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雨歇云散,阳光透过窗棂,在铺着锦垫的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微月醒来时,只觉头脑昏沉,四肢百骸透着一股被碾过似的酸软。
昨夜惊魂,加之旧疾在湿冷天气下更易发作,让她起身时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倚着床柱喘息片刻。
丫鬟端着温水与药盏进来,见她脸色比昨日更差,眼下一片淡青,不由担忧道:“小姐,昨夜可是没睡好?要不今日就别去给老爷请安了,仔细又受了风。”
林微月摇摇头,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无妨,规矩不可废。”
她需要去见父亲,必须确认昨夜之事的影响,更要提醒他加倍小心。
那暗处的目光,如芒在背,让她一刻不得安宁。
在丫鬟的服侍下,她仔细装扮。
苍白的脸颊敷上淡淡的胭脂,遮掩病容,唇上点了口脂,增添气血。
镜中人,一身浅碧色衣裙,弱质纤纤,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轻愁,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绝不会将她与昨夜那个在危机面前冷静应对、甚至敢兵行险着的女子联系起来。
来到父亲林淮安院中,他正神采奕奕地用着早膳,见到女儿,立刻招呼她坐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月儿来了,快,陪为父再用些。今日为父要进宫面圣,呈递那份……咳咳,昨日斟酌许久的漕运条陈。”
他眼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显然对那份由女儿捉刀、经他润色的奏章极有信心。
林微月心中微沉,父亲这般喜形于色,并非好事。
她接过丫鬟盛好的半碗清粥,小口啜饮,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父亲昨夜睡得可好?女儿昨夜似乎听到外院有些响动,像是有什么人经过,心中有些不安。”
林淮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许是巡夜的家丁,或是野猫蹿过。为父昨夜在书房直至三更,并未察觉异常。你呀,就是心思太重,这才总睡不踏实。待为父今日面圣归来,若得陛下嘉许,说不定你的诰命封赏也能早日下来,冲冲喜气也好。”
见父亲浑然未觉,林微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此刻直言有神秘人夜探府邸,除了徒增父亲恐慌,引得府内人心惶惶外,并无益处。
她只能委婉提醒:“朝堂之事,波谲云诡,父亲还需谨言慎行,凡事留有余地为好。”
林淮安只当女儿是寻常关心,笑着应了,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若漕运疏通,于国于民的诸多好处。
林微月安静听着,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父亲沉浸在即将得到的赏识中,而她却清晰地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丝若有若无的潮湿气息。
用过早膳,林微月由丫鬟搀扶着,刚回到自己的小院不久,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
不同于往日仆役行走的节奏,那脚步声整齐而有力,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小姐,小姐!” 贴身大丫鬟萍儿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惶急,“前头来了好些官爷,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说是锦衣卫的人!领头的是一位极威严的大人,老爷已经赶去前厅相迎了。”
林微月执著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盏中温热的药茶漾出几滴,落在她月白的裙裾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
锦衣卫!
果然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光明正大!
心脏骤然紧缩,但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蹙紧眉头,用帕子掩口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越发虚弱:“锦衣卫?他们来府上所为何事?莫非父亲……”
她适时流露出担忧与恐惧,完全是一个深闺女子听闻凶名在外的锦衣卫上门时的正常反应。
萍儿连忙安慰:“小姐别怕,听传话的小厮说,好像是为了什么公务,并非来拿人的。只是……那位领头的萧指挥使,气势实在太吓人了,隔着老远都觉得冷飕飕的。”
萧指挥使……萧煜!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林微月的耳中。
果然是他!昨夜那双隐藏在雨夜后的眼睛,今日便登堂入室了。
他这是要做什么?明目张胆地探查?还是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她低声吩咐萍儿:“去打听着,看锦衣卫为何而来,又要待多久。小心些,别冲撞了贵人。”
萍儿应声去了。
林微月独自坐在窗边,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爬升。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被动地等待审判,只会让破绽越来越大。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她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架前。
这书架摆的多是《女则》《女训》,或是些风花雪月的诗词集,符合她“不谙世事”的才女形象。
但她刻意在几本看似寻常的史书、地理志中,夹杂了一两本关于漕运水利、地方物产的杂书。
这些书不算罕见,寻常官家书房也可能有,但出现在一个“病弱闺秀”的书架上,便值得玩味了。
她伸出手,指尖在那本《漕河纪略》的书脊上停留片刻,最终,却抽出了旁边一本更厚的《前朝诗词鉴赏》。
她不能做得太明显,刻意留下的破绽,往往更容易被看穿。
自然,才是最好的伪装。
她将诗词集摊在桌上,做出翻阅的样子,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前厅。
林府前厅,气氛凝重。
林淮安额角微微见汗,尽管努力维持着二品大员的镇定,但在萧煜那淡漠如冰的目光注视下,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萧煜并未穿官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随意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便让整个厅堂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萧指挥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林淮安拱手道,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萧煜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是一只上好的官窑瓷杯,他却并未饮用。
“林大人不必紧张。”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本座奉命追查一桩旧案,涉及些许文书往来,听闻林大人府上藏书颇丰,尤其有些前朝地方志颇为难得,故特来叨扰,想借阅一二,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借书?
林淮安心中惊疑不定。
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上门借书,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但他不敢拒绝,连忙道:“不敢不敢,寒舍藏书能入指挥使法眼,是下官的荣幸。只是书房杂乱,恐污了您的眼,不知指挥使欲寻何书?下官这就命人去取。”
“不必麻烦。”
萧煜站起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本座自行前往即可。顺便……也想向林大人请教几个关于漕运旧制的问题,昨日大人那份条陈,陛下甚是赞赏,本座亦有些好奇。”
他话说得客气,行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林淮安心知肚明,借书是假,探查是真,或许还存了考较他这位“突然”展现出漕运才华的吏部尚书的心思。
他只能硬着头皮引路:“指挥使请。”
一行人穿过回廊,走向书房。
途径内院入口时,萧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眼角的余光掠过那垂花门内的一角春色。
他似乎闻到一股极淡的药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内院,林微月靠在窗边,看似在认真读诗,耳朵却捕捉着前院方向的每一丝动静。
脚步声、隐约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她听到萍儿压低声音回来禀报:“小姐,打听清楚了,那位萧指挥使说是来借书的,老爷陪他去书房了。”
借书?
林微月心中冷笑,这借口找得实在不算高明。
看来,萧煜是将探查的重点放在了父亲身上,或者说,是父亲的书房。
这暂时让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危机远未解除。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她的院门方向而来,并非一人,而是数人!
其中那沉稳有力的步伐,让她瞬间辨认出是谁。
他们怎么会往这边来?
书房并不在这个方向!
林微月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迅速合上诗集,起身走到琴案边坐下,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琴弦上,试图借此平复狂跳的心。
她不能出去,也不能躲,那样反而显得心虚。最好的应对,就是如常“病居”,对外界之事仿佛懵懂不知。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
她听到父亲林淮安带着几分歉意和谨慎的声音:“指挥使,这边是小女的院落,她自幼体弱,常年静养,不便打扰,书房还需往前……”
“无妨。”萧煜的声音打断了他,冷淡依旧,“听闻林小姐琴艺不俗,本座途经,偶闻琴音,驻足片刻而已。”
琴音?
林微月一怔,她方才并未弹琴!
他是在诈唬,还是……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紧张之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或许真的带出了一两个极轻微的、不成调的音符!
这人好敏锐的耳力!
她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此刻若不出声,反倒显得异常。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拨动了琴弦。
一曲舒缓却带着淡淡哀愁的《闺怨》流淌而出。
她刻意控制着力道,让琴音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符合一个久病之人中气不足的特征。
琴声传出小院,门外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微月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门墙,落在她的背上。
她强迫自己专注於琴弦,将所有的惊惧、忐忑、乃至一丝被逼到绝境的不甘,都融入这哀婉的曲调中。
这一刻,琴音不仅是掩饰,更是她的盔甲,她的武器。
片刻后,萧煜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琴音如其人,果然……弱不胜衣。林大人,请吧。”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渐行渐远。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林微月才停下颤抖的手指,整个人虚脱般伏在琴案上,冷汗已湿透了重衫。
方才短短片刻的交锋,竟比昨夜雨中的对峙更耗心神。
萧煜……他绝非易与之辈。
他像是最有耐心的猎人,不疾不徐地布下罗网,每一次看似随意的举动,都可能暗藏机锋。
萍儿小心翼翼地进来:“小姐,人走了。您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林微月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
她知道,这场危机才刚刚开始。
萧煜今日虽未直接发难,但他的怀疑显然并未消除,甚至可能因为她刚才的应对而更加深了。
他提及漕运条陈,又借琴音试探,分明是将“锦心先生”的线索与林家,甚至与她这个“病弱”小姐,隐隐联系了起来。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扭转这极度被动的局面。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