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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绝望医者与强颜欢笑

作者:荀霂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悦来客栈的混乱渐渐平息,衙役们未能抓住沈烁和苏晏,骂骂咧咧地撤走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掌柜与客人。没人再关心通铺角落里,那个痛得几乎昏死过去的“病痨鬼”和他那面色冰寒的“妻子”。


    祝无酒将顾柏舟半抱半拖地挪到通铺最里面、相对隐蔽的炕角,让他靠墙坐稳。顾柏舟的左小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肿胀得更加厉害,皮肤青紫,触手冰凉,那是骨折后血运受阻的迹象。


    “别……别碰……”顾柏舟冷汗涔涔,嘴唇失去血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腿上的剧痛,但他仍强撑着意识,不想在祝无酒面前彻底失态。


    祝无酒抿紧唇,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情况的严峻。开放性骨折?不,皮肤暂时完好,算是闭合性。但骨折端明显移位,必须尽快复位固定,否则轻则畸形愈合,留下终身残疾,重则可能引发脂肪栓塞、骨筋膜室综合征等致命并发症!


    在现代医院,这需要立刻进行X光检查,明确骨折类型,然后在麻醉下进行闭合或切开复位内固定手术,术后辅以石膏外固定和抗感染治疗。


    可在这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没有X光,没有无菌手术室,没有麻醉药,没有髓内钉、钢板螺钉,甚至连一副像样的夹板、一卷干净的绷带都没有!有的只是这污浊的空气,粗糙的土炕,和周围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浇透了祝无酒。他空有顶尖的脊柱外科知识,却对着一条简单的胫腓骨骨折束手无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医者难治无药之伤!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通铺,找到那惊魂未定的掌柜,语气急促:“我需要夹板,绷带,还有酒,越烈越好!有没有镇上的正骨大夫?”


    掌柜的哭丧着脸:“客官,这……这兵荒马乱的,郎中都跑了!夹板绷带倒是能找到,酒也有,可是……”


    祝无酒不等他说完,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破烂嫁衣上最后一件值钱的配饰——一枚小小的金扣子,塞到掌柜手里:“快去!”


    掌柜看着金扣子,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哈腰地去准备了。


    祝无酒回到顾柏舟身边,看着他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用手掌感受着他腿部的温度,观察着远端的血运和感觉。


    “祝……无酒……”顾柏舟虚弱地开口,声音气若游丝,“我是不是……要瘸了?”


    祝无酒动作一顿,抬起眼,对上顾柏舟那双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努力聚焦的眸子。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声道:“保存体力,别说话。”


    顾柏舟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是……真瘸了……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要我了?”


    这话带着明显的玩笑和自嘲,但在这种情境下说出来,却格外刺心。祝无酒的心猛地一抽,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恶声恶气道:“闭嘴!你再废话,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顾柏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口,又变成一阵压抑的抽气,但他依旧断断续续地说:“凶……还是这么凶……不过……你着急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祝无酒气得想给他一拳,但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满头的冷汗,终究只是咬紧了牙关,别开了脸。他知道,顾柏舟是在用这种方式强撑,是在故作轻松,不想让他有太大压力。


    很快,掌柜送来了几块粗糙的木板、一些破布条和一坛劣质的烧刀子酒。这就是全部了。


    祝无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必须先进行手法复位,尽可能将骨折端对位对线,然后用夹板临时固定,防止二次损伤。


    “听着,”祝无酒打开酒坛,浓烈刺鼻的酒味弥漫开来,他看向顾柏舟,眼神锐利而专注,“没有麻药,会很疼。你必须保持清醒,不能乱动,明白吗?”


    顾柏舟看着他那双仿佛凝聚了所有星光的眸子,点了点头,扯下自己一截相对干净的里衣袖子,团了团,咬在嘴里,含糊道:“来吧……让我……尝尝祝氏正骨……的厉害……”


    祝无酒不再犹豫,将烧刀子酒倒在破布上,简单清洗了自己的双手和顾柏舟伤腿周围的皮肤,算是聊胜于无的消毒。然后,他凝神静气,双手稳稳地握住了顾柏舟的小腿。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这不是在手术台上,没有无影灯,没有监护仪,没有助手,他只有一双手,和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


    凭着对骨骼解剖结构的深刻理解和触感,祝无酒开始进行手法复位。他需要先进行牵引,克服肌肉痉挛,然后运用端、提、按、摩等手法,将错位的骨折端重新对合。


    “呃——!”当祝无酒开始用力的瞬间,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窜遍全身,顾柏舟眼前一黑,牙关死死咬住口中的布料,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通铺里其他人都被这动静吸引,看得龇牙咧嘴,感同身受般别开了脸。


    祝无酒的心也跟着那颤抖狠狠一缩,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稳定、精准、持续地发力。他知道,此刻的心软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他必须快、准、稳!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他低声说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顾柏舟已经疼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那潮水般涌来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祝无酒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微蹙的眉,和那双专注得仿佛世间只剩下他这条伤腿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祝无酒感觉到手下骨骼传来一声轻微的“咯噔”声,移位的骨折端终于回到了大致正确的位置。


    他立刻停止手法,快速用准备好的木板(内侧垫了些破布)在伤腿的前、后、内、外侧进行固定,然后用布条层层捆绑,打结。他的动作飞快,却井然有序,每一个结都打在合适的位置,既保证固定效果,又避免压迫血管神经。


    做完这一切,祝无酒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顾柏舟额头淋漓的冷汗,发现他口中的布料已经被咬得稀烂,嘴唇也咬出了血印。


    顾柏舟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剧痛过后,一种虚弱的轻松感慢慢回归。


    “……结束……了?”他声音嘶哑地问。


    “嗯。”祝无酒应了一声,拿起剩下的烧刀子酒,递到他唇边,“喝一口,缓缓。”


    顾柏舟就着他的手,艰难地咽下一小口烈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祝无酒依旧紧绷的侧脸,以及那双因为过度专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手,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虚弱却带着真实的愉悦。


    “笑什么?”祝无酒皱眉看他,怀疑他是不是疼傻了。


    “我是在想……”顾柏舟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要是……医院的……那些人……知道……咱们祝大医生……在这破地方……用木板和破布……给人接骨……会不会……惊掉下巴?”


    祝无酒愣了一下,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紧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微小的弧度,但很快又恢复了冷硬:“总比某个王爷瘸着腿,连南风馆都回不去强。”


    顾柏舟被他噎住,随即笑得更厉害了,牵扯到伤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道:“回不去……也好……反正……我有你了……我的……王妃……”


    “闭嘴!”祝无酒耳根微热,没好气地打断他,“再胡言乱语,下次换药我用酒给你洗伤口。”


    “别……祝医生……我错了……”顾柏舟立刻告饶,但眼神里的笑意却未减分毫。


    他知道,他的腿伤很重,前途未卜,甚至可能真的会留下残疾。但在这一刻,看着祝无酒为了他殚精竭虑、强作镇定的样子,听着他依旧冰冷的、却带着鲜活气息的斗嘴,那些对未来的恐惧和绝望,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许。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至少,这个嘴硬心软的宿敌,还在他身边。


    祝无酒不再理他,起身去处理那坛所剩无几的烧刀子和染血的布条。他背对着顾柏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那份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绝望,似乎也因为刚才那番毫无意义的斗嘴,而悄然散去了一丝。


    医者不能自医,但或许,彼此的存在,就是这绝望困境中,最好的良药。


    夜色再次降临,通铺里鼾声四起。顾柏舟因为疼痛和不适,睡得极不安稳。祝无酒靠坐在他身边,不敢深睡,时刻留意着他的情况,偶尔在他因疼痛而呻吟时,轻轻调整他腿下垫着的破布,或者用手掌覆上他冰凉的脚背,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长夜漫漫,伤痛沉沉。但在这污浊混乱的角落里,两颗心却在绝境中靠得前所未有的近。那是一种超越了宿怨、超越了身份、甚至超越了性别的情感纽带,在血与痛、绝望与强韧的浇灌下,悄然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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