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夜雨敲窗。
林府深闺内,一盏孤灯如豆,在弥漫的淡淡药香中,映照出林微月苍白而专注的侧脸。
她裹着厚厚的锦被,纤长的手指却异常稳定,正就着摇曳的烛光,在一张窄小的宣纸上疾书。
墨迹是特制的,遇水则化,字迹需极小,方能容纳下那足以震动朝堂的策论。
窗外雨声淅沥,更衬托出室内的死寂。
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压抑着的心跳。
“咚……咚咚……”
并非敲门声,而是窗外檐下风铃被急风扯动,发出的几声凌乱碎响。
林微月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墨迹险些晕开。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片刻后,除了风雨声,再无异动。
是风。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胸腔内却泛起熟悉的憋闷感。
自三年前被迫以此种方式“存活”于世,每一个夜晚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白日的她是病骨支离、见风就倒的药罐子,是吏部尚书林淮安那朵娇弱得需用金山银山、珍稀药材仔细温养着的独苗。
唯有在这深沉的夜色里,她才是“锦心”,是能在方寸纸笺间,为困顿的朝局剖开迷雾,为焦头烂额的父亲指点出一线生机的隐秘存在。
这“病”,是她的枷锁,也是她最好的伪装。
她迅速收拢心神,将最后几句关乎东南漕运整顿的关键建议写完。
墨迹稍干,她便熟练地将纸条卷成细棍,塞入一枚特制的细小铜管内,外面用普通蜜蜡封好。
做完这一切,额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她急忙用绣帕捂住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咳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下意识地望向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无奈。
这病,七分是真,三分是演。多年的郁结于心与刻意“休养”,早已将这具身体掏空,如今倒真成了这副风吹即倒的模样。
脚步声在回廊外轻轻响起,停在她的门前。
“小姐,可是又咳得厉害了?奴婢给您端盏热参茶来?”是守夜丫鬟睡意朦胧的声音。
林微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平静:“无妨……只是被风呛了一下,不必折腾,你去歇着吧。”
脚步声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远去了。
她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
每一次与外界接触,都像是一场精心计算的表演,不能有半分差错。
她将铜管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距离与父亲约定传递消息的时辰,只剩下一刻钟。
林府书房,灯火通明。
吏部尚书林淮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昂贵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
他年近五十,面容儒雅,此刻却眉头紧锁,官袍下的胸膛因焦虑而起伏不定。
桌上摊着的,是东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漕运梗阻文书,事关今岁京师粮饷,一个处理不当,便是塌天大祸。
他的目光,不时瞟向书房角落那座沉重的鎏金自鸣钟。
钟摆每一次晃动,都敲打在他的心尖上。
终于,约定的时辰到了。
他快步走到靠墙的多宝阁前,看似随意地移动了一个不起眼的瓷瓶。
机括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多宝阁旁一道暗格悄然滑开。
林淮安迅速伸手进去,果然摸到了一枚尚带余温的铜管。
他心中一定,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
熟练地捏碎蜜蜡,取出内里卷得紧紧的纸条,就着灯光细看。
那熟悉又陌生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像是为避人耳目,特意变换了笔体,条分缕析,直指漕运梗阻的核心在于沿路官员、世家、漕帮三方势力的利益纠缠,并提出了一条看似大胆却极具操作性的“引商入漕、分段考核”的破局之策。
妙!绝妙!
林淮安眼中爆发出光彩,连日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他激动地搓着手,忍不住低声赞道:“我儿……真乃神人也!”
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立刻铺开正式奏本,依着纸条上的思路,结合自己的官场经验,奋笔疾书,重新润色整合。
他要赶在五更早朝前,将这份足以惊艳圣听的策论呈送御前。
至于这思想的来源,自然只能是他这个“苦思冥想”的吏部天官。
然而,林淮安并不知道,就在他于书房内心潮澎湃之际,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林府后花园的假山阴影里。
萧煜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颌线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雨夜中锐利如鹰隼,正冷静地扫视着这座看似平静的尚书府邸。
他奉密旨,追查昨夜在紫宸殿引起轩然大波的“锦心先生”。
那份关于西北军屯的策论,角度之刁钻,谋划之老辣,令陛下拍案叫绝,却也心生极大的忌惮。
此等经世之才,却隐于暗处,是国之利器,亦是心腹大患。
所有线索,在几个看似无关的朝臣府邸外围若有若无地浮现,又诡异地中断。
林府,是其中之一。
萧煜的目光,落在了书房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上。
林淮安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似乎颇为忙碌。
一个掌管官员升迁铨选的吏部尚书,深夜不眠,是在处理公务,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内院方向。
那里,是林家女眷的居所,据说住着那位京城闻名的病弱千金,林微月。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极轻微地,穿过雨幕,传入他耳中。
来自内院深处。
咳声断续,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
萧煜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个病入膏肓的深闺女子?
他本能地将这个信息排除在外。
他的目标,是那个能搅动朝堂风云的“锦心”。
正当他准备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房时,一阵极轻的、几近于无的脚步声从内院回廊传来。
不是丫鬟婆子那种或轻快或沉重的步子,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审慎的节奏。
萧煜的眼神瞬间凝紧。
林微月终究是不放心。
将铜管放入暗格后,一种莫名的心悸驱使着她。
她披上厚重的斗篷,戴上风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鬼使神差地想去书房附近看一眼。
并非不信任父亲,而是这种游走于深渊边缘的生活,让她对任何一丝不确定性都充满了警觉。
她沿着湿滑的回廊,借着廊柱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外院。
雨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也带着夜深的寒凉。
她停在月洞门后,远远望着书房窗户上父亲映出的、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激动踱步的身影,心下稍安。
看来,父亲已收到策论,并且认同。
她正欲转身退回,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花园假山方向,似乎有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一闪而逝!
是错觉吗?
林微月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死死盯住那个方向,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雨夜、黑影、隐秘的书房……种种因素交织,勾勒出极度危险的信号。
是冲父亲来的?
还是……冲“锦心”来的?
恐惧如冰水浇头,但她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慌,绝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她紧紧攥住斗篷边缘,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利用那细微的痛感保持清醒。
她将自己缩进月洞门最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着。
时间,仿佛停滞了。
假山方向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她病中恍惚的错觉。
但她不敢动,直觉告诉她,那里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什么人,正在黑暗中凝视着这一切。
是巡夜的家丁?
不可能,家丁不会拥有那样完全融入环境、几乎不存在的气息。
是贼?
什么样的贼敢潜入尚书府,又在雨夜中潜伏不动?
答案,呼之欲出,让她遍体生寒。
就在她几乎要坚持不住,肺部因缺氧而开始刺痛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淮安似乎终于写完了奏本,唤来心腹长随,低声嘱咐明日递牌进宫的事宜。
借着书房透出的光线和那长随手中灯笼的微光,假山旁的阴影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林微月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退,脚步故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绊了一下,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踉跄响动,同时伴随着一声被压抑的低呼,像是梦呓,又像是病中无意识的呻吟。
她随即迅速缩回廊柱后,将自己彻底隐藏。
这一下,果然惊动了书房门口的人。
“谁在那里?”长随警惕地喝问,提灯照了过来。
林淮安也皱起了眉头,望向内院方向。
而假山旁的阴影,在声响发出的瞬间,已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长随提灯过来查看,只见回廊空荡,雨水从檐角滴落,并无半个人影。
“老爷,许是野猫,或是……小姐院里的丫头梦游?”长随不确定地回禀。
林淮安想到女儿孱弱的身体和时常夜惊的毛病,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虚惊一场,快去办事要紧。”
风波看似平息。
内院闺房,林微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冷汗已浸湿了内衫。
刚才那一下冒险,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她可以肯定,那里绝对有人!
一个身手极高、意图不明的人。
是皇帝的人?
还是父亲的政敌?
无论是谁,林府,尤其是她这个“病弱”小姐的院落,已经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危险,如同这夜雨般无声渗透而来。
与此同时,已悄然离开林府、立于远处屋脊之上的萧煜,玄衣沾湿,目光却比这雨夜更冷。
他回想起刚才那惊鸿一瞥——月洞门后,斗篷下隐约露出的一小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以及那双在黑暗中骤然望过来、虽然迅速躲闪却异常清亮冷静的眼睛。
那绝不是一个神志不清的梦游之人,或是一个病得昏沉之人该有的眼神。
林家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小姐,似乎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简单。
而且,她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太过巧合。
“锦心先生”……林尚书……深夜密奏……还有这位看似虚弱,却透着古怪的林家小姐……
萧煜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这潭水,看来比他想象得更有趣。陛下交代的这趟差事,或许不会那么无聊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沉寂在雨夜中的深宅内院,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锁定了新的探查方向。
林微月,是么?
开始改文了,初版只是草稿,修改才是真正的正文[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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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雨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