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用头蹭了蹭兰石生的掌心,眨眼间变成一只毛发旺盛,条纹鲜艳,肌肉虬结的棕色老虎,四只脚并拢站在兰石生的身边,不时用舌头舔着她的面颊,甚至会调皮尝试着咬一咬,不过不会用太大的力气,只是让兰石生觉得很痒,如此一会儿趴卧在地,把一只爪子搭在她的腿上,“石生在哪儿,虎山便在那儿。”
“傻老虎,跟着我这将陨之神有什么好?”兰石生眼中沁着泪,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可这东西哪是说管便能管得住的,一滴泪滑落之时她有些许震惊,都说神无悲喜,既然无悲无喜那便不该有泪,她得知自己即将神陨之时也未曾因此落过一滴泪,如今怎么……
“跟着石生就是很好。”虎山的舌头上布满倒刺,可他不觉得舔兰石生有什么不对劲,更不会知道兰石生半张脸都快被他舔麻了,舌尖一卷有些伤心地说:“石生的眼泪是苦的。”
“泪都是苦的。”兰石生低落道。
谁知虎山却目光坚定地说:“不,我自巫闾山归来见到石生时流的泪就是甜的。”
兰石生听了一笑:“只有我们虎山的泪是甜的,其他人的泪都是苦的,我们虎山是一只有福气的小老虎。”
虎山用面颊温柔蹭着兰石生,一如兰石生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那我把福气分给石生一点点,虎山和石生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她曾想替虎山寻个好归宿,九重天上昭华神君缺一只坐骑,北灵山的山神缺一名神侍,她都曾和虎山商量过,却又都被虎山拒绝。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局,兰石生离不开鸣自山,而虎山离不开兰石生,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因为这是她即便身为山神也参不透的缘。
兰石生心一横,目光炯炯,“堕神降世,神陨将至,这是我作为山神给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兰石生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击掌,“虎山,离开鸣自山,北行千里,巫闾山的虎仙等着你,此生都不要回头!”
山神言出法随,凡山中之灵皆需遵从,黄色荧光若一条细细的游蛇钻进虎山额上的王字里,整个虎身都被山神之力包裹,缓缓漂浮至半空,冲破草庐后向山北而去。
她的双手仍合十在胸前,“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打湿了她赤着的脚,接着一滴又一滴,她不明白为什么天道非要让她在此时学会了像人一样落泪,是怜悯?恐惧?还是不舍?神也并非全知全能。
不过犹豫片刻,一道黑紫色的黑雾便自远处朝她飞来,飞速之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挨了一击,一口血喷溅在了土地里,兰石生没有时间多想,猛然抬起头,半空之上是何还与阿罪的身影。
阿罪被无形的黑雾困住了双手,漂浮在半空中朝兰石生喊:“小心!他被心魔所控!”
地上的亡灵花疯狂生长,不一会儿便将兰石生包围起来,延伸至她脚边,直到再无寸土可争。
何还大手一挥,大笑道:“十五月圆夜,正是诛神时,如今阵法将成,便叫你神魂俱灭!”
黑色的咒术化作圆圈将兰石生困在里面,她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用很紧的绳子系上一般,神魂也快要离体,强撑起身,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她曾镇了这怨气一万八千载,应料到堕落成魔之时该第一个找她算账。
一道光平地而起直直冲向何还,连阿罪看了也为之一惊。
虎山将浑身灵力聚于双手,持刀跃至半空,一刀劈开了束缚阿罪的黑雾,另一刀朝何还左肩砍去,两人缠斗到了一处。
兰石生望着月光下的虎山心疼不已,很是自责,她的灵力竟已弱到如此地步,连虎山都可以违逆山神令,“不该是这样的。”她是鸣自山的神,不论是人是妖,她都理应庇佑,她才是该为这一切负责的那一个。
虎山不可能是何还的对手,几个回合后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落地后黑雾化作一条条长鞭,追着虎山鞭笞,他只好满地打滚躲避,一鞭子落到他的大腿上,顷刻间血流如注,黑雾附着于伤口,顺着血管往心脉处攀行,虎山没有时间顾虑这些,只是躲避都来不及。
阿罪找准时机带着红莲破坏了何还方才设的阵法,兰石生一出阵便朝虎山飞奔而去,用灵力化作护盾挡下何还的一次次攻击,但没多久护盾便被击碎,长鞭落在她的身上,只这一鞭便将她的后背打得皮开肉绽,荧光自伤口向外缓缓散溢。
虎山大声唤:“石生!”
何还掌心的黑雾越聚越多,一抬手浮至天空,化作箭矢瞄准了地上的几人。
“何元真!你不是这样的!你会为弱者心软,即便帮了别人也不愿被知晓你做过什么,就譬如你会救茸茸,会在青阳城给茸茸一个家,你明明可以不帮高静姝,或者向她索要些钱财作为报酬,可你却只要了一朵白菊。”阿罪朝何还大喊道,“就算别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我知道!哪怕别人都不念着你的好,我记得!”
“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伤透了心,没有期望,便不会失望,不登高位,便不会跌下,可我要告诉你放不下那便不放下,原谅不了那便不原谅,但你不能任由心魔操控你的身体,掌控你的想法!让他彻彻底底代替你存在这个世界上!以后你只做自己,像原来一样!无论你是神还是妖,你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何元真!我不想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阿罪说着收起红莲飞向何还。
何还身上的黑雾震荡了几下,金光由七窍若隐若现,黑雾箭矢无法自控胡乱射去,众人只得匆忙躲避。
何还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很是煎熬,黑雾在他周身横冲直撞,阿罪不顾一切抱住他,任那黑雾一次次冲击着她的身体也未曾想过放手,“何元真,就算世人皆抛下你、欺骗你、伤害你,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保护你,你别怕,也别让心魔得逞,好不好?”
“陪着我……保护我?”何还垂眸断断续续问,那似乎是他最后残余的一点理智与清醒。
阿罪点头,忍着身上的痛楚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给他,“我不骗你,我们拉钩。”
何还颤抖着举起手,目光里阿罪身上被黑雾击打出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的心也跟着痛起来,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操控自己的手伸出小拇指勾在阿罪的小指上,那些黑雾却如何都不听使唤。
恰在此时,兰石生放下虎山自平地飞起,口中默念咒语,山神法相尽显,盘腿而坐的赤足少女生出六条臂膀,或举着山兰花,或端着垒起的山石,还有一只手握着降魔杵,一只手捏着百花镜,降魔杵可驱怨降魔,百花镜可照出世间本真。
镜子下何还原身尽显,似一头长着两只长角浑身金色闪闪发光的神羊抱着火红的灯台。
兰石生再度将双手合十,轻轻拍掌,降魔杵化作一道光就势直冲出去。
何还挣开阿罪,一声竭尽全力的嘶吼,在最后一刻将她整个人从身边抛了出去。
阿罪离何还越来越远,她望着那只金羊心急如焚,“何元真!”
降魔杵穿透金羊,那只羊抬起双蹄在半空中蹬踏,发出一声声嘶鸣,她眼睁睁看着半空中所发生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天空再次暗淡下来,何还似流星陨落,阿罪飞奔上前,接住已经化回人身的他。
何还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阿罪的心揪到一处,连忙用手指去探鼻息,还好,还在喘气,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只是兰石生就不那么好了,降魔杵飞出后,她法相破碎,像落在地上的瓷器般化作许多片,又在呼吸间变作春雨甘霖洒向大地,亡灵花渐渐消退,植被直起了腰,鸟雀重归山林,动物在林间露出头来。
虎山浑身脏兮兮的,跪坐在地上仰望着自半空降下的兰石生,借着月光一遍遍看她的脸,生怕眼前的她不过是一场幻象。
“虎山。”兰石生赤着脚走到他跟前轻唤他的名字,在他面前背过手歪头一笑很是俏皮,正想说已是深夜,早些回去休息,却被虎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紧紧抱住。
那一刻,虎山的泪夺眶而出。
兰石生叫道:“痛痛痛!”用手指了指后背。
这一叫让虎山手足无措,他自己也受了伤,如今成了只瘸腿虎。
兰石生憋着笑意,踮起脚用指尖触了触他额头上的伤,摸了摸他英气的眉眼,“我们虎山是真的长大了,罢了,你想抱便抱吧。”
这一次虎山很谨慎,生怕弄疼她。
月光下兰石生拍着他的背,感受着他一次次无声抽泣,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笑着温柔安慰:“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可是我怕,我怕石生再也不会回来了。”虎山哽咽答。
兰石生“哎呀”了两声,仿佛一切都是虎山小题大做,她轻松说:“傻老虎,山神就是山神,虽将神陨,又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去。”
耳畔是鸟飞虫鸣,与每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两样,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虎山放下紧紧拥抱着兰石生的一双手臂,用衣袖擦了擦泪。
“何元真!你醒醒!”阿罪一遍遍拍打着怀中之人,当兰石生徐徐走到她的身前时,她慌张问:“不是说他会没事的吗?为何怎么叫都没反应?”
方才阿罪以红莲毁掉困住兰石生的阵法,兰石生与之商量让阿罪吸引何还的注意,使其内心动摇拖延时间,借机以降魔杵破何还心魔。
如今看来结果无疑是成功的,兰石生蹲身手掌覆在何还的印堂之处,不再有一团团不见底的黑雾,相比普通人,何还的识海格外澄澈明亮,她松了口气,“心魔附身要比平常更耗精力,带他回草庐里休息便是,以我对他的了解明早就会醒来,你不必心急。”
阿罪将何还搬起来,又拜托虎山帮忙搭在肩上。
待阿罪进屋后,虎山忽然将兰石生从地上打横抱起,一瘸一拐往另一座草庐里走,兰石生很是顺手捏着虎山坚实的臂膀道:“想想元真以后不用一个人熬日子,还真为他而感到高兴呢,你说是吧?”
银白色的月光下虎山麦色肌肤一红,从耳朵到面颊,一路红到脖子,有些羞怯地说:“你也不用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