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香楼雅间内,熏香混着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意,驱散了盛夏午后的燥热,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紧绷之感。荀玉薇请蹇易在案几前落座,幕涟跪坐一侧娴熟斟茶,其余四位侍女则垂眸敛目,安静侍于身侧。
荀玉薇唇角噙着淡笑,语气闲适如叙家常:“这茶据说深得大夏国皇室青睐,一年也难得几斤,府尹尝尝,可还入口?”
“荀东家身边奇珍异宝无数,您拿出来的,定然是极品!”蹇易端起茶盏,故作姿态地细嗅慢品,随即啧啧称奇,“妙啊!此茶初尝微涩,然回甘迅猛,醇厚茶香萦绕舌根,余韵绵长不绝!真是好茶!您以此等珍品相待,真叫我受之有愧,不知何以为报了。”
“府尹言重了,”荀玉薇笑意浅浅,眸光清冽,“论起来,您也是我们兄妹的旧识,何必如此见外?”
蹇易面露感慨:“是啊,当年若非令兄慧眼识人,于微末中提携一把,我恐怕至今仍在穷乡僻壤蹉跎岁月,焉能有今日?令兄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他话锋一转,露出为难神色,“只是,这私交归私交,朝廷的律法纲纪,我是万万不敢徇私的,还望东家体谅我的难处。”
荀玉薇面上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轻松:“府尹说的是哪里话?您都能不避嫌,与那诉讼一方的闻太常把酒言欢,怎的到了我这旧识之处,反倒严守规矩,生分起来了?莫非是我荀玉薇的脸面,不如他闻笑陵值钱?”
蹇易面色微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强笑道:“东家这是从何听来的谣传?我今日前往闻府,乃是循例问话,一切皆按章程办事,何来宴饮之说?东家切莫误会!”
“府尹,”荀玉薇悠哉啜了口茶,笑容里带上了锐利的洞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抓了我的人,我自然得多费些心思,替您‘留意’一二不是?不过,您且放心,我荀玉薇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要您愿意行个方便,好生看顾我的人,让他毫发无损地出来,今日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
蹇易陷入迟疑,心下飞快盘算:这荀玉薇与圣上关系匪浅,轻易得罪不起!反正我只答应闻笑陵不牵扯聂氏,可没承诺非要那跑堂的命。不如先假意应承,回头照样拿了闻笑陵的明珠,再将此案按流程上报廷尉,两头不得罪!
念头一定,他脸上堆起极度为难的表情:“荀东家,您这分明是教我与太常公然对抗啊!闻公贵为九卿之首,我若明着与他作对,这顶乌纱帽怕是要保不住啊……”他刻意停顿,观察荀玉薇神色,见她不为所动,便腆着脸凑近些,压低声音,“不过嘛,若是东家您肯额外再予我些‘好处’,我便是拼着前程风险,也定当为您竭力周旋。”
“哦?”荀玉薇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好奇,微微前倾身子,“不知府尹还想要什么‘好处’?但说无妨。”
蹇易见她似乎有意,眼中贪婪毕露,声音有些急切:“我想要方才那位白衣侍女!若东家肯割爱,将此女赠予我,此事,我必定为您办得妥妥帖帖!”
话音一落,幕涟指节微紧,其余侍女也垂着头,互相交换着鄙夷愤怒的眼神。
荀玉薇眸子转冷,她缓缓收回身子,默然片刻,竟忽然以纨扇掩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蹇易愕然:“东家何故发笑?”
荀玉薇又笑了数声,方才停下,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蹇府尹啊蹇府尹,我笑您从一介寒微小吏,苦心钻营数十载,方才搏得这京兆尹的显赫官位。如今却色令智昏,为得一女子,竟不惜将半生心血与身家性命尽数舍弃!如此蠢钝不堪,思之怎能不令人发笑?”
蹇易脸色阴沉下来:“我不大明白,还请荀东家明示!”
“好,那我便说明白些。”荀玉薇敛了笑意,紧紧盯着他,“如今这京城贵圈,依旧是由两朝名门望族把握幕后权柄,他们互相利害勾结,根基深厚得紧。纵是圣上有意提拔他族子弟,分化其势,亦收效甚微。你蹇氏一门毫无根基,这些年来为了坐稳这京兆尹的位置,您不惜攀附裙带,甘为爪牙,干了不少徇私枉法的勾当。可即便如此,那些高门大户又何曾真正分你一杯羹?他们不过视你为可用可弃的鹰犬罢了!”
闻言,蹇易面色青白交加,抿唇不语。
荀玉薇语气放缓,似在利诱:“眼下您真正能倚靠的,或许仍是我们兄妹。可是,您却不思维系,反倒要自断臂膀,强索我身边的人。蹇府尹,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您当真掂量清楚了?”
“……既然东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直言!”蹇易索性把心一横,撕破脸皮道,“你们荀氏早已今非昔比,百年内恐难再起。良禽择木而栖,我蹇易虽念旧恩,却不得不为家族前程考量,即便那些高门只拿我当替他们捞好处的鹰犬,我也得咬着牙攀上去!荀东家若是觉得我油盐不进,也不必再浪费唇舌了,不如从此断了这旧情罢!至于那姓谢的跑堂,自有国法处置!”
荀玉薇脸上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眸光冰寒:“蹇府尹,倘若明日您便成了阶下囚,被您百般攀附的那些高门权贵可会出手救您?您就不怕,到了紧要关头,他们第一个将您推出去顶罪?您确定要为了闻笑陵许的那点小利,赌上阖府性命吗?!”
蹇易惊疑不定地瞪着她,颤声道:“荀玉薇!我不过是不肯与你合作,你竟为了一下贱跑堂欲害我性命?!你口口声声认我为旧识,没想到竟这般恶毒……”
“蹇易!”荀玉薇猛地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磕,清脆声响骤然打断他的话。她声音陡然拔高,“我好心好意欲救你一命,你却反咬我一口!早知今日,当初家兄真不该提携你这忘恩负义之徒!”
蹇易被她的气势慑住,一时愣在当场,面露惊惶:“此、此话何意?”
她目光如刃,直刺向他心底:“那逮捕爰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谢无意勾结闻府女眷,可我的人回报,闻府并无一人因此案被捕下狱!那闻笑陵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将一切罪责独独栽到谢无意一人头上?你可知,那闻笑陵根本就是在设局陷害你,要拿你当替死鬼!”
蹇易瞳孔骤缩,冷汗悄出:“我……我不明白……”
荀玉薇倾身向前:“你入京晚,未曾见过故去的云皇后真容。朝中老臣又排挤你,亦无人告知你旧事。那闻笑陵正是利用你这无知,欲行此一石二鸟的毒计害你!”她盯着蹇易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顿,“那此刻被你关在京兆狱中的谢无意,容貌与云皇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便是圣上苦寻了十九载、流落民间的大皇子!”
蹇易面色死灰,手中茶盏“当啷”一声滑落在案,茶水溅湿了华贵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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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狱外的僻静角落,司暝顶着烈日,愁眉苦脸地望向悠然立在墙根阴影下的霏涯,告饶道:“前辈,我真的知错了!您就发发慈悲,让我进来躲躲这贼太阳吧!再晒下去,我这身鬼气都要散了!”
霏涯抱臂冷哼:“先前再三交代,不许和小谢说话!你倒好,三两下就让他把话套了去!斥候司怎会收了你这么个嘴上漏风的蠢货?这么容易上当,过去千年都白活了不成?我看就得让这日头晒脱你一层皮,你才能长点记性!”
司暝擦擦满脸的汗,哭丧着脸:“前辈,我真长记性了!求您再饶我一回,千万别报给王和王后!要不,我这就去牢里,把他记忆给抹了?”
霏涯一听,嗓门立刻拔高:“说的什么混账话?!他的记忆岂是你能动的?若因此出了岔子,惹得王与王后震怒,我和你上司加起来都保不住你!”
司暝害怕地缩缩脖子,委屈嘀咕:“前辈,小谢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王后如此牵挂他,还命我等在人间暗中照顾保护他十七载?既然这般在意他,王后为何不干脆将他接入鬼界抚养,也省得他在人间受苦……”
“话问完了?”霏涯严肃道,“司暝,此事到此为止,禁止再探再问。鬼界除了王与王后,仅少数重臣知晓他身份。往后管好你的嘴,你若是敢在小谢面前提及王后,休说斥候司容不下你,罚你去忘川河受千年浸泡之刑都是轻的!”
司暝吓得一哆嗦,仿佛已感受到忘川河水浸润全身的极致痛苦:“我、我记下了!再不敢了!”
“行了,你也晒了个把时辰了,这次暂且饶了你。去,给我到街口买点杏脯……”霏涯话音顿住,面色微变,“她来了。”
“谁?”司暝刚问出口,霏涯便已消失不见。他赶忙施法跟上半空,只见霏涯已拦住了一道正欲冲向京兆狱的白色流光。
元雪心被迫现出身形,停在半空中,冷漠地盯着他们:“让开。”
霏涯一脸戒备:“你来此做甚?难道忘了我此前与你说的那些话?因果秩序,不可妄动!”
“我并非来劫狱。”元雪心有些不耐,银眸中寒意更盛,“再不让开,休怪我动手。”
霏涯身形未动,依旧迟疑不定地审视着她。
司暝小声劝道:“前辈,有咱们盯着,她惹不出乱子。她担心小谢,就放她进去看一眼吧?”
霏涯权衡片刻,终是微微侧身。
元雪心随即化身流光飞入京兆狱,双脚刚踏上阴湿的长廊地砖,便被扑面而来的腐臭腥臊气熏得后退半步,嫌恶地抬手掩住口鼻。这条阴森长廊深得几乎看不到尽头,只有远处壁上几点如豆的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两侧石壁内传出的哀哭悲泣声更是不绝于耳。她一时竟难以分辨,这扭曲绝望之声究竟是出自人类,还是鬼魂?
她身后并无其他身影,左耳却清晰响起霏涯的低语:“隐好身形,不得现于人前,不得生事,不许久留。他在重囚大牢内。直行半盏茶,首弯左拐。”
她不满地蹙眉,却依言隐去身形,照着指示融入更深的黑暗。几经转折后,阴冷之气愈重,她最终来到一间牢门前。门上非但严严实实套着几重锁链,门楣与边框上还贴了数张黄纸符咒。她本就被这狱中污秽异味熏得心气不顺,见此情景更是怒火中烧,正欲撕了符纸,左耳再次响起霏涯急促的低喝——
“住手!他本就因你而无辜下狱,你若撕了这符,不怕又横生枝节,害死他吗?!”
元雪心伸在半空的手怔愣片刻,终是不甘地垂下,身形一闪穿门而入,望着眼前昏暗处焦灼轻唤:“谢郎,你在哪?”
“阿雪?”谢无意缩在角落里,闻声怔住,迟疑地抬眸望向眼前昏暗处,声音微颤,“真……真是你么?”
“是我!我好担心你。我……”
话音未落,只听铁链轻响,一个熟悉的身影已急切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身子虽清瘦单薄,力道却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嵌进自己身体里。
他紧紧抱着她,俯身贪婪嗅着怀中这缕熟悉清冽的雪香,喉中酸楚漫上鼻尖:“我好想你。分别才不过半日,我却觉得已离开你百年了……”
“谢郎……”她尽管也想用力回抱他,又恐伤了他,只得轻轻抚上他后背,强忍了半日的惊惧担忧在此刻决堤,润湿了眸子,“我也想你念你,怕极你在此受苦……快松开些,让我瞧瞧你身上可有伤……”
“有鬼族相护,我怎会受伤?”他稍稍松开力道,却仍眷恋地环着她的腰肢,下巴轻抵她发顶,声音低哑,“阿雪,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我从未像此刻觉得,你身上的味道竟这么好闻,这么美妙……”
她双颊微热,心底泛起甜意。可一想到此刻霏涯与司暝必定在一旁隐身瞧着,她又羞窘难当,忸怩地欲推开他:“等、等你出去再……他们看着呢……”
话虽如此,她推拒的力道却软绵无力,小小心思在他怀里展露无遗。他了然低笑,轻轻松开她,转而自然地揽住她的肩,望向一旁虚空,朗声道:“多谢二位相助,又引阿雪来此与我相聚。能否行个方便,容我们独处片刻?”
元雪心见他当真松开了,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小小的遗憾和嗔怪。她半倚在他怀中,也望向那片昏暗,声音清冷了几分:“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保证不坏规矩。”
囚室内静默片刻,随即,元雪心听到耳畔响起声音:“……望你谨守诺言。切记,不得扰乱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