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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影灯碎胭脂烫

作者:荀霂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现代社会的最后记忆,是消毒水气味里炸开的焦糊味。


    祝无酒记得自己正进行一例高难度的脊柱肿瘤切除手术。无影灯下,他手中的持针器稳如磐石,精准地分离着粘连在神经根上的肿瘤组织。监护仪规律作响,手术已进行到最关键的部分。


    然后,他听见了顾柏舟的声音——那个和他从医学院争到主治医师资格,连手术台排班都要争个先后的男人,正站在他对面,担任着这场手术的一助。


    “祝医生,黄韧带部分黏连严重,是否需要扩大切口?”顾柏舟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惯有的、让祝无酒牙痒的从容。


    “保持原计划。”祝无酒头也没抬,镊尖探入更深的层次。他们师出同门,技术不相伯仲,但理念时常相左,这种微妙的竞争关系持续了十余年,早已成为医院脊柱外科人尽皆知的“风景线”。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头顶的无影灯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白光,伴随而来的是令人牙酸的电流嘶鸣和刺鼻的焦糊味!监护仪发出尖锐得近乎凄厉的警报,整个手术室的灯光疯狂闪烁!


    意外发生的刹那,祝无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顾柏舟戴着无菌手套的手,竟下意识地越过界限,猛地按在了病人暴露的硬脊膜上,试图用最原始的方法隔绝可能存在的污染风险——都这种时候了,这混蛋还忘不了彰显他的存在感和那套“过度防护”理论!


    剧烈的麻痹感如同潮水般从头顶灌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意识在绝对的物理力量面前不堪一击,迅速沉入黑暗。


    ……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甜香蛮横地钻进鼻腔,是混合了多种花香、脂粉香以及某种暖昧膻麝的味道,与他早已习惯的清冷消毒水气味截然不同。祝无酒被呛得喉头发紧,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手掌触及的是冰凉滑腻的绸缎面料,而非医院粗糙消毒过的棉织品。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繁复的雕花床栏,水红色的纱帐从头顶垂下,边缘缀着细密的流苏。


    咳嗽声引来了动静。一个穿着桃红色襦裙、发髻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妇人掀开珠帘走了进来,见他醒来,立刻堆起夸张的笑容,手中的团扇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哎哟我的儿,可算是醒了!这都睡了大半天了,妈妈我还担心你误了今晚的大事呢!”


    祝无酒僵在原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儿?妈妈?大事?


    他环顾四周。房间不大,陈设却极尽精巧香艳,梳妆台上摆着打开的胭脂水粉盒,铜镜擦得锃亮,墙角还立着一把琵琶。这绝非医院,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地方。


    见他愣神,那被称为“妈妈”的妇人只当他还没完全清醒,又絮絮叨叨起来:“今晚可是你的大日子,多少达官贵人等着捧你的场呢!咱们‘醉春风’的头牌公子□□夜,这排场可不能小了去!你赶紧收拾收拾精神,待会儿让丫鬟给你好好上妆……”


    □□夜?头牌公子?


    几个极具冲击力的词汇砸进脑海,祝无酒猛地抬头,视线落在梳妆台那面清晰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极白,唇色却偏淡,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然的清冷疏离,只是此刻那双眸子里盛满了与他本人如出一辙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乌黑的长发未束,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


    这不是他!他祝无酒年近三十,虽因长相斯文常被病患夸赞,却也绝无这般……这般雌雄莫辨、我见犹怜的少年气质!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喉结——触感依旧,但轮廓似乎柔和了许多。镜中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祝无酒,国内顶尖三甲医院的脊柱外科骨干,似乎、可能、大概……穿越了?而且还穿成了一个……南风馆里待价而沽的……小倌?!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喧闹声,夹杂着男人醉醺醺的调笑:“妈妈——!无酒公子今日初夜竞标,怎的还藏着掖着?快让他出来见见客,让爷们儿瞧瞧值不值得掏银子啊!”


    无酒公子……


    祝无酒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松垮的月白色寝衣,以及那双骨节分明、却明显小了一号、细腻得不像常年握手术刀的手,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所以,这具身体的名字,也叫无酒?祝无酒只觉得荒谬绝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妇人,也就是鸨母,见他脸色煞白,只当他是紧张,又安抚(或者说威胁)了几句,便扭着腰肢出去张罗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祝无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尝试回忆现代医学知识,思考任何可能导致意识穿越的物理原理,却一无所获。他猛地站起身,试图寻找这个房间里任何可能带有“系统”、“老爷爷”或者穿越指南之类的东西,结果自然是徒劳。


    视线最终落在梳妆台上一支尖锐的银簪上。一个极端且不符合他医生身份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强烈的濒死体验是穿越的触发条件,那么再来一次,是否有可能回去?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就迅速蔓延。比起留在这里沦为玩物,他宁愿赌一把!


    他抓起银簪,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对准自己颈部的颈动脉窦位置——这里是压力感受器,受到强力压迫可能导致心跳骤停,理论上……或许有用。


    就在他咬紧牙关,准备用力刺下的前一刻——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通传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打破了“醉春风”内外的喧嚣。


    ……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


    一座虽显陈旧却不失威严的王府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顾柏舟是在一阵仿佛被千万根针同时刺扎的剧烈痛楚中恢复意识的。饶是他意志力远超常人,也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玄黑色帐顶上用金线绣出的蟠龙纹样,古朴而威严,绝非医院纯白的天花板。


    身体的感觉异常诡异。除了那无处不在的、源于肌肉和神经的尖锐痛楚之外,还有一种沉重的、不受控制的剥离感,尤其集中在双腿。


    瘫痪?


    几乎是本能,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职业素养让他立刻开始自我诊断。他尝试集中意念,调动右腿的股四头肌——毫无反应。再尝试左脚踝的背屈——依旧石沉大海。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接受这个残酷事实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感,从右脚的大拇指末端传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乎可以忽略的涟漪。


    顾柏舟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绝不是幻觉!这具被御医判定为终身瘫痪、毫无希望的身体,分明还存在着极其微末的神经反射!这意味着……脊髓损伤并非完全横断?至少,有一部分神经通路可能只是受到严重压迫或处于休克状态,并未彻底坏死!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立刻强行压制下去。情况未明,环境陌生,绝不能轻易暴露。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古色古香的房间,陈设简单却用料讲究,只是隐隐透着一股萧索之气。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小厮正靠在远处的桌边打盹。


    这里是……古代?他穿越了?而且穿成了一个瘫痪在床的……王爷?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手术室里爆开的电火花,以及他下意识按住病人硬脊膜时,祝无酒那双隔着护目镜都能感受到惊怒的眼睛。那家伙……不会也……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


    “王爷!王爷!宫里有旨意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混杂着惶恐和一丝……古怪的神情。


    顾柏舟迅速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个久病缠身、心如死灰的废人。他哑着嗓子,模仿着原主残留记忆里的语气,虚弱地问:“何事惊慌?”


    “是……是赐婚的圣旨!”老管家语气艰涩,“皇上……皇上将‘醉春风’的那位头牌公子,祝无酒,赐给您做正妃了!”


    祝无酒?!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顾柏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他知道的那个祝无酒吗?那个和他争了十几年,连咖啡机里最后一杯咖啡都要抢的祝无酒?!他也穿越了?而且还穿成了……南风馆的头牌?!并且被皇帝大手一挥,塞给自己当……男妻?!


    饶是顾柏舟心理素质过硬,此刻也感觉自己的CPU快要干烧了。这信息量实在过于庞大且魔幻。


    他强忍着嘴角抽搐的冲动,以及内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荒谬绝伦的“他乡遇故知”的诡异欣慰感,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瘫痪病人的麻木与死气沉沉,任由下人们将他搬上轮椅,推出去接旨。


    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着拗口的文言圣旨,大致意思就是皇恩浩荡,体恤他这个瘫痪在床的皇叔孤苦,特赐美眷(男)相伴云云。


    当听到“祝无酒”三个字被清晰念出时,顾柏舟几乎能百分百确定——就是那个祝无酒!除了他,还有谁能配得上如此“别致”的穿越开局?


    宣旨太监离开后,寝殿内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下人们面面相觑,显然无法理解皇上为何会给自家王爷赐个男妃,还是出自那种地方。


    顾柏舟却低垂着眼,看着自己无知无觉的双腿,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几分病气,却又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望向了三十里外那个叫做“醉春风”的地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准备接诊吧,祝医生。这次的‘病人’,好像是我们自己了。”


    ……


    “醉春风”内,此刻已是一片鸡飞狗跳。


    赐婚圣旨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池塘,掀起了惊涛骇浪。鸨母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她精心培养、指望着一夜捞回本钱的摇钱树,就这么被一道圣旨轻飘飘地摘走了?还是个瘫痪的王爷?!这让她如何甘心!


    可圣旨如山,抗旨不遵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挤出笑容打发走了宣旨太监,回头再看祝无酒时,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祝无酒本人,则在那句“赐婚于安王顾柏舟为正妃”传入耳中时,就彻底石化了。


    安王……顾柏舟……


    如果说“祝无酒”这个名字还有重名的微小可能,那么“顾柏舟”这三个字连同“安王”这个封号一起出现,就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真的是他!那个顾柏舟!他们不仅一起穿越了,还一个成了南风馆头牌,一个成了瘫痪王爷?而现在,他们要被皇帝强行绑在一起,结成夫妻?!


    荒谬!离奇!不可理喻!


    祝无酒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他甚至宁愿刚才那一簪子扎下去了!与其去给顾柏舟那个混蛋做什劳子王妃,他不如当场自尽,看能不能穿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醉春风”被迫忙碌起来,为“无酒公子”的出嫁做准备。说是出嫁,其实一切从简,毕竟男方是个瘫痪的王爷,而男妃之礼本就非比寻常。


    祝无酒全程冷着脸,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任由丫鬟婆子们给他试穿那身不伦不类的男式嫁衣,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各种逃跑或“重启”的方案,但都被严密的看守和孱弱的体能一一否决。


    期间,他不动声色地打听过安王顾柏舟的情况。得知这位王爷是在半年前一场意外坠马后瘫痪的,性情大变,深居简出,太医署判了“终身难愈”。祝无酒听着,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终身难愈?有他祝无酒在,只要那混蛋的脊髓没烂成豆腐渣,就未必没有希望……不对!他凭什么要救那个宿敌?让他瘫着才好!


    这种矛盾的心态,一直持续到大婚当日。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热闹的迎亲队伍。一顶略显寒酸的花轿将祝无酒从“醉春风”抬到了安王府。王府门前冷清,只有几个老仆出来迎接,府内张灯结彩的痕迹也少得可怜,透着一股子敷衍和暮气。


    婚礼流程极其简化。祝无酒被引到一间布置成喜房的殿宇,看到了轮椅上的顾柏舟。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双眼紧闭靠在轮椅上,似乎连坐直都需耗费极大精力,看起来倒真像个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但祝无酒是谁?他和顾柏舟打了十几年交道,对这混蛋身上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动作都了如指掌。他敏锐地捕捉到,在他走进房间的刹那,顾柏舟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他在装!


    这个认知让祝无酒心头火起,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还能装,说明情况或许没那么糟。


    繁琐而短暂的仪式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下人尽数退去,偌大的喜房里只剩下红烛噼啪燃烧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涌动、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与敌意。


    祝无酒一把扯下头上碍事的盖头,走到轮椅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闭目装死的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顾、柏、舟。”


    轮椅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那双熟悉的、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的眸子,此刻在跳动的烛光下,竟深邃得有些摄人。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大红嫁衣、更显得肤白如玉、眉眼如画的祝无酒,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


    “哟,新娘子还挺标致。”


    祝无酒额角青筋一跳,强忍着把合卺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冷声道:“别装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顾柏舟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如你所见,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他顿了顿,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祝无酒紧绷的身体,语气带着他那特有的、让人火大的调侃,“以后……恐怕要辛苦王妃了。”


    “你——!”祝无酒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唇相讥。


    突然!


    “轰——!!!”


    一声巨响从王府外墙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城破了!叛军杀进来了!快跑啊——!”


    混乱的尖叫由远及近,伴随着火光骤然亮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变故突生!


    刚才还瘫在轮椅上一副要死不活模样的顾柏舟,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他猛地一把掀开盖在腿上的薄毯,动作迅捷得完全不似瘫痪之人,在祝无酒震惊的目光中,竟直接从那轮椅上站了起来!


    虽然站起的姿势略显僵硬,双腿似乎还有些支撑不稳的微颤,但这绝不是一个瘫痪半年之人能做到的!


    “你……!”祝无酒指着他的腿,惊得说不出话来。


    “腓总神经压迫而已,真当老子废了?”顾柏舟语速极快,一把抓住祝无酒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愣着了!想活命就跟我走!”


    他拉着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祝无酒,几步冲到寝殿内侧的一排书架前,熟练地扳动机关。书架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霉味的冷风从里面吹出。


    “进去!”顾柏舟将祝无酒往密道里一推,自己紧随其后,反手又触动了机关,书架缓缓合拢,将外面的喊杀与火光隔绝。


    密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错。


    祝无酒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狂跳,一半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追杀,另一半则是因为顾柏舟这惊天逆转。黑暗中,他感觉到顾柏舟温热的身躯紧贴着他,手腕还被对方死死攥着。


    “你果然是装的!”祝无酒咬牙切齿,试图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


    顾柏舟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戏谑:


    “现在轮到我问了,祝医生……”他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了祝无酒腕部剧烈搏动的桡动脉上,语气带着令人恼火的探究,“怎么连桡动脉都跳得这么乱?是吓的,还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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