找了好久的茅厕,只记得梦到最后她好像终于找到了,正准备大河放水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差一点尿床,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会让人笑掉大牙?尤其是长右,那家伙一定会笑到她老死,好在只是一场梦。 阿罪穿上靴子从床上下来,正要去真的茅厕解决一下,转身却见隔壁床上何还不见了,那家伙一向神不知鬼不觉,倒也正常,可等她一开门就看见满院的黑色花朵开得正盛,虽不清楚这是闹哪一出,心里却隐隐觉得很不对劲。 她记得兰石生说上一次鸣自山上开满黑色花朵还是多年前那倒霉的神被差点打得神魂俱灭之时。 阿罪转头拿起红莲便去隔壁找兰石生,未等踏进草庐便瞧见黄色荧光自门窗之处涌了出来,似清泉一般顺着台阶而下,穿过地上花丛的间隙向山下蔓延,一部分透过沙石渗入土地,“兰石生,何元真不见了!” 阿罪冲进屋时兰石生似入定一般盘腿而坐,额前亮着明晃晃的兰草纹,听见阿罪的呼唤才缓缓睁开眼,“他应该是被带走了!” “带走了?!被谁带走了?!”阿罪几步上前单膝跪在兰石生面前,“他那样一个大妖,谁能悄无声息将他带走?” “他自己。”兰石生凝重道。 此言一出阿罪长出了一口气,神色也轻松了一些,“那不就是出去遛弯儿了吗?害得我刚才担心得要命。”她正想问兰石生为什么半夜不睡觉竟还在此打坐,那门外的亡灵花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被他的心魔带走,白日里我同你说的那个神就是元真!”兰石生急切道。 “你说什么?”阿罪震惊不已,一时无法消化兰石生说的话。 “原本那些只是怨气,可在山下镇了一万八千多年,怨气化灵堕落成魔,这也是我愈发难以克制它的原因,那心魔如今尚未得到肉身,他一定会催动元真放弃自我,最终的结果便是二者结合,成为真正的堕神。”兰石生身子未动,提臂挥手,黄色荧光似乎更多了些,也亮了些,将草庐之外的黑夜照得片刻如昼。 阿罪顺着她的手向外看,既无日月也无星斗,竟一时分不清已是几更,无虫鸣鸟啼,更显诡异,阿罪不解,“那为何还要让他来,他躲得远远的岂不更好?心魔找不到何元真,便永远无法拥有□□。” “即便是神也无法说出永远二字。”兰石生将手伸向土地,张开手掌感受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我快要死了,若不除魔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事实,也是我的私心。” “死?!”阿罪惊讶于神竟然也会死,神难道不是永恒的存在吗?她愣愣盯着兰石生,一时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可以助你找到元真,但亡灵花吸收怨气,快要开遍鸣自山,我要想方设法护住山中剩余不多的生灵,现在还不能离开这儿,你千万不能让他堕入魔道!若此次不成,下次相见你便只有杀了他!”说罢,兰石生身上荧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力竟将阿罪从她身边弹到门口,“往北走,二十里,快去追!” 阿罪不敢耽搁,幸好在玉浮山时为了第一个开饭她练驭空术时颇为用心,她飞着飞着便觉眼前景象很是诡异,在草庐时虽黑雾漫天但仍能瞧见远处枯萎的植被,而如今却只能瞧见一望无际的黑色花海。 不知过去了多久,何还只觉得愈发昏沉,那些说他未曾放下的声音也在他耳边越发密集,他不愿去听,却没有一丝抵抗之力,最恨的是他知道那黑影说的都是真的。 黑影随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圆,按住他的头,狞笑着说:“你看看,九重天上的元真神君是如何被对待的,护生门破损,恶灵齐出众魔降世,这便是天道神谕,是必然会发生的事,连天上的众神都已默认世间必会有此浩劫,你怜悯世人不顾神谕,仅凭一人便想力挽狂澜,结果只能是一败涂地!即便如此修补后的护生门也坚持不了多久,相信我,同我站在一起才是你的归宿!” 那圆的中心是他当年落入人间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一幕幕,他想避却无处可避,黑影虽同他长着同一张脸,面上却只表现出过瘾,似乎很乐意见到何还备受折磨。 何还身上的金光逐渐淡去,已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人或许有机会战胜比己身更强的对手,最难战胜的却是自己的心魔,他低声念着:“有心即有欲,有欲即生魔,无心则无欲,无欲则无魔。”说罢他侧目望着身侧的黑影,“此棋绝妙,可你始终棋输一招。” 语毕,何还的手心里攒出一把金光化成的长剑,那长剑在黑雾中穿行,消失不见又瞬间出现在二人的眼前,朝着何还的心口刺去。 黑影面露惊恐之色,狠狠一推将何还推至一旁,在此之前浓雾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声音,阿罪双手举起红莲,一跃而起劈向了那把金光利刃,收刀之时顺便送了那黑影一刀,她忍不住念叨:“长得还真像,但你不是何元真!” 黑影急急向后退去,闪避阿罪挥来的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阿罪想也没想:“你放屁!何元真比你善良!比你好看!你比不上他一根头发!” 黑影调笑着:“你是喜欢他吧?!没关系,以后喜欢我也是一样,左右都是同一张脸!” 阿罪被戳破心中所想,面色一红,身体也跟着一顿,可想起这东西的话不能听,定会动摇人的意志,便又挥刀向黑影砍去,只是那黑影异常强大,既然是何还心魔的化身,大概只会比何还更加暴戾,不过几招便落于下风。 黑影有些抱怨似的说道:“竟还是个人族,元真,我真为你感到悲哀,人族如何对待你?你怎么还能和如此肮脏的东西混到一起?!”说完,一个闪身便冲到阿罪面前,挥手黑雾成刃,打掉了红莲,又掐住阿罪的脖颈,“元真,今日我就替你杀了她。” 何还努力发出声音,“别……别动她,你要什么拿去便是……” 阿罪大声喊:“别答应他!他在骗你!” 黑影仰天大笑,表情很是狰狞,笑够了得意看着阿罪,“没想到区区人族,竟如此好用,我该将你关起来,若他再敢反抗便抽你的筋剥你的皮,他可不得心疼坏了?!”说着,轻抚阿罪的脸,一点点靠近,直到相隔不过一指距离,黑影回头饶有趣味观察起了何还的表情,“你看看,他如今是担心多过占有,还是占有多过关心。” 阿罪抬眸望着无法动弹的何还,她想去救所以拼了命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何还怒道:“你放开她!你我之事,自然你我清算!与她无关!” “瞧瞧,瞧瞧。”黑影附在阿罪耳边,“其实我只是想听听你颈骨被我捏出的响动罢了,你看他,这便急了!” 在何还的眼里他如今看不清黑影到底对阿罪做了什么手脚,他只晓得黑影掐着阿罪的脖颈两人离得很近。 怒是欲,情亦是欲,黑影更加兴奋,甩开阿罪飞身至何还眼前,“说话算话。” 话音刚落,浓浓黑雾便顺着何还的七窍钻入他的身体,他从束缚之中解脱出来,却又迈入另一种束缚之中,剧痛从身体中心蔓延开来,只得痛苦地弯下身,红透了面色青筋暴突,何还用手握住自己的脖颈,指甲在肌肤上留下几道血印,歇斯底里地嘶吼着,那黑雾在他的身体中与灵力搏斗,都想率先包裹住体内那颗神丹,吞噬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何元真!”阿罪从地上爬起,朝何还奔去,可还未等摸到何还的衣角,便看见他的双眸变得漆黑,看不见眼白,似不再痛苦,表情如野兽,亦如鬼魅。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还未想到破解之法整个人便被何还带到了天上去,她大声问:“要带我去哪?!” 入了魔的何还冷笑说:“礼尚往来,即便是神也不例外!” 鸣自山顶,月亮刚伸出头来,兰石生用尽全力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亡灵花又再度席卷而来,她望着屋外的月亮深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努力最终的结果还是这样吗?黑雾渐渐散去,这证明怨气有了新的去处,应该是何还的身体,他到底还是被心魔掌控了。 门外传来一连串“哒哒哒”脚步声,兰石生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握着刀向她而来,竟是虎山,她记得晚饭时曾叮嘱过虎山,让他带着他那两个小弟赶紧下山,最好是能回到巫闾山找虎仙,千万别再回到青阳城。 可如今他怎的一个人又折回来了?!兰石生有些生气,冷冷问:“你回来作甚?!我不是说了山神已经不再庇佑你们,让你速速离开吗?!” 虎山很少见到她这么凶,心里十分不适应,无措道:“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去巫闾山,去天南地北天涯海角,总之不能留在这里!”兰石生带着些许怒意大声道。 “那我们一起走。”虎山走到她面前,伸手想要扶她起来。 可兰石生的身体却不能离开这片山林土地,她已将自己与这鸣自山连接,以自己的灵力滋养整片山脉,克制亡灵花生长,见虎山如此莽撞却又如此天真的模样,她终究是没办法狠下心说重话。 她伸手摸了摸虎山的头,掌心里的荧光一如最初世人求山神赐福那般,人们说若在儿时求得山神摸顶赐福,一辈子都会过得顺遂,所以很久以前有许多人会带小孩子去山神庙排上长长的队。 兰石生忘记是从何时起自己变得十分清闲,连赐福的动作都有些生疏,“傻子,哪有山神抛下大山的道理?没了山,山神不再为神。” 第29章 石生 虎山用头蹭了蹭兰石生的掌心,眨眼间变成一只毛发旺盛,条纹鲜艳,肌肉虬结的棕色老虎,四只脚并拢站在兰石生的身边,不时用舌头舔着她的面颊,甚至会调皮尝试着咬一咬,不过不会用太大的力气,只是让兰石生觉得很痒,如此一会儿趴卧在地,把一只爪子搭在她的腿上,“石生在哪儿,虎山便在那儿。” “傻老虎,跟着我这将陨之神有什么好?”兰石生眼中沁着泪,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可这东西哪是说管便能管得住的,一滴泪滑落之时她有些许震惊,都说神无悲喜,既然无悲无喜那便不该有泪,她得知自己即将神陨之时也未曾因此落过一滴泪,如今怎么…… “跟着石生就是很好。”虎山的舌头上布满倒刺,可他不觉得舔兰石生有什么不对劲,更不会知道兰石生半张脸都快被他舔麻了,舌尖一卷有些伤心地说:“石生的眼泪是苦的。” “泪都是苦的。”兰石生低落道。 谁知虎山却目光坚定地说:“不,我自巫闾山归来见到石生时流的泪就是甜的。” 兰石生听了一笑:“只有我们虎山的泪是甜的,其他人的泪都是苦的,我们虎山是一只有福气的小老虎。” 虎山用面颊温柔蹭着兰石生,一如兰石生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那我把福气分给石生一点点,虎山和石生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她曾想替虎山寻个好归宿,九重天上昭华神君缺一只坐骑,北灵山的山神缺一名神侍,她都曾和虎山商量过,却又都被虎山拒绝。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局,兰石生离不开鸣自山,而虎山离不开兰石生,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因为这是她即便身为山神也参不透的缘。 兰石生心一横,目光炯炯,“堕神降世,神陨将至,这是我作为山神给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兰石生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击掌,“虎山,离开鸣自山,北行千里,巫闾山的虎仙等着你,此生都不要回头!” 山神言出法随,凡山中之灵皆需遵从,黄色荧光若一条细细的游蛇钻进虎山额上的王字里,整个虎身都被山神之力包裹,缓缓漂浮至半空,冲破草庐后向山北而去。 她的双手仍合十在胸前,“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打湿了她赤着的脚,接着一滴又一滴,她不明白为什么天道非要让她在此时学会了像人一样落泪,是怜悯?恐惧?还是不舍?神也并非全知全能。 不过犹豫片刻,一道黑紫色的黑雾便自远处朝她飞来,飞速之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挨了一击,一口血喷溅在了土地里,兰石生没有时间多想,猛然抬起头,半空之上是何还与阿罪的身影。 阿罪被无形的黑雾困住了双手,漂浮在半空中朝兰石生喊:“小心!他被心魔所控!” 地上的亡灵花疯狂生长,不一会儿便将兰石生包围起来,延伸至她脚边,直到再无寸土可争。 何还大手一挥,大笑道:“十五月圆夜,正是诛神时,如今阵法将成,便叫你神魂俱灭!” 黑色的咒术化作圆圈将兰石生困在里面,她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用很紧的绳子系上一般,神魂也快要离体,强撑起身,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她曾镇了这怨气一万八千载,应料到堕落成魔之时该第一个找她算账。 一道光平地而起直直冲向何还,连阿罪看了也为之一惊。 虎山将浑身灵力聚于双手,持刀跃至半空,一刀劈开了束缚阿罪的黑雾,另一刀朝何还左肩砍去,两人缠斗到了一处。 兰石生望着月光下的虎山心疼不已,很是自责,她的灵力竟已弱到如此地步,连虎山都可以违逆山神令,“不该是这样的。”她是鸣自山的神,不论是人是妖,她都理应庇佑,她才是该为这一切负责的那一个。 虎山不可能是何还的对手,几个回合后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落地后黑雾化作一条条长鞭,追着虎山鞭笞,他只好满地打滚躲避,一鞭子落到他的大腿上,顷刻间血流如注,黑雾附着于伤口,顺着血管往心脉处攀行,虎山没有时间顾虑这些,只是躲避都来不及。 阿罪找准时机带着红莲破坏了何还方才设的阵法,兰石生一出阵便朝虎山飞奔而去,用灵力化作护盾挡下何还的一次次攻击,但没多久护盾便被击碎,长鞭落在她的身上,只这一鞭便将她的后背打得皮开肉绽,荧光自伤口向外缓缓散溢。 虎山大声唤:“石生!” 何还掌心的黑雾越聚越多,一抬手浮至天空,化作箭矢瞄准了地上的几人。 “何元真!你不是这样的!你会为弱者心软,即便帮了别人也不愿被知晓你做过什么,就譬如你会救茸茸,会在青阳城给茸茸一个家,你明明可以不帮高静姝,或者向她索要些钱财作为报酬,可你却只要了一朵白菊。”阿罪朝何还大喊道,“就算别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我知道!哪怕别人都不念着你的好,我记得!” “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伤透了心,没有期望,便不会失望,不登高位,便不会跌下,可我要告诉你放不下那便不放下,原谅不了那便不原谅,但你不能任由心魔操控你的身体,掌控你的想法!让他彻彻底底代替你存在这个世界上!以后你只做自己,像原来一样!无论你是神还是妖,你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何元真!我不想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阿罪说着收起红莲飞向何还。 何还身上的黑雾震荡了几下,金光由七窍若隐若现,黑雾箭矢无法自控胡乱射去,众人只得匆忙躲避。 何还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很是煎熬,黑雾在他周身横冲直撞,阿罪不顾一切抱住他,任那黑雾一次次冲击着她的身体也未曾想过放手,“何元真,就算世人皆抛下你、欺骗你、伤害你,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保护你,你别怕,也别让心魔得逞,好不好?” “陪着我……保护我?”何还垂眸断断续续问,那似乎是他最后残余的一点理智与清醒。 阿罪点头,忍着身上的痛楚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给他,“我不骗你,我们拉钩。” 何还颤抖着举起手,目光里阿罪身上被黑雾击打出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的心也跟着痛起来,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操控自己的手伸出小拇指勾在阿罪的小指上,那些黑雾却如何都不听使唤。 恰在此时,兰石生放下虎山自平地飞起,口中默念咒语,山神法相尽显,盘腿而坐的赤足少女生出六条臂膀,或举着山兰花,或端着垒起的山石,还有一只手握着降魔杵,一只手捏着百花镜,降魔杵可驱怨降魔,百花镜可照出世间本真。 镜子下何还原身尽显,似一头长着两只长角浑身金色闪闪发光的神羊抱着火红的灯台。 兰石生再度将双手合十,轻轻拍掌,降魔杵化作一道光就势直冲出去。 何还挣开阿罪,一声竭尽全力的嘶吼,在最后一刻将她整个人从身边抛了出去。 阿罪离何还越来越远,她望着那只金羊心急如焚,“何元真!” 降魔杵穿透金羊,那只羊抬起双蹄在半空中蹬踏,发出一声声嘶鸣,她眼睁睁看着半空中所发生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天空再次暗淡下来,何还似流星陨落,阿罪飞奔上前,接住已经化回人身的他。 何还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阿罪的心揪到一处,连忙用手指去探鼻息,还好,还在喘气,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只是兰石生就不那么好了,降魔杵飞出后,她法相破碎,像落在地上的瓷器般化作许多片,又在呼吸间变作春雨甘霖洒向大地,亡灵花渐渐消退,植被直起了腰,鸟雀重归山林,动物在林间露出头来。 虎山浑身脏兮兮的,跪坐在地上仰望着自半空降下的兰石生,借着月光一遍遍看她的脸,生怕眼前的她不过是一场幻象。 “虎山。”兰石生赤着脚走到他跟前轻唤他的名字,在他面前背过手歪头一笑很是俏皮,正想说已是深夜,早些回去休息,却被虎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紧紧抱住。 那一刻,虎山的泪夺眶而出。 兰石生叫道:“痛痛痛!”用手指了指后背。 这一叫让虎山手足无措,他自己也受了伤,如今成了只瘸腿虎。 兰石生憋着笑意,踮起脚用指尖触了触他额头上的伤,摸了摸他英气的眉眼,“我们虎山是真的长大了,罢了,你想抱便抱吧。” 这一次虎山很谨慎,生怕弄疼她。 月光下兰石生拍着他的背,感受着他一次次无声抽泣,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笑着温柔安慰:“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可是我怕,我怕石生再也不会回来了。”虎山哽咽答。 兰石生“哎呀”了两声,仿佛一切都是虎山小题大做,她轻松说:“傻老虎,山神就是山神,虽将神陨,又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去。” 耳畔是鸟飞虫鸣,与每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两样,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虎山放下紧紧拥抱着兰石生的一双手臂,用衣袖擦了擦泪。 “何元真!你醒醒!”阿罪一遍遍拍打着怀中之人,当兰石生徐徐走到她的身前时,她慌张问:“不是说他会没事的吗?为何怎么叫都没反应?” 方才阿罪以红莲毁掉困住兰石生的阵法,兰石生与之商量让阿罪吸引何还的注意,使其内心动摇拖延时间,借机以降魔杵破何还心魔。 如今看来结果无疑是成功的,兰石生蹲身手掌覆在何还的印堂之处,不再有一团团不见底的黑雾,相比普通人,何还的识海格外澄澈明亮,她松了口气,“心魔附身要比平常更耗精力,带他回草庐里休息便是,以我对他的了解明早就会醒来,你不必心急。” 阿罪将何还搬起来,又拜托虎山帮忙搭在肩上。 待阿罪进屋后,虎山忽然将兰石生从地上打横抱起,一瘸一拐往另一座草庐里走,兰石生很是顺手捏着虎山坚实的臂膀道:“想想元真以后不用一个人熬日子,还真为他而感到高兴呢,你说是吧?” 银白色的月光下虎山麦色肌肤一红,从耳朵到面颊,一路红到脖子,有些羞怯地说:“你也不用一个人。” 第30章 石生 卯时未过,鸣自山上的黄雀站在树尖唱起了歌,院子里炊烟已起,虎山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堆枯枝,用土石粗略垒了个灶,雪菜和米粥在锅里翻滚,几个鸡蛋被用湿泥巴包裹,埋在忽明忽暗的草木灰里。 兰石生坐在灶台边,用大勺在锅里画圈,一只手托腮,胳膊肘拄在膝盖上,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 唯一不同的是倘若放在以前,她可以用灵力将食物烹熟,哪里需要如今这般费力,清早虎山拿来去年拾的枯枝,枯枝放了一冬,冬雪化冻之时已经受潮,故此早上引燃时折腾许久,冒出不少青烟。 兰石生现在与凡人没什么两样,不过虎山也很识趣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像平常一样将院子里收拾一番,还修好了竹围栏,几日来鸣自山终于见了太阳,他把草庐里的被褥抱出来摊开晒,顺便把去年的干菜也重新晒了一遍。 兰石生将平地起草庐的本事教给了虎山,他常年在巫闾山跟虎仙学术法,使的本就不是寻常妖术,感应鸣自山、操纵山中灵力对他而言并不复杂,只是还需练习。 阿罪几乎彻夜未眠,只在何还的床边小憩,片刻便会心事重重睁开眼看一看仍旧处于昏迷之中的何还,时不时望向窗外,埋怨月亮为何还不休息,太阳为何还不出现,待等着天空翻出鱼肚白,云彩若鱼鳞似的一块块飘在天空时她觉得终于要熬到头了,可眼看着天已大亮,何还还是没有醒。 兰石生敲了敲门,看见阿罪迷迷糊糊坐在何还床边,额头撞向木床便睁一下眼,睁一会儿又再闭上,颇觉得有几分好笑,“阿罪姑娘,出来吃饭了。” 阿罪一瞬清醒,指着床上的何还说:“可他还没醒。” 兰石生可不管那套,牵起阿罪的手便向草庐外走:“你不必操他的心,元真在九重天上就是掌管万物灵气运行法则的神,他现在只不过是灵气虚空不得不休眠罢了,既是制定规则之人,又怎会被规则打败?倒是你,若是不吃饭饿死了,等元真醒来跟我要人,我又当如何解释?” 阿罪怔怔被兰石生牵着走,不住回望床上之人,她跨下台阶撞见虎山,目光对视之时又想起之前结下的梁子。 阿罪倒也不扭捏,走到跟前十分认真地说:“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若有什么是我帮得上的,你尽管说。” 虎山一愣,挠着后脑勺亮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虎牙若是长在别人嘴里会让人觉得可爱,长在他的嘴里则成了憨气,他缓过神笑着说:“你若不提我都已经忘了。”盛出两碗米粥递给兰石生和阿罪,“吃饭,这雪菜是我去年腌好的,可好吃了。” 他说完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院外的竹林,阿罪不解望着虎山的背影,又看了看兰石生,直到虎山举着一块似桌子那么大的扁平山石从竹林里走出来,把石头放在灶台旁,兰石生赤脚上去盘腿而坐,阿罪这才明白合着虎山搬这石头只是为了给兰石生找个舒坦的地方坐,毕竟竹凳木椅不方便盘腿。 兰石生让虎山单独盛一碗出来留给何还,她自己丝毫不嫌刚出锅的粥烫,一勺一勺往嘴巴里送,虎山剥了颗鸡蛋放进她碗里,她捧着碗道:“要是每天都能吃到虎山煮的雪菜粥和烤鸡蛋,应是天下底下最美妙的日子。” 阿罪还在对昨日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便问:“我想不明白,天为何会裂?” 兰石生咬了圆滚滚的鸡蛋一口,反问:“元真没同你说过吗?” 阿罪摇头。 兰石生仰头想了想,回答说:“也是,这事儿本就不该轮到他头上,说起来很是复杂,护生门是九重天上专门关押恶灵魔物的法阵,一直由九重天上的昭华神君负责掌管,他就类似于……”她话语一顿,食指勾着下巴想了想,“类似于判官,人间有人间的判官,地狱道有地狱道的判官,这昭华神君就负责判定关进护生门的恶灵魔物到底要受什么刑罚、受刑几载,一万八千多年前昭华神君的坐骑破坏了阵眼,导致护生门破损,阵中的邪魔便趁机破坏,护生门生出裂缝,有恶灵魔物逃出,九重天经历了一场大战。” 阿罪觉得自己似乎是听懂了,可又听得云里雾里,“所以天就裂了?” 兰石生笑着点头,“可以这么理解,毁掉天界只是那些恶灵魔物的目的之一,他们之前都是在各界作乱被捉住的,在原先的地方有不少的追随者,既然有机会重获自由,想的便是能重整旗鼓,复兴诛神大业,与天道相搏。” “复兴诛神大业?与天道相搏?”阿罪听了觉得不可思议。 “嗯。”兰石生很不像神,毫不在意淡淡道:“世上生灵皆有其位,按照天道规则运转,微如蝼蚁也有蝼蚁该做的事,大抵是他们不想再遵从天道,便先拿离天道最近的神开刀。” “可你说的这些似乎都和他没有关系,既然是昭华神君的坐骑惹得乱子,为何昭华神君不来补天,而要何元真替他付出代价?”阿罪虽捧着碗却迟迟送不进嘴里一口,她实在没有吃饭的心情,不抓着兰石生问清楚,指望问何还,不晓得嘴里有没有半句实话。 “因为昭华被送入六道轮回里受罚了呀。”兰石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着往嘴里扒一口饭,“他要保那只坐骑,我还以为只是一只坐骑而已,不至于为了它下血本儿,当初还想着若是昭华缺坐骑,便把虎山介绍过去,谁能想到那昭华为了一只坐骑甘愿下六道轮回,要吃尽苦头才能回到九重天,这些都发生在恶灵逃出之前,没人能预料到天界会有一场大战,元真也是临危受命,更无法想到竟需耗尽全身修为。” 阿罪还是不敢相信,“全身修为就能将天补上?” 兰石生答:“其实与世人补锅碗瓢盆大不一样,肉眼所见的天也与实际有所不同,人间的天没有实体,并非九重天的天,只是一大团漂浮在世人头顶的灵气集合,所谓的补,就是以浑身灵力弥补所缺失的灵气,至于为何要补天那便是因为护生门与三界相连,倘若不补,破损的护生门就没办法闭合,护生门另一头的东西会掉落三界,自然也包括人间。” “那他修为还能恢复吗?”阿罪急忙问。 兰石生“嗯”了一声,“尝尽人间千辛万苦,塑得神身自然也就回去了。” 阿罪抿着唇,心下尽是苦涩,千辛万苦,都需要何还一件一件去经历,那与投到六道轮回有何不同,入了轮回起码能抹去为神时的所有记忆,而何还只能带着往昔的回忆被折磨千年万年,怪不得会被心魔所困,“千辛万苦要如何收集?怕不是天道的幌子,只为了折腾人罢了。” 兰石生惊奇说:“毕方不是给了他百色铃吗?百色铃、真情泪,攒够了就能补全所有记忆,重塑神身啊,当年毕方可是为了他火烧昆吾山,昆吾山的山神去九重天上告了状,那只鸟还被火神祝融罚在昆吾山上种了三千年的树。” 阿罪听了心底一凉,那铃铛镯子竟有这样的作用,她低眉垂眼,用指尖抠着碗边儿,支支吾吾说:“那个什么百色铃被我一不小心给砍坏了。” 兰石生放下碗筷,面上一副了然模样,阿罪偷瞄着她的表情,兴许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谁知兰石生话锋一转:“那完了,那里头有何还一万八千载收集的真情泪,你这一刀怕是断了他的塑身路,这辈子就只能在人间蹉跎咯。” 阿罪跳起来“啊?”了一声,何还自天界来,天界便是他的家,那岂不是很对不起何还,说话间慌了神,自责得屁股都坐不住,自己将他害了,怎还有心情坐着吃饭?! 阿罪回头竟见何还扶着门框脸比纸白站在那里,身上已经换好兰石生给他准备的竹青色薄纱长衫,青丝泻下又被竹林间的风轻轻带起,头上的发髻是他自己重新又简单系了一下,总归比之前阿罪系的好看些了。 她站在原地微怔,还是兰石生拉了拉她的袖子说:“你心心念念的人醒了,还在这儿发什么呆,昨晚守了一夜,今日却连话都不会说了?” 阿罪傻傻跑到何还面前,想扶他却不知手该搭在哪里,以前何还穿得厚,她也就没想那么多,如今这薄纱衫将他的锁骨显露无疑,还露出一小片胸膛,阿罪视线都不晓得该往哪儿放。 何还一步一晃走下木阶,当踏下最后一阶时一个不注意朝阿罪扑了过去,两个人抱了个满怀,阿罪的双手敞开,任由何还抱着,轻咳自她耳边传来,接着是一声声轻喘,呼吸声急促。 看来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担心问:“是不是很难受?” 何还轻轻点头,幅度微不可见,但阿罪却能清晰感受到那一丝微小的幅度,因为何还正弓着背,下巴垫在阿罪的肩膀上。 可即便已是如此费力,他还是立刻就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倒是阿罪见此情景心中很是不舒服,下意识环抱住他的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石生 第31章 石生 兰石生正坐在对面盯着何还,二人有过短暂对视,她无声一笑,怎么瞧都有股奸计得逞的感觉。 何还附在阿罪耳边轻声说:“百色铃可以修好,不必有太多顾虑。”说完站直身子。 兰石生窃笑,“假正经。” 阿罪不得不放开臂膀,望着何还迈着大病初愈的步子勉强走向虎山,双手接过递来的粥碗。 虎山吃完了饭便去一旁研究起了木匠活,草庐里的桌椅板凳坏了,要搁在往常除非是虎山弄坏的东西,否则兰石生是不让他多管闲事的,可自打昨夜之后却像是变了个人,兰石生不再为了这一丁点儿小事计较,虎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何还一手捧碗,一手拿勺,缓缓踱步,最终驻足在院门口,吃着饭不经意望向山中光景,虽因昨夜那么一闹鸣自山的景色毁了大半,可也总比上山时满山黑雾要好上许多,他回忆着万年前的景象,思考着与如今对比到底有多大的不同,最后叹一句岁月如梭。 兰石生见阿罪的面颊不知何时飘上两朵绯云,心中生趣,开口再添一把火,“那阿罪对元真负责到底便好了,你们人族不也说什么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吗?” 阿罪听了兰石生的话顿时手足无措,可兰石生最爱这戏弄人的把戏,添油加醋道:“我看元真很是喜欢阿罪姑娘,昨夜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有机会破除他的心魔,你想想,他对我这个救命恩人都毫不留情,可对你却迟迟不忍下手,证明他心里有你,看来旧魔已除,新魔又起咯。” 阿罪听了既羞怯又惶恐:“新魔?” 兰石生解释说:“心魔便是欲,人生来心中有欲,或大或小,或好或坏,愤恨是欲,情爱是欲,欲可生怨,亦可生痴,不是所有生欲的人都会有心魔,有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坦荡接受自己有欲,这便成了心魔,所以破除心魔并非一劳永逸。” 阿罪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被兰石生说的什么新魔、心魔给吓到了。 风起,竹青色的薄纱很是飘逸,她只见着眼前似有竹青色的薄雾起落,一双雪白而修长的手拿着碗口将碗落下,何还敛衣而坐,沉声说:“兰石生是月下老人种的一株山兰,意外被佛陀点化得了法相真身,月老最爱搜罗各方八卦,九重天上没有他不知道的,多年耳闻目染免不得落下这坏习惯,她的话你不必在意。” 兰石生听了免不得发笑,“我不过替你说说心里话罢了,竟将我老底都揭了。” 嗯?月老?“月老真的会炼什么九转绝情丹吗?”阿罪只是想证实一下,等回去以后甭管怎么打那老柿子都不冤。 一句话问得兰石生一头雾水,“九转绝情丹?那是个啥?月老要是真的有,怕是他自己都吃上几万回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几人说笑着将早饭吃了,约莫刚到巳时,山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杂乱无序的鸟鸣,从来不在白天嚎叫的野狼扯起嗓门,不喜见人的犰狳出现在竹林中,贯是一惊一乍的蛇纷纷从石缝儿里钻出来游行入院,山中生灵将兰石生的住处团团包围。 风吹林泣,声音此起彼伏,兰石生坐在石板上身体越发透明,最初只觉得像是多了一道虚影,可等所有人都觉得不妙时已经能透过她看见从高处飘落的竹叶。 虎山手中的斧子“哐当”一声落了地,他不顾一切奔向兰石生,跪在她的身前,伸手捧住兰石生的脸,又想握住兰石生的手,生怕一松手眼前人便会化作虚无,“石生!” 兰石生先是微怔,不一会便彻底轻松下来,仰望着头顶一片蔚蓝天空松了口气,笑着说:“终于到时间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若昨夜法相不破,神陨未必会在今日,可她真的不想再数着指头算到底哪一日才是终结,等待的时间对她而言远比神陨本身更加煎熬折磨,她本可昨夜就走,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留下来再吃一顿人间的饭。 阿罪心急,便问何还:“法相破碎的神就真的没有救了吗? 何还摇头一脸严峻,“若是平常我或许还能留下兰石生的神丹,可如今……”他话说一半挑动手指,一缕淡淡的金光像只被风吹得飘忽不定的蝴蝶落在兰石生身上,金光若雨滴入海,掀不起任何波澜。 兰石生笑着说:“元真,别傻了,神陨并非你我能改,何况你现在不过是个没有恢复灵力的妖,别逞强,这个结局我很满意。” 她的面庞若隐若现,双眸若晶莹的宝石,闪着泪花伸手去抚摸虎山的头,“小老虎,我要走了,以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鸣自山交给你,我很放心。” 虎山满眼是泪,目光中只有兰石生的身影,他不住摇头,“鸣自山不能没有石生!我不能没有你!”可不论如何挽留也已经握不住兰石生,眼睁睁看着她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 “山水有相逢,来日不可期……永别了,小老虎。”兰石生俏皮地歪头眨眨眼,泪水若细雨飘落,她轻得像是就要被风吹走,消散于山林之间。 阿罪与何还都没想到会在此时爆发一声虎啸,虎山浑身散着荧光,自头顶向下化回虎身,灵力飞速从他身体析出,继而是一声声痛苦低吼。 兰石生大喊:“虎山!放手,否则一身修为毁于一旦!” “没有石生,我要这一身修为也是无用!”虎山身上的灵力源源不断流向兰石生,伸出虎爪,指尖勾住她的衣袖。 兰石生的身体近乎完全透明,只剩下神丹在体内运转,“你傻不傻啊?!”她双眸之中尽是眷恋与不舍,终于忍不住想要试着抓住虎山的爪子,给他一点点温暖回应,可一切都太迟了,她的手已化作虚无穿过虎山的虎爪。 从虎山身体里流出的灵力终于将兰石生的神丹包裹,但神陨已至,无人能挡,终于还是在虎山的眼前慢慢消失,留下的只有那颗雕着山兰的冰凉珠子和最后流着泪的笑容。 一声足以令人丧胆的悲怆虎啸,阿罪不觉打了个哆嗦,虎山的原身要比普通老虎大得多,而兰石生的神丹只有山上的小青李那么大,虎山趴伏在地,用爪子拨弄着神丹,威风凛凛的脑袋也低垂下去。 何还望着兰石生消失的虚影不发一言。 阿罪连忙跑上前轻抚虎山的背脊,“虎山,没事的,何还以前也变成过珠子,既然他可以练出妖身,兰石生也一定可以,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虎山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阿罪听着很是迷茫,抬头看了看一旁的何还,“他为何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他浑身的灵力和修为都用来保住兰石生的神丹,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老虎,说不出人话。”何还说着伸出两指抵在额头,口中默念咒语,金光不如之前强盛,瞧着一闪一闪。 阿罪立马又跑回去问他要干什么,刚走了一个兰石生,难道他也要折腾一通,送了命才消停吗?何还施法的手冷若寒冰,像是在握着房檐下的冰溜子。 何还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阿罪的手背以示安慰,“只是简单的咒法,死不了人的。”说罢,他深吸了口气又重新试了一遍。 最后阿罪听到了秋甫的名字,紧接着就是一阵轻咳,何还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朝土地画出圆圈,阿罪想要靠近却被他制止,他身子一晃扶住身旁的树。 一团橙光从圆圈中突然跳出来,秋甫老头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连惨叫:“哎呦呦,我的尾巴根儿哦,都要摔折咯……”他回头时正巧与何还对视,还没说出口的抱怨就势咽进肚子里,转而一脸谄媚笑问道:“郎君找我来所为何事?莫不是请小老儿来这儿欣赏美景?” 阿罪白了秋甫一眼,人家长右被召唤时那么帅,怎么这老柿子看起来这么狼狈?“你看着像吗?!”说罢挥起拳头威胁,“我劝你消停一点儿,不然我薅光你的胡子。”侧头去看何还时已收敛满脸不悦,目光温柔了许多。 何还缓缓道,“若虚谷的神泉水我记得我在你那里放了一瓶,今日已有了应当的用处,是时候该拿出来了。”这是他欠兰石生的。 秋甫听了面上露出为难表情,“哎呀……那东西……郎君现在要来做什么呢?若是不急用,在小老儿这里放着也不占地方,无碍,无碍……” 阿罪不想听他继续墨迹,厉声道:“虎山!” 身形巨大的老虎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双虎眸像是要吃人似的死死盯着秋甫,张开血盆大口,龇牙露出四根粗壮尖利的犬齿,一连哈了几声气,爪子踏在沙土上,地面都要跟着颤一颤,似乎已经将秋甫当做了猎物。 阿罪冷冷道:“你若是不拿出来,我可保不齐虎山会做什么!” 秋甫胆小怕事,一溜烟跑到何还身后,低下头在身上斜挎着的破布包里翻来翻去,终于翻到一个白色小瓷瓶,“我开玩笑的嘛,郎君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弄丢呢?不过这是个好东西,可得省着点儿用。” 阿罪不等他说完,也懒得同他啰嗦,把神泉水抢来交给了虎山,“你知道怎么用吧?” 虎山点头,看都懒得看秋甫一眼。 反倒是秋甫见阿罪把东西给了人,心急道:“这么好的东西,你说给人就给人了?!败家子儿啊败家子儿!你你你!气死我了!” 虎山叼起瓷瓶朝何还微微点了下头,带着神丹离开院子,这草庐已经容不下它巨大的身躯,只能在鸣自山里寻个山洞当做住处,守着兰石生的神丹等待她苏醒,此生唯余这一件最重要的事,再无其它。 阿罪望着它离去的身影悲从心起,“不知道要等多久他们才能再见面。”忽然想起何还方才说的那句,虎山已经变成一只普通的老虎,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它可能等不到了。”何还垂眸道,从怀中掏出百色铃,裂纹又少了一条,两块碎片合到了一起。 第32章 石生·番外 三千年前,鸣自山上的妖离奇失踪,七日后山涧里平白多出一具无名尸骨,最初大家都以为是场意外没有当回事儿,直到尸体接二连三地出现,兰石生的院门也差一点儿被踏破。 几只老鳖妖费了好大的力气从山下的水潭爬上山,叩响兰石生的门,它们没什么好送,便只带了几条鱼,哭诉着他们的儿子出门多日未归,求山神帮忙把儿子找回来。 兰石生当时觉得并不是什么难事,就一口应下,没想到还没送走老鳖妖又来了一对鹿夫妻和野鸭娘子,所言种种皆是家里的人丢了。 这事儿似乎很不对劲,兰石生寻来黄雀娘子四处查找,一日后黄雀娘子传回消息,找倒是都找到了,不过可惜只剩下白骨。 兰石生跟着黄雀去了抛尸地,诡异的是白骨之上附着邪气,而他们都是正经修炼的妖,怎么可能会生邪气呢? 她顺着邪气继续搜寻,蹲下身把手掌放在土地上,荧光似一条条叶脉顺山而下延伸出去,最终又都聚集在百里外的山洞里。 正邪皆有道,可这道并非永远对立无法相交,善恶一念即是如此。 她急忙忙赶过去,山洞里却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老虎,见了兰石生很是害怕,嗷呜嗷呜地学着娘亲的样子叫,龇着牙哈气却没站稳,许是脑袋比身子更沉,晃悠两下斜斜往一旁倒去,左前脚绊了右前脚,瞧着很是惹人疼。 兰石生蹲下身摸摸它的头,小老虎竟如此快就不分敌我打起了呼噜,身上还冒着微弱的荧光。 她柔声问:“我是山神,告诉我你娘亲去哪儿了?” 小老虎甩了甩头,用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肚子也跟着咕噜叫了几声。 兰石生笑着将它抱进怀里,“小可怜,你娘亲到底有多久没回来照看你了?我这也没带什么,借你一点灵气,若是你聪明,就运气吸收用来果腹好了。”她伸出手指点着小老虎的脑门儿,指尖散着星星般的光点,小老虎也跟着嗷了一声。 那日她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母虎,夜深露重困意袭来,抱着小老虎坐在地上靠着石壁小憩,虎崽子窝缩在兰石生的怀中,一人一虎进入梦乡,夜半一阵冷风从洞口灌进来,兰石生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听见哼哧哼哧的声音。 她隐约瞧见山洞口的地上被月光描出一个巨大的影子,一点点朝洞内挪移过来,兰石生唇角微微上挑,抱着小老虎站起身。 与她料想的无二,一只母老虎伏下身体盯着兰石生,从口中哈出团团红气,双眸也是血红,目光焦点并不在小老虎身上,而在兰石生的脖颈。 小老虎知道回来的是娘亲,兴奋极了,张牙舞爪要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兰石生只得将其放在地上,叮嘱道:“你娘亲生了病,可能不记得你,你千万不要过去。” 可那小老虎并不管她说了什么,跌跌撞撞朝母虎跑去,它走近了用自己的面颊蹭着母虎的爪子,叽叽哇哇叫了一通,轻轻啃咬着高大威猛的母虎,丝毫未发现母虎已张开嘴巴露出獠牙。 兰石生“哎!”了一声,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母老虎叼起小老虎往天上一甩,接着张大了嘴巴,小老虎吓得四肢乱舞,兰石生以荧光化作飘带把小老虎裹了个严实一把拉了回来,“傻老虎,你娘亲如今已入邪道六亲不认,她是要吃了你啊!” 可她没想到的是刚把小老虎放下,那小老虎又奔向母虎,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渴望,这一次母老虎没有给任何反应的时间,一巴掌便将小老虎拍在了石壁上,疼得小老虎直接晕了过去。 兰石生立掌冲向失去神智的母虎,两人自山洞打到洞外,传说妖龄过万修炼得当便有机会突破身体束缚化升神、仙二道,这只母虎已活过了万年,却屡不得法。 这场架打了三日,鸣自山上的众妖无人不晓,自白昼至黑夜,兰石生终于在第三日将母虎打败,之所以折腾了这么久是因为她本想留这母虎一命,若是这母虎死了,山洞里的小老虎又该由谁照顾呢?奈何唤不回母虎神智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将它打死。 自那天起兰石生三不五时就去山洞里看看那只小老虎过得怎么样,经常还会送些吃食,见它长得壮实,便开始教他如何化形、如何修炼。 它第一次脱去虎身时闹了好些笑话,变成了一个长着虎嘴的人,站在兰石生面前用虎爪子挠挠头,嘀咕着:“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小老虎翻来覆去看自己的爪子,又翘起脚好生打量,来回试了好几遍,不是尾巴还在外头,就是虎耳忘记变成人耳。 兰石生看得发笑,她独自生活了几万年,除了那颗神丹短暂地停留过一段时间之外,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这般朝气蓬勃的鲜活日子,她扶着小老虎的肩膀,揉了揉小老虎肉嘟嘟的脸,“从今天起,你就叫虎山,老虎的虎,鸣自山的山,以后你会比山还要伟岸坚实。” 虎山听不懂,但还是点了头,石生说的,他会尽全力做到,成为石生心里的山。 日子匆匆流过,虎山日日跟着兰石生学习法术,可不知从何时起兰石生来找他,他很少待在山洞里,总是要兰石生漫山遍野找上一圈儿,最后在某棵树下或是某片草丛发现受伤的他。 兰石生追问过许多次,但虎山从来不说清楚,总是说什么从树上掉下来,或者被石头绊倒之类的托词。 有一次她寻机会跟在虎山身后,想看看虎山到底去干什么,便见着几只年长的小鹿妖将虎山团团围住,指着虎山说:“你娘亲是邪道!杀了我哥哥!还杀了鸣自山中好多妖!你也是邪道!以后都是要杀我们的!是最坏的坏妖!” 其他的小鹿妖说:“那为什么我们不趁现在就把他杀了?!省得以后更麻烦!” 虎山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的,我不会杀妖的……” 他的话却突然被打断,“不要跟他废话!”说话的鹿妖露出粗壮的鹿角,一个冲刺将虎山顶翻在地,所有鹿妖都围了上来,你一脚他一脚用蹄子踏着,虎山则抱着头缩成一团,不躲避也不吭声。 兰石生躲在树上,望着此情此景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没有选择去救虎山,但也没有弃他而去,待所有鹿妖都走了才慢慢走到虎山跟前,蹲下身向他伸出手,“其实你只要化回原身,亮出尖牙利爪,他们都会被吓跑的,你为什么不?” 虎山被打了个乌眼青,手心里流着血,刺眼的日光下唯有一片阴凉,正是兰石生替他遮住的,他望着兰石生愣了愣神,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哽咽着说:“我没有还手的,我不是坏妖,我是好妖……”他不敢把自己的手放在兰石生的手上,后背被踢得生疼直不起身。 那时的虎山只有人族七八岁幼童般大小,一见到兰石生刚解释完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着气。 兰石生将他抱回自己的住处,替他上了药,药草刚一碰触虎山身上的伤口,他便将眉头皱得紧紧的,紧咬着牙关,握紧拳头,一直到结束也没喊疼,兰石生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笑着唤了一句:“小男子汉。” 虎山眼睛一下就亮了,可也就维持了那么一小会儿,看着自己的伤口又低下头,“我不是。” 兰石生蹲在他面前抱了抱他,“虎山,我教你法术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没有谁会陪谁走到最后,哪怕是如我这般的神明也是一样。” 虎山喃喃说:“可他们说他们的家人是我娘杀的,只要不被打死,我想他们总有一天会消气的吧。” 兰石生心生怜悯,语重心长说:“你不要去伤害别人,可也不能任人伤害,你若是想弥补他们就更应该使自己强大起来,以后保护鸣自山,保护他们,若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让关心你的人放心呢?” “关心我的人?”虎山歪着脑袋看兰石生,心想谁会关心他一个邪道之子,看了半天目光未曾离开兰石生的脸,弱声问:“是石生吗?” 兰石生笑着揉揉虎山的脸蛋儿,“当然了。” 虎山终于露出笑容,兴奋说:“那以后虎山要成为山林之王,保护鸣自山,保护石生!” 兰石生将虎山送去了巫闾山,让他去跟虎仙学艺,她虽是神可也不大通晓老虎的本事。 临走那天虎山流着泪,表情却很倔强,他明白自己不能一直生活在石生的羽翼下成为她的累赘。 北行千里在巫闾山一待就是两千多载,鸡鸣起床入夜才歇,虎仙的众多弟子中他虽不是资质最好的,却是最勤奋的,归来时已从那只连走路都迈不稳的小老虎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山林之王,哪里都好,除了跟虎仙那个倔老头子学了一身的莽劲儿。 那日石生正在菜院子里锄地,刚直起腰抹一把汗,忽然脚下一轻,整个人竟飘了起来,接着被一股力一甩,待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什么扛在肩上。 “喂!你是谁啊!赶紧放我下来!”兰石生拍打着那人的背,两条腿在半空蹬个不停,可谁知那人力气大得可怕,拍得她手疼仍没有放下的意思,就这么被扛进了草庐稳稳放在床边,她正想瞧瞧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对她这个山神动手动脚。 一张小麦色的脸出现在兰石生的眼前,这人长着一对剑眉,一双虎眼,一身腱子肉,浑身上下透着刚正憨实,正单膝跪地目不转睛望着兰石生憨笑着。 她先是一惊,又是一喜,“虎山!” 虎山的头点个不停,“是我。”然后一个前扑紧紧抱住兰石生,“石生,我回来了!” 第33章 傩神 老柿子早早独自回了青阳城,在山里多待一天便少坑蒙拐骗一天,对他而言不赚钱那便是丢了钱,他自然坐不住,而阿罪与何还则留在鸣自山上又休整了几日。 正打算收拾一下出发下山,却隔老远就听见有人热切切喊了几声“大人。” 阿罪走出草庐,远远见着茸茸站在院门外,双手扒着竹篱笆,一颗小小的脑袋瓜儿正巧被框在篱笆间隔里,他朝阿罪招招手,瞧着很是兴奋,一旁的篱笆尖儿上还站着一只黄雀,纵身一跃落在地上就变成了黄衣少女。 茸茸之所以如此高兴自然是因为鸣自山的瘴气终于消失了,可当阿罪将兰石生也一并消失的事告诉给他时,他嫩嫩的圆脸蛋儿上再也笑不出来,“兰姐姐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不对,是这世间最好的神,她与我们一样吃、一样穿,没有一点儿神明的架子,我们早已将她当成家人,之前她生病的原因竟是这样……” 尤其是当阿罪顺带将虎山的来龙去脉也讲了一遍,茸茸自责不已,因为他从没给过虎山好脸色,将虎山当做罪不可恕的恶妖,毕竟山里的长辈都是这样说的,他也就深信不疑,还记得有次虎山让他帮忙弄来些干草铺床,茸茸还撒谎说没有,其实他有很多干草,越想越愧疚。 茸茸双手合十,朝着蔚蓝天空拜了几拜,嘴里念叨着些让人听不清的,大抵是些道歉的话。 阿罪问他:“你之前总说救人,我还以为你要救的是个人族,没想到竟是神。” 茸茸急忙摆手解释:“我不是有意要骗你们的,只是山里草药被人采得差不多了,再采怕是来年就不会有了,兰姐姐说不好叫外人知晓鸣自山的山神如今虚弱到要靠人族的药石恢复生机,她怕外头的听到了会来欺负我们,我不能看着她遭罪,就……”他抠着裤腿儿慢慢低下头。 “倒是有些道理。”不过阿罪未对茸茸细说何还被心魔所困的来龙去脉,只当是寻常瘴气解释,她不希望何还的弱点被别人知晓,也不希望茸茸发现一直敬仰的大人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事情已经办妥,何还在青阳城时便不允许茸茸同他们一起来,阿罪忽然有些好奇茸茸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儿,“你为何突然回来了?临走前何还不是说了让你在家等消息吗?” 茸茸想起此行目的,要不是被这么一问,怕是要打岔打过去,“我姐姐几年前嫁到了合溪坳郊外的深山里,夫君是一只灰兔,今年开春又生了一窝小兔子,娘亲给打了几只长命锁,早前让我等外甥满月后便给送去,我算着日子差不多该到了,既然来都来了也顺路看看大人。” 合溪坳?阿罪若有所思想了想,“听说合溪坳的霉豆腐很是有名,做的山笋也是一绝,这个季节蕨菜和野胡葱也有很多,说起来我还没尝过呢。” 茸茸听了飞快点头,“我每次去合溪坳都要背着娘亲多住几天,那儿的菜可是要比青阳城的清甜,要不大人和姐姐跟我一同去合溪坳好了,你们可以小住几天,等我给姐姐送完了东西咱们再一起回来。” 阿罪很是心动,不由得转头看向身后的何还,她怕何还不允,两只手放在胸前像是苍蝇搓腿一般搓了又搓,顺便还想了个借口,“茸茸这么一丁点儿大,难道你放心让他一个人带着那么贵重的长命锁去合溪坳吗?” 茸茸扯了扯阿罪的衣袖:“我不小了,都自己跑了好些年了……”他说着突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嘴,未说完的话全变成了呜呜声。 阿罪瞪了他一眼,趴在他耳边问:“还想不想我们陪你一起去了?” 茸茸闭上嘴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阿罪乖巧点头。 “那就别说话,像你这种小兔子一旦被抓走可是要被做成烤兔子的!”阿罪朝茸茸挤眉弄眼。 茸茸又是点头,还用胳膊抱紧了自己。 何还瞧阿罪这副模样,笑意似清早的日头慢慢爬上天空,照得阿罪心里暖暖的,他无意间垂眸更是羞得阿罪立马转回身。 一声“好”从何还的嘴里说出来,声调语气如春风吹得她骨头都酥软了。 阿罪听了后立马起身拍了拍茸茸的肩,“就这么决定了。”然后大迈步往种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走,面朝着大树,用脚来回轻踢树干,看得茸茸云里雾里。 茸茸歪头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这阿罪姐姐是怎么了?怪怪的,莫不是中了瘴气,余毒未解? 阿泗本想报答何还的恩情,最后却并没有跟三人一同下山,而是被何还留在鸣自山上代替兰石生的位置,阿泗听了惶恐,她区区鸟妖如何能与神明比肩,所以连连推辞。 可当何还说出这是兰石生的意思时阿泗犹豫了许久,最后只说在新的山神到来之前暂时帮助虎山一同照顾山中的生灵,安排好了一切何还与阿罪才与阿泗告别。 合溪坳最早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什么保龙岗,当地人崇拜神龙,把龙当做图腾,男人女人甚至会将龙刺在身体上当做护身符,还有人以龙为姓。 传说几千年前闹了场大瘟疫,哀鸿遍野苦不堪言,最后十室九空,都说是疫鬼作祟,就当人们深感绝望之时神明从天而降,他让人们先下山躲避,独自与疫鬼大战了三日不曾休息,保龙岗上昏天黑地。 三日后人们惊奇发现山岗竟变成了山坳,像是凭空从中间挖出来似的,山上的溪流皆汇聚到山坳里,水草丰美十分宜居。 人们感恩赶走疫鬼的神,便让大祭司去求神的名讳,并承诺将世世代代供奉香火不断。 神自称是驱除瘟疫的傩神,嫫母之后,奉嫫母之命前来诛杀疫鬼, 自此后合溪坳便不供神龙改供这驱邪避疫的傩神,每年都会准备好鸡鸭鱼肉,在通天台上跳傩舞以告神明。 一路上茸茸像是要将合溪坳卖出去似的卖力介绍,阿罪却觉得这故事九分假一分真,瘟疫或许真的有,可山岗变山坳听着就不切实际,茸茸却深信不疑,兴冲冲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搬来合溪坳住。 清晨雾气缭绕,与青阳城不同,这里只有中午才会有阳光照进来,早晚两头连路旁的树叶子都像是刚被水洗过一样湿。 坳里没有正经八百的客栈,都是民居改建,房子由木头搭建而成,一楼是几根粗壮圆木作为支撑,四周通风,用来放一些东西,并不住人,没有繁杂的工艺,与青阳城相比更为原始。 茸茸带阿罪与何还寻了个住处,安顿好他们后独自去了姐姐家。 客舍老板在厅中生了火炉,还用牙钵磨了些黄姜、花生、芝麻、籼米、茶叶和炒米一并端来。 阿罪觉得稀奇,便低下头嗅了嗅这米泡的茶,她以前从没在春日的白天里烤过火。 老板笑着解释合溪坳与别处不同,刚来觉得没事儿,等过一阵儿便会因这湿气浑身难受,当地人认为湿气是一种毒,也是瘟疫的源头,人若是身体里长期暴露在湿气当中,就会体弱多病,继而被瘟疫侵袭,所以习惯了烤火,自打有了瘟疫后,人们就开始喝这除湿解毒的三生汤,逐渐成了一方特色,外地人来都要尝一尝。 客舍老板是个瘦小的农家汉子,头上围了一块蓝头巾,身上穿着蓝布衣,招待完了阿罪与何还,一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出门前在大厅角落里双手合十低头默默祈祷着什么,瞧着很是虔诚。 一杯滚烫的茶汤握在手里,阿罪朝那老板望了望,她这才发现墙角挂了面布旗,上头画了个头蒙兽皮、四眼一口、龇着獠牙、相貌凶恶、持着着长矛的怪人,她低声问何还,“这就是茸茸路上说的那个故事里的傩神?” 何还蹙眉盯着那面旗良久,阿罪这么一问才将他拉回神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从未见过长成这样的傩神,或许这和我认识的那位并非同一人,大概合溪坳所供奉的傩神就是长成这个样子。” 老板刚放下手,又被阿罪叫住,她好奇打听:“老板,听说合溪坳每年都有傩祭表演,我们是从青阳城来的,说起来还不没见过傩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外地人能去凑个热闹吗?” 老板很是热情,几步上前道:“那姑娘郎君算是来对了,合溪坳春季最忙,忙完了这一阵儿便会准备傩祭,傩祭是专门为了纪念救苦救难的傩神,届时合溪坳三日不会熄灯,且昼夜不分,即使是深更半夜坳中仍是应有尽有,还会准备许多吃食扔进溪里送给傩神,以求得来年继续保佑我们,不论本地还是外地都可以去凑凑热闹,这不还有五日就是傩祭,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阿罪嘀咕:“什么神这么大阵仗?”她瞥了眼何还,“以前也有这么多人搭台子给你跳舞看?” 何还沉默着摇摇头。 她心想也是,寻常人族大多感受不到灵气,更不会操纵灵力,就算要供奉,也该是修士供奉这元真神君,但好歹她知道何还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傩神又有谁见过?忍不住道:“怕不是个唬人的故事罢了。” 客舍老板听了一惊,满脸惶恐,转身过去朝布旗拜了又拜,小声念叨:“不知者无罪,傩神勿怪。” 阿罪大声问:“你怕什么?这什么傩神当真这样灵验?” 老板求阿罪小声些,“当然灵验,以前有个从外地来的米商姓覃,他很有钱,也同你一样不信傩神,也不供傩神,后来他家失火,将家人宅院下人烧了个精光,一夜之间成了个穷光蛋不说,连他自己都变成个疯子在这坳中流浪,我们看不过眼偶尔施舍些剩饭剩菜,真是可怜。” “还有这等事?也就是说傩神显灵了?”阿罪笑问,她仍是不信。 老板点点头,也懒得再同阿罪多嘴,毕竟傩祭此等大事还有许多等着他去准备,便说:“坳里的龙祭司就住在这附近,龙家世代祭司,已在合溪坳传承了几千年,你们若是感兴趣可以找他问问。” 阿罪一副了然的表情,一直等到傍晚太阳藏进山后头,她与何还吃了老板送来的腌肉炒山笋、清炒蕨菜还有胡葱饼,才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算出门转一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