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桡动脉处传来的精准按压和顾柏舟那混着戏谑的询问,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祝无酒本就翻腾的情绪里。
“滚!”祝无酒猛地抽回手,手肘下意识向后顶去,撞在身后坚实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用的力气不小,顾柏舟闷哼了一声,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松,反而就着姿势将他更紧地压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嘘——!”顾柏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你想把叛军引下来,跟我在这里做一对亡命鸳鸯?”
“谁跟你是鸳鸯!”祝无酒压低声音反驳,身体却因头顶隐约传来的兵刃交击和惨叫声而僵硬。外面的杀戮是真实的,死亡近在咫尺。他纵然有满腹的现代医学知识和与顾柏舟斗争十几年的傲气,在这冷兵器时代的血腥屠杀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鸳鸯,那也是合法夫妻。”顾柏舟的声音里依旧带着那股让人牙痒的劲儿,但祝无酒能感觉到,紧贴着他的身体同样紧绷着,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圣旨为证,拜堂成亲,流程齐全。”
祝无酒气得想笑,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这未知的险境中,身边这个唯一的“故人”,哪怕是他最讨厌的顾柏舟,也成了眼下唯一可以依附的浮木。这种认知让他倍感屈辱。
“你的腿,到底怎么回事?”他强行转移话题,试图忽略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和那过于清晰的体温。作为医生,他对顾柏舟刚才展现出的运动功能恢复程度极为震惊。腓总神经压迫可能导致足下垂和行走障碍,但顾柏舟刚才站起和行走的姿态,虽然略显生涩,却远不止是腓总神经的问题那么简单,更像是……长期卧床后的肌无力加上某种伪装?
顾柏舟似乎低笑了一声,气息拂过祝无酒的颈侧:“祝医生这是……在关心我?”
“我是怕你瘫在半路连累我!”祝无酒冷声道。
“放心,死不了,也瘫不了。”顾柏舟的语气稍微正经了些,“坠马是真的,脊柱确实受了冲击,当时下肢完全麻痹。这里的太医水平有限,断定脊髓损伤不可逆。但我自己能感觉到,不是完全性的。这半年,偷偷摸摸做复健,肌肉没完全萎缩,神经功能也在缓慢恢复。”
他顿了顿,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嘲弄:“不过,要不是‘瘫痪’这个护身符,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宫里宫外,想让我这个先帝幼弟、曾经手握兵权的‘安王’彻底消失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祝无酒沉默了片刻。政斗?这超出了他的专业范畴。但他听懂了顾柏舟的潜台词——瘫痪是伪装,是自保的手段。“那赐婚……”
“羞辱罢了。”顾柏舟的声音冷了下来,“一个瘫痪失势的王爷,配一个南风馆出身的男妃,绝佳的折辱手段。背后是谁的手笔,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他没有明说,但语气里的寒意让祝无酒明白,这桩荒唐婚姻的背后,是冰冷的政治算计。
就在这时,头顶的喧闹声似乎更近了些,甚至有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隐约传来,显然叛军已经搜到了这间寝殿。
两人瞬间噤声,屏住呼吸。
顾柏舟的手无声地滑到祝无酒的腰间,将他更紧地搂向自己,几乎严丝合缝地嵌进怀里,共同隐入墙壁一处更深的凹陷阴影里。祝无酒浑身僵硬,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霸道地笼罩着他,带着淡淡的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顾柏舟本身的清冽气息,与他记忆中手术室里的消毒水味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强烈的侵略性。
他试图挣扎,却被顾柏舟用眼神和加重的力道制止。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在极度微弱的光线下依然反射着幽光的眼睛。
上面的搜索持续了一会儿,似乎并未发现书架的机关,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认暂时安全,顾柏舟才稍稍放松了钳制,但依旧没有放开他。
“还能走吗?”祝无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怪异感,尽量用专业的口吻问。他需要信息来判断形势。
“短距离问题不大,长距离或者快速奔跑,会露馅。”顾柏舟回答得很干脆,“这密道通往城外,但出口具体在哪里,我不确定。原主的记忆有些模糊。”
原主?祝无酒捕捉到这个词汇。所以顾柏舟也继承了这具身体的部分记忆?那他呢?为什么关于“祝无酒”这个身体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零碎的音律知识和……伺候人的技巧?这个认知让他脸色更黑。
“先离开这里再说。”顾柏舟显然不打算在此久留,他适应了一下黑暗,拉着祝无酒,沿着狭窄潮湿的密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
密道似乎废弃已久,空气污浊,脚下不时踩到碎石或滑腻的苔藓。顾柏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谨慎而略微吃力,祝无酒能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的细微颤抖。这家伙,刚才站起来和行走,恐怕已经是极限了,现在完全是在硬撑。
祝无酒抿了抿唇,没有戳穿。他反手扶住了顾柏舟的手臂,看似是被动地被他拉着走,实则暗中分担了他一部分重量,引导他避开脚下的障碍。
顾柏舟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他一眼。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祝无酒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瞬。
“没想到,祝医生还有这么体贴的一面。”低沉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闭嘴。”祝无酒冷声道,“我只是不想背着一个累赘。”
顾柏舟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但祝无酒总觉得那无声扬起的嘴角格外碍眼。
两人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饥饿、寒冷和疲惫开始侵袭。祝无酒这具身体本就娇生惯养(虽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娇养”),体力消耗极大,脚步越来越沉。顾柏舟的情况更糟,他的双腿显然已经到了负荷的极限,几乎大半重量都倚在了祝无酒身上。
就在祝无酒觉得自己也快要撑不住时,前方隐约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潺潺的水声。
“快到出口了。”顾柏舟精神一振。
他们加快脚步(或者说,祝无酒拖着顾柏舟加快脚步),朝着光亮处走去。出口隐藏在一个河岸边被藤蔓遮掩的洞穴里。顾柏舟谨慎地拨开藤蔓,向外望去。
天色已经蒙蒙亮。外面是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两岸植被茂密,远处隐约可见城郭的轮廓,但那个方向依旧有黑烟袅袅升起,显示着动乱并未平息。四周寂静无人,只有鸟鸣和水声。
“暂时安全。”顾柏舟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栽倒。祝无酒下意识地全力扶住他,两人一起踉跄着靠在了洞口的岩壁上。
顾柏舟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呼吸粗重。祝无酒皱眉,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搏,却被顾柏舟避开。
“死不了。”他喘着气,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就是……腿有点不听使唤。”
祝无酒没理会他的逞强,强行扣住他的手腕。指尖下的脉搏快而无力,显示着体力严重透支和可能的疼痛应激。他又蹲下身,不顾顾柏舟微弱的抵抗,撩起他那身碍事的喜服下摆和里裤。
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可以看到那双修长却略显消瘦的腿上,肌肉正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着,尤其是大腿和小腿后侧的肌群,僵硬得像石头。这是典型的过度劳累和神经控制不良的表现。
“再硬撑下去,肌肉拉伤或关节损伤,你就真离瘫痪不远了。”祝无酒冷着脸站起身,从自己那身同样繁琐的嫁衣内衬上,“刺啦”一声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料。
顾柏舟看着他动作,挑眉:“祝医生这是要……?”
“临时固定和放松。没有药物,只能物理处理。”祝无酒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对待一个普通的病人。他蹲下来,用撕下的布条,以专业的手法,快速地将顾柏舟的双腿在比较舒适的位置进行简单的包扎和固定,避免肌肉继续异常收缩,同时按摩几个关键的穴位和肌群,帮助放松。
他的动作精准、利落,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到顾柏舟紧绷的神经上。
顾柏舟靠在岩壁上,低头看着祝无酒专注的侧脸。晨光熹微中,这位曾经的“宿敌”睫毛低垂,鼻梁挺秀,唇线紧抿,明明是一张昳丽绝伦的脸,却因那清冷专注的神情而透出一种别样的……可靠感。
这种感觉很新奇。过去十几年,他们要么在学术上争锋相对,要么在手术台上暗中较劲,何曾有过如此……“亲密协作”的时刻?
“看什么?”祝无酒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眼神依旧冰冷。
“看你手艺不错。”顾柏舟勾起嘴角,“以后我的‘下半身’幸福,就全靠祝医生了。”
这话歧义太大,祝无酒耳根一热,手上故意用了点力,按在顾柏舟腿上一个酸胀点。
“嘶——!”顾柏舟倒抽一口冷气,“轻点!谋杀亲夫啊!”
“你再废话,我不介意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下半身不遂。”祝无酒甩开他的腿,站起身,走到河边去清洗手上沾到的尘土和汗渍。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陌生的、属于“祝无酒公子”的脸,以及身上那件皱巴巴、沾满污迹却依旧刺眼的大红嫁衣,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穿越,乱世,宿敌成“夫妻”,前途未卜……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站在河边的背影,单薄,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他收敛了脸上的戏谑,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喂。”
祝无酒没回头。
“既来之,则安之。”顾柏舟的声音平静了许多,“至少,我们还活着,而且……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祝无酒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圈微澜。不是一个人……是啊,在这完全陌生的时空里,身边这个他最看不顺眼的人,竟成了唯一的同类和纽带。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吊桥效应”?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现在的形势,找到安全的落脚点,以及……”他的目光扫过顾柏舟被布条包裹的双腿,“尽快让你恢复行动能力。装瘫是策略,真瘫了就是累赘。”
顾柏舟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玩世不恭,多了点认真的意味:“同意。那么,祝医生,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祝无酒看着茫茫的荒野和远处的硝烟,眉头紧锁。他一个现代外科医生,在古代乱世求生,能有什么完美的计划?
“先离开河边,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补充体力。你的腿需要至少几个时辰的彻底放松。”祝无酒做出了最符合当前状况的决定,“然后,想办法弄点吃的,再打听消息。”
很务实,甚至有些保守的计划。但在此刻,却是最稳妥的。
顾柏舟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他尝试着动了动被固定好的腿,疼痛和酸胀感依旧明显,但那种不受控制的痉挛确实缓解了不少。他看向祝无酒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或许,这场荒谬的穿越和婚姻,并不全是坏事?
在祝无酒的搀扶下,两人艰难地离开了河岸,钻进了密林深处,寻找暂时的栖身之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他们身后拖出两道相互依偎、踉跄前行的影子。
红衣与喜服虽狼狈,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却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又莫名和谐的画卷。
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婚后”生活,在这亡国逃难的第一天,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正式开始了。而那句关于“桡动脉为何而乱”的问题,似乎也暂时淹没在了求生存的紧迫需求之下,只在两人心底,留下了些许微妙的、亟待发酵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