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把阿莲阿姨送回了家,寒暄几句,阿莲阿姨仍和平时一样,行为举止也未见异常。
如果不是亲眼经历了下午发生的事,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阿莲阿姨的记忆的错乱。
不过现在,阿莲阿姨已经睡下,可以先放心了。裴尔退出去,将房门关好。
宋理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担忧的种子已经种下,万一真是那种不治之症,便要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陷入深渊,任何的救援都是无用之功。
然而现在的他们,也是什么都做不了。
屋檐上的落日的余温已经消散,几根从瓦片中长出的野草摇晃着,夜晚将千家万户掩埋,让那些灯火昏暗得几乎要熄灭。
医生早已下班,要上医院最多只能等明天。换句话说,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烟花之地,入夜后才开第一壶酒,外面人生渐沸,狂欢开始。
勾栏瓦舍,朱楼帘幕,欢声笑语,麻将的碰撞声从各处传来。月亮低低地垂着,天边清亮极了,本来是良夜,但宋理云此刻心
烦意乱,无兴欣赏。
人为什么要从赌博中来寻求这种不确定的刺激?人的生活本身不确定的事已经够多了。
正当他觉得太聒噪,想要离开这噪音的时候,裴尔倒是和一位阿姑聊了起来。
“裴少爷,又来探望阿莲了?”
“是,对了,你最近有没有看到一个镯子?”
“镯子?”
“你问别的我还不好说,唯独这里什么都不多,就镯子最多了,翡翠的、鎏金的、银的、玛瑙的,这么多镯子,您说的是哪一个?”
“嗯,听阿姨说,好像是一个水晶的”
“水晶的——”
阿姑原本从容的话迟疑了一下,好像这个回答在她的意料之外,半晌才缓缓地说:“水晶的还真是少见......这种玩意都是外国货,以往只有有钱的恩客才会送,我们得到一只呀,要高兴半天,晚上要戴着才睡得着——”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一下打开了阿姑的话匣子,她好像沉醉于自己的记忆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不不不,戴着就更加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生怕把镯子磕坏了”,她说这长叹了一口气,“唉,现在我也老了,也不兴这玩
意了,水晶镯子都多久没见过了啊。”
说完摇摇头,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本来普通的询问却终结于阿姑突如其来的感伤,裴尔有点不知所措,连忙顺着话意,企图让阿姑摆脱现在这窒息的感伤氛围。
“听您这么说,一定也收到过水晶镯子吧”
“哈哈哈,要真是就好了,我哪有那么有福气,我都是看她们收到之后的反应才知道的”,阿姑回忆着,停了一下,“我想起
来了,我也见过阿莲的镯子,我想想——也是一个水晶的。”
阿莲阿姨的水晶镯子!
说不定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那一只。
事情的转机往往在无意的时候不期而遇,一般人以为这是挫折已经过去,以后诸事皆顺的起点。殊不知这只是老天爷为了让你不要退出,继续这场游戏而设置的一点小甜头。
裴尔连忙问阿姑是在哪里见到的,宋理云也凑过来,期待着她的回答。
但阿姑的回答让两个人再次跌入谷底。
“那都至少二十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大概连阿莲自己都忘了吧”
裴尔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啊,不过阿莲那时候的东西都放在地下的亭子间里,说不定里面就有那个镯子。”
裴尔还想说些什么,她就被另一个绿旗袍的阿姑拽着往楼上去了,好像是有客人在发脾气。
“明天,裴先生您要是想找的话,明天再来吧,实在不好意思——”
说着,走廊里又只剩了裴尔和宋理云两人。
两人相视一眼,夜还很长,但留在这也无甚意味了,于是步下楼梯,往街上走去。
街灯很稀,高高地悬着,在地上刻画出一前一后两道人影。无垠的寂寞一直延伸到马路的尽头去。
“你很讨厌那个人?”
裴尔的话首先打破沉默。
“嗯?”,宋理云没反应过来。
“今天死的那个。”
显然,裴尔留意到了,当他们在街上碰到宋老爷的法事时,宋理云那份不自然的情绪。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头也不回,似乎
是极力控制自己不去多看它一眼。
二人的关系,裴尔猜到几分。
因此裴尔尽量用试探的语气,不去刺激到宋理云敏感的神经。
“嗯。”
简短的一个字,算是肯定的回答。
在这最简短的回答里,夹杂着最复杂的情感。
他说出这一个字的时候,明明已经尽最大努力不去流露任何感情,但越是压抑,发出来的声音越是奇怪。
最终这种极端压抑下的声音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受控的极端。哽咽、不忿、耻辱、怨恨、委屈,还有更多的情绪,是这
些复杂又矛盾的情绪在喉哽里横冲直撞,摧毁了他的防御,摧毁了他以为的一切严密的伪装。
宋理云自己也暗暗心惊。
裴尔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几乎是哽咽的回答,只是他经过上次茶楼的事之后,不敢再去揭宋理云的伤疤。
点到即止,裴尔担心再深入下去,宋理云指不定情绪再度崩溃。有些事情,不去触碰,是一种察言观色的礼貌,也是两人之间保持现有关系必须保留的距离。
裴尔开始了解如何跟宋理云相处。
自己对他而言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并没有八卦的权利,也没有八卦的资格。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在灯下闪过一只猫的影子。
两人的脚步声没有停歇,但谁也没说话,裴尔只好怨自己太多嘴,他不敢回头看宋理云的表情,怕令他难堪。
于是两人又沉没于无声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