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内,待鬼族气息彻底散去,元雪心摊开掌心,一簇明亮的白色火焰无声燃起,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周遭昏暗。下一刻,焰火分裂为数道,如萤火般轻盈环绕他们,将这一方狭小天地温柔照亮,也清晰映出彼此眼底的思念与忧惧。
半日未见,他似乎又清减了几分,眉宇间添了难以掩饰的倦色,身上非但换上了囚服,四肢更被铁链锁住。听着那细微却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她心尖一揪,不由伸手抚上他面颊。他微微一怔,随即顺从地将半张脸埋进她清凉柔软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望向她时,他的眸子依旧清澈温柔,不见半分阴霾。
哽咽涌上喉间,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又眼眸低垂,小心翼翼托起他的手。望着腕上被铁链磨出的青紫淤痕,她抿紧唇,眼底掠过一丝厉色,旋即又被更浓的心疼取代。她的掌心蕴起柔和白光,如温泉细流般缓缓注入伤处,片刻后,那淤痕便被消去。接着,她又捧起他另一只手,同样专注而轻柔地重复治疗。
“阿雪,别这样。”见她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内疚与痛楚,谢无意柔声安抚,“人心叵测,那闻彦兮早已盯上我,即便没有此事,她也会寻别的由头害我。况且,我才进来半日,并未受皮肉之苦,兴许过几日,我便能出去了?”
消除了所有痕迹,她却仍用双手紧紧裹着他的手,望向他的银眸里满是困惑与愤懑:“你本就是含冤下狱,也未曾伤人性命,案子未定,他们凭什么对你用刑?又为何要将你当做重囚关押在此?那门口符咒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他们真当你是妖怪了?”
他静静听她问完,揽着她走到墙边稍干净处,那几簇焰火紧紧环绕在侧。他搂着她坐下,缓声道:“这京兆狱审案惯用屈打成招,不知铸就了多少冤魂。先前鬼族一闹,那些人自是吓破了胆,又不敢深想是冤魂索命,索性一口咬定是我用了妖术,以为将我关在此处、贴上符咒便能镇住我,保他们自身平安。”说着,他竟低低笑出了声,“说来有趣,他们请来的道士认出我是散仙,又不敢违逆身边官差,只得硬着头皮做法,还胡诌我‘妖力深厚’,需隔三日再行法事,那些官差竟也深信不疑。”
元雪心见他故作轻松地调侃,银眸深处酸楚更甚,几乎要落下泪来:“都落得这般境地了,你怎还笑得出来?官府请来的道士岂是等闲之辈?所幸那人还算存了良心,故意画错符,没真想害你。若遇上个一味逢迎的邪道,你又身无法术护体,很可能会……会……”
“乖,别怕别怕,”他微微搂紧她,轻声安慰,“你看,即便在这污秽之地,亦有良心未泯之人。我今日能遇上这好心的道士,来日也定能等来主持正义的青天老爷。”
说罢,他伸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湿痕,她却将脸偏向一旁,眼眶更红了几分。他只好柔声哄道:“你啊,莫再为我忧心了。此前我几番遇险,最后都能化险为夷,说明我还是有点运气傍身的。这次落难,有你为我奔走,有鬼族暗中相护,有东家在外周旋,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若实在万不得已,大不了嘛……”
她蓦地转回头,银眸水光涟涟,追问道:“怎样?”
“大不了啊,”他俏皮一笑,“就有劳我家阿雪劫了这牢狱,带我远走高飞喽。人间偌大,若信天容不下你我,咱们便去别处,若连整个大昭都待不下去,那就去别的国度。据说那大夏国比大昭更加开放包容,那里子民只信奉灵兽,或许能容我们安身立命。”
元雪心望着他努力扬起的明媚笑容,心中五味杂陈,辨不清究竟是何滋味:“你都到了这般境地,为何还能如此故作轻松?凭什么你在此无辜受罪,甚至被迫远遁他乡,那罪魁祸首却能继续逍遥快活、作威作福?”她越说越气,银眸中掠过一丝凛冽杀意,“我看,还是干脆去把那闻彦兮……”
谢无意急忙捂上她的嘴,面容急切而担忧:“万万不可!先前你只是对她小施惩戒,却遭到鬼族警告,若真取她性命,外面那两位定不会饶了你!阿雪,咱们好不容易厮守在一处,我不想再横生波折,更害怕再失去你!”他唇角重新牵起安抚的笑,“况且天大地大,总有适合我们的去处。若实在无处可去,我便随你回雪域,此生再不入世。”
她望着他眼底深处的恐惧与恳求,心尖又软又涩,涨得喉咙泛疼。
若是前世,她遇到闻彦兮这等恶徒,即便拼个鱼死网破,也定要不顾一切杀上去!可今生,她却有了想时刻厮守的“牵挂”,无论是杀是忍,这两种抉择皆令她感到万分彷徨痛苦!
元雪心啊元雪心,你真是渺小无用!纵然修炼天资卓绝,又怀有高深法术,可面对世间复杂的权欲规则,你竟仍束手无策,甚至连心爱的伴侣都护不好!
心底狠狠自嘲着,她抓住他的手轻轻移开,咬牙艰难挤出字眼:“我……不杀她便是……”她望着他,眼中忧色更深,“谢郎,若是咱们最后不得不回雪域……那里连我都觉得寂寞难熬,你当真……能忍受?”
“有你在我身边,我怎会寂寞?”他笑道,眼里竟真的闪烁起憧憬,“我倒觉得雪域甚好,那里与世隔绝,只有你我。我们可以堆雪人,看极光,你教我修炼、弹琴,待我学成啊,便日日只为你弹琴……我们可以在那里相伴千年、万年,谁都不会来打扰、拆散我们。”
她望着他眼中光亮,却半点笑不出来。他描绘得越是美好,她心中越是酸涩难言!
他素来对她呵护备至,她又怎忍心真让他放弃一切,陪自己永远困在那苦寒孤寂之地?可放眼六界,妖界动荡复杂,她连自身或许都难保,又怎能护他周全?至于神、仙、魔、鬼四界,亦是她厌恶之地,更是去不得!
思来想去,这为他们带来无数伤痛的人间,眼下竟成了唯一的“好”去处了。
上苍啊,你还真是会拿我俩开玩笑。
“……或许,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东家正与京兆尹私下交涉,兴许转机就在明日。”元雪心压下心头苦涩,从怀中小心取出用帕子包裹的小包,揭开时里头点心还冒着丝丝热气,“我一直用法术温着,你快吃点。”
“哎!”他笑吟吟地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吃得格外香甜。见她眉宇间仍凝着伤感,他便又拿起一块递到她唇边,“既然东家已在设法救我,咱们或许还能继续留在信天。你啊,就别担心了。来,陪我一块吃,可好?”
她望着他期待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口,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甜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冲淡了心头苦涩。她终于微微牵起唇角,张口将整块点心都咬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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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雪心与谢无意依偎着,互诉许久的私密话,直至霏涯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怀抱。他抓着她的手随她一同起身,目光紧紧胶着在她身上,温声叮嘱:“今日不许再来瞧我了。回去后要好好吃饭、歇息,日常修炼也不可懈怠。你若是因为我而耽误了修行,我可是要生气的。”
“知道了。”她忍不住轻笑,“你这口气,倒有几分像云清霄了。只是他训诫起来,比你严厉得多,有时竟连半分情面也不讲。”
“谁让他是我舅舅呢?”见她神色终于放松了些,他不由得欣慰了几分,这才缓缓松开手,语气轻松却难掩不舍,“快回去吧,别让人察觉你不在楼里。”
“嗯……”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驻,回眸深深望了他一眼,努力压下想要再次拥抱他的冲动,声音微哑却坚定,“你也要好好的……等我,我定来接你回去!”
“好,我等你。”他微笑颔首,望着她施展法术,与周身白焰一道消失在眼前。囚室内再度陷入死寂般的昏暗,他牵着的唇角无力垂下,溢出一声寂寞悲凉的低叹。
白色流光飞出京兆狱,霏涯与司暝已候在半空。元雪心现出身形,面色恢复一贯的清冷:“还有何事?”
“狱中对话,我们都听见了。”霏涯神色凝重,“没想到,你竟还未打消杀念。我便与你直言罢。那闻彦兮生母卢氏,乃是上仙紫苑在人间认的义女。当年卢氏有孕,曾向紫苑祈求,愿以自身寿命为代价,换其腹中孩儿一生富贵显赫、光耀门楣。因此,那闻氏命格非凡,她若因外力横死,必会牵引更大因果,殃及无辜。”
元雪心微微睁大眸子,鄙夷道:“那卢氏真是愚蠢又可悲!她若得知自己用命换来的,竟是个害人不浅的跋扈恶女,不知会作何感想?”
司暝也忍不住在一旁小声嘟囔:“是啊!这仙家也是,平白应承这种愿作甚?若没这事,那闻彦兮死了便死了,世上还少了个祸害……”
“你再胡吣一句,老娘撕烂你的嘴!”霏涯厉声呵斥,吓得司暝立马缩头噤声。她转而又对元雪心郑重道,“闻氏的命轨已因你施咒而略有偏移,所幸很快会回归正轨。将来,自有旁人去取她性命。你既已知晓这其中关窍,此后万不可再动杀念,牵一发而动全身所带来的后果,你承受不起!记住,你脚下这芸芸众生,他们的性命与闻氏同等重要!”
元雪心不禁低头俯瞰脚下的屋舍街道、市井喧嚣,想到这人间烟火险些因一己私欲被卷入灾祸,一股后怕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心底竟生出几分庆幸。她默默捏紧手指,抬眸望着霏涯:“……我明白了。但愿那个能惩治她的人,可以早日出现。”
说罢,她化为流光,越过霏涯与司暝,径直飞向远处的醉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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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香楼雅间内,蹇易对荀玉薇郑重作揖:“多谢东家点拨,救我蹇氏满门!今日恩情,蹇易永远铭记在心,他日若有驱策,我必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荀玉薇摇扇笑道:“府尹知晓轻重便好,不必如此言重。但愿您日后行事,能多一分考量,少一分侥幸。”
“东家教训的是。我这就返回府衙,命人好生照料大皇子,再去闻府捉拿聂氏,呈报廷尉。”蹇易一想到自己险些被闻笑陵坑害,便忿忿道,“那闻笑陵数次纵女行恶,又谋害大皇子……哼,这回有他受的!”
“依我看,您倒不必急着扳倒他。”荀玉薇眸光流转,“您掌握了他的罪证,他亦捏着您的把柄,贸然与他对抗,只会弄个鱼死网破,于您蹇家无益。”
蹇易一怔:“东家所言极是。不知有何指教?”
荀玉薇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因大皇子毫无根基,将他认回宫里反倒徒增麻烦,那些老臣为保住地位,才一直装聋作哑至今。闻笑陵亦是如此。与其斗得两败俱伤,您倒不如与他合作,共迎大皇子回宫。”她身子微微凑近,“您还要特意告诉圣上和百官,是闻笑陵通过此案发现了大皇子,亦是他主动撤案、谋划迎大皇子回宫。至于您,不过是依律办案、知悉真相后从旁协助罢了。”
蹇易沉吟片刻,眼睛骤亮,激动道:“东家高见!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府衙!”
荀玉薇与他一道起身,送至酒楼门外,又提点道:“蹇府尹,当年家兄愿意提携您,是认为以您的才能抱负,若用在正途,将来定能为百姓谋添福祉。家族前程固然重要,可若是丢了为官的初心,**将您捧得有多高,未来便能将您摔得有多狠。望您悬崖勒马,莫再戕害百姓了。”
蹇易沉默片刻,对荀玉薇再次施礼:“您的教诲,我记下了。告辞。”
荀玉薇微微叹息,目送他离去:“望您好自为之。”
蹇易的马车刚抵达京兆府,候着的小吏便匆匆上前禀报:“府尹,方才太常亲自过来,要求立即撤案!眼下,他正在里头候着您呢。”
蹇易闻言,冷笑着理了理衣襟:“他耳风倒是灵通,这么快便知我去了醉香楼?呵……”
闻笑陵,这出由你精心谋划的戏,我蹇易必定奉陪到底!看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