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隙那句“比你以为的,要多一点点”,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让时序一整晚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完全掌控局面。云隙不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小鹿,她停下了脚步,开始冷静地审视他这个“猎人”,甚至……开始尝试着反向靠近。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精密运行的代码里突然出现了无法解析的乱码。让他有一丝脱离掌控的烦躁,但内心深处,却又涌起一股更强烈的、被蛊惑般的战栗。这是前五十次轮回中,从未有过的变数。
第二天清晨,他拿着李阿姨做好的三明治在楼下等她,心情竟比当年参加最重要的竞赛还要紧张几分。他像一个手持唯一钥匙的人,站在一扇从未打开过的门前,既期待门后的光,又恐惧门后的虚无。
云隙下来了,穿着干净的校服,扎着简单的马尾,看到他,眼睛弯了弯:“早。”
“早。”他将三明治递过去,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
云隙接过,打开盒子,却没有立刻吃。她低头看着里面搭配精致的食材,忽然抬头,状似无意地问:“李阿姨的手艺真好,这种夹着苹果片和鸡肉松的做法,好像不常见?我小时候好像在一个……嗯,一个亲戚家吃过类似的味道。”
她说话时,眼神清澈,带着一点纯粹的好奇,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时序的心脏却猛地一缩。来了。关于“过去”的试探,虽迟但到。这个口味,是他在第十七次轮回里,为了哄因生病而食欲不振的她,和李阿姨一起调试了无数次才确定的“最优解”。
他喉咙有些发干,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李阿姨是南方人,可能做法比较独特。”
“这样啊。”云隙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低头小口咬了一下三明治,细嚼慢咽,然后满足地眯起眼,“很好吃,谢谢。”
她不再说话,安静地吃着早餐。可时序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细密的针,她的每一次咀嚼,都像是在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她正在用他精心准备的“武器”,无声地瓦解着他用谎言筑起的堡垒。
去学校的路上,他比平时更加沉默。他在快速复盘,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这感觉比应对一个明确的死亡节点更让人焦躁,因为敌人无形,是他自己埋下的、过于温柔的“证据”。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算计,在这个看似温顺的女孩面前,正在一点点瓦解。
课间操时,人群拥挤。云隙感觉有人从后面用力撞了她一下,她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见。”一个女生敷衍地道着歉,是柳娜,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云隙站稳身体,拍了拍衣服,还没说话,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
“眼睛不需要,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时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云隙身前,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柳娜。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下意识地退开了一些。又是这样。每一次,这些微不足道的恶意都会像程序bug一样出现,干扰他的主要进程。他的耐心正在耗尽。
柳娜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时序,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吗?”时序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以为,我上次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他上前一步,逼近柳娜,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离她远点。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柳娜被他眼中的狠厉吓得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话,带着人灰溜溜地挤进了人群。
时序转过身,看向云隙,眼神里的冰霜瞬间融化,被担忧取代:“没事吧?”
“没事。”云隙摇摇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她一句话而方寸大乱,又因为她被推搡而瞬间戾气横生的少年,心里五味杂陈。
(云隙内心OS:他在保护我,用最直接也最笨拙的方式。可这份保护,也坐实了我因他而陷入的麻烦。他内疚,所以更紧张。)
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在他惊讶的目光中,低声说:“时序,不用这样的。”
“什么?”
“不用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她抬起头,目光平静而温和,“我知道该怎么应对。你……不用每次都挡在我前面。”
时序愣住了。他预想过她可能会害怕,会委屈,甚至会依赖他。独独没想过,她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安抚”的姿态,告诉他“不用这样”。在过往的轮回里,他永远是那个孤身对抗全世界的守护者,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他可以不用这样。
她不是在逞强。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可以面对。
这种感觉让他心头莫名一空,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渴望——他渴望的,从来不是她的依赖,而是在这无尽循环的黑暗里,能有一双手,与他交握。
“好。”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放学后,云隙主动提出:“今天不去图书馆了,我们去操场走走吧?”
时序自然没有异议。
傍晚的操场,跑道上有很多锻炼的学生,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们并肩走在塑胶跑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时序。”云隙忽然开口。
“嗯?”
“你以前……”她斟酌着用词,“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时序的脚步猛地顿住,霍然转头看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被看穿的无措。辛苦?那不足以形容其万一。那是五十次眼睁睁看着希望碎裂,五十次被推回原点,五十次独自咀嚼绝望的轮回。
云隙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远处踢球的学生身上,声音很轻:“你算计那么多,步步为营,是因为……曾经失去过很重要的东西,害怕再次失去,对吗?”
她没有问具体的过去,她问的是他所有行为背后的动机。
这一刻,时序感觉自己像是被彻底剥开了外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内核。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她这双清澈安静的眼睛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所遁形。她看到的,不是他的城府,而是城府之下,那片早已一片荒芜的废墟。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继续用冷漠来武装自己,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云隙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
“时序,”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温柔的、强大的理解,“我不是你可能会失去的‘东西’。”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不会走。”
“所以,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算计我了。”
时序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夕阳在她周身镀上的金色光晕,看着她眼中那份笃定的温柔。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酸涩、胀痛,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暖流。这句话,比任何控诉或追问,都更具摧毁力。它精准地击碎了他赖以生存的、名为“守护”的生存逻辑。
他精心构筑了的一堵冰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住。他的手臂箍得很紧,身体甚至还在微微发抖,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这一次,他拥抱的不是一个终将逝去的幻影,而是一个承诺“不会走”的真实。
云隙先是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迟疑地、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颤抖的脊背。
“对不起……”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云隙……对不起……”
对不起,用算计靠近你。
对不起,让你陷入流言。
对不起……在我历经的所有绝望轮回里,唯独这一次,被你看见了全部的不堪。
云隙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似乎在这一刻宣告结束。
但一场全新的、关于 【在既定悲剧中挣扎出一条生路】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抱了她很久,直到天色渐暗,才缓缓松开。他耳根通红,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哑声说:“……回家吧。”
“好。”云隙点点头,主动牵起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时序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这只手,是他穿越了五十二次死亡才终于握住的温度。
两人牵着手,沉默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
影子依旧被拉得很长,但这一次,它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