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原本握书的手,手指上是干涸的血痂,指甲缝里都是暗红的。
他本不是什么朝廷大员,只是一个夫子,因此只有稻草作伴没有床。
夫子终于看见了她。
“三十年前,我初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般的年轻。”
这下轮到云舒惊讶了。
夫子陷入回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杀了人,那人是我的一个学生。”
她什么时候到过京城呢?
那是不久前的时候,她去京城有名的望月楼吃酱肘子。
正吃的欢快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带着手下不长眼的调戏于她,要捉她回家去。
她徒手捏爆了他的头。
酱肘子也没法吃了。
云舒显然想起了那件事,夫子了然的觉察到她的情绪,接着道:“我虽害怕,你却帮我做了一件好事。那人乃是皇亲,平日里专干欺男霸女之事,我是去为我的兄弟报仇的。”
“又过了几年,我从京城到了此处,偶然发现你在堂外听我讲学。”
云舒点头:“是,我听说这个地方有一处酱鸭子极好吃,就一路过来了。”
夫子忍俊不禁,不小心拉动了伤口,“哎哟”了一声。
最开始,云舒怕又遇到那种事,影响她的食欲,于是打包了酱鸭,随便找了个清凉少人的檐下开始享用鸭子。
知识猝不及防的钻进了脑子。
一听就是二十多年。
“那会儿老是有鸭骨头凭空的往外扔,我就发现了你。”
人多了之后,过来时她几乎就隐身了,偶尔也有忘记的时候。
凡人生命短暂,却长得极快,恐怕会打扰她。
最近几年她才发现他们好像不会在这里一直读书,也就无所谓了。
“原来你早就发现我了,你那会儿不是怕我吗?”
“刚开始是怕的,后来也就不怕了。”
怪不得他有段时间总是讲一些妄动杀念的课题。
这剖心的漫聊,叫云舒的心境平稳下来,却更加难过。
夫子看着云舒,眼中是欣慰。
虽是魔族,也会用法术救快被马车撞到的小孩子,救脚滑要掉进河里的老太太。
可教,可教。
“云舒,我这些年的教授,有影响到你吗?”
云舒反复回想:“不能随便捏头吧。”
夫子朗声笑起来。
“我只会教书,能教授你,叫你体验人间,是我平生骄傲的一件事。”
在一个魔族的少女心中埋下的这一颗小小的种子,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
“老头,我不赞同你。不过人太弱,经不起碰触,人间也很美好,我体会到了。”
云舒的心境豁然开朗,深深地看他:“老头,我走了,你可就死了。人不是都想当皇帝吗?你放过了一个当皇帝的好机会。”
夫子看着面前璀璨的少女,如同回味过去的三十年。
时光如白驹过隙,光阴太疾。
人生天地之间,生死何形?
夫子满足地摸摸不大整洁的胡子:“也有人当不了皇帝,就适合做一个夫子啊。云舒,我给你留了东西,钥匙就在学堂门后墙上暗格里,你且去取出看看。”
云舒一路寻去学堂,对准了门上菱形方格所映之处,发现一个几乎和墙色融为一体的小小的机关。
她摸上去,比巴掌还小的暗格对门打开,里面的小小木盒里躺着一把简单的钥匙和一张字条。
“院中自有黄金屋。”
云舒一路沿着青石小路,穿过垂柳飘扬的池塘,梧桐飞落的院前,飞过墙头,看到院后有一个上了锁的房间。
钥匙插进锁孔后,十分顺利的开了锁,推开了门,云舒怔住。
整个屋子挤满了书架,密密麻麻全是书籍。
她走进去,沿着书架走到深处,目光所及之处,诗书典籍,六界见闻,应有尽有。
云舒握紧手中的锁,出去重新锁好了门,给此处罩上结界,飞快地向外跑去。刚飞出院门,渊行带着麒麟却驻足在院外。
飞微微吹起又放下那缕垂在胸前的墨发与盛雪的衣衫,神仙临世一般。
麒麟的尾巴调皮地拍打着地面,站在主人身边,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
“人已经去了。”
云舒扯出一抹笑:“死人我见多了,我去看最后一眼。”
渊行心中叹了口气,目中淡淡的神光蕴藏着漫长岁月中养成的理性:“没有什么好看的,唯有这个,不要去,云舒。”
火麒麟跳到云舒脚下,安慰地蹭了蹭她的小腿。
云舒把它抱在怀里,小兽绒绒的毛发与温暖的体温突然就叫她眼中盈满了清泪,明明没有眨眼睛,“倏”地落下两行,滴落在那软毛里。
这不是第一次见到生死,却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人间本无他样,因为有了人这一智慧美好生命的出现,实在有些光彩夺目了。
明珠般的点缀,成了他族觊觎之地。
云舒想看看那些书了。
渊行蹙了蹙眉,想要伸手安慰她,又缩了回去,望着日薄西山,鬼使神差地告诉云舒:“你可以等他投胎后再去看他。”
云舒收拾好心情,缓缓拒绝:“不用了。”
云舒勉强浅笑了下:“假如没有了记忆,不过是长得相同的另一个人罢了。”
下一世有下一世的经历,她认识的夫子,在她的记忆里。
她没有见到夫子的尸体,因此也没有夫子已经逝去的实质感。偶然的悲痛即便会让她痛哭,他也会在记忆里永远存在,如她出去翻越山水一样,只是短暂又长久的分离,可是他还在那里。
云舒永远都不会去看那座学堂了。
她的生命还很长,千年万岁。
她只是一只魔,在生命的尽头,也许还会相见。
因是被赐死,夫子的坟茔没有名字。
云舒依然恨皇族。
她笃定要灭了他们。
“回去就请父亲调兵给我,帮我踏平皇城!”
她想起来上次想问的事,问渊行:“你要饕餮的尸体做什么呢?”
渊行震撼于她的话,对云舒有了新的认知,犹豫了一瞬,看她心情不好,向她多解释了一些分散注意:“我需要一些法力强大的凶兽尸体。”
“所以你才要去追蛊雕吗?我也去,父亲让我带一对蛊雕角回去。”
两人一兽轻而易举的就杀了蛊雕,甚至不用渊行怎么出手,云舒一人一枪,招招毙命。
他明了地在云舒身后跟着,手中却丝毫不放松,为她护法。
火麒麟也来了劲,将蛊雕撕碎,讨好似的用爪切下蛊雕角,叼给云舒。
“对了渊行,你说是神,看你的样子是在天界任职吗?还是住在天界?”
“也不能说是在……”渊行想了想,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跳过第一个问题,“是,我住在天界混沌深渊外。”
云舒懵懵懂懂,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只觉得隔界如隔山:“那是何处?”
渊行道:“混沌深渊是六界之外的地方。”
云舒不明所以,这世间居然还有六界之外的存在。
云舒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母亲。
她没有见过她,可是如果她有一个母亲的话,如今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是否母亲会抱住她,任她窝在她温暖的怀里哭泣呢?
母亲会说:好云舒,不要哭,母亲在这里。
云舒揽住麒麟的脖子,将面颊埋入其中,发现大麒麟的毛发倒是有些扎脸。
去天界她是没有门路,恐怕那里也不会让一个魔进去。
能住在六界之外之处,他一定是个相当厉害的人。
“你说的混沌深渊,我能去看看吗?”
他摇头:“你进不去。”
云舒觉得遗憾,不再追问。
她直望着他,目中分明透露着好奇:“那天界是什么样子的?”
渊行了然:“你想去天界?”
“嗯……”云舒作为难的样子,“我想去天界找人,但是不知道如何去。”
渊行道:“此次下界要停留很久,暂且不会回到天界。”
看着云舒略显低垂失落的表情,他又改了口:“待我办完了事,你还没有寻到去天界的路,我会带你去。”
云舒又有了希望。
有了希望心境就会不一样。
她对渊行道:“我决定在这里消化掉夫子留给我的知识,渊行,我们有缘再相会吧!”
他在这里耽搁了时间,确实也要上路了。
“好,有缘再会。”
云舒作别后,一头扎进了夫子的书阁。
秋到冬,冬到春,春到夏,又到秋。
四时往来无穷无尽,不知天地岁月山河变迁,星移斗转,王朝更迭。
唯有这座小院,无论如何,凡人皆靠近不得,刀剑无法相伤,精怪不得靠近。
寒来暑往,竟然有人围起来盖了座庙,在前院上香供奉,而后越盖越大,越传越远,香火鼎盛,美名独具。
据说,这是前朝一位颇有才德的夫子生前所居之地,后来,夫子被前朝昏君所杀。
有人在此地找到了夫子的学生祭拜的痕迹,那些学生有些是本朝开国功臣,为夫子重新修了墓。
人们不知其貌,只知姓章,雕刻出了一个想象中的夫子形象,凡是学子,皆路过一拜,保佑自己高中。
云舒出来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