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关上的瞬间,听心脸上的笑容便散了去。她撑着身子坐直,伸手将床头的青瓷药瓶拿在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瓶身。刚才当着众人的面,她不敢有异样,如今只剩自己,才敢将这份珍视显露出来。
片刻后她无力地倒在榻上,拉过一旁的蚕丝锦被,将自己紧紧裹住。好累,虽然见到敖春让她心中欢喜,可她真的不想见任何人,只想独自一人待着,好好梳理心中那些乱麻,也害怕被来人看出异样。
她爱上了一个绝对不该爱的人。
这个念头在心中挥之不去,堵得她难以呼吸。认识杨戬已有数千年之久,为何偏偏到了如今,她才对他动了心、生了情?
这些日子,她无数次剖析自己的内心,恨不能将心剖开来看个明白——究竟是因为他们太过相似吗?她肩负着东海龙族的兴衰存亡,他背负着三界苍生的安危福祉,这份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共鸣,让她渐渐向他靠近;还是因为心疼他那份刻骨的孤独?在那座冰冷肃杀的真君神殿里,他独自承受着三界的唾骂诋毁,默默推进着新天条的诞生,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一个永远不可能与他相守的嫦娥……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太过让人心痛,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给他一丝温暖。
又或者,根本没有那么多缘由,只因为他是杨戬——那个顶天立地、胸怀韬略、只身撑起三界的杨戬。光是这个理由,就足以让任何女子为之倾心了。
可她偏偏是东海敖听心。
她一向自诩果敢决断,无论是征战沙场还是料理政务。可面对这份感情,她感到如此无能为力。她能指挥千军万马、能独自撑起东海龙宫,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听心缓缓坐起身,将青瓷药瓶放在掌心,拧开瓶盖,倒出那颗泛着金光的仙丹。丹药在掌心温热,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紫檀木盒,盒面镶嵌着细小的珍珠,边角雕刻着缠枝莲纹,饶是精心保护,纹路也早被岁月磨得光滑。
是三哥敖丙生前亲手为她做的。那年她刚满百岁,三哥笑着说 “听心小公主知事了,该有个像样的盒子装宝贝”,便请人间匠人花了三个月时间,一点点雕出这缠枝莲,一颗颗嵌上珍珠。可后来,三哥死在陈塘关,死在哪吒的枪下,这木盒就成了他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多年来,她只用它存放最珍贵的东西。
随后,她轻轻打开木盒,小心翼翼地将仙丹放在当中。珍珠的光泽与仙丹的金光相互映衬,竟格外和谐。木盒是死了的人的遗物,如今这颗仙丹,承载的也是一份注定“死”的感情。随后,她缓缓盖上盒盖,将木盒重新放回抽屉最深处,又用一块锦缎轻轻盖住。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躺回榻上,蚕丝锦被裹得更紧了些,仿佛想把所有的情绪都裹在里面。
方才母后提起那些名字时——嫦娥、寸心、三圣母、百花仙子、哮天犬——每一个都与他有关,每一个都让她心口绞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她已经躲入龙宫深处了,可龙宫再深,也隔不住外界的声音。
四海都在传——西海公主寸心放出来了,人开朗了许多,显然是彻底放下了。
寸心放下了,她却拿起来了。
前些日子,听闻二郎真君又去月宫找嫦娥仙子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喝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烫得钻心,可她愣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水母桃花慌忙上前要给她擦拭,她才回过神来,摆摆手让她出去。
等寝殿里只剩她一个人,她才捂住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她哭得喘不过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她蜷缩在榻上,把脸埋进枕头里,生怕桃花水母听到。可她越是压抑,哭得就越是剧烈,身体都在颤抖。
哭累了,她躺在那里,眼睛肿得像核桃,盯着床顶发呆。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又疼得厉害。
她想看书,想让自己不去想。以往没时间看闲书,现在终于有时间了。可那些字,她盯着看了一整个时辰,还停在同一页。她的眼睛在看字,脑子里想的却全是他——他和嫦娥会说些什么?嫦娥会答应他吗?
她猛地合上书,书页夹住了她的手指,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可她没有松开书,反而更用力地合上,让那股疼痛更清晰一些。至少这种疼,比心里那种疼,容易忍受一点。
用膳的时候,她吃不下。
不是不想吃,是真的咽不下去。食物在嘴里嚼着嚼着,就觉得喉咙发紧,堵得慌,怎么都咽不下去。她勉强咽下一口,胃里立刻翻江倒海,难受得想吐。
做膳的水母阿桃,担心地看着她,她只能笑着说:“最近胃口不太好。”
她撑着吃了几口,然后让桃花撤下。
桃花水母心思单纯,也就真信了,蹦蹦跳跳就出去玩了。
水母离开后,她趴在桌上,又开始掉眼泪。眼泪滴在袖子上,一片一片,她看着那些水渍,觉得可耻——她堂堂东海四公主,居然会为了男女之情哭成这样。
夜里,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他。
昔日,他蹲在她脚边,疲惫地凝视着她。他说,我需要你给我力量……
她翻了个身,抱紧被子。被子上还残留着她白天哭过的泪痕,湿湿的,凉凉的。
外面传来海水流动的声音,很轻,很柔,可她觉得吵。什么声音都吵。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想,可她根本做不到。
她睁着眼睛,看着床顶,泪眼朦胧就是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她爬起来。
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吓人,脸色苍白得像鬼。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笑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看你这样子,丢不丢人?
可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那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呢?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呢?他需要你,他说过他需要你!
不,那不是需要你,那只是需要一个人陪着而已。换了别人,他也会那么说。他更需要的是嫦娥!
不是的!他对你不一样!他会蹲在你脚边,会对你说心里话!去找他吧,未必没有机会。他那么怕寂寞,很可能能答应你的。
那又怎么样?他现在对嫦娥表白了,你还在这里骗自己什么?就算他跟嫦娥没有结成连理,他跟寸心的往事,也容不得你逾越雷池。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很爱他。
爱有什么用?
她捂住脸,蹲在地上,又开始哭。
这两个声音,日日夜夜在她脑子里吵架。
有时候理智会占上风。她会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够了,别再想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父王母后,还有敖春,还有整个东海。他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阶段性朋友。你对他,也是如此。
她会强迫自己去做点什么——翻看史书,整理卷宗,或者只是在寝殿里走来走去。
可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她就会崩溃。
可能是看到文书上某个字,让她想起他的名字。杨婵、杨坚、杨玉环、杨万里……都能让她心头刺痛,他们为什么要姓“杨”!?为什么这么多姓杨的!
可能是听到外面婢女们说话的声音,提到了天庭;可能只是看到窗外的海水,想到他现在在做什么……
然后所有的理智就会瞬间崩塌,她又会陷入那种想他想到发疯的状态。
她开始做一些疯狂的事。
比如,她会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走出寝殿,走到龙宫外面,朝着天庭的方向看。
天庭在那个方向。真君神殿在那个方向。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海水都冷得刺骨,她才慢慢走回去。
回到寝殿,她会后悔——她在干什么?她有什么立场去想他?她凭什么?
可第二天夜里,她又会忍不住走出去,又会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
白天的时候,她要装。
母后来看她,她要笑。敖春来看她,她也要笑。她要表现得像往常一样,要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没事。
可笑着笑着,她的笑容就撑不住了。她的脸颊疼,嘴角抽搐,可她还要继续笑。
等把他们赶走了,她的笑容立刻垮掉。瘫坐在地上,觉得累,连动都不想动,只想嚎啕大哭,释放一场。但要避免被人听到,惹人非议。咬着手腕哭,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
她开始厌恶自己。
厌恶自己这么没用,厌恶自己这么软弱,厌恶自己明明知道没结果还放不下,厌恶自己每天都在想他、哭他、为他难过。
有时候她会短暂地“好起来”。
比如今天她成功地吃完了半碗虾,她会想:在好转了。
比如今天她看书的时候没有走神,她会想:快要走出来了。
比如五天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只是心口疼了一下,没有哭,她会想: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可这种“好转”维持不了多久,顶多半刻钟。
到了夜里,她又会发疯蚀骨地想他。
可能第二天听到更详细的传闻,她就会崩溃,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好转”都会瞬间土崩瓦解。
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好起来。
她只是麻木了一会儿,或者成功地骗了自己一会儿。
就比如今天收到这仙丹,她哪舍得吃这仙丹?哪怕知道这份牵挂或许只是他随手为之,哪怕知道他心里装着的是嫦娥,她还是想偷偷攥着这缕微光,多暖一会儿。明知这份念想是饮鸩止渴,她还是成瘾般吮吸。
先前桃花水母送来的莲子粥还放在案上,早就凉透了,往日里她连闻都懒得闻,此刻却突然想尝尝。她走过去,端起粥碗,没顾上叫人热,就这么一饮而尽。凉粥滑过喉咙,带着点涩,可她却觉得甜,甜得连心口的疼都轻了些。
这份愉悦很轻,像深海里刚浮起的气泡,脆弱得一触就破,却真实地暖着她的心。
三个月,不长不短。可对她来说,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也终于懂了,懂杨戬、杨婵的寂寥和孤独。
她不想懂。
水母阿桃隔三岔五就会爱上一个人,没过几天就能忘个彻底。她问过水母阿桃,怎么忘掉那些人?阿桃晃晃悠悠:“就很简单啊,我记性不好,能记住公主就不错了,嘻嘻。”
一瞬间,她甚至羡慕阿桃,桃花水母寿命短暂,记忆也不长。阿桃修炼五百年了,也聪明伶俐,还能不受感情的苦。
她只是在硬挺,在熬。希望有一天,她能做到全心祝福他,如愿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和嫦娥过上安稳的日子,而她,会像三界众人一样,真心祝福他们。
她每□□迫自己放下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可她也无法忽视——痛苦越来越深,只是像东海深处的暗礁,再也不会轻易显露于人前。
而东海的浪,依旧年复一年地拍打着礁石,像是在低声诉说着被忽视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