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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作者:鄯月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尹柏萧。”他简洁地吐出三个字,同时递过证件,单刀直入道,“谈谈关于薛耀溪的事。”


    女人,也就是薛耀溪的继母柳曼,嘴角勾起一个完美得近乎虚伪的弧度,然而眼底却毫无笑意,宛如一潭幽深冰冷的湖水:“哦?又闯什么祸了?劳烦您亲自上门。”她一边说着,一边优雅地抬手示意尹柏萧坐下,自己则慵懒地靠在丝绒沙发里,那姿态仿佛是准备观赏一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闹剧。


    尹柏萧神色平静,说道:“不是闯祸。是喜讯。薛耀溪同学被军部看中,被圣保罗医学院预科班提前录取。这是批文。”说着,他将手中的信封递向柳曼。


    柳曼脸上那看似完美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在瞬间裂开一道细微却刺眼的缝隙。她缓缓伸出涂着艳丽蔻丹的纤长手指,却并未去触碰那信封,只是极为轻蔑地扫了一眼,眼神中满是嫌恶,仿佛那是一件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军校?学医?”她不屑地嗤笑一声,原本甜腻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刻刺耳,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子,“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前程。呵,穿上那身白皮,伺候人,能有什么大出息?一年到头挣的那点津贴够买我手上这个镯子吗?”说罢,她故意晃了晃手腕,那翡翠在灯光下泛起冰冷而油润的光,仿佛也在配合她的嘲讽。


    “我们薛家,虽说不是顶尖豪门,但也不至于让子孙去遭那种罪。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同学朋友都去留学,读商科、金融,将来执掌家族企业,最不济也是个逍遥公子。他呢?去当个大头兵医生?”她越说情绪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嘲讽和嫌恶如同决堤的洪水,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我看他是读书读傻了,要么就是成心要和他爸爸、要和我作对!”


    “您误解了。”尹柏萧的声音依旧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这是无数顶尖学子梦寐以求的机会,是荣誉,更是责任。薛耀溪同学凭借的是过硬的成绩和综合素质……”


    “荣誉?责任?”柳曼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能当饭吃?能换成这别墅,还是能换成他爸公司的股份?我看他就是自甘堕落!跟他那个短命的妈一样,一股子穷酸清高劲儿!”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侧厅的门被猛地撞开。


    薛耀溪满脸怒容地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如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那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一对喷射着烈焰的火炬,直直地钉在柳曼身上。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如同蜿蜒的小蛇。


    “你——再——说——一——遍!”他一字一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宛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随时准备扑上去将眼前的敌人撕成碎片。


    柳曼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惊得微微一愣,紧接着被少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深深刺痛。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色厉内荏地抬高下巴,强装镇定道:“怎么?我说错了吗?你想干什么?还想打我不成?”


    薛耀溪被这挑衅的话语彻底激怒,猛地向前冲了一步,扬起手臂,“啪”的一声,重重一巴掌扇在柳曼脸上,“你这个狐狸精!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什么东西!”


    “薛耀溪!你敢打我!”柳曼那张原本白嫩的脸上瞬间显现出红红的巴掌印,疼痛如潮水般袭来,让她恼羞成怒,尖叫着,“我和你拼了!”说罢,她像一头发疯的母兽般朝着薛耀溪扑了过去……可她身材娇小,哪里是身高近八尺的薛耀溪的对手,几拳又被打倒在地,……千钧一发时,一道沉稳的身影迅捷地插入了两人之间。“住手。”


    尹柏萧并没有高声呵斥,他只是用一只手,铁钳般牢牢地握住了薛耀溪扬起的手腕。另一只手同时沉稳地按在少年剧烈颤抖的肩上。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有效地阻断了冲突的爆发。


    “薛耀溪!”尹柏萧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像一道冷泉灌入少年沸腾的脑海,“冷静!”


    薛耀溪挣扎了一下,但那双手像山一样不可撼动。他抬头,对上军官深邃平静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批评,没有训斥,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他几乎失控的狂怒……尹柏萧转向面色微白、明显有些后怕却仍强作镇定的柳曼,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冷静:“消息已送达。如何选择,是薛耀溪的权利。他已经成年了。告辞。”说完,松开薛耀溪,却并未完全放开,而是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轻带着少年的手臂,将他一同带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


    身后,是柳曼气急败坏却又不敢真正阻拦的冰冷眼神……


    走到门外,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来。尹柏萧停下脚步,看着身边依旧紧绷着身体、眼眶发红的少年,语重心长:“记住。路,是自己走的。”声音低沉有力,“别为不值得的人,丢掉最宝贵的机会。”


    薛耀溪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他望着尹柏萧离开的挺拔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华丽却冰冷的别墅,眼中的怒火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坚毅的光芒……


    月光如水,从棕榈叶的缝隙间筛落,将这座独栋的圣保罗医学院女生宿舍楼浸染成青白色。楼高三层,木质结构,檐角飞翘,是那种典型的南洋殖民时期风格建筑,如今只栖居着一个女生,叶馨蒙。


    夜已深沉。风从暹罗湾的方向吹来,裹挟着咸湿和热带花卉**的甜香,摇动着廊下那一串用贝壳与玻璃制成的风铃,叮咚声碎,像某种古老的咒语,清冷地撒在空旷的庭园里。


    蕨类植物沿着潮湿的墙壁攀爬,巨大的叶片在微光中投下幢幢黑影,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空气里焖着白日的余温,厚重,粘腻,紧紧贴附在皮肤上。


    唯一的灯火,从二楼东侧那扇窗户流淌出来。那是整栋楼唯一未被夜色吞没的方格,昏黄,温暖,成为巨大黑暗里一个柔软的例外。光线下,可见细小的飞蠓盘旋飞舞。窗内的人影偶尔掠过,模糊而安静,是这静谧中唯一动态的注解。


    楼内是更深的寂静。长长的走廊在黑暗中无限延伸,打磨光滑的柚木地板反射着从各个房门底缝漏进的、极微弱的月光,像一条条冰冷的银色溪流。空气里沉淀着旧木、防蚊香草和残留的、各式淡雅护肤品交织的复杂气味,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又被无限拉长。某一扇房门或许虚掩着,门内是无人的黑暗,寂静却浓得如同实体,仿佛推开便会惊扰一个长达百年的午睡。


    偶尔,一声遥远的犬吠,或是某片叶子终于承不住露珠的重量而坠地的轻响,反而更衬托出这寂静的绝对与深邃。这楼宇像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生物,而那个唯一的居住者,便是它安眠时仍在规律跳动的心脏。


    在这南洋之夜,这座目前只属于一个女生的宿舍,是遗世独立的方舟,盛满了月光、寂静和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孤独的温柔秘密。


    叶馨蒙走出洗澡间。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梢不断滴下晶莹的水珠“滴答滴答”,水珠落在旧书桌上,迅速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仿佛是时光留下的斑驳印记。


    她走到书桌前,轻轻打开桌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收音机的外壳已经有些发黄,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每一道划痕似乎都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她熟练地伸出手,拧动旋钮,调频指针开始缓缓转动伴随着一阵“滋滋啦啦”的噪音,像是收音机在发出低沉的叹息。指针划过一个个波段,最终稳稳地定格在一个舒缓的波段上。刹那间轻柔的音乐如潺潺流水般从收音机中流淌而出试图驱散房间里那令人烦闷的气息,给孤单女孩带来一丝慰藉。


    电台节目《甜言蜜语》柔和的片头音乐流淌出来,主持人DJ阿Ken那把标志性的、仿佛被夜露浸润过的温和嗓音随之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夜晚让心事沉淀,电波连接你我的孤单。


    欢迎收听《甜言蜜语》,我是你们的老朋友,阿Ken。今晚让我们聆听心底的声音,无论甜蜜还是苦涩……”背景是一阵轻柔的钢琴伴奏……


    叶馨蒙拿起毛巾慢慢擦拭着头发。阿Ken的声音有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松弛。她需要这种背景音来驱散房间里的死寂和心头挥之不去的寒意。


    这节目不错。不如……ok。又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几天后的深夜,城市的霓虹在薄雾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晕,街角的公共电话亭像一座孤独的岛屿,立在寂静的路边。


    一道纤细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电话亭,周身裹着的黑色风衣将她完全笼罩,连帽檐也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她抬手,指尖在微凉的金属话筒上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稳稳地拿起话筒,贴在耳边。


    听筒里传来电流细微的“滋滋”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伸出另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布满磨损痕迹的拨号盘上落下,一个不常用的号码随着指尖的转动被一一拨出。


    每一个数字按下,都伴随着拨号盘回弹时轻微的“咔哒”声,在封闭的电话亭里反复回响,敲打着人心。她的呼吸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风衣下摆偶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又迅速落下,如同蛰伏的夜行动物,谨慎而敏锐。


    电话接通的瞬间,那端传来一声带着几分慵懒的“喂”,而电话亭里的黑衣女子,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经过刻意的压低和变调,显得沙哑而陌生……


    “好的,接听下一位朋友的电话……”阿Ken的声音带着鼓励的暖意。短暂的电流嘶鸣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切了进来——像一块骤然投入温水里的冰。


    那声音异常平静,冷冽,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在这份平静之下叶馨蒙却捕捉到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冰层死死封住的、刻骨的悲伤,以及一种几乎被岁月磨平棱角的……疲惫。这感觉莫名地让她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


    “阿Ken,你好。”女人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清晰得有些失真,“我想讲一个故事。关于我自己,也关于……命运开的玩笑。”她的开场白直白得近乎突兀。


    阿Ken显然也察觉到了来电者不同寻常的情绪,收起了惯常的轻松语调,声音放得更柔缓:“请讲,这位朋友,我们都在听。电波会守护你的故事。”


    女人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空白里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像无声的叹息。然后,她开始了,声音依旧平稳,却像钝刀子割肉,一字一句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的出身,不算显赫但带着点特殊。家里……和军队沾点边。”女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骄傲,只有一丝淡淡的陈述意味,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长大后,很自然地我也穿上了军装。年轻,想法也简单,觉得那身制服代表荣耀,代表力量,代表一种……庇护。”


    她的语速不快,每个词都吐得很清晰。


    “在部队里,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是军官,比我年长,肩章比我亮,谈吐不凡,风度翩翩。在纪律森严、枯燥单调的环境里,他像一道耀眼的光,轻易就吸引了所有像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兵的目光。”她的叙述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事隔多年后的冰冷的洞悉,“他主动接近我,用那种成熟男人特有的、看似不经意的关怀。送我诗集,谈论远方和理想,在熄灯号后偷偷塞给我一块当时很难买到的进口巧克力……我很快陷进去了,像所有愚蠢的向往英雄故事的女孩一样,把他当成了救赎,当成了依靠。”


    “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女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能让人仿佛听到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和碎裂的冰凌,“就在一个……他安排好的、避开了所有人的夜晚。”


    “事后,他用那种带着怜惜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跟着我,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我那时……竟然还觉得这是某种承诺,某种……特权。”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从电波里传来,冰冷刺骨。


    “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的‘路’,他‘安排’过很多条。”女人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疲惫,“当新鲜感过去,或者遇到更‘有价值’的目标,比如某个权贵的女儿,他转身就能走,毫不犹豫连一句解释都吝啬。而我?成了他履历上一点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甚至成了别人口中‘不自爱’的笑柄。”


    “那你有申诉吗。”阿ken满是同情地问。


    “没有……”她沉默片刻,回答。


    “为什么。”


    “没用的……”“申诉?呵,谁会信一个新兵的话去质疑一个前途无量的军官?那些所谓的调查不过是走个过场,最终结论永远是‘证据不足’、‘个人作风问题’。”


    收音机里,DJ阿Ken似乎想插话安慰,但最终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段时间,”女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天是灰的。徽章上的光芒变得刺眼,制服像沉重的枷锁。我甚至……站在过训练场的高台上往下看,觉得跳下去,就解脱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念头,“但最终,没有。不是怕死只是觉得……太便宜他们了。我的命,不该只值这点屈辱。”


    “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污名和一颗死掉大半的心,我不得不离开原部门去到另一个部门。日子像一潭发臭的死水,……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女人的叙述在这里,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直到……遇见他。”


    “他……和那个混蛋完全不同。他……很真实。”女人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脾气很柔和,性格正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不懂得那些虚情假意的浪漫。但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厚重,坚实。他看我的眼神……没有怜悯没有猎奇,就是很纯粹地看着我这个人。他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他从不多问,只是用他的方式……笨拙地护着我。”


    电波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吸气声,像是强忍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会在我值夜班时默默地在外面守护直到天亮。会因为我随口提了一句想吃城东老铺的糕点就来回跑几十公里买回来,……还装作顺路。会因为我被一些风言风语受打击时直接去找人理论,哪怕对方军衔比他高……”女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一种深埋心底的、被小心翼翼珍藏的暖意,尽管此刻说出来,带着无尽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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