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玉薇与谢无意、元雪心解了契,结清工钱,又为他俩安排了两间上好客房。醉香楼上下得知他们竟要辞工离去,无不愕然,那些平日与谢无意交好的小厮丫头们纷纷围上来,缠着他问了许久的话。
望着一张张难过不舍的面孔,他也觉得很是伤感。在楼内呆了九月有余,他早已将此处视作半个家,如今却要离了这些“亲人”,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另一边,郁金、听澜、丹霞、花零也围着元雪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体己话。这个劝她“宫中规矩大,万事需仔细”,那个叮嘱她“得了机会,定要捎个信儿来,或是求个恩典回来看看”。元雪心微笑着一一应下,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的庆幸:幸好我未坦白身份,否则此刻,她们便不是这般不舍,而是要惊恐得拿着棍棒叫我滚了……
入了夜,元雪心仍留在谢无意房中说话。他们已换回自己的衣衫,望着案旁收拾好的包袱,想起一月前刚入京城时的光景,皆有些恍惚。
谢无意小心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长物,轻轻解开系带,露出一张琴。他将琴抱在怀里,指尖细细抚过琴身:“舅舅将它托付于我,我带它来了京城后,竟再未碰过,平日里忙于生计,也未曾想起它半分。舅舅若知晓我冷落了它,不知会如何怨我?”
元雪心望着那琴,眼前仿佛又浮现那抹寂寞疏离的身影,不禁轻轻叹息:“这琴,原是我那前世郎君的旧物。郎君死后,琴随了云清霄,如今,你又成了它的主子。细细算来,它若是个活物,高低也几百岁了,定有说不完的故事……可惜,它终究只是一段木头……”
叹着,她便伸手去碰。然而,指尖甫一触及琴弦,她便蓦地顿住,银眸里当即闪过一丝诧异!
“怎么了?”
“这琴……有些古怪。”她神色凝重起来,从他臂弯间小心将琴接过,稳稳置于案上,手指缓缓抚摸琴身,“奇怪……当真是奇怪……”
他在她身侧坐下,见她眉间微蹙,不由得更加好奇:“你发现什么了?莫非,这琴当真活了不成?”
“是,也不是……”她微微歪头,面上困惑更甚,“这琴内藏着的,并非生灵之气,倒有几分像是……一缕残魂。”
他怔住:“残魂?”
“这世上有魂魄的,除了我这异数,便只有人类与散仙了。不知何故,原主魂魄碎裂,宿在琴内的这缕已几乎与琴融为一体。”说着,她轻轻拨动一根琴弦,一声低沉嗡鸣在房内荡开,生出淡淡苍凉意味,“难怪……从前听云清霄弹奏此琴,无论曲调如何,我都觉得琴声自带一股幽咽,好似谁在说话。当时,我只道他琴艺精妙,不想,竟还有这层缘故……”
谢无意盯着琴若有所思,眼底流光攒动,忽地低喃:“阿雪,世间法术万千,既然此琴暗藏残魂,可有什么法子,能令它真正‘活’过来?”
元雪心惊愕地回望他:“你怎生出这般念头?我只知鬼神仙妖可附身人类,献出修为替人续命,却不曾听闻残魂能附身草木而活!这草木本是‘死物’,若要成灵,须耗费千万年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经历无数机缘,方能逐渐‘活’过来。且不说世间是否存在这等逆天之法,即便有,此琴若强行‘活’了,便是扰乱秩序,保不准还会生成一个邪灵!”
他却执拗地望着她,眼底烛光兴奋跳跃,染开几分罕见的狂热:“可你也说过,你的存在于六界便是‘异数’。上苍既容得下你,兴许也愿容纳另一个‘异数’呢?更何况,世间无奇不有,说不定在六界某处,早有类似生命默默存在,只是我们不知罢了?”
她初次听他道出这般逆天之言,惊得一时语塞:“这……”
他抓住她手腕,半是恳求道:“阿雪,你修习众多法术,再仔细想想,可有法子助它成灵?若实在顾虑,你只消告诉我法门,待我将来修成,由我来施法!所有因果报应,我一力承担!”
她盯着他近乎偏执的陌生模样,浑身不免泛起寒意,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而这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在哪段被她忽略的记忆里,曾真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过相似的话?
可是,为何她偏偏半点印象也无?
见她错愕不语,他眼底灼热渐渐冷了下去。待彻底恢复冷静,他怔了怔,局促地松开她手腕,狼狈别过眼去:“你、你忘了我方才那些浑话罢……我只是好奇这残魂的来历,才犯了魔怔……你别多想就是。”
元雪心微微垂眸,掩去眼底惊疑,目光重新落在琴上:“逆天而行,是万万不能的。寻常残魂若宿于死物中,难以长久,很快便会消亡。此魂却能与琴融为一体,苟延残喘至今,着实蹊跷得很!”她顿了顿,迟疑道,“谢郎,我越想越觉着这琴暗藏凶险,不如暂且寻个稳妥处封存着,待我日后恢复全部修为,兴许能破解它的秘密。若真无危险,你再将它带在身边,可好?”
他却摇了摇头:“阿雪,你即便不信这琴,难道还不信舅舅么?他是你那位郎君的化身,对你我皆有大恩,岂会故意留个祸害给我?或许,这是舅舅特意留下的哑谜也说不准?”
说罢,他忽然想起初次触碰此琴时,那股潜入身体的奇异悸动。可望着她担忧的眸子,他却不忍说出口,只是扬起明快笑容,扶着她起身,哄道:“反正,你就别再多虑了。时候不早了,早些回房歇息吧。”
“可是……”她不放心地又瞥了那琴一眼,转念想起云清霄的好,心下虽疑虑未消,但还是勉强妥协,“也好,许是我多虑了。你且留着它便是。不过,你也得谨慎些,若是察觉有异,定要……”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好阿雪,”他笑着打断,半推着送她出门,“还没成亲就这般唠叨,以后啊,我耳朵怕是要磨出茧子喽!”
她面色霎时通红:“你、你又在说浑话……不理你了!”说着,她赶忙半掩着脸,逃也似地冲回自己房间。
他含笑望着她关上房门,这才合上门。转过身时,他已敛去笑意,望向案上静卧的古琴,陷入长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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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曦微露,醉香楼准时开张迎客。不多时,朱门前便恢复了往日热闹,各色客人在跑堂们的吆喝下熙熙攘攘进出。那谢郎立在门前,冲着来往客人微笑招呼。人们经过他身边时,目光无不特意往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他今日褪去跑堂衣衫,换了一身晴山色锦袍,身后背着一个青布包裹的长物。他本就生得秀美,这身装扮为他更添几分风雅,好似谪仙。
而他身边的白衣女子,容貌更是清丽出尘,周身萦绕着与生俱来的清冷神秘。若非那双银眸偶尔流转,人们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尊出自大家之手的精美玉像。一些眼尖的熟客很快认出,这正是荀东家身边那位极少露面的贴身侍女!
更不寻常的是,素日极少在正门迎客的荀大东家,今日竟一番盛装打扮,领着林掌柜与一众未当值的管事、侍女、小厮候在门口。她还在阶下圈出一大块空地,命小厮仔细把守,车马若想停靠于此,皆被客气劝离。
好生奇怪,今日不知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莅临醉香楼?
听着客人们的窃窃私语,荀玉薇也不理睬,始终专注望着长街另一头。
直至艳阳高照,一队人马终于自长街尽头缓缓而来。前方开道的数十名骑兵皆身披玄甲,腰佩长刀,连□□马鞍亦精美齐整,阵势绝非寻常权贵所能有。
队伍中央,稳稳簇拥着一架黑檀漆金车驾,由四匹精壮良驹牵着前行。车架周围跟着若干侍从,个个衣饰华美,以金线将点点珠玉缝缀于锦缎上,瞧着竟比一般富贵人家的穿戴更为奢华夺目。
街道两侧,人群瞪着这仪仗议论纷纷。在各色目光中,光禄勋何鞘身着官服,骑马引着车队行至醉香楼前,待队伍停稳后,从马上从容落地。
荀玉薇领着众人快步迎至车前,躬身行礼:“民女荀氏,率醉香楼上下,叩见圣上。”
话音未落,周遭已是一片哗然!
甚么?!竟是圣上御驾亲临?!
下一刻,整条街所有人皆不约而同欠身行礼,口中连连高呼“参见圣上”!
何鞘走到车架旁,肃然立定。侍者撩开车帘,扶着一身玄袍的萧秋明下车。萧秋明目光扫过迎候的众人,缓缓落在谢无意与元雪心身上。见儿子终于褪去那身跑堂行头,他眼睛骤然一亮,好似如释重负!
“诸位平身。”萧秋明说罢,径直大步走到谢无意面前,双手将之扶起,眼角竟有泪光闪烁,“寒儿,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谢无意深深凝视父亲,努力稳住颤声,郑重回应:“回父皇,儿臣……已准备妥当。”
儿臣?!
人群再次发出更大的骚动!无数道目光甚至忘了礼数,愕然投向谢无意!
谢郎……是皇子?!
萧秋明欣慰颔首,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元雪心,眼中温情瞬间冷却下来。
察觉到他不善的眼神,元雪心亦抬眸直视他,微微扬起下颚:“民女元雪心,参见圣上。”
“嗯。”萧秋明淡淡应了一声,复又望向儿子,眼底重新泛起温热,微笑着伸出手,“寒儿,来,父皇接你回家。”
望着父亲宽厚微潮的手掌,谢无意鼻尖一酸,按捺着万千激动,缓缓抬手搭上他掌心,随即被用力握紧。萧秋明积压了十九年的心事终于一朝得解,舒怀大笑数声,拉着儿子便往车架走去。元雪心微垂眼帘,默默跟随在后。
紧接着,何鞘领着一众内侍、军士齐刷刷躬身行礼,并高声喊道:
“臣等,恭迎大殿下回宫!”
“大殿下?!”
瞬间,整条街都大为震撼,那无数道目光里,顷刻多了更多复杂之色!
这个曾含笑揖客、名扬京城、被无数人或倾慕或诋毁过的“谢郎”,竟是圣上苦寻十九载的大皇子——萧青寒?!
人群中,一些曾有幸见过云后的老者怔怔望着谢无意,脑海中,那被岁月模糊的印象逐渐变得清晰,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影缓缓重叠——
像!太像了!他与云后娘娘,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没错!他定是云后娘娘所出的那位大殿下!!
此时,荀玉薇忍着哽咽,扬声高喊:“醉香楼上下,恭送圣上、大殿下回宫——!”
众人还在愣神之际,林掌柜亦跟着全力高呼:“恭送圣上、大殿下回宫——!”
人们终于从震惊中回神,纷纷欢喜地对着车架行礼,爆发的阵阵高呼响彻云霄:
“恭送圣上、大殿下回宫!”
迈上车架,谢无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醉香楼的匾额,荀玉薇含泪带笑的眼神,林掌柜、幕涟、郁金、花零等熟悉的面孔……往昔点点滴滴闪过眼前,他不禁眼眶酸涩,轻叹一声,转身没入帘内。
在震耳欲聋的欢送声中,何鞘翻身上马,调转车队,朝着皇城方向而去。直至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那热烈的声浪依旧在京城上空久久回荡。
而在醉香楼附近的巷口,前来还债的宋观琼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面色惨白如纸!他双腿一软向后倒去,被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架住。
“真真了不得了……”他嘴唇哆嗦着,眼底只剩一片绝望恐惧,“这回,当真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那些蠢事若传入圣上耳中……完了,全完了!爹的官位……我的性命……都完了!!”
念叨着,他涣散的目光又重新聚起,挣扎着推开护卫们,疯了般撒腿往家狂奔——
“娘!出大事了!!娘……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