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时间仿佛比别处流淌得更慢,也更沉。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是一个根植于本地,却又处理着现代精密事务的地方,它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规则,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柳妮娜约莫二十九岁,岁月似乎格外怜惜她,只在眼角细微处留下几不可察的印记。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通常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鹅蛋脸。皮肤是冷调的白皙,在一众热带肤色中显得格外突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水灵灵的丹凤眼——眼尾优雅地微微上挑,长而密的睫毛像鸦羽般垂下,投下小片阴影。她眼睑上常涂抹着淡淡的黑色眼影,不像时尚妆容,反倒像一层薄雾,为那双本该明媚的眸子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阴沉和疏离,当她抬起眼直视时,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杰森,你看看你。”柳妮娜翻看着郑娟儿案件的档案,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新手律师,轻轻摇了摇头:“作为一名律师,查清案件真相、搜集有力证据本就是分内之事,理当亲自去调查取证才对,怎么能事事都让别人代劳呢?若是这种做法传出去,咱们律师岂不成了只会纸上谈兵、吃干饭的了?”
“娜姐,您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新手律师杰森脸上满是委屈,连忙解释道,“我本来都计划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去甘榜超市那边仔细查探的,可是谁料到,郑家突然来了一位政府专员。那位专员说是要推荐郑家的小儿子去入读圣保罗医学院……您还别说,他真是太有本事了,没费多少功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甘榜超市涉及案件的犯罪证据!我这后续的调查计划,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圣保罗医学院?”柳妮娜听到这几个字微微蹙起了眉头,低声重复了一句,“妮娜!”就在这时,事务所的所长宋杰兴冲冲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所长。”柳妮娜见状,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档案,对着宋杰点了点头,随后朝杰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杰森如蒙大赦,赶紧拿起自己的东西悄悄退了出去。
“你可是我们事务所的精英,在整个律师圈子里也是颇有名气、口碑极好的。”宋杰在柳妮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笑容满面,“这不,有家知名报社特意联系过来,说想来拜访你,给你做一篇专题报道好好宣传宣传。这可是提升咱们事务所知名度的好机会啊!”
“哎呀,这个就不必了吧。”柳妮娜轻轻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浅笑,语气里满是谦逊,“你也知道我是个喜欢低调的人,向来不喜欢太过张扬的场面……真的不必这么费心啦。”她眼神里透着几分真诚,仿佛生怕对方再坚持,又重复道:“真的不必了。”
“可这个……”宋杰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我该怎么回复人家才好呢?总不能就这么直接回绝吧?”
柳妮娜听了,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提议道:“他们要是想报道,那就报道我们事务所好了。有那么多律师呢……至于我个人,就不用提及了,隐去就好。”她说这话时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明白了!”宋杰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拨开了迷雾,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低调不炫耀,是因为真正的自信从来都不需要靠外在的东西来证明……是这个道理。”他顿了顿,看向柳妮娜,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与敬佩,“好吧。妮娜。既然你心里早有打算,我尊重你的意见,就按你说的来办。”
宋杰轻轻带上门离开后,办公室里刚恢复片刻安静,柳妮娜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垂眸一瞥,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既熟悉又陌生——那串数字她烂熟于心,却从未在公开场合见过,是经过特殊加密的内线联络号码。
柳妮娜的指尖在桌面上顿了半秒,才拿起手机,指尖划过接听键,声音平静无波:“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瓮声瓮气,像是怕被旁人听出端倪:“是我。”简短的两个字后他顿了顿,直接说道:“今晚八点在老地方,不见不散。”语气不容置疑,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听筒里“嘟嘟”的忙音。
柳妮娜握着手机,指尖微微收紧,目光落在窗外,神色晦暗不明……
珍珠湾广场。白天,这里尚是烈日下的一片焦土,石砖地蒸腾着暑气,棕榈叶也垂头丧气,仿佛被热浪抽去了筋骨。然而当夕阳开始西斜,一种奇异的蜕变便悄然发生。先是天际由灼目的白转为橘红,继而海平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紫霭像是天神将巨大的纱幔徐徐垂下。
最先亮起的是那些小食摊的灯泡,黄澄澄的,如同熟透的芒果,一盏接一盏,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一片。摊主们不慌不忙地支起锅灶,炭火的红光映着他们黝黑而平静的脸。烤鱼的焦香、香茅的清气、椰浆的甜腻,这些气味原本在白天被热气蒸散,此刻却随着海风的流动而苏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整个广场。
灯笼也逐次亮了。不是都市里那种规整划一的LED灯,而是竹骨纸皮的手制品,形状各异,颜色纷繁,在檐下廊间轻轻摇摆,投下流动的光影。广场中央的喷泉池有了光,水珠溅落时便带上了一点晶亮的星芒。孩童们脱了鞋,赤脚奔跑在微凉的石板上,笑声尖锐而短促,旋即被更大的声浪吞没——那是露天舞台的乐声响起,传统的甘美兰乐队开始调试音律,叮叮咚咚,如同碎玉落盘。
游客与本地人此刻已难分辨。都穿着宽松的印花衬衫,踏着人字拖,手里或执冰啤,或捧半颗挖空了果肉盛着椰青水的椰子。人们三三两两倚着栏杆,看海。夜色中的海与白天不同,不再是蔚蓝的诱惑,而变成了一匹巨大无朋的墨黑绸缎,只在远处镶着一线细碎的白边,那是浪花在月光下的微弱反光。
空气愈发湿润起来,带了海的咸腥和花的馥郁。鸡蛋花和晚香玉在暗处拼命散发香气,与食物的味道、海风的味道、人的味道混在一处,酿成一种只有这南洋之夜才有的独特气息。
柳妮娜按约定时间来到那处被称为“老地方”的所在,这里光线昏暗,透着几分隐秘的气息。刚一走近,便看到角落里已经有个身影静坐着等候。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头上扣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将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让人难以看清具体模样。
柳妮娜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怎么了。”
男人闻言,手指在帽檐上轻轻动了动,似乎想把帽子往上推一推,最终却只是停在那里,声音带着几分迟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说到一半,便又顿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妮娜眉梢微挑,带着点不耐:“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对方被遮挡的脸上,“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没必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男人于是靠近柳妮娜,用手捂住嘴在她耳边轻语一阵……她听着听着顿时脸色一变,睁大眼睛:“胡说什么。不可能。”
男人见状,不再犹豫,身体微微前倾,朝着柳妮娜靠近了些。他抬起手,虚虚地捂住嘴,将声音压到最低,凑到她耳边快速轻语了几句。那话语像是带着某种冲击力,随着字句传入耳中,柳妮娜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化,方才的镇定消失无踪。
她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下意识地提高了些音量,语气里满是惊愕与反驳:“胡说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也这么认为,打心底里觉得这事儿不靠谱,”男人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困惑和笃定,“可是你想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本人,还能有第二个人说得清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细节吗?一字一句……都带着只有她才懂的印记,由不得人不信啊。”他说着,帽檐下的目光似乎微微抬了抬,看向柳妮娜,带着几分探究。
柳妮娜眉头微蹙,似乎仍不愿相信,语气里带着一丝试图说服自己的不确定:“万……万一是巧合呢?世间哪有那么多绝对的事,说不定只是有人恰好知道些片段,拼凑出来的呢。”
男人却轻轻摇了摇头,从身侧不起眼的地方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裹,外面用深色的布简单裹着,递到柳妮娜面前。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这是一周前的电台录音。你拿回去仔细听听,里面有些东西,或许能让你明白,这不是巧合。”
夜色如一块湿润的天鹅绒,温柔地覆在这座东南亚风格的错层豪宅上。月光不是照下来的,而是从婆罗洲黑檀木的宽大屋檐边缘缓缓滴落,在错落的露台与回廊间流淌成一条发光的河。
主体建筑依着地势层层退台,仿佛大地自然生长的阶梯。最高处的尖顶主屋被繁茂的凤凰木枝叶半掩,深挑的屋檐在月光下划出飞扬的弧线。往下延伸的两层体量,通过一座被蕨类植物包裹的开放式木楼梯相连,每一级台阶两侧都嵌着低矮的柚木灯柱,散发出类似篝火的暖光,与天际的冷月形成奇妙的对话。
建筑外墙大量使用了巴厘岛火山石,粗糙的肌理在夜色中吸吮着光线,呈现出墨玉般的温润质感。巨大的落地窗则消隐在黑暗里,仅反射出摇曳的树影与星子,仿佛是一座座通向自然深处的神秘入口。
水声无处不在却又不见其形——那是隐藏在错层平台之间的无边水景。水流从最高处的石槽安静溢出,沿着凿刻而成的石阶逐级跌落,最终汇入底层一片看不见边界的黑色水池中,发出持续而催眠的白噪音。水池边缘点缀着浮水蜡烛,火焰在夜风中轻微颤动,像不肯入睡的精灵。
内部空间通过错层巧妙区隔却又保持贯通。从下沉式客厅仰望,可见上方书房里纸灯笼的柔光,再往上则是主卧露台悬垂的纱幔。各种编织物、手凿铜器与柚木家具在暗处泛着幽微的光,香茅与晚香玉的气息随吊扇的转动在空间中流转……最妙的是一阵夜风拂过时整座建筑便活了起来:屋檐下的风铃轻响,芭蕉叶相互摩挲,水池泛起涟漪,纱幔翩翩起舞。这座错层的宅邸不再是固守于地面的建筑,而成了夜风与月光途经时愿意驻足停留、与之共舞的生命体。
夜色已深,周品孝驾车归来。远远望见自家那栋豪宅灯火通明,如同暗夜里的一座发光城堡,他便知道,太太早已回到了家中。
车子平稳地滑入车库,引擎的最后一声轻响消散在密闭空间里。周品孝推开车门,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襟,从副驾驶座上拿起公文包和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他走到玄关,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门应声而开。一股熟悉的、带着家的温度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迈步走了进去,换下鞋,目光不自觉地朝着客厅的方向望去——
没在。
那应该是在楼上书房吧?
【“……夜晚让心事沉淀,电波连接你我的孤单。欢迎收听《甜言蜜语》,我是你们的老朋友,阿Ken。今晚,让我们聆听心底的声音,无论甜蜜还是苦涩……”背景是轻柔的钢琴伴奏。“好的,让我们来接听下一位朋友的电话……”柳妮娜戴着耳机仔细聆听。短暂的电流嘶鸣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切了进来——
“阿Ken,你好。我想讲一个故事。关于我自己,也关于……命运开的玩笑。”
“请讲,这位朋友,我们都在听。电波会守护你的故事。”
“我的出身,不算显赫,但带着点特殊。家里……和军队沾点边。”“长大后,很自然地我也穿上了军装。年轻,想法也简单,觉得那身制服代表荣耀,代表力量,代表一种……庇护。”
“在部队里,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是军官,比我年长,肩章比我亮,谈吐不凡,风度翩翩。在纪律森严、枯燥单调的环境里,他像一道耀眼的光,轻易就吸引了所有像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兵的目光。”她的叙述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事隔多年后的、冰冷的洞悉,“他主动接近我,用那种成熟男人特有的、看似不经意的关怀。送我诗集,谈论远方和理想,在熄灯号后偷偷塞给我一块当时很难买到的进口巧克力……我很快陷进去了,像所有愚蠢的向往英雄故事的女孩一样,把他当成了救赎,当成了依靠。”
“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在一个……他安排好的、避开了所有人的夜晚。”
“事后,他用那种带着怜惜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跟着我,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我那时……竟然还觉得这是某种承诺,某种……特权。”
“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的‘路’,他‘安排’过很多条。……当新鲜感过去,或者遇到更‘有价值’的目标,比如某个权贵的女儿,他转身就能走,毫不犹豫连一句解释都吝啬。而我?成了他履历上一点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甚至成了别人口中‘不自爱’的笑柄。”
“那你有申诉吗。”
“没有……”
“为什么。”
“没用的……”“申诉?呵,谁会信一个新兵的话去质疑一个前途无量的军官?那些所谓的调查不过是走个过场,最终结论永远是‘证据不足’、‘个人作风问题’。”
“那段时间,天是灰的。徽章上的光芒变得刺眼,制服像沉重的枷锁。我甚至……站在过训练场的高台上往下看,觉得跳下去,就解脱了。但最终,没有。不是怕死只是觉得……太便宜他们了。我的命,不该只值这点屈辱。”
“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污名和一颗死掉大半的心,我不得不离开原部门去到另一个部门。日子像一潭发臭的死水,……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遇见他。”
“他……和那个混蛋完全不同。脾气很柔和,性格正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不懂得那些虚情假意的浪漫。但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厚重,坚实。他看我的眼神……没有怜悯没有猎奇,就是很纯粹地看着我这个人。他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他从不多问,只是用他的方式……笨拙地护着我。”
“他会在我值夜班时默默地在外面守护直到天亮。会因为我随口提了一句想吃城东老铺的糕点就来回跑几十公里买回来,……还装作顺路。会因为我被一些风言风语受打击时直接去找人理论,哪怕对方军衔比他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