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辞是在一片觥筹交错的喧嚣中,精准地捕捉到府门外那丝不寻常的动静的。
彼时,公主府内正笙歌鼎沸。当朝摄政王沈栖渊三十三岁寿辰,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挤进了这座堪称帝国最华丽牢笼的府邸。连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此刻也屈尊降贵,在上首陪坐,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她母亲,长公主江怀璧,正牵着她的手,缓步踏入宴席。满园喧闹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脖子,骤然一静。天子率先起身,执礼甚恭:“皇姐。”
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随之俯首,声音汇成一股恭敬的洪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江怀璧穿着一身湖蓝色的宫装,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如水波微漾。她微微颔首,笑容温婉得如同三月春风,声音也是柔和的:“诸位不必多礼。栖渊昨夜去郊外办事,已在回府路上,大家先用膳吧,不必拘谨。”
众人连声应是,动作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僵硬,无人敢真正率先动筷。
沈青辞垂着眼,目光落在母亲那只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只有她知道,这只手曾徒手拧断过北疆猛将的脖颈,也曾握着沾血的长鞭,在暗室里将她那位权倾朝野的父亲“安抚”得服服帖帖。
“既然诸位还不饿,”江怀璧歪了歪头,看向沈青辞,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青辞,你耍套剑舞给各位长辈解解闷,如何?”
沈青辞还没开口,上首的天子已经忙不迭地举起了银箸,声音都拔高了些:“不必不必!孤倒是饿了,皇姐府上的膳食,孤可是馋了许久。”
底下瞬间响起一片叮呤哐啷的附和声,百官们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纷纷举筷,口中念念有词“饿了饿了”、“殿下府上佳肴果然非同凡响”,场面一时滑稽无比。
沈青辞侧头看向母亲,果不其然,在那张温婉如玉的脸上,捕捉到一丝飞快掠过的、几不可察的弧度。
自收复北疆,卸任将军之位,下嫁她父亲沈栖渊后,京城人人都道长公主收敛了锋芒,变得贤良淑德,温顺恭谨。只有沈青辞清楚,她娘的心,从里到外,一直黑得透透的。所谓的温婉,不过是另一张更精致、更牢固的面具,将这座公主府笼罩成更诱人的陷阱。
所以,当她那姗姗来迟的父亲,摄政王沈栖渊,带着一个身着素雅衣裙、容貌清丽的女子踏入宴席,并当众宣布欲纳其为妾时,满园宾客惊得掉了筷子,天子沉了脸色,唯有她母亲,淡定地放下了手中的青玉茶盏。
茶盏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江怀璧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目光在那女子身上轻轻一转,最终落在脸色难看的沈栖渊脸上,然后,缓缓地,绽开一抹愈发温婉动人的笑意。
沈青辞知道,新的玩具,入笼了。
“妾身苏渺,参见陛下,参见长公主殿下,参见各位大人。”
名叫苏渺的女子顶着席间各色探究、鄙夷或好奇的目光,紧张地攥紧了袖口,却还是努力维持着落落大方的姿态,跪拜行礼。她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然而,她的话音在空气中飘荡了数息,却无人应答。上位者沉默着,仿佛没有听见。
沈青辞百无聊赖地拈起桌上的一粒瓜子,“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父亲沈栖渊皱了皱眉,那张儒雅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转向天子,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温润,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压力:“陛下,外妇身子弱,地上寒凉,还望您体谅。”
少年天子平日里对这位摄政王姐夫多是言听计从,但今日,他却只是眨了眨眼,装作没听懂沈栖渊话里的意思,反而扭头关切地看向江怀璧:“皇姐,宫里的太医近日又研制了新的伤药,说是对旧疾也颇有益处,孤明日便命人送些来府上。”
江怀璧笑眯眯地点头,语气柔和:“谢陛下体恤,总惦记着本宫。”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将跪在地上的苏渺和面色渐沉的沈栖渊晾在了一边。
沈栖渊额角青筋微跳,终于忍不住,伸手要去扶苏渺起身。苏渺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她伏下身,再次叩拜,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长公主殿下,妾听闻王爷当初与您成婚,并非你情我愿,乃是形势所迫。自妾与王爷两情相悦,妾自知身份低微,不求名分地位,只求能够长伴王爷左右,尽心伺候,望殿下成全!”
这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这简直是在公然撕扯长公主那块众所周知的“伤疤”——当年她强取豪夺,才得了这桩婚姻。
天子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面:“放肆!”
江怀璧却轻轻按住了天子欲要发作的手,声音依然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看着苏渺,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可知道,这里是长公主府,不是王爷府。”
她顿了顿,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脸色铁青的沈栖渊,继续用那温和的语调,说着最诛心的话:“不论当初我们为何成婚,但事实是,我娶的栖渊。说得好听点,他是驸马;说得难听点……”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看着沈栖渊骤然握紧的拳头,才慢悠悠地接上:“他不过是我养的面首。”
“所以,”她微笑着,一字一句地对苏渺说,“他没资格纳妾。”
苏渺被这番话震得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妾……”
“嗯。”江怀璧伸出纤长的食指,朝她轻轻摇了摇,笑容甜美,“你现在,还没资格自称‘妾’哦。”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松,“你既说不求身份地位,府里也并非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苏渺眼中刚燃起一丝希望,就听到江怀璧用谈论天气般的口吻继续说道:
“正好近日,我新招了几个面首,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你便都替我分担了吧。”
她甚至朝苏渺眨了眨眼,带着点少女般的俏皮:“你既是醉红楼出身,这种事,应该很熟了,对吧?”
“噗——”不知是谁没忍住,喷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满座皆惊,吸气声此起彼伏。吃瓜的百官们再难维持表面镇定,筷碗瓷器碰撞声叮当作响,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你什么时候养了面首?!”
在一片惊诧声中,沈栖渊那满含愠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质问,显得格外突兀和不和谐。
他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死死盯着江怀璧,那双总是蕴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被背叛的阴鸷:
“江怀璧,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还有别的男人?!”
沈栖渊穿过庭院,一把攥住江怀璧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不容分说地拽着她就要离席。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围的宾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临走前,江怀璧回头,目光与沈青辞对上,手指在袖摆的遮掩下,极快极隐蔽地比了一个手势。
沈青辞了然地勾起唇角,回了母亲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天子和百官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只可怜还跪在地上的苏渺,抬着头,一脸茫然和无措,像只被遗忘在暴风雨中的雏鸟。
看样子,这位新来的“姨娘”还不知道,她那位看似温文儒雅的王爷,有病。
哦,不对。沈青辞漫不经心地想,其实我们一家,都有病。病的名称各不相同,但本质上,都是游走在疯狂边缘的怪物。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到面色不豫的天子身边,拽了拽他的龙袍衣袖,仰起脸,露出一个甜美无害的笑容:“舅舅,您先回宫吧,这里交给青辞。过两日,青辞一定带着爹娘进宫,给您赔罪哒。”
少年天子看着外甥女这张纯良的脸,嘴角抽搐了一下,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起驾回宫,速度比来时快了不止一倍。他皇姐和姐夫的“赔礼”,大多伴随着血光和更加糟心的后续,他可消受不起。
待院内人群散得差不多,沈青辞才像是刚想起地上还跪着个人似的,小跑过去。
苏渺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但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掌,暴露了她内心的屈辱和怨愤。
沈青辞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甜甜地唤道:“姨娘,你怎么还不起来呀?地上凉。”
她娘曾夸她这张脸,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人畜无害”。此刻,她刻意睁大了眼睛,卷翘的睫毛扑闪着,眼里像是盛满了星子,再配上那软糯的嗓音,任何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果然,苏渺抬起眼时,原本阴郁愤懑的表情恍惚了一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晃了眼。
“容……容姝郡主?”她迟疑地开口。
沈青辞用力点头,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困惑:“你认得我?”
苏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带着刻意的讨好:“王爷……常在妾身面前提起你呢。他说你冰雪聪明,乖巧伶俐,是他最大的骄傲……”
沈青辞立刻瘪了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带着委屈:“姨娘你就别哄我开心了,我爹才不喜欢我呢。”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自嘲和害怕:“我娘……也不喜欢我。”
苏渺眼里的光亮了亮,虽然很快被她掩饰过去,但那瞬间的惊喜没能逃过沈青辞的眼睛。
“怎么会……”苏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同情,“你可是王爷唯一的女儿,还是整个大昭朝最尊贵的郡主,谁会不喜欢你呢?”
“姨娘你不知道,”沈青辞一把抓住苏渺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她做出一副惊恐又寻求依靠的模样,压低了声音,“你别看我娘平时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她最可怕了。”
她凑近苏渺,像是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身体微微发抖:“我小时候养了一只很漂亮的狮子猫,后来有一天它不见了。我娘骗我说它自己跑丢了,可是……可是我在后厨,亲眼看见她拿着刀,在剁猫肉……”
她感觉到苏渺的手臂猛地一颤。
沈青辞继续用带着哭腔的、凄厉又哀怨的声音说道:“我还经常睡到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假山上、屋顶上……甚至漂在荷花池的水里。府里的人都骗我说是我自己梦游,其实我知道,是娘亲半夜把我丢出去的!”
苏渺的脸色几经变换,从最初的惊疑到恐惧,再到一丝隐秘的兴奋。
“姨娘,”沈青辞死死攥着她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能不能帮帮我?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害怕……”
小白兔果然轻易就上了钩。
沈青辞搀扶着“腿麻”的苏渺,往府邸西南角那处僻静的竹院走去。一路上,苏渺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套话。
“容姝郡主……”
沈青辞嗔怪地打断她,语气亲昵:“姨娘,都说了唤我青辞就好。”
苏渺从善如流,脸上挂着温顺恬静的笑,但演技显然远没有她母亲那般炉火纯青,眼底的算计藏不住:“青辞,谢谢你肯帮我。”
“该是我谢姨娘才对,”沈青辞的声音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姨娘答应帮我离开公主府,是我的恩人。”
苏渺迟疑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试探:“你娘……虽行事让人害怕,但王爷对她,应该还是有情意在的吧?不然,他刚刚也不会在得知你娘养了面首时,那般生气……”
“我爹才不是气这个呢。”沈青辞歪着头,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姨娘你不知道吗?我爹有病的呀。”
她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父亲那“极严重的毛病”——近乎变态的占有欲。凡是他染指过的东西,他人休想再碰半分,否则代价惨重。
“我听奶娘说,我刚出生的时候,身子弱,我爹好几次都想偷偷掐死我呢。”沈青辞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就因为我是从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觉得我不可控,分走了娘亲的注意力。”
苏渺听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姨娘,你怎么了?”沈青辞“关切”地问。
“没、没事,”苏渺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刚刚腿跪麻了,还没缓过来。”
她急切地反驳,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我认识的王爷,温文儒雅,彬彬有礼,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不、不是这样的啊……”
沈青辞偏着头,想了想,然后用一种极其笃定的语气说道:“那一定是因为我爹爱惨了姨娘你。”
苏渺猛地停在原地,活像被天打雷劈了一般,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他爱我?”
“对啊!”沈青辞用力点头,眼神“纯真”,“不然以我爹那个毛病,他怎么会愿意把姨娘你接进府里来呢?”
她看着苏渺骤然变化的脸色,甜甜地补上最后一句,语气天真又残忍:
“毕竟,姨娘你是……人尽可夫的头牌呀~”
苏渺的反应,有点出乎沈青辞的意料。
面对这般毫不掩饰的、裹着天真外衣的侮辱,她竟然在最初的脸色骤变之后,很快稳住了心神,只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干涩的:“是、是么……”
沈青辞还想看看这只兔子被逼急了眼会是什么样子,便继续无辜地眨着眼,往她心口戳刀子:“是啊,姨娘不是在醉红楼待过吗?肯定见识过很多很多男人吧?经验一定很丰富啦。”
苏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硬生生从喉咙里逼出一个:“是。”
她没发怒,但暗暗把被沈青辞搀着的胳膊挪了开,一路上也不再试图从沈青辞这里打探任何消息,只是沉默地走着。
有点可惜。沈青辞撇撇嘴,难得遇到个能陪她“聊天”的,她还没玩过瘾呢。
走到竹院那处空置的厢房前,沈青辞停了下来。小院被葱郁的竹林环绕,白日里显得清幽宁静,是个养(关)人(兔)的好地方。
“姨娘,你就先住这里吧。这里离我娘的主院远一点,比较……安全。”沈青辞贴心地说。
苏渺看到这幽静的环境,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放松了些许,低声道:“谢谢你,青辞。”
“姨娘先好好歇息,”沈青辞弯起眼睛,“夜里,我再来找你。”
苏渺显然没料到夜里还有节目,一脸困惑。
沈青辞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俯身,将耳朵凑过来。
她压着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神秘兮兮地说:“夜里,我带姨娘去看我爹和我娘的秘密。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去一个地方。”
苏渺眼睛瞬间一亮,像是嗅到了关键线索,立即点头:“好。”
想到什么,苏渺也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迟疑问道:“你娘说的那些面首……”
“姨娘放心啦,”沈青辞摆摆手,语气轻松,“我爹是不会让别的男人进府里来的,我娘也不会把人养在府里。那群面首,现在都在京郊的别院里待着呢。”
苏渺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沈青辞看着她放松的神情,笑眯眯地补充道,语气天真又恶劣:“我娘只会把你送过去。”
苏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僵在原地。
沈青辞却已经转身,蹦蹦跳跳地往来路走了。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对站在原地的苏渺露出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
“姨娘,记住了哦,这府里的人,除了我,你谁也不要相信哟~”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竹林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善意”。
夜色,渐渐笼罩了这座华丽而危险的囚笼。新的游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