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渐诧》 第1章 主角死了? “无常派了勾魂票,寒斋变了断头台。” 戏台上演的是《脱阱救裴》,二胡扬琴高亢地随演员的动作翻舞上下。 这是宋理云自己写过的句子。 但他绝没有想到,死这件事,这么快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那绝对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各国的时局风云变换。城池的沦陷、国家的倾覆都已习以为常。可是那天,所有人都不管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海滩的大街小巷里,回荡着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少年名作家宋理云倒地家中,送院途中惨告毕命!” “宋理云,就是那个才子吧,他写的小说听讲说名气很大欸,各个戏院都争着演他编撰的剧本” “天妒英才啊真是” “听说这个宋公子相貌不凡,别的不说,单说这皮肤就像雪一样白,人们见了他还以为是闺女呢” “这种脑子里有才的人,性情大抵都和别人不同,要说这宋理云,可就忒怪了,从来不见人,多少读者希望能到他家里拜访求个签名,都以失望告终” “可不是?小报里还说他回绝一切记者的专访呢,上次有个政府高官仰慕他的文笔,希望登门拜谒,哈哈,他就一连给了那高官三个错误地址,害得一个堂堂政府大员整个上海敲门去,敲开一户,不对,又敲开一户,又不对,在大街小巷里被耍得团团转” 茶楼里瞬间炸开了锅。 让大家诧异的,固然有一部分是惋惜如此年轻便身归幽冥,更多的一部分是好奇。 因为这个人,太神秘。 见过他的人太少太少,在旁人印象中,这似乎是一个名声和实在相割裂的存在。 负有如此盛名,却大隐于市,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你们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们吧,这个宋公子平常出入的地方你们怎么会知道?” 一个面貌怪异的中年茶客站起身,“你们真是一群市井之徒,哪里会碰到他出入的地方?“ 众茶客一脸不服气地看着他,却又期待着他有何高论。 “他每个星期必有那么两三天,一个人走到江边的那座太平戏院去看戏,那里的戏散场很晚,他出来的时候啊,夜已经很深了,然后看到老早就有一辆车、几个人候在那里,只见宋理云上了车就过桥往江那边去了。” 一边说着,还时不时地摇头晃脑,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江那边?那可是郊区,像他这种公子哥儿怎么回到那种穷人待的破地方去。” “然后呢,你跟着他了没有?”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好不容易碰着一次,当然跟得死死的” 那人把满是皱纹的眼睛,咪成一道斜线,呸了一下嘴里的茶渣,继续洋洋得意地说下去。 “我就赶紧截了一辆人力车,过了江,远远跟着”他似乎有意无意停了一下,确认了一下周围听众们急切的眼光...... “——哎呀,那边的路可真不好走,把我的屁股颠得呀,黄胆水都要吐出来。” “谁要听你的屁股了,别卖关子,说,你看到车子最后停哪里了?”众人凑得更近了。 “嘻嘻......别急嘛,我一路跟着他的车七折八拐地,最后在一个胡同口停下了。” “胡同口?难不成宋公子的寓所在那里嘛.......” “屁,什么寓所”男人的腰随着声线俯下来,脸上露出一抹不阴不阳的阴笑,“谁不知道,那里是有名的窑子啊?” ——哐啷—— 一声脆响比众人八卦的反应更快,从茶楼的角落传来。 众人脸上的□□一惊,都滞在脸上,纷纷回头望去。 角落里面做着一个高高的男人,虽是一个人,面前却摆着两套盖碗,其中有一套,就在刚刚被摔碎在了地上。 看不清他的脸。 这人是谁,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明明一个人,为什么用着两盅盖碗,没人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是熟客,是一个之前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他一定是在那里坐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直不动声色地默默听着,光是看着这个人几乎没有表情的面孔和一身暗沉的装束,就足够让人瞬间被拽入一阵窒息的气压中。 至于他为什么把茶碗打碎,在这之后又不发一语。 这些疑问把整间茶馆的空气降到零度,大家都不敢出声,纷纷向那个之前口若悬河的中年男人使眼色,意思是:这话都是你说的,现在也应该由你来收拾场面吧。 话也是你说的,现在有个不好惹的有意见了,呵呵,有好戏看了。大家都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最好两个打起来,任意一方把另一方打得鼻青脸肿,之后一脚踢下楼梯去,这才过瘾。 男人此时却蔫了一样,龇牙咧嘴,怒瞪着周围起哄的人。一边向角落处的男人又是拱手又是陪笑,好不滑稽。 角落处的那人依旧阴沉着脸,站起来,把几张钞票交到掌柜手里,径直下楼离开了。虽然看不清具体给了多少钱,但从掌柜大喜过望的表情看,至少是够赔那地上的盖碗的了。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全程不过一分钟不到,那男人前脚刚走,后脚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又嚷嚷起来:“我跟你说啊,我刚刚说的碰到宋理云,也就 两个星期前的事”,大家便又换上一副兴奋的样子,伸长脖子听了起来。 出了茶楼,男人把手里的帽子带上,一反先前的冷酷。 现在的他,居然满脸慌张。 只见他嘴唇翕翕动着,好像在跟谁耳语,要靠近点才能听到说的什么——“宋理云,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吗?” 第2章 “意外中的意外”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不对,如果按照人间的时辰换算,应该只是六个小时,也就是三个时辰前。 宋理云缓缓地走在一个及其狭窄的洞口中,周边都是怪石嶙峋。虽说是山洞,但正前方那狭窄的出口处,却闪烁着一片及其强烈的白光,晃得宋理云几乎睁不开眼睛。 一步又一步,就这么缓缓地走着,每一步都伴随着一阵沉重而连绵的金属碰撞声,回荡在山洞里,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好累.......”宋理云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宋理云怀疑自己死了。 宋理云的确死了,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出了洞口,在极强的炫光过后,他终于隐约看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前方是一座极其古朴的城池,通往城门正门是一条青石板大道,两边耸立着巨大无比的石翁仲,雕刻了各种生物的形象。经过它们下方的时候,需要把头仰到一种难受的角度才可看清它们的全貌。 他的双手被锁上了两道及其厚沉的拷链,两个身高还不足自己腰部的东西——宋理云搜肠刮肚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们。 尖鼻勾脸,身上仅围着一件极其单薄的麻布,这完全称不上是衣服的东西上还破出了好几个洞,露出地下青蓝色的皮肤——简直不是人类的模样。 他们就是那些人嘴里的“牛鬼蛇神”,是的,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且,作为维护轮回自然规律的重要角色,他们已经在人间与下界往返工作了数不清几万年。 宋理云这才慢慢感受到双手传来的痛楚,一路上沉重的铁拷已经将他手腕的皮肤勒得裂开,一小截鲜红色的肉隐隐露出来,血液不断顺着铁链流淌,滴到地上。 “你们就是阴差了吧,要带我去哪里” 这句话被冷不丁地问了出来,语气听来没有一点情绪。 宋理云早就冷静了下来,并用极迅速的时间,接受消化了自己生命已经结束的现状。 也许是两位阴差也久未见过面对自己的死亡,能如此平静的人了,他们居然也站着愣了一瞬间。 宋理云仍在等他们的回答。 “哈哈哈哈好久都没阳魄跟我们说话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呢”,走在前的一个阴差说。 “一般的人,见了我们的样子,不是吓得不会讲话,就是直接晕过去了”,另一个阴差附和道。 “看来这个年轻人不是一般人呢” “怪不得裴大人要见他啊”,那个走在前头的阴差这样说着,又拉起了铁链往前面走去。 “裴大人......” 一下子太多的信息量,宋理云的内心了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只有一条他清楚:前面大概不会有很好的事情等着他。 宋理云皱紧了眉头,一边忍受着手腕处传来剜心的剧痛,一边默默盘算着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要见我干什么....... 即使他已经满脸冷汗,把嘴唇都咬破了,但这样的痛楚可是不好忍的。 三人还没走到酆都城下,“噗通”一下,宋理云已经扑倒在地上晕倒了。 再醒来时,宋理云正在公堂之下。 两侧各站了一派青面獠牙的衙役。 “终于醒了吗,宋理云”,案台后的人不屑地说。 公堂上是一个身着明代紫绶官服的年轻男人,腰系玉带,头上戴着一顶阴沉的乌纱帽,眉锋之下的眼神正打量着他。 宋理云坐在庭阶下一张专门为他而设的椅子上,万幸,手上的镣铐已经被除去,替之以经过细心包扎的纱布。 “该怎么说你好呢,宋公子,连还没有进酆都城就被痛晕了,还真是——娇弱啊” 宋理云撇了撇嘴角,冷哼一声。 “不过也怪你,镣铐的重量是根据阳魄生前所作罪孽而变化的,罪孽越深,镣铐便会变得越重——照规矩,没有到酆都城之前,镣铐是不会消失的,无论是流血、晕倒、抑或者沉重得根本无法举起,这都是他们结束今生之前必须还清的债——不过,我为宋公子破例了哦” “又是找我,又是为我破例的”,宋理云丝毫不领情“说吧,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一旁有一个像夜叉似的衙役朝宋理云喝道:“大胆!” “别急,我这不正要说嘛”那人笑着说,清了清喉咙。 “自家裴尔,新任酆都总录院右判官,找你来,主要是事关你的阳寿......出现了些许差错” “阳寿已尽,命归阴曹,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么,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宋理云蹙眉。 “话是这么说,但依据生死簿中记载,你应当在五十岁那年因病而逝,而宋公子今年......”裴尔稍微停顿了一下,“应该只有二十四岁吧”。 “ 你想表明什么?”宋理云好像有点不耐烦了,“我并不是善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嘴唇微微颤抖着,最后几个字甚至是一个个字冒出来,似乎说出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 像预判到宋理云的话,还没等话音落下,裴尔已经开口: “即使是被人害死这样的意外,也会注定在我们的生死簿中,也就是说,你的死亡,是一场’意外之外的意外’!” 第3章 望乡台上 这句话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一连好几个“意外”,已经听得人满头雾水,细想之下却完全猜不透其中的意义。 就像一个急剧膨胀的气球,在极限时发出剧烈的爆鸣,而烟消雾散后,什么都没有。 连宋理云也不由得沉思起来,他终于冷静,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等待着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我想宋公子还能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吧?” 宋理云明知道现状到了这样的阵仗,是怎么也不应该逃避的了。 但他内心十分拒绝这个问题,多疑的内心又开始作祟;“这件事和裴大人无关吧”,他嘴上这样说着,似乎在做最后的抵抗。 “还真是任性的人呢”,裴尔收敛起了笑意,“不瞒你说,我们怀疑你的死并不是由一般的凡人造成,而是被妖所害的” 宋理云一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小就接受最先进的西洋教育,二十世纪的自然科学知识告诉他这些都不过是童话罢了。简直封建迷信得可笑。 可是他回头想一路的所见所闻,以及两旁阴森罗列的牛头马面,他又只能相信他的亲眼所见。 抬头,堂上之人的视线正凝视着他的脸,那双瞳孔炯炯而炽热,好像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神力,让人望而生畏。宋理云被盯得 浑身不自在。两人的目光只接触了一瞬间,宋理云赶紧低下了头,把眼睛撇到旁边去。 叹了口气,宋理云放下了成见:“你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显而易见,他开始上道了。 “世间的一切生灵,包括三界内的任何圣灵都是在他诞生之日就注定好了的,他们的命运,都会记载在生死簿上。正常来说,不会出现任何变数。” 裴尔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宋公子的纪录出现了差错,只能说明你很可能是死于那些没有登记在生死簿中的生灵手中。” 听他说到这里,宋理云不由得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 “可是那毕竟是小说,生灵的数量本来应该是固定的,自世界诞生以来就存在世界上,就这么一代代地轮回下去。后来宇宙中的生灵数量渐渐不够用了,一些强大的神祗便会法力创造新的生灵来补充......可是那些神明在创造生灵之前,都会先在生死簿中记录。” “你的意思是,这些生灵是凭空出现的?” “凭空出现也好,抑或是被创造出来,总之我一定要把事情调查出来”,裴尔说着,脸上又泛起了微笑,“所以,还请麻烦宋公子不要推辞,协助我上去调查一趟”。 “协助?怎么协助?” “这些生灵都是因为宋公子的死牵扯出来的,现在,你可是成了我唯一的线索了”,看着宋理云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裴尔特意加了一句,“而且,宋公子的案件也算是冤案了吧,明明还有二十六年的阳寿,调查结束之后,我可以让你还阳,把那二十六年双手奉还。” “还阳就算了”,宋理云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眼神变淡了,“我有拒绝的余地吗,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关心我的死因,也不想要再回去。” 裴尔愣住了,怎么会有人连回到人间的机会都不屑一顾,简直难以理解。 但裴尔很快就反应过来,走下公堂,来到宋理云面前。看着面前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小凡人,嘴唇正倔强地抿地紧紧的。裴尔不由得觉得,他这个不苟言笑的表情甚至有点有趣。 “行,就算是我求你好不好?看在我帮你把镣铐解了,还帮你包扎好伤口的份上。” 宋理云只知道他帮他解除了镣铐的灾磨,不知道双手的伤口也是他包扎的,低头看看这细心包扎的纱布。这个人明明可以让他就这么酆都城外吃尽苦头,也可以让下人来帮他包扎——或者甚至不包扎,他绝对没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而且还用了我好久都不舍得用的金疮药,那可是连神仙法术造成的伤口都可以治愈的啊——” 裴尔这句话说出后,宋理云好像有点被打动了似的,点了点头,仔细看,眼眶稍微噙了一溜泪光。 “我最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了” 宋理云那么喃喃地说着,没回过神来。 “哦?那就是同意了?”裴尔有点惊喜,他本来以为宋理云的态度会强硬一些的,说服他会需要一阵辰光,没想到他的一句话有那么强的威力。裴尔不由得又一次打量了宋理云一番。 “嗯。”宋理云的回答很简洁,声音低得快听不见。 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了复杂的情绪。他这辈子最怕欠人情—— 尤其是这种莫名其妙,不容拒绝的好。 声音很低,但裴尔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裴尔看着他这副隐忍又倔强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比地府里那些看厌的孤魂野鬼有趣一百倍。 他忽然生出一丝逗弄的心思,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 “宋公子,你这算是......答应我了?” 或许是凑得太近,宋理云猛的一僵,下意识往后退,却因为椅子的阻碍无路可退。 他蹙眉偏开头,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 “......算” “好!” 裴尔心情大好,像偷腥成功的猫,眉眼笑起来弯弯的, “那么宋公子——合作愉快”。 三天后,在望乡台上。 所谓望乡台,其实和一座现代的跨海大桥长得差不多,只不过到处都弥漫着挥之不开的灰色浓雾,桥下全是这样的浓雾遮住了一切。江水奔涌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裴尔带了几个衙役走在桥上,后面跟着宋理云。这三天来,宋理云一直在裴尔总录院后的厢房呆着,一方面等他手腕上的伤口愈合,一方面要等裴尔说的一件法宝送到,方可启程。至于是什么法宝,裴尔没说,他也没兴趣问。总之就这么躺着,什么都不用干地休息几天,他也是愿意的。 他想起以前深夜里挑灯写稿子的情景,手边的水火灯线烧尽了也不知道,正写着,突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宋理云不由得“噗嗤”笑出一声。 “想到什么了?心情那么好。”裴尔留意到,戏谑地问宋理云。 宋理云也没说什么,半晌,才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裴尔神秘兮兮地说,“望乡台在地狱的第一层,离人间最近,是链接阴司和人间的地方,从这里,我们可以到人间去。” 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桥的中间,他示意宋理云往下看去,一眼望不到头的浓雾横梗于江面,不断翻涌着,有的地方甚至弥漫上大桥。这时,再望两便桥头,已经被云雾隔断,让人觉得置身云海。 裴尔从袖中拿出放行文书,一个衙役递上玉印和印泥,沾了印泥,在文书的落款盖上印。接着袖子一拂,那纸文书就这么随风飘下去,在风中荡下去,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被云层覆盖,不见影踪。 宋理云眼睁睁看着这一系列的怪异行径,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等了半天没有反应,正想开口,却被眼前的所见吓得开不了口。 只见大雾一下子全部散去,一江水跃入眼前。 这江水虽然极宽阔,却平静得不得了,在那些微妙得无以复加的涟漪上,渐渐浮现出出一座城市得俯瞰图来。 第4章 错误的“死因” 在地府这三天来,宋理云自以为已经对各种不可思议之事见怪不怪了,可是面对这样奇妙的景象,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宽阔的江面如同一面镜子,倒映出上海滩繁荣的大街小巷,其时正是太阳初升,街上人潮涌涌,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望乡台之所以叫望乡台,就是即使阴阳两隔,也可以在湖水中的见到此时故乡的景象”,裴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但他的奇妙之处还不止于此,接下来注意抓紧栏杆——” 裴尔话音未落,江水开始沸腾一样翻滚,瞬息间一道巨浪,从桥下几十丈的地方卷上来,巨浪直冲裴尔和宋理云而来,眼看已经来到了两人头顶。 “哗啦——”好大的一声,潮浪在桥面上拍开,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阵眩晕,宋理云和裴尔已经听到了熙熙攘攘的人声。 睁开眼,宋理云蓦然发现,这不正是刚刚在桥上看到的那条街吗? 看着揆别了许久的街景,一向厌世的宋理云也露出了一丝欣喜。毕竟,任何人在阴司走过一遭,见过那些长得面孔狰狞的阴差 们之后,都只会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相较之下,所有人类的面孔都可爱极了。 “号外号外,才子宋理云昨夜被枪杀死于家中” 报童走街串巷地喊着,卖着他的大新闻。 宋理云眉峰一蹙,原本轻松的表情又凝固了,眼睛瞪大。 “你听到了吗?”,宋理云问裴尔。 “听到了啊。”裴尔暗暗留意到宋理云表情的变化,“也许是听到满街都喊着自己的死讯,对于他来说,确实有点难堪吧”,他内心这么猜测着。 “喂,给我来一份” 报童却和没听见似的,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喂,没听到吗——” 宋理云回头正要和报童理论,却先被裴尔按住。那报童仍然自顾自地向前走,卖他的报纸。 “卖报纸咯,有没有买报纸的——” “别白费力气了,你现在只是一缕幽魂,无论如何他们都看不见你的——所幸有我在你身上加持了些许力量,让你还能和人间的物品互动。” 一边说着,裴尔从袖子里拿出一把伞,为宋理云撑开。 “差点忘了重要的事,你在白天一定要撑这把伞,记住了吗?” 宋理云接过伞:“如果不撑呢” 原来他们在地府等了三天才出发,就是因为裴尔在找这把伞——固魂伞,可以保证伞下之魂在阳光中元神不灭。 “否则这样的阳光,再过两三分钟你就该灰飞烟灭的” “好,那你先去把那份报纸买回来。” 没一会,宋理云就接过了报纸,标题是几个大大的铅印字“宋理云被枪杀死于家中”。几乎是他看到新闻的那一瞬间,他神情凝重,眼睛里似乎全是疑惑与不解。 不,比起疑惑和不解,那是一种更深的情绪,那是一种如同见到了不可能发生之事才会露出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着恐惧。 裴尔也很奇怪,如果是一个活人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死去的消息,才会不可置信,现如今宋理云已经是一个死人,还有什么惊讶可言。 不多会,宋理云说出了他的恐惧。 这下一来,裴尔终于完全明白了为何连一向沉静克制的宋理云,也露出了那样恐惧的表情。 连他也冷汗直流,百思不得其解。 宋理云并不是被枪杀而死。 据宋理云回忆,那晚上他终于写好了稿子,准备去睡觉,外面下着大雨。阳台的玻璃窗开了,宋理云发现的时候,从窗外打进来的雨水已经把地面漫湿。他跨步过去要把窗关掉,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于是就这么掉了下去......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他真正的死因是被人推下楼去,而不是报纸上的被枪杀。 无数的疑问萦绕在裴尔的脑子里,尽管身为阴司判官,历经过各种各样的冤案奇案,但对于眼前的事实,各种想法杂乱无章,却怎么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宋理云不是枪杀而死,何以报纸上却报纸黑字地写着他死于枪杀?而且,推他下楼的人是谁,会不会和那些不在生死簿中的生灵有关?他们又为什么偏偏盯上宋理云? 种种谜团,萦绕于两人头上。 宋理云仍呆呆得站着,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之中。 裴尔沉思良久,扑哧一笑,对着宋理云把头一歪,耸了耸肩,“似乎完全想不出来呢”。 第5章 碎掉的茶碗 裴尔深吸一口气。 “好,那就先去找点东西吃吧,好久都没吃过人间的美食了——” 一脸兴奋的样子,眼睛里还闪着光。 这哪里是要来办案的样子啊,分明吃饭才是你的最终目标吧。 宋理云有点无语。 话说这人既然是地府的判官,存在于这个世间上怎么说都有上百年了吧,却处处都是如此轻浮的样子。 于是,宋理云就这么被裴尔扯着逛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街。 各种小笼包、油条、五香豆—— 吃得裴尔一脸满足,嘴上都泛着油光。 正当宋理云在旁边想提醒他是时候干正事的时候, “啊,吃得好撑,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说着就指着旁边的一家茶楼,要往里面走去。 宋理云满脸不爽,但还是无奈地跟着裴尔上了酒楼,两人在角落处坐下。 裴尔把小二招招过来, “——要两盅龙井” 店家有点迟疑,明明只来了一个人,怎么却要两碗茶? “两盅?” “对,要两盅。”,裴尔说完,对一旁的宋理云挑了挑眉。 那店家自然是看不见一旁的宋理云的,只觉得这个客人,可能精神不太正常。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不一会,两碗茶还是端了上来。 就在这时,听到有茶客在高声讲这话。 偏偏,这些话里,有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了裴尔和宋理云耳朵里。 “——宋理云——” 裴尔朝宋理云打了个眼色。 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宋理云本来无精打采的样子,现在则惊起,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没错,这茶楼正是之前提到过的。 茶客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宋理云的传言。 有人说他写的小说特别精彩; 有人说他像兰陵王,总是那么神秘,不以真面目示人; 还有人说只要能见他一面,哪怕倾家荡产; 裴尔憋笑憋红了脸。 各种对宋理云的流言蜚语听得他面红耳赤,偷偷转过脸去。 可是,当宋理云听到那个茶客说居然曾经在晚上跟踪他时,他笑不出了。 手上的拳头越攥越紧,微微颤抖。 脸虽然阴了下去,但还是耐着性子听着。 气氛之冷酷,裴尔也吓了一跳,他知道,人只有在极度愤怒或者难堪时才会露出这样的反应。 至于宋理云是愤怒还是难堪,他看不出来,现在也难以问出口。 他只知道宋理云这次是认真的。 那种眼神,让人不寒而栗,透出一种让人心疼的沧桑。这人年纪轻轻,究竟经历了什么—— 宋理云听着这个人说着自己一路被跟踪过了河,脸又暗沉了一分。 听到那人竟然说宋理云的车,停在了胡同口,进了窑子。 忍无可忍,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手臂在桌上一扫。 茶碗瞬间碎在地上,爆开了清脆的碎裂声,散成满地白青色的瓷片。 然后宋理云顿了一顿,好像才回过神来,看着满地的碎片。有点不敢置信刚刚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裴尔同样也不敢置信,这个看起来温文的人,怎么会突然那么爆发起来。完全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周围原本的热闹变成了冷冰,众人的目光都想裴尔望来。 他们看不到宋理云,都还以为这一切是裴尔干的。 再看看这个人的样子,一身明代的官服,眉梢斜插入鬓,人高马大,这到底是什么人? 一时间你推我搡,竟没有一个敢上前与裴尔理论。 裴尔心里面有点内疚,是他把宋理云带到这里来的,会把宋理云搞成这样,他心里居然有点不是滋味。而且他这一走,指不定 走到哪儿去,要赶紧把他追上才好。 好嘛,这调查还没开始,先是把好不容易哄来的宋理云搞生气了,就算找到他了,要怎么说才能把他哄回去? 裴判官神通广大,就是没干过这些低声下气哄人的活。要怎么开口呢......裴尔觉得有点头疼。 烂摊子还是要收拾的。 周围的目光都还聚焦在裴尔的身上呢。 他也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当前首要任务是要把宋理云找回来。 他赶紧付了钱,也来不及问赔偿的价目,掏出一把钞票给了店家,转身而去。 众人像凝固了一样,眼睁睁看着裴尔离开。裴尔呢,也好像当瞠目结舌的众人不存在一样。 “这个宋理云,到底怎么了?” 他脑子里就萦绕着这一个想法。 裴尔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为什么对这个宋理云这么紧张? 宋理云只不过是来协助他调查的而已,而且不过是一个凡人,而且调查一旦结束,宋理云就回到阳间去了。到时候,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 一个是生命如朝露短暂的人,一个则是永生的神。 裴尔完全没有理由担心这个人的情绪,甚至他的生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利害关系。 一旦调查结束,宋理云就失去了他的所有价值。 各种想法在他脑子里交织,烦死了,裴尔冲下楼去,似乎想要冲开这些想法的困锁。 但在裴尔见到宋理云的一瞬间,所有这些想法都被抛之云外。 ——宋理云背着裴尔,蹲在路边,泛红的脸埋在两臂间,小声啜泣着。 第6章 “老子不伺候了” 裴尔愣住了。 说到底也是堂堂一个神祗,这样放下架子却贴上了冷屁股。换谁都不乐意。 裴尔心中一股无名火。 扭头就走。 “老子不伺候了”,裴尔这么想着。 不一会裴尔的身影就消失在几个巷口之中。 这下轮到宋理云懵了。 阴司也是你带我来的,现在抛下我就走。 越想越气, 一把撑起伞, 往裴尔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裴尔就这么走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早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何以宋理云屡次不愿说自己的死因,何以坠楼变成了枪杀? 还有,为什么一听到那个人的话,宋理云就脸色大变? 裴尔内心有一个猜测:这一切都和那个人提到的“窑子”有关。 的确,一个贵公子,名作家,到这种下九流的地方,确实是丑闻一件。 历来普通的男人们到这种地方,尚会被指责下流猥琐,若是宋理云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则更是会被千夫所指。 这样秘密的行程被发现,宋理云自然脸面无存,恼羞成怒也是情理之中。 而且,根据那人的说法,宋理云每周都到这窑子两三次...... 莫不是已经和青楼粉黛情通款曲,暗定终身,欲折柳章台? 裴尔摇了摇头,不会的,他隐隐感觉,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无论如何,但这么猜想是没用的,要想解开这一系列的疑团, ——必须亲自到那人说的“窑子”走一趟! 嗯,裴尔暗下决心。 欸?怎么周围人都指着自己笑? 裴尔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还穿着地府的官服呢! 那时候还没有cosplay,大家应该都把他当成疯子了。 啊啊啊啊啊啊好尴尬啊! 裴尔内心暗暗叫苦。 计划改动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换一身正常的行头....... 话说裴尔如此引人注目,别说办案了,估计警察叔叔很快就会把他抓起来。 果然,已经有两辆宪兵车停在了他身后。 “我们接到市民报警说有疯子在街上游荡,请你马上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这什么人,这个时代的官差吗?怎么穿着这么难堪的衣服,敢这么跟本判官说话.......” 裴尔喃喃自语。 “果然是神经病” 两个宪兵交换了眼色,摆开架势准备制服前面的疯子。 下一秒,裴尔撒腿就跑。 留下两个宪兵呆在原地。 “快追!” “别跑!你给我站住!” 追了好几个街区, 宪兵的警车固然快,抵不住裴尔又是在小巷里钻来钻去,又是上房揭瓦的。 最后两个宪兵累得气喘吁吁,喘着粗气 “算......算你好运......” 日过晌午,拜托宪兵的裴尔终于来到了那人说的窑子。 当然,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西装。 一进门,拨开珠帘,便有一红一紫两位“阿姑”围上来。 “这位少爷第一次来吧,来,这边上楼” 阿姑打量了裴尔,热情地带路。 果然是雕栏画栋的风月之处。 “少爷有没有相识的,或者我推荐几个给您过目?” “你们知道宋理云吗” “哎呀,就是那个才子吗?报纸上说昨晚死了,可惜可惜” “我的意思是,他经常来这里吗” 阿姑的表情僵住。 “哈哈哈,那种人物怎么回来这种地方呢,少爷说笑了” 裴尔看出了端倪。 “老实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他”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这是他生前交给我的,嘱咐我一定要带来这里,交给一个重要的人”。 说完,便一脸恳求地看着阿姑。 “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实在不能辜负啊” 阿姑一愣,笑容也收了。 这信自然是裴尔编出来的了,目的就是要看看宋理云的那位红颜知己到底是谁,他希望这封信能骗过阿姑,否则线索就断了。 裴尔的诡计成功了。 阿姑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一丝悲伤。 沉默。 “原来是小宋的朋友啊——” “嗯,那你跟我来吧。” 走在七彩的花窗下,阿姑娓娓道来。 “我们一度以为她死了,谁知一年前一个雪夜,我们又见到了她” 裴尔仔细听着。 “那时候就在这里的门口,她趴在雪里,都快冻僵了,我们赶紧把她抬进去,还好她命大挺了过来” “醒来后,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也不回答,像失忆了一样.......不过,最重要是人没事了”,阿姑说到这里,笑了笑。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还跟以前一样,把我嫉妒死了” 裴尔一边陪笑,一边思索着。 看来这就是宋理云每次来找的人了,他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怪女子。 根据阿姑的话来看,这个女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比如:她中间为什么会消失,又为什么突然回来了,还有记忆的问题。 是她忘记了这些年的记忆,还是不想说? 细思恐极。 不过宋理云也是个怪人就对了,他做出的事也有太多不能理解,爱上这么一个女子,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那宋公子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裴尔问。 “诶?您不知道吗?” “她就是小宋的妈妈呀” 第7章 阿莲 这句话确实出乎裴尔的意料,他几乎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奇闻,他基本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但这个消息实在来得太快、太直接、太超乎了裴尔之前的预判。 这有一部分原因是,阿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如同在说一件世人皆知的小事。 裴尔自认应变能力算强,但一下子仍瞠目结舌,垭口无声。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划过下了几秒钟的留白。 “少爷不是小宋的老朋友吗?” 听到这句话,裴尔内心苦笑着。 要知道,他即使翻看过裴尔的生死簿,对他这个人,他的活动,他的一切都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生分。 这也正常,说到底,他们从初见到这一刻,顶多三天左右的辰光。 如果按人间的时间算,那就只有三个时辰。 这少的可怜的三个时辰,连朋友都交不上一个,还“老朋友”? 这么下去迟早引起阿姑的怀疑,非露馅不可。 不行,得赶紧想个什么搪塞过去。 “啊啊,没有,小宋在我面前从来没提过他妈妈的事” 这句话刚说出口,裴尔就反悔了。 刚刚只想着怎么撒谎了,居然无意中被阿姑的口吻影响,也把宋理云叫成“小宋”了。 不会露馅吧...... “看来您和小宋关系很好呢”,阿姑品味着那个脱口而出的称呼。 裴尔有苦难言,又不好说啥,只好将错就错地笑笑,以表默认。 “原来是这样,那也难怪的,小宋在外面那么有名,不把阿莲和他的关系说出去,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吧” 裴尔心念轮转,这个叫做“阿莲”的,想必就是宋理云的母亲了,没想到堂堂大作家的母亲竟然寄寓于歌台舞榭,浅斟低唱。 他突然想到茶楼上当宋理云的激动反应。 去探视母亲,却被闲人说成是逛窑子,愤怒也是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不禁一种酸酸的感觉从心里渗出。 他脑子里浮现起了那个蹲在街边啜泣的宋理云。 母亲出身青楼,自己身为名作家,自然是最不利最不利的负面新闻,一旦被有心人发现,社会名誉必然一落千丈,坠落遭人唾 弃的深渊。保密自己的出身,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母亲,一方面也是他迫不得已的自保手段...... 而这些,大概是自己在受到无数次恶意后才学会的吧,这种从教训中诞生的,对人本能性的不信任。 这个宋理云...... 阿姑的话打断了沉思:“阿莲貌似出去了,要不少爷先到房间里坐着稍等一下?” 他们已经来到了走廊的尽头,面前是一家小得像杂物房一样的小室,四面墙壁剥落,除了一张堆满各种旧书的小木桌,就只剩边上靠着的一张窄床。 “这就是阿莲的房间了,当时我们发现她的时候,所有宿舍都被小姑娘们住满了,又没有人愿意和她分同一个宿舍,我就赶紧把杂物间收拾出来让她睡下” 阿姑叹息的时候眼角堆满了皱纹,这个叫“阿莲”的女人,大概也和她一般年纪吧。 年轻的人对于比自己老得多的人,总是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和嫌弃。 裴尔内心升起一阵三春过后,花黄柳败无人收拾的哀伤。 “本来以为她会待几天,谁知阿莲说她不走了,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这里——哪怕不再以声色侍人,她自愿担起了扫地擦窗的活” 阿姑继续说:“真是可惜啊,阿莲那时候唱的莲花落,是我们中间最好的” 阿姑把裴尔带到包厢里坐下,就转身离开了。 裴尔无心听外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弹词,满脑子都是刚刚阿姑说的那些事。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懂,有一个名作家当儿子,她大 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为什么非得留在这声色犬马的地方? 这对母子,都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纱。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等到见到这位“阿莲”才能知道了吧。 阳光暖融融的,透过帘栊,照在裴尔身上,裴尔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耳畔还回荡回环往复的弹词: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 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线冲进了他的脑海:“这位少爷?是您找我吗?” 一个藏青色,身着宽松旗袍的身影。 裴尔强忍睡意朦胧,尽力使自己精神起来。 他知道,面前的人,一定就是宋理云的母亲,那个叫做“阿莲”的女人。 “真不好意思,因为理云的事情,让您等了那么久” 说出这句话时,裴尔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上,又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明显还沉浸在儿子丧生的冲击中,即使在这样悲哀的情绪下,阿莲还是忙擦掉了泪水,对面前的客人挤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宋夫人,节哀顺变” 听到这个称呼,阿莲似乎很意外:“宋夫人......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裴尔也只是一时想当然地想到这个称呼,既然宋理云姓宋,那么叫她宋夫人也是合情合理的,这只是简单的推理。 他的原意是先安慰一下她的情绪,使后面的话得以自然展开,绝没有想要戳到他人伤口的意思。 “阿,对不起,我不是很了解......” “没关系”,阿莲示意裴尔到自己的房间里聊, “这也不怪你,理云这孩子从来就是这样的,不爱讲话,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小小的眼睛” “对了,还没问少爷贵姓?” “裴,裴尔” “裴少爷,您说有一封信,是理云要给我的?” 裴尔心虚地摸了摸耳垂, “请您原谅,我必须告诉您,我是骗您的,这封信......根本不存在”。 裴尔认真地接着说, “我没有恶意,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见您”。 第8章 书 “是关于宋理云的死因,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裴尔贸然的讲出了这句话。 下一瞬间,他就后悔起来。 裴尔的理智迫使他冷静下来,从漫长的记忆力将回忆一件件打捞起来: 他一开始要来这里,是要找到宋理云突然情绪失控的原因,到了这里之后,他已经知道了原因就是他有一个寓居于此的母亲。 至于宋理云被杀真相的重重,想必她不会也不可能知道。 现在提及这些事,无疑除了加重她的悲哀之外,一无用处。 那么,现在在这位母亲的口中,似乎也无法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了。 阿莲的表情震惊又迟疑,半晌才吐出一句: “裴先生,请问您是警察局的人吗” 裴尔暗暗叫苦。也是,自己又不是人间的警察,人家凭什么要相信自己。难道要跟人家说自己是阴司上来调查的判官吗? 裴尔脑子高速运转,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倒是阿莲先开了口, “如果真是这样,裴先生,请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理云他一直和外界无冤无仇,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因为那本书” “书?” “理云跟我提过,他这些年一直陆陆续续在写一本书,里面纪录了各种神话改编成的故事,自从那次以后,他就经常梦到故事里的妖魔鬼怪” “我不理解您想说的是什么”,裴尔显得有点懵。 “而且经常有人在半夜敲门,打开一看,却空无一人”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本书里一定惹来了什么脏东西” 裴尔大吃一惊。 这番话,若是对这一个凡人讲出,大都会以为是疯癫之语,不足为信。但此刻,对裴尔这位来自地府的判官讲出,就大大不同 了。 “我今天一看到报纸,就往差馆跑去,他们说已经对现场封锁,专家没有在现场发现一点凶犯的线索”,阿莲的声音越来越激 动, “然后我立刻就想到了这件事情,我怀疑,一定和那本书有关,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一定是觊觎着那本书才把理云......” 说到这里,阿莲又哽咽了。 “您的意思是,有人为了得到那本书,害人姓名?” “嗯,而且,我怀疑可能不是人......不然何以现场找不到凶手一丝的蛛丝马迹” 裴尔沉默。 “我知道,裴先生,你也跟那些警察一样,不会相信我的”,阿莲眼神低了下去, “您就当是我疯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轻叹了一声。 那叹声,憔悴又无奈,像晚春吹落树梢花瓣的一阵风。 这番话,裴尔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深知,妖怪害人在人间不但确有其事,而且屡见不鲜,他自己在地府就审过不下百宗 妖怪害人的案子。一般来说,妖怪害人的原因不外两个,一是意图借尸还魂,二是复仇雪债。 但听阿莲的叙述,似乎这些妖怪是为了一本“书”而来,这书有什么神秘之处,还未可知,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知道了这些信息就够了,没想到这趟没白来。 裴尔向面前的母亲鞠了一躬, “谢谢您的这些话,无论是人还是鬼,我都一定会查出来,给您一个交代。” 眼里闪着一股坚毅的光。 现在,就差把宋理云找回来了。 他这么想着。 裴尔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被黑暗赶到城市的那一边去了。 夜幕下的秋风呼呼扫过脸庞,几乎要在人脸上结霜。 裴尔发现宋理云的时候,他正窝在桥洞里,路灯找不到的阴影中。双腿蜷缩在手臂里,嘴唇冻成姜紫色。 裴尔无奈地摇摇头,左手托他的脖子,右手将他拦腰抱起。接触皮肤的一瞬间,他被这人身上体温之低吓了一跳。 像雪一样冰。 他很快就意识到,宋理云已经死过一次了,是不会再死的。现在的他,不过是一息尚存的三魂七魄,而魂魄,哪有体温可言。 裴尔稍稍放下心来。 肃穆的秋风扫过路边梧桐的最后两片叶子,裴尔的身影转头就消失在了公园的花圃旁。 只能看到花圃旁供着的一个小神龛。 这神龛,由石头所做,破破旧旧,看起来很不起眼。两侧的对联都已漫漶不清。 周围的树木都被吹得沙沙作响,一个劲地晃。 只是这神龛淡定地一动不动,透过那红漆小小的木门,悄悄亮起了昏黄的灯。 第9章 驿殿 这房间看起来确实不大,却布置得相当素雅。 一张深黑的檀木桌案,一盏小小的油灯。 角落处一面落地的大镜子,被紫色绸缎覆盖着。 裴尔把灯点亮,油灯发出一阵强烈的光,笼罩了整个空间。 房间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副中堂,画的是雪山萧寺图。中堂之下有一矮几,上有一梅瓶。梅瓶中所插的梅花早已凋败,只剩一枯枝,看来这房间是久无人烟了。 这房间正是那小神龛的内部。 裴尔将宋理云轻轻地放到墙角的那张木床上,也许是不适应这么硬的床板,宋理云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条缝隙。 “这里......是哪里?” “这是当年都判官钟馗到人间捉鬼时设的临时办公地之一,后来便成为我们阴差在人间办公时住的‘驿殿’了” “驿殿?” 宋理云努力像支撑自己坐起来。 “嗯,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连通地府和人间”, 裴尔按了按宋理云的肩膀,“别乱动,你在阳间待的时间太久,很虚弱,正好要静静吸收这里的阴气”。 说完又把宋理云按回枕头上。 宋理云向他白了一眼,但还是乖乖躺下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四肢正如他所说,完全使不上劲。 被裴尔这么一说,宋理云好好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果然四肢发麻,脑袋昏昏沉沉的,而且,还出奇的口渴。 喉咙似乎被火焰燎过,连吞咽都十分痛苦。 “我想喝......水”,尽管十分不情愿,宋理云还是向一旁的裴尔头曲求助的目光。 裴尔点了点头,起身掀开了那面镜子上的布, “来人!” “来人!” ...... 半晌,才从镜中进来一个骷髅样的小妖。 这是裴尔此时已经等得十分心焦,大有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之意。 小妖也懂得察言观色,躬身便跪:“不知道是裴大人,小人罪该万死,因为这座驿殿荒废已久,小人还以为是听错了,罪该万 死万死......” 小妖边说,边在地上一声声地磕头。 裴尔身为总录院右判官,官职仅在十殿阎罗之下,自然是小妖不敢得罪的。 宋理云见那小妖对裴尔如此惧怕,其地位和脾气可想而知。想起自己之前对他的态度,不免心里有点发毛。 裴尔也不想听解释,“还不快去倒水来”。 “是,是......”小妖连滚带爬地钻进镜子里,不一会就把水端进来。 随后又端来了一大桌及其丰盛的饭菜。 小妖嬉皮笑脸地笑着,希望得到裴尔表扬似的。 “你出去吧,没叫你不许进来” 小妖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怎么样,怎么样,水在这里”,裴尔赶紧冲到床边,把杯子递到宋理云手里。 “咕噜咕噜” 一接到水,宋理云也来不及说话,只顾著仰高头,一个劲地把水灌进去。 像十辈子没喝过水的人一样。 不一会,满满一杯水就被喝得一滴不剩。 人间传说,农历七月是鬼月。老人家会警告小孩子们不要到水边去,正是因为水的阴气极重,容易滋长游魂。但这阴物,对于现在已经是鬼魂的宋理云却是在好不过的补物了。 一口气把一大杯水喝下去,宋理云总归有些力气了。 宋理云尽力坐了起来。 “你今天,到哪去了” 裴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 “我一直在那个路边等你” 裴尔愣住。 “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 “求我跟你我回人间的也是你,说要调查什么真相的也是你“, 宋理云激动的声音开始发抖,“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好心来帮你的,结果你突然就丢下我不知道去哪了”。 话还没说玩,一连串的眼泪夺眶而出。 委屈,委屈,宋理云的心里满是委屈。他想尽量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因为他还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到底可不可信。但一滴又一 滴的眼泪像难收的覆水,怎么也收不住。 裴尔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没想过自己把宋理云丢在那里之后,他是怎么想的。 当然没没想过这个人会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回来。 完了,自己把宋理云惹哭了。 他看着眼前哭得一片嚎啕的宋理云,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搞到了这个现状。 他抓耳挠腮,脑海闪过一万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判官自然是神通广大的,但他唯一不知道怎么哄人。 他也从来不需要哄人。 这时他想到一条下下策。 下下策总比没计策好吧。 没办法了,总不能就这么傻站着,死马当活马医,死就死吧。 他突然双臂展开,在宋理云惊愕的眼神中,绕过他的身体,扶住了他的腰身。 他抱住了宋理云。 裴尔绝望地闭上双眼,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确实是一条下下策。他想象着下一秒就会被宋理云推开,然后翻脸。 可那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怀中人的哭声越来越小,直至慢慢只剩抽泣。 安静。 裴尔惊奇地要要把手松开,看看宋理云怎么了。 才刚松开手,宋理云就把裴尔抱了回来。 没办法,裴尔只好又把手臂放回原来的位置,就这么搭在他身上。 直到宋理云的呼吸平静,进入了梦乡。 第10章 对话 看着宋理云合上的眼睛,外面虽然仍是狂风大作,但这小神龛内的烛光却纹丝不动,无半点风浪。 这神龛的周围笼罩着结界,一旦进入内部,就来到了某种人间与阴司之间的空间。这也是为什么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到,也感受 不到他们的存在,更别说风能吹进来了。 裴尔还有满脑子的话要跟宋理云说,这人已经呼呼大睡,好不容易才睡着,也不好打扰他休息,只好留明日再说。 这么想着,裴尔坐在桌案前的椅子上也渐渐合上了睡眼。 第二天,宋理云才刚睁开眼睛,就在纲要下床的当口,裴尔就把去找阿莲,还有哪本“书”的事情一股脑地跟宋理云说了。 “什么?你去找我妈了?” “嗯,不过关于你回来的这些事,我没跟她说” “她......怎么样?”,宋理云问。 其实他本可以不必问了,从他问出这句话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想象到自己母亲的丧子之痛。 “她很伤心,每次提起你,眼泪就要留下来” 宋理云无声地叹了口气。 “而且,她提到的那本书,仿佛很重要” “那本书,我还没有写好,说来也怪,那本书我里面写的都是古代妖怪的故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宋理云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 “每当我写完一个妖怪的故事,在第二天,我一定能见到他们。” 裴尔神色凝重,示意宋理云继续说。 “有时候是睡觉的时候,仰面可以看到在天花板出现他们的形象,有时候是在早晨的窗外,他们的身影从马路上一闪而过。” “大概是幻觉罢了”,宋理云摇摇头。 “嗯,那恐怕不是幻觉,是真的”, 裴尔认真地说,“那本书保存着他们的灵魂,偶尔从书中跑出来作祟,这就是‘书中之怪’”。 宋理云点了点头。有妖怪寄生于书中画中,时不时出来出来作祟已非旧闻。古书中早有此类记载,唐代《松窗杂记》便记载了 进士赵颜,得一仕女图,并与画中女子结为夫妻之事。这就是“画里真真”的典故,宋理云自然也有所耳闻,但只觉得过于神诡夸张,难以令人置信。 宋理云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 “你想到了什么?”裴尔连忙问。 “有个人好几次上我家敲门,自称是报纸编辑,说可以帮我发表这本书,但我都以没写完拒绝他了” “我猜他不会那么容易死心” “嗯,在我去世的前一天,我在家里看到一个小偷” “那个小偷不会就是他吧” “嗯,那晚我睡不着,隐约听到客厅有声音,就起床去看,结果见到客厅窗户大开着,有一个人影” “他是来偷书的!” “那本书当时被我上锁放在抽屉里,他势必是找不到的,我问了句谁,还没打开灯呢,就看到他飞一样地钻出窗去了”,宋理 云回想起来真是直冒冷汗,原来那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万一那人临时改变主意,见阴谋败露,要夺他性命,那就血溅当场了。 “那人身影飞出去的一瞬,我看到他的身形极像那个先前的编辑” “编辑大概不会有那样好的身手,他的身份,应该没那么简单” 裴尔站了起来。 “那么你准备干什么?” “这书里蕴藏着那么多妖怪的力量,那人一定是觊觎它的力量而来的,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落在他们手里” “这书如此重要,现在隔了这么久,想必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吧” “进来吧” 宋理云还没意识到裴尔在跟谁说话,这时一个小鬼拨开布,从镜中走了进来。 这小鬼大概身负命令,回来复命的。只见他行过礼,俯裴尔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罢,裴尔对宋理云微微一笑:“不,还没有,他们已经找到了——这书被拍卖行先了一步,今天下午就要拍卖。” 第11章 拍卖 繁华的街头,烈日蒸发着城市里的一切。一座宏伟建筑下,马路被各色汽车挤得水泄不通,车上的铁皮泛着刺眼的阳光。 各种人们混杂着嘈杂的声音,汗水模糊了视线,仍向着那建筑下人群最密集处拥挤去。 抬头,建筑的矩形拱门赫然标着几个大字。 “合生拍卖行” 再下面是一道巨型横幅: “名作家宋理云遗稿拍卖会” 显然,这些蜂拥而来的人们,如果把他们形容为蜜蜂的话,这就是那块最香最甜的花蜜,引得这些不知所谓的蜂儿蝶儿丧失了理智一般,也都要尝尝这花蜜的味道。 这样的盛事,自然发动起了市民们的好奇心和八卦欲,却也引起了城里各方势力的注意。 只见拍卖行下,不乏许多人物从豪华轿车出来,在簇拥下走进大门。显然都是些达官显贵、富商财主,都争着凑凑热闹,附庸风雅一番。 裴尔和宋理云在人群里,凝视着走进拍卖会的人们。 “看来有不少人想要得到你那本书啊,大作家”,裴尔打趣道。 “人越多,就越不能确认哪些人是真正知道那本书的魔力,以及想利用它的。那个假编辑,他上次没有得手,今天一定也会来”,宋理云无视裴尔的打趣,满脸愁容。 “反正无论谁最后拍得了那本书,我都会把他夺回来”,裴尔自信地说。 “嗯”宋理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觉得用这样的方法确实有点不太体面,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只好沉默了。 突然,在人群之中,宋理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正走在拍卖行前的大理石台阶上,朝大门走去。 “妈妈......她怎么也在这里。” 裴尔朝宋理云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是阿莲的背影。 “她也怀疑那本书的作用,应该也是为了那本书来的”,裴尔自言自语,“无论如何,先上去打个招呼吧”。 十分钟后,裴尔和阿莲有说有笑地进了拍卖会的大厅,当然,后面跟着一个大家都看不见的宋理云。 这大厅,全由光洁无暇的大理石砌成,上面是琉璃的穹顶,阳光穿过这琉璃的折射,变成了一种神圣而柔和的光线。这光线将 大厅之下站满人的平台,和中央的拍卖台照耀得极为亮堂。 这数百个座位之上,从墙壁处延伸出好几个包厢,一道坠着流苏的帘子将包厢的窗台围起来,使观众不禁好奇这些神秘的人到底何许人也。 拍卖开始。 拍卖师从容地走上颁奖台,先介绍了一番这次拍品的价格,然后重点介绍了这次拍卖的重点——宋理云的遗稿。 拍卖的前半部分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先是从最低价开始,慢慢竞价,最后以一个不高不低的价格结束拍卖。 这样机械的流程,拍卖师在拍卖台上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看他那副不急不慢的傲慢样子,可以知道他对这样没有激情的工作已经感到无聊。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让他彻底改观,并且怎么也想不透。 当轮到那本遗稿的拍卖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着那端放于玻璃罩内的厚厚一叠手稿。 拍卖师对这种目光的注视很满意。 从起拍价开始,价格步步攀升,人群中不断有人举起牌子,这边放下了,那一边举起来。 很好,很好,拍卖师欣喜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到了后面,价格已经开始接近估算的价值,大厅内还在举起的牌子已经寥寥无几,只有上层的几个包厢在你来我往。 拍卖师满心欢喜地等待一个时刻,一个牌子举起来,再没有其他牌子接着举起。三声过后,锤落成交,一次顺利的拍卖会就这 么落下帷幕。 可他想象的这一刻,却没有到来。 上方的两个包厢,帘子中不断伸出牌子来。大厅里压抑着沉闷的气氛,这气氛,一部分是来自于众人全神震惊于这样的金钱较量,另一部分却全然生于恐惧的情绪。 连拍卖师报数字的时候声音都在微颤。 他这一生,三十余年的职业生涯,从未报出过如此冗长而复杂的数目字。 此时他一改之前的从容不迫,眼神里空洞无神,望不到一点光芒。 不动声色,但光是看标板的数字都已经吓得人冷汗直冒。 拍卖的价格一路攀升,甚至超过了预计数字的二十倍、三十倍。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结局必然是你死我活。 突然,一声报数之后,另一个包厢陷入沉默,那个窒息而恐怖的数字戛然而止,只留下了人们意料之外的一片空白。 果然。 鹿死谁手,胜负已分。 一直吊悬的心终于回到平地,只剩那一个天文数字如同神迹,让人仍沉醉于战争的阵阵硝烟之中,一切归于众人叹息之后的平静。 终于,尘埃落定...... 了吗? “三” “二” 拍卖师竭力嘶喊着,试图掩盖声音的颤抖,但他白色的双唇向众人出卖了他的窘相。 “一”字还没开口,那个迟迟没有反应的包厢有了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帘子迅速拉开,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 “宋老爷,你这样似乎有点不地道吧” 先是诧异声,然后各种声线乱成沸腾的一锅粥。 那人身穿一身军装,一根铜锏像拐杖一样在手里按着,气势凌人,看起来年纪应该四十岁以上。身旁站了五位也是身着军装的 人,全都神情肃穆,胸前的穗子分别对应五行的颜色,煞是好看。 还在震惊中,另一边包厢已经拉开帘子,里面端坐着一位富商,长袍马褂,两鬓已经微霜。 宋理云比众人更快认出此人,在众人的惊讶声前先低声“哼”了一声。 毕竟那是自己的生父,怎么可能忘记。 宋理云默默握紧双拳。 第12章 不速之客 那位“宋老爷”慢慢从座位坐了起来,先是朝一旁包厢的中的中年男人拱了拱手,面带笑意,“竟然是萧大人,那么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愿意将拍品拱手相让。” “那就不必了,既然宋老爷喜欢,不妨留着”,那“萧大人”冷冷地说。 说罢便拂袖而去,那五个侍卫也随他离开,只剩了一道半掩的门。 拍卖师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落下大锤,宣告“宋老爷”为唯一的胜者。 而胜者的战利品——那份遗稿,则将现场由拍卖会派专人送到“宋老爷”家中。 而此刻,已经有工作人员从两侧进入会场,将遗稿从玻璃罩中取出,正转身向会场的后台走去。 “快,我们追上去”,裴尔拍拍宋理云,便向那工作人员消失的地方追去。 他们一路跟踪那位工作人员,穿过后台的走廊,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前。 这房间看来就是临时存放拍品的地方,不一会等到拍卖行的专车赶到,他们就会一并上车,送到各位买主的家中。 裴尔对宋理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按计划行事。 宋理云心领神会,悄悄推开未关紧的房门,一阵风似地钻进去。 而裴尔转身,面对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双眼随时准备捕捉任何可能出现的不速之客。 他的双手伸入裤袋中,看似随意地靠在门框上,实则他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都紧紧捏这一枚铜币。这铜币在阳间是驱魔 之物,到了宋理云的手里更是威力大增,一旦挥出,威力足以开膛破肚,被击中者还未来得及疼痛,人头已落于地上。 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在里面偷书的宋理云,绝对不会被任何不速之客打扰。 而处于灵魂状态的宋理云,人类看不到他,他却可以触碰人间的物品,自然是偷出遗稿的最佳人选。 一攻一守,一明一暗,这样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 绝对完美的计划。 宋理云在房间中,双眼急速扫视,寻找那遗稿的身影。 看到遗稿的一瞬间,他也看到两个人。 首先看到的是落在地上的一沓纸张,那就是遗稿,在遗稿的旁边,那个工作人员的身体趴在地上。 不,准确来说,是那个工作人员的尸体趴在地上。 这就是第一个人。 那第二个人,在那尸体前站着,全身军装,胸前挂着一绺蓝色的穗子。 这就是在拍卖场上,那位“萧大人”身傍的五人之一。 宋理云的惊愕还未结束,就又发生了一件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 因为那人正回头想宋理云望去,并且直视着他的双眼! 这人绝不可能看到灵魂,宋理云安慰着自己,屏息凝神,准备寻找时机趁其不备抢过遗稿。 他满脑子规划着冲出去的时机,以及抢到遗稿后如何最快地跑出门去,再通知裴尔来收拾这家伙。 宋理云料定这人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 可下一秒,那人却开口了:“呵,这就是萧大人提到过的小子吗,没想到竟如此瘦弱。” 这话如一个炸弹,击破了宋理云的心理防线。 震惊之下他只剩下本能反应——无论如何都要将那书夺过来,他才这么想着,身体已经不顾一切地向那书冲去。 “那么——只要杀了你就能解决问题了吧” 那人的声音在宋理云耳边响起。 瞬息间,宋理云抬头,看见了他举起了右手,掌心凝结出一个蓝色的阵法。 那阵法将周围空气中的水分快速压缩成一根尖利的冰刺,那冰刺悬在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掌心射出,穿透宋理云的脖 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束风声刷过,将冰刺击碎。 “嗒” 宋理云看清了那风声的结束点,一枚铜钱插入墙壁。 裴尔及时赶来,站在他的身后。 眉头一皱,那人再次对裴尔抬起了右手。 “碍事的东西。” 裴尔二话不说,第二枚铜钱接着射出,这次瞄准的是他的头。 那人连忙侧身躲过,手中的阵法自然是被打断了。那人后退几步,还想攻击,可脸庞已经被飞过的铜钱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滴下来。 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血迹,那人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结果,于是身影一闪,翻身从房间的窗户跳了出去。 天,这可是摩天大楼。 裴尔连忙追上去,却只能看到百米下川流不息的人潮,以及一望无际的城市天际线。 并没半点那人的踪影。 “快,拿上遗稿,我们走!” 宋理云连忙躬下身把稿子捡起来。 一道火光闪过,房间里像爆炸一般,熊熊烈火在房间中央扩展开,热浪将宋理云炸到墙角出。 一个青年男子在火光中出现:“3号的法力又弱又逞强,我代替他给两位赔罪了。” 遗稿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那人手里。 当然,这人胸前垂着代表火焰的红色穗子。 眼前的景象,火焰一直已经将半个房间的地板燃烧着,甚至连天花板也火势汹汹。浓烟笼罩着整个房间,飘出窗外,引来街上路人手指指点。 “凡人凭空制造这么强的火焰,需要极强的法力,可以说,已经逼近低级的仙术了”,裴尔瞪大了眼睛。 那人很受用的样子,志得意满地笑着。 “可无论如何,也只是凡人的把戏罢了” 那人又笑笑,指着裴尔,“那你试试” 下一秒,火焰从地面涌向裴尔,瞬息间从攀上了裴尔的腿,火舌将他吞没。 “轰”的一声,一切燃烧殆尽,火焰化为黑色浓烟,一切成为灰烬。 那人轻叹一声,如在叹息裴尔死的太轻易。 当然,裴尔是杀不死的。 或者说,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已经就死过一次了。 那浓烟中走出一具骷髅,骷髅的眼眶中盈盈燃着两团青色的光。在那骷髅走出浓烟的瞬间,血肉随着凭空长成,当完全从中走 出时,裴尔又站在那人的面前。 那人已经大惊失色,可是已经晚了,那人突然向后倒去。 他再也没有起来过。 旁人看不到,但宋理云切切实实地看到了:两个阴差在他背后出现,用锁链将他灵魂锁去了,消失在一片黑雾中。 留下那本遗作,又重新落在了地上。 第13章 交换 房间内一切都被火光映照着,那些堆放着的卷轴,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都缠绕上橙红色的火舌,一边燃烧着一边吞突出浓黑的灰烬。 灰烬在乱流的热力中上下飘扬,飘出窗外,飘出火海之外。 任何人看到这个景象都会心疼无比,因为花钱的最快方式,就是把它们一把火烧掉。 宋理云连忙捡起遗稿,抱在怀中,生怕它沾上任何突然溅起的火星,也落入这些灰烬一样的命运。 他和裴尔对视了一眼。他们本来的计划,是秘密偷走遗稿。现在弄出这么大的篓子,必然已经引起他人警觉。计划始终是计 划,无法预测会面临的变数。不过还好,遗稿已经拿到手,接下来事就是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裴尔一把拉起还愣在原地的宋理云,破门而去。 大厅里,所有人都乱作一团,好像浪潮一般涌入走廊。 “快!快去救火!” 这里的人有工作人员,还有不少是拍品的买主,千金买下的东西还没到手便付之东流,有人已经双腿无力,被人潮裹挟着走了几步,靠着走廊的墙壁晕倒在地上。 一个个惊慌失措的脸庞跟裴尔擦身而过。 “快!那边,就是那个房间着火了”,裴尔对迎面随人群赶来的救火员这样说道,一边用手指着走廊尽头的那个方向。 他应该告诉救火员那火海里面还躺了个人,死人。但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绝不能掺和进去,否则只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二人匆匆来到大厅,已经空无一人,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裴先生!” 眼前出现了四个人的身影。 阿莲阿姨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那喉咙的旁边搁着一把小刀,倒映出死一样的光。 裴尔认出来,那拿着刀的正是那位“萧大人”。 此刻他正站在阿莲阿姨的身后,用刀抵着她的脖子。身旁站着剩下的三个侍从,目露凶光。 “妈妈——” 阿莲阿姨自然听不到宋理云的叫喊,她朝着裴尔大呼:“千万别把书给他!” 宋理云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她身后的那个“萧大人”。 这一次,宋理云终于看清了这个萧大人的面孔。他的五官和身形,与那位半夜潜水入他家的假编辑如出一辙! “你难道不知道,你另外那两个手下去哪了吗?”,裴尔恶狠狠地问。 “他们被打败了”,裴尔没想到,对方的回答竟如此云淡风轻。 “那你应该知道,你们的法术,就算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 那萧大人继续说,“但在你做出任何动作之前,我的刀子已经划开她的喉咙” 宋理云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 从刚刚的经历他已经知道,这些人不知为何可以看到他的存在,所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哀求地望向一边的裴尔,像是寻求帮助一般。 裴尔凝神看着宋理云的眼睛,然后又转头盯着那些“恐怖分子”。 忽然裴尔一抬手,一片铜币飞出,直冲萧大人而去。几乎眨眼之间已经到了那人面前。 铜币沿着轨迹击穿了大厅的石柱,落在地上。可是,那铜币上没有一丝血迹。 只能有一种解释:那人避开了铜币。 “你的武器很快,但没我快” “放了她” “可以,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 裴尔和宋理云气得咬牙切齿。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宋理云看了看裴尔。 在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宋理云没有在裴尔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光芒,只有一反往常的空洞和黑暗。 宋理云了解了。是的,面对这样的情况,裴尔也无计可施。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摆在他面前的赌注再也不是遗稿,而是阿莲阿姨的生命。 可是...... 裴尔艰难地抉择着。 裴尔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本书递了上来。 裴尔心领神会,这样强烈的人类情感,让见惯人间冷暖的裴尔也动容。 书被抛了过去。 那人伸手接下。嘴角浮现出一个笑意。 他却似乎持此没有放人的意思,那把刀还在那里抵着,闪着死亡的光。 怎么不放人? 裴尔和宋理云汗流浃背。 他们所有底牌已经用尽,此刻一切都只能任凭摆布。刀锋微微颤动,那人笑声低哑,“书是真的,可人……未必能还。” 空气凝固如铁。 裴尔瞳孔骤缩,指尖发冷。 眼神逐渐充满了杀意,那是从心底的恨萌生而出。 “哈哈哈,别那么认真嘛,我从来说到做到”,那人嘴角一咧,连同身后的三个仆从,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尔连忙上前扶起阿莲阿姨。 “裴先生,真对不起,连累你了。” 裴尔将阿莲阿姨扶回胡同的小房间里。 大家都担心地围了过来,问长问短。阿莲只抬手说,“没事没事,今天出去凑热闹学人去看什么拍卖会,结果中暑了,还好遇 到裴先生给我送过来,真是救命恩人啊......” 大概是不想把今天的事情说出来,吓到别人吧,毕竟,大家也都帮不上忙,说出来只会让别人徒增烦恼罢了。 裴尔扶阿莲阿姨到房间坐下,临走前问了她一个问题:“阿姨,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裴先生,至少说明了我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意义” 阿莲阿姨叹了口气:“谢谢你——” 她仿佛还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于是裴尔告辞了阿莲阿姨,她送裴尔到门口,将门轻轻地关上。 转身,裴尔看到宋理云盯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门。 就那么盯着,也忍着掉下来的眼泪。 但眼眶已经泛红。 宋理云对上裴尔的目光,硬挤出一丝微笑,然后转身走去。 边走边频频抬起手把泪擦掉。 第14章 公墓 因为自己的事情,将母亲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宋理云的内心充满了自责。 裴尔走上前去,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句话也没有。 裴尔很想说两句话打破这份尴尬的气氛,至少安慰一下宋理云。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只好又低下头。 想了半天,只想到一句:“阿莲阿姨为什么还住在这里?这里终究是烟花之地,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住呢?” 刚要开口,想想还是算了。 他怕这话触碰到宋理云某些不愿分享的角落,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自己终归没必要八卦地问长问短,免遭反感。 就这么两人一路沉默地晃悠到了街上。 过了桥,夕阳浮在江面,将马路和大厦照得一片血红。 这个疑问跟了裴尔一路,虽然没有问出口,但却一直停留在他的思潮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这个疑问,如果一直埋藏于心里,不得到解答,相信很快就会和其他很多记忆一样,被岁月的尘沙埋入遗忘的废墟。可是这个 疑问,却仿佛注定命不该绝似的,很快迎来了它的解答。 那天回去后,裴尔一边发散手底下的阴差在全市搜索那个“萧大人”的行踪,一边在人间寻找“驱魔人”。 说到“驱魔人”,那要从那位“萧大人”的另一个身份说起。 得到的消息是,这个“萧大人”在宋理云死亡之前曾掌握政府军队,一直在特务机关从事秘密情报工作。他长和政商各界人士 往来,一度操控着整座城市相当大的权力。但鲜有人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驱魔人。 他手下有一支小队,修炼得一定的法力,负责在城市各处清除隐藏的野鬼游魂。这小队无疑就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五人。 这五人的法力,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各有所长,并且优势互补。因此,整个城市中根本没有他们没办法消灭的野鬼。至此以 后全市再无闹鬼传闻。 这几年,所谓民主科学的进步思想越发盛行,年轻国民都号召不信鬼神,辟除封建迷信。更有甚者说若有鬼神,为什么掘坟不 见有鬼报复。殊不知,其实只是背后有人将鬼魂都消除殆尽了而已,不然哪来报章上的太平盛世。 既然如此,他们能看到宋理云就不奇怪了。 但他们要遗稿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取得遗稿后过了这些时日,应该已经有所动作了,可是裴尔从手下获得的信息确实一切风平浪静。 直到那天,他们经过送葬的队伍,白色的旗幡挥舞过视线。 人们穿这一色的白衣白布,有的举着白色旗幡,中间有人穿着麻衣,慢慢扶灵走着。九个和尚领在前头,口中梁皇赞念动,梵音袅袅。 每一声钹都打在宋理云心里,因为那出殡的人,是他的父亲。 就是那位在拍卖场上,本来应该得到遗稿的“宋老爷”。 这样宏大的丧事,除了这位德高望重的富商名绅之外,也少有人担当得起。 自然,“宋公子”这个名号,也是拜他这位父亲所赐。 或者说,是他的生父,至少,在宋理云的一生中,并没有叫过他一声父亲。 所以,在看到这白旗白幡,还有那张灵柩上的黑白照片时,宋理云的内心没有半点情绪,如果一定要有的话,那就是冰冷的恨意,恨他为什么死的这么迟,偏偏在他死了之后,这风烛残年的老头才走向最终的命运。 宋理云本可就这样离开,不为这个人回头再看一眼。但他还是跟随着人群,走过好几条马路,最终停在墓园,那座白玉的方碑旁,驻足于围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领带中。 这些人多是趋炎附势,这样的富翁死后,丧礼必然成为各色社会名流的交际会。迎来送往,笑脸相迎,按宋理云的性格,一个都看不上,更不会来这种地方凑热闹,自贬身价。 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那个在人群中央躺着的尸体,而是那个默默在人群外观望着的人。 阿莲阿姨远远地站在小山坡上,撑着一把伞,手里垂着那块揾过泪的手帕。 她已经跟着队伍走了一路,但和其他来送行的不同,她身上没有穿白衣或披麻,而是花色的布纹裙子。显然,关于这人的死 讯,她知道的比不宋理云早多少,甚至和他一样,也是在街上碰到了,才知道的。 宋理云远远在扶灵的队伍后面看到了她。低着头,缓缓地走着。她跟得不紧,只是远远地向着队伍那边挪动,那种失魂的状态,让人觉得她甚至连路都没有看,只是听着飘散的经文就跟着,每走一步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就这么低着头,在裴尔面前走过。 这时候,宋理云和裴尔就决定要跟过去,一路跟到了这里。 “妈妈好像一个人在说些什么” 裴尔顺着宋理云指着的方向看去,确实,看嘴型阿莲阿姨在说话,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不如说成是自言自语更贴切。 裴尔和宋理云走过去。 阿莲阿姨对他们的靠近像完全注意不到似的,眼神盯着地面,却又不知道聚焦在哪里,仿佛要将脚下的草地望穿,双手紧张地搓来搓去。 声音颤抖着。 不过,他们终于听见了自言自语的内容: “我的镯子,我的镯子......” 第15章 记忆 深秋的黄叶极为脆弱,不需风吹,哪怕站着多凝视一会,就会颤颤巍巍地落下。 一片又一片。 莲姨就这么站在飘落的黄叶中,似乎身躯也要与黄叶一同颤栗。 没有人注意,也不会有人注意,她站在角落处,一身朴素衣裳和鬓边的银丝与萧瑟的秋风融为一体,没有人会注意这个这个站 在角落的老婆婆。 她在人群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还好,她并不是形单影只。 “阿姨,您的镯子不见了?” 裴尔小心地问道。 “奇怪......” 苍老的声音,夹杂着一声惋惜的叹气。 裴尔在地上四处周望,除了满地的枯枝败叶外,没看到任何东西的影子。他安慰了莲姨几句话,扶她下了小土丘,在路边的一张长椅坐下。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他和宋理云几乎把整座墓园扫了个遍,甚至连花丛都拨开,仍没找到阿莲阿姨的失物。 傍晚的天气愈来愈凉,裴尔越找越心焦,搓着手,加快了脚步。 “天黑了就不好找了。” 然而,裴尔越是心急,越是找不到要的东西,裴尔找了一圈,把墓园里几百个死人的名字都见见过了,却迟迟见不到有什么镯 子掉在地上,等着戴回主人的手上去。 遍寻无果,只好沿着小路回去,碰上了同是回来的宋理云。 “怎么样,找到了吗?” 宋理云摇摇头。 裴尔向长椅的方向望去。 日薄西山,老人掩映于一片斜阳中,一动不动,仍是盯着地面发呆。 裴尔想起一个小时前,在扶老人坐下的时候,还保证过他一定可以找到,尽管放心。虽然这是安慰的话,为的是让阿姨不要难 过下去,但毕竟也算是承诺。 他当初只想着或许是老人眼神不好,如果被落叶盖住了,容易看不清,加上自己和宋理云两个人一起找,应该很快能找到。 轻易的承诺,往往出于善良的人之口,也往往最难于兑现。 让阿莲阿姨满怀期待地等了一个小时,带来的确是不好的消息,裴尔和宋理云百般难受,却又无能为力。 两人向长椅走去,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引来了阿莲阿姨的回头。 大概她一直都期待着我们回来吧,所以只要一点动静就发现了。裴尔脑子高速运转,他实在不愿意让阿莲阿姨看到他两手空空。 这个“镯子”,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之前都没有见它出现在阿莲阿姨的手腕上,想必是更加珍贵的东西,所以连戴上都不舍得,生怕生活的痕迹将它消磨。 阿姨看到裴尔回来,脸上笑着,似乎就等着他带回来的镯子。 裴尔的心纠结着,一句简单的话,在脑中回肠百转,颠来倒去,思考着怎样的表述,才最让人接受,最能把失望的落差降到最小。 裴尔还没开口,倒是阿莲阿姨的话先把他堵住了。 “真巧啊”,裴尔还没反应过来,阿姨打了个招呼继续说,“裴先生,怎么你也在这里”。 裴尔还沉浸在该如何回答镯子下落的问题,突然碰上这样没来由的一句,更加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宋理云先反应过来了,眉头紧锁,“怎么妈妈不记得我们了?” 当然,阿莲听不到宋理云的话,于是裴尔又向阿莲阿姨重复了一遍。 “当然记得,裴先生,上次多亏了你扶我回去,我都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裴尔连忙摆手,把从下午如何见到阿姨,然后一路跟过来,最后发现她再找镯子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 阿莲阿姨眨眨眼:“唉哟,真是年纪大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我是在找镯子来着,但都是好几天前丢的了。” 裴尔被这完全不搭介的话绕糊涂了。 看着老人真挚的眼神,要不是宋理云也在,裴尔甚至几乎怀疑自己记错了。 但至少可以松口气了,她不记得找镯子的事情,裴尔也不用苦思冥想如何解释了。但,眼前的阿莲阿姨各种反常的行为是怎么回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记忆跟发生错乱了一样,一会忘记了遇到他,一会把丢镯子的时间记混。 宋理云则说出了一个裴尔没有听过的名词:阿尔兹海默症。 患上这种病症的人,对经历过的事件逐渐模糊,最后会被无穷的记忆吞噬。 当然,这只是宋理云的猜测。 最好的事,是这不过是一时打击过大,心理无法承受的防御机制。 无论如何,也不要是阿尔兹海默症。 一起回家的路上,黄叶继续落下。裴尔扶着阿莲阿姨,一边疑惑地看着宋理云。 “因为这个病症......没有治愈的可能。” 第16章 转机 那天把阿莲阿姨送回了家,寒暄几句,阿莲阿姨仍和平时一样,行为举止也未见异常。 如果不是亲眼经历了下午发生的事,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阿莲阿姨的记忆的错乱。 不过现在,阿莲阿姨已经睡下,可以先放心了。裴尔退出去,将房门关好。 宋理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担忧的种子已经种下,万一真是那种不治之症,便要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陷入深渊,任何的救援都是无用之功。 然而现在的他们,也是什么都做不了。 屋檐上的落日的余温已经消散,几根从瓦片中长出的野草摇晃着,夜晚将千家万户掩埋,让那些灯火昏暗得几乎要熄灭。 医生早已下班,要上医院最多只能等明天。换句话说,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烟花之地,入夜后才开第一壶酒,外面人生渐沸,狂欢开始。 勾栏瓦舍,朱楼帘幕,欢声笑语,麻将的碰撞声从各处传来。月亮低低地垂着,天边清亮极了,本来是良夜,但宋理云此刻心 烦意乱,无兴欣赏。 人为什么要从赌博中来寻求这种不确定的刺激?人的生活本身不确定的事已经够多了。 正当他觉得太聒噪,想要离开这噪音的时候,裴尔倒是和一位阿姑聊了起来。 “裴少爷,又来探望阿莲了?” “是,对了,你最近有没有看到一个镯子?” “镯子?” “你问别的我还不好说,唯独这里什么都不多,就镯子最多了,翡翠的、鎏金的、银的、玛瑙的,这么多镯子,您说的是哪一个?” “嗯,听阿姨说,好像是一个水晶的” “水晶的——” 阿姑原本从容的话迟疑了一下,好像这个回答在她的意料之外,半晌才缓缓地说:“水晶的还真是少见......这种玩意都是外国货,以往只有有钱的恩客才会送,我们得到一只呀,要高兴半天,晚上要戴着才睡得着——”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一下打开了阿姑的话匣子,她好像沉醉于自己的记忆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不不不,戴着就更加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生怕把镯子磕坏了”,她说这长叹了一口气,“唉,现在我也老了,也不兴这玩 意了,水晶镯子都多久没见过了啊。” 说完摇摇头,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本来普通的询问却终结于阿姑突如其来的感伤,裴尔有点不知所措,连忙顺着话意,企图让阿姑摆脱现在这窒息的感伤氛围。 “听您这么说,一定也收到过水晶镯子吧” “哈哈哈,要真是就好了,我哪有那么有福气,我都是看她们收到之后的反应才知道的”,阿姑回忆着,停了一下,“我想起 来了,我也见过阿莲的镯子,我想想——也是一个水晶的。” 阿莲阿姨的水晶镯子! 说不定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那一只。 事情的转机往往在无意的时候不期而遇,一般人以为这是挫折已经过去,以后诸事皆顺的起点。殊不知这只是老天爷为了让你不要退出,继续这场游戏而设置的一点小甜头。 裴尔连忙问阿姑是在哪里见到的,宋理云也凑过来,期待着她的回答。 但阿姑的回答让两个人再次跌入谷底。 “那都至少二十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大概连阿莲自己都忘了吧” 裴尔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啊,不过阿莲那时候的东西都放在地下的亭子间里,说不定里面就有那个镯子。” 裴尔还想说些什么,她就被另一个绿旗袍的阿姑拽着往楼上去了,好像是有客人在发脾气。 “明天,裴先生您要是想找的话,明天再来吧,实在不好意思——” 说着,走廊里又只剩了裴尔和宋理云两人。 两人相视一眼,夜还很长,但留在这也无甚意味了,于是步下楼梯,往街上走去。 街灯很稀,高高地悬着,在地上刻画出一前一后两道人影。无垠的寂寞一直延伸到马路的尽头去。 “你很讨厌那个人?” 裴尔的话首先打破沉默。 “嗯?”,宋理云没反应过来。 “今天死的那个。” 显然,裴尔留意到了,当他们在街上碰到宋老爷的法事时,宋理云那份不自然的情绪。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头也不回,似乎 是极力控制自己不去多看它一眼。 二人的关系,裴尔猜到几分。 因此裴尔尽量用试探的语气,不去刺激到宋理云敏感的神经。 “嗯。” 简短的一个字,算是肯定的回答。 在这最简短的回答里,夹杂着最复杂的情感。 他说出这一个字的时候,明明已经尽最大努力不去流露任何感情,但越是压抑,发出来的声音越是奇怪。 最终这种极端压抑下的声音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受控的极端。哽咽、不忿、耻辱、怨恨、委屈,还有更多的情绪,是这 些复杂又矛盾的情绪在喉哽里横冲直撞,摧毁了他的防御,摧毁了他以为的一切严密的伪装。 宋理云自己也暗暗心惊。 裴尔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几乎是哽咽的回答,只是他经过上次茶楼的事之后,不敢再去揭宋理云的伤疤。 点到即止,裴尔担心再深入下去,宋理云指不定情绪再度崩溃。有些事情,不去触碰,是一种察言观色的礼貌,也是两人之间保持现有关系必须保留的距离。 裴尔开始了解如何跟宋理云相处。 自己对他而言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并没有八卦的权利,也没有八卦的资格。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在灯下闪过一只猫的影子。 两人的脚步声没有停歇,但谁也没说话,裴尔只好怨自己太多嘴,他不敢回头看宋理云的表情,怕令他难堪。 于是两人又沉没于无声的海洋里。 第17章 回忆 仔细观察的话,跟书里说的不同,天上的星星从来也不闪,就那么一直镶在永恒的夜晚上,它们就这么存在了上亿年,让地上的人们只看一眼,也感到如一头扎进了停滞的时间。 两人仍在灯下走着,留下一前一后两道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三分钟,也许更长。他们走到了街尽头,一条马路从左至右横亘。 裴尔怕宋理云不认识路跟丢了,下意识地停下来,等宋理云跟上,然后两人再往左边的路回家。 他不知道后面的人从很久之前开始就红了眼眶,眼泪边擦边掉,哭着跟了一路。 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也许就是他们聊天的时候。 回头一看,宋理云的脸正好被灯照亮,裴尔这时候才看见了长睫毛下的脸,泪水缓慢划过脸庞,又快速滴落地上。 宋理云像销毁证据似的,袖子立刻将脸盖上,侧过去将泪水全都擦在袖口上。 他没哭给任何人看,他原本以为裴尔会就这样对他不理不睬下去,这也是他所希望的,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掉所有突如其来的情绪。 本来按他的打算,在回去之前,眼泪就会干掉。他有绝对的把握,因为他就是在无数的眼泪里,孤独地成长的。 虽然父亲是呼风唤雨的富商,但这身份实在没有让他过上什么幸福的日子,甚至父亲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形象一直模糊的很。 他从小都知道,自己和别的同学们有点不一样。到学校上学,同学们都从父亲的车上下来,父亲一边蹲下来帮他们把领子整理好,一边微笑着嘱咐几句;到别人家里玩,别人都有父亲下班拿回来的一块蛋糕,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只知道他妈妈哄他,为了不让他伤心,在那晚睡觉之前,看着染上月色的浮云,告诉他,他其实有一个父亲。 小宋理云微笑地听着,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和别的小朋友一样,都是有爸爸的,知道了吗” 假装开心的样子,却怎么笑也不像真的。 五岁那年,他从别的同学嘴里,知道了一个词,他听到自己是“私生子”。 他不解地歪着头,看着周围的闲言杂语。 哪怕到很久以后,他也不太懂这句话背后的讽刺意义。也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是不会懂得别人对他没有父亲的嘲笑的。 因为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份爱,自然也不觉得父亲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只知道有天下午放学,求了妈妈很久才买到的自行车,停在学校外边。 出来的时候,车身已经被同学砸得变形,链子孤零零地被抛在地上。没办法骑回家,他当着所有同学的面,一个人默默把烂掉的链子捡起来,一步一步扶着走回了家。 他怕别人说,看,这个人怎么推着一辆烂车,真可怜。 实际上,这辆车是他那年的生日礼物。 他忍着没有哭,因为妈妈看到会伤心,会因为看到他哭了而不忍打他。 当然,他跟妈妈说的是自己不小心把车摔坏了。 很无力的理由。 阿莲知道,摔是不会摔成这样的,但小宋理云无论怎么打,怎么骂,都没有再出过声。 他知道,别人的父母都是体面人,就算把事情告诉了妈妈,又怎么样呢。以后自己只会多一件被人取笑的事——“这个人的妈妈是个舞女”。 阿莲打累了,也骂累了,鸡毛毯子丢在一边。宋理云知道妈妈气消了,给妈妈到了一杯水,温温的,放在桌上,赔罪一样的眼神。 然后飞快地跑出房间去。 那天下午,他永远都忘不了,他跑到胡同旁边一块荒地的角落里,对着一根小野草哭到了晚上,也自言自语到了晚上。从他眼 睛里看到的种种,从他心里感受到的种种,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他说两句抽泣一下,就这样说到晚风将野草吹拂得左摇右晃。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那么多的话,只是一直没有人愿意听。 那个时候,他多希望自己和那些同学一样,有那么一个人,蹲下来,微笑着听他说完那好多好多的话。 可是从来都没有这个人。 于是,从那天起,他学会了跟纸笔做朋友,将整个夜晚都埋在那些方格组成的世界中,一盏小小的水火灯就是他的听众。他在 那个世界里畅所欲言,很快就吸引了各大刊物的注意,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写作之路。 裴尔忽然的回头,让他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没想到裴尔会因为怕他不认路而回头等他,脆弱的伤口在瞬间暴露人前,宋理云窘迫到极点。 忙乱的动作掩盖不了他的措手不及。 他讨厌这种感觉。 第18章 相看 难堪。 宋理云慌乱垂眸,尽管已经立刻将头偏开,但仍措手不及,这样难堪的情形被裴尔尽收眼底。 难堪是他的第一反应,赤色迅速泛上耳根。 这阵慌乱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很快,他就立刻变回了平时的冰冷。 应该说,这时候的他,比平时更加面无表情,半张脸被袖子掩盖,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不再回避,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 就像野外流浪的野猫,面对好心的投喂,永远不知感恩。永远只在远处警觉地观望着,确认着恶意的存在,一旦感到任何一丝不安全,野猫的利爪可以使那些比他打上好几倍的动物头破血流。 裴尔觉得这个时候的宋理云,好陌生。 他故作轻松地,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看看你”,随后伸出手想把宋理云拉过来,“哭什么嘛......”。 他笑着,就像在取笑随地撒泼的小孩。 他本来以为打个哈哈就会过去,但他错了。 宋理云一甩,把裴尔的手打到一边去。 力气之大,几乎像发了狠一样。 空气尴尬地凝固。 裴尔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瞬间像被浇了盆冷水,他意识到到宋理云是认真的,这样的行为只会让宋理云根本无法信任自己,也完全无法让他感到被认 真对待。 他反应过来的那一刻,裴尔后悔却来不及了。 裴尔内心把自己骂了一万遍,他不应该这么对宋理云的。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一刻间全部倒塌。 被掩盖的半张脸冷哼了一声,“你满意了?你就是为了看我这样是吗?笑吧,我知道很可笑。” 宋理云瞪大了眼睛,声音不高,却嘶哑着,如同对背叛者的诅咒。 “等等,你先别......” 裴尔急忙解释,希望挽回点什么。 话落到一般,却戛然而止。 解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就像为了找补而捏造的借口。 他知道,恐怕已经什么都挽回不了了。他选择闭嘴,不去解释那个令他追悔莫及的错。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 就在几十分钟前,他们还并肩走着,或许是默契,还是别的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并肩走在秋叶的马路上。 看一辆辆车从远方驶来,又带着微光,最终销匿在道路尽头。 他希望时间慢一点,慢到黎明永远不要出现,慢到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因为,他觉得,即使沉默,但一想到宋理云就在他旁边,他的心就莫名的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他忘记了数百年来那些在阴司见 过的罪人的面孔,那些痛苦的面孔,那些人身上的血腥味。 拔舌地狱,阿鼻地狱传来的凄厉呐喊,数百年来无一刻停息。 在那一刻,裴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份安宁让人眷恋。 但是,这份数百年盼来的安宁,却如此短暂,像一个绮丽到了极点的泡泡,一碰就碎得无影无踪,连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也找不到。 裴尔没说什么,缓缓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眼神暗淡。 宋理云仍然僵持着,侧着身子,双手互在身前,几乎是防御的动作。 宋理云也没有说话,似乎是故意留出的空白,等着裴尔把话说完。 最终,看着裴尔那张要说些什么的嘴,最后却闭上了。 失望,在宋理云的眼眸中流露,然后,他像早就料到如此般叹了口气,先前的愤怒一瞬间化成悲哀。他早就应该预料到,为什 么还要把希望放在这个人身上。明明失望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要试?他早就应该清楚的,他是最孤独的那个,任何人也不要靠近他,因为所有都会背叛他、嘲笑他,只有孤独才是他最好的朋友。 宋理云其实早就应该习惯一个人,却总是期盼着在孤独之外,真的有个可以让他容身的地方。 终究......事实再一次应验了他的命运。 随着那声叹气,更多的泪水决堤。他的气息再也不受控制,争着从积压已久的体内冲出,不经意间喉咙被呛住,然后就是随之而来的重重的咳嗽。 咳得难受,宋理云干脆蹲了下来。 听到咳嗽声,本来要转过身的裴尔再也按耐不住,赶紧走上来,把外套脱了给宋理云披上,一边轻轻地拍着宋理云的后背。 渐渐地,呼吸平复下来。 宋理云想要反抗,两手要挣脱开裴尔。 一抬头,碰上了裴尔的眼睛。 那张脸几乎叫宋理云不认识,几乎是哀求的目光,眼睛噙着泪,和往日什么都无所谓谈笑风生的印象完全相反。 宋理云还没说什么,只觉得身体被两只手臂缠住,然后向裴尔的怀里撞去。 “我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泣不成声,在耳边响起。 “求你...... 可以原谅我吗?”。 第19章 回应 宋理云没有说话。 即使算不上讨厌,他对裴尔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好感。总是嬉皮笑脸,总是不把一切当一回事,总想着自己能拯救一切。放弃,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好方式,因为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从一开始他就打心底里反感,这张脸,笑嘻嘻地拉着他要到人间来一趟。结果,什么收获都没有,自己的痛苦却日渐加深。从 他知道自己死了的那一刻,心里没有一丝恐惧,甚至有种安慰。他终于可以死了,终于可以把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事统统放下......他本来可以解脱的。 他恨透了这个从不认真的脸,玩世不恭的脸。他尽量不跟这个人有更多的交流,平时也冷脸相对。为什么,他还总是微笑着,一次又一次地跑到他的身边,不求回报地做那么多的事情,像怎么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自己明明是毫无价值的废物,他猜不透,裴尔到底图什么。 他越看越讨厌裴尔。 以及那张脸。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这个人再也不能包容他,然后他们就可以不欢而散。 最好是一次烈焰似的争吵,那时候,他就可以按着他早就计划好的那样,义正言辞地撕开这个人虚伪的外壳,证实他卑鄙的实在。证实他还好没看错,一直以来,裴尔的所有善良都是为了获得某种利益而进行的伪装。因为,他坚定地信仰,孤独者最好的朋友只有自己,任何一切试图靠近的外人,都高度可疑,他们会在榨干了你身上一切价值后潇洒离去,只剩你在阴影里踽踽 独行。 他甚至可以开怀大笑,给这个人脸上来上两巴掌,看他还笑不笑的出。 那是最好的结局。 而此刻,裴尔离他的距离从来都没有那么近过,在面前,他看到的却不再是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 宋理云居然心头一酸,他没想到那个一直包容他的人,好像无所不能的人,竟然这么脆弱。 这次他看清了,看清了这个人的眼睛。尽管透着一层迷蒙的水雾,闪着银色的光,他感觉好像看到了那双瞳孔底下,有某种易碎的、悲观主义的东西,包裹于层层伪装之下,那才是真正属于裴尔的东西。 一瞬间,一种近似于怜悯的感情让宋理云变得柔和。 他收起锋芒,面上仍挂着未干的泪痕。 轻轻地点了点头,作为裴尔问题的回应。 裴尔听到了,他像不敢相信一般地呆滞了一下,全无平时的机警。 他差点以为自己要失去宋理云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死了又活过来,劫后余生。这对裴尔这个死了几百年的人来说,也感到陌生。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某种特别的情绪,在悄悄发散着。 这种感情,令裴尔自己也害怕起来。 他觉得可能自己离不开这个人了。 一辆马车,似乎不应该在这种现代化的道路上出现。可事实就是,他正在静谧的夜色中,带着马蹄铁的金属声,行驶于无人的马路之上,一栋栋隐藏于黑暗中的楼宇之间。 穿行于路灯下,马车的轮廓忽明忽暗,铁轴匀速转动,想必是极其熟练的车夫正在驾驶。马车逐渐慢下来,宋理云这才发现这马车之大,他仰望着那两匹马,瘦的见骨头,却也高大得一抬前蹄,就足以将常人踢翻。 并且,这马车上并没有马车夫。 还在疑惑中,裴尔已经横腰揽住了宋理云,带他攀上了车。宋理云新想什么时候他们这么亲密了。 回去的路上,裴尔解释着这马并不是幽灵,而是真实存在的。那些历代的宝马死后,尸体不腐,变成干尸,成为可以被阴司控 制的交通工具。 宋理云呢,跟没听到似的,靠着窗睡着了。 车厢摇晃着,裴尔看着一旁因太累熟睡的人,悄悄给他重新披上了衣服。 第20章 琵琶 第二天早晨,裴尔反常地睡了个懒觉。 一直等到等得不耐烦的宋理云摇醒他,才缓缓睁开朦胧的眼睛。 看裴尔那副呆滞的样子,十有**是把要带阿莲阿姨到医院去做检查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 驿殿设有结界,没有裴尔,宋理云也出不去,只好一边催促着裴尔一边坐在椅子上发牢骚。 不一会,他们火急火燎赶到胡同口,却得知了阿姨出去了的消息。 “您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吗?” “她说去买蛋糕了,要不你们到江边的百货公司那里找找,她最喜欢吃那里的蛋糕”,裴尔刚好撞见昨天的阿姑。 “谢了” “对了,你们要找的那个镯子——” “今天看来不行了,我们改天再来吧”,说完急匆匆往就转身离去。 百货公司底下,人来人往。每走一步都与好几人擦身而过。要让身边人听清楚自己说的话,都要刻意放大嗓子,更不要说在这 里找人,简直难于登天。 他们老远就看到那家蛋糕店,因为那里就是人群的中央,围着这奶油香气的核心,围起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裴尔和宋理云深吸呼吸,鼓足勇气,然后向人群中心挤去。 “哎哎哎,不知道排队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借过一下” “插队的就不要买了,买棺材不见你插队——” “不好意思......” “谁敢插队?看我把不他提溜出来” 两人一路过关斩将兼点头哈腰,终于遇难呈祥,来到柜台前。 “这位先生,插队的话,我们是不卖的,请您到后面排队去。” 坐在柜台上的是一个留着一字胡须的中年人,他态度严肃,讲话义正言辞。 他就是这里的店长,恰逢今天来店里巡视。 “不,不,您误解了,我们是来找人的” 店长一边手上应付着后面的顾客,眼神示意宋理云说下去。 “您今天有没有见到一个老婆婆来买东西......”,宋理云把阿莲阿姨的外貌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起来。他一边说,店长手里钱 接下,点好后又在抽屉里拿出找零,和打包好的蛋糕一并交到顾客手里。 这样的三心二意,很难让人不怀疑店长有没有认真听,或者根本没听,只是想让宋理云赶紧讲完后将他打发走。 宋理云一方面希望尽量描述清楚,脑子里拼命想着阿莲阿姨容易被记住的特征,一方面又要简略地说,因为后面排队顾客的抗议声越来越大。 还没有说完,店长先打断了进来。 “是不是经常穿绿裙子的?” “对” “是不是头发长长的,虽然年纪大了,但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对” “您见过她”,宋理云惊奇地问。 “哦,我见过她嘛,她老是到我们这来买蛋糕,今天她老早之前来过” 老板的回答总算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可说了也白说,老早之前来过,现在去哪了也不知道,那可是一个有可能是阿尔兹海默 症的老人啊,万一找不到路了。 宋理云心里闪过不好的念头。 “好的,谢谢您” 说完两人赶紧从众人投来的抗议声中悻悻挤出人群。 这回真是引起民愤了,在群情激昂下,两人还能全身而退,真应该感谢顾客们的素质还算不错,没有动粗。 宋理云可没功夫想这些了,他像一块石头没落地,一定要找到阿莲阿姨为止。 既然早就买了蛋糕,但没回家,那很可能她就在附近。 最终,二人在把附近地毯式搜索了一个多小时,在马路对面的琴行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莲阿姨手里提着蛋糕店的袋子,站在琴行的橱窗前发呆。 阿莲阿姨的影像倒映在玻璃里,目光凝结在货架上横放着的一架琵琶上。 第21章 张老板 裴尔一脸疑惑地走到阿莲阿姨身边,一直到走得很近了,阿莲阿姨才从橱窗的反光中发觉裴尔的到来。 “阿莲阿姨,您在看什么呢” 阿莲的目光投向了那把琵琶,示意裴尔。 “阿姨,原来您还会弹琴吗” “嗯”,阿莲自豪地笑了,“好久没弹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弹好了” 阿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已经爬满了皱纹。 “手也不听话了”,接着叹了口气。 “那么,我们一起回去吧”,一阵沉默后,阿莲阿姨转过头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裴尔不解,“既然想弹琴,阿姨怎么不把她买下来?” “这琴是好琴阿,可惜太贵了。” 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仿佛故意表现出对那把琴不感冒的样子。 裴尔看出阿姨真心喜欢那把琴,苦于价格太高,又不想麻烦裴尔,才做出了这样的表现。 摇摇头,正想追上前面阿莲阿姨,琴行的老板从店门走了出来。 “小伙子,这是把好琴吧” 裴尔无意搭话,只是礼貌性地应了一声。 “这琴有些年头了,上等檀木做的,琴弦也是丝线......”,老板介绍起来。 裴尔对音乐一窍不通,也没心思研究,看着阿莲阿姨越走越远,正思考着要不要打断老板的话。 “老板,我不是要买琴的” “谁说要你买了,这样的好琴,我还不卖呢” 裴尔心里好笑,既然不卖,你讲那么多干啥。 “下个星期在常春园张老板家举行曲艺雅集,这琴可是到时候第一名的奖品,老早就被张老板定去了”,老板露出一抹不屑, “可惜是个不识货的。” 裴尔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待老板转身后,一秒都不想多待,跑着赶阿莲阿姨去了。 和阿莲阿姨回到胡同,正是热闹时候,人来人往,姑娘都忙上忙下地跑个不停。裴尔送到走廊口,阿莲阿姨一个人径自走回房 间去。 楼下忽然爆发起一阵碗碟碎裂声,有人高声呼喝。裴尔和宋理云相望一眼,正打算下楼去看看怎么个事,那个阿姑急匆匆向裴 尔快步走来。 “阿莲她怎么了,刚刚走过来的时候老是盯着地面发呆,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我跟她打招呼都没反应” 裴尔思考着怎么跟她把去找蛋糕店她,然后发现她因为看中一把琵琶站在琴行门口的事情告诉阿姑,但下面又传来一阵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阿姑也疑惑起来。 两个年轻姑娘匆匆踏着竹楼梯匆匆跑上来。 见了她们,阿姑赶紧叫住了她们,“下面张老板那里,怎么了?” 两个姑娘看了看一旁的裴尔,又看看阿姑着急的样子。 “愣着干嘛,问你怎么了” 不得已,她们只好说“张老板说要听弹词,一开始我们唱,才唱了半句,就让换人,我们又找了别的来唱,这回更糟,还没唱呢,就被赶走了” 另一个姑娘说,“现在张老板在下面,大发雷霆,又叫起换人了” 阿姑听完,着急地说,“那你们快去再找人来,那边我先顶着,快!” 楼梯间里,裴尔跟在后面,问阿姑:“这个张老板......” “哎呀,鼎鼎大名的常春园张老板啊,许多富贵人家都与他有来往,人家第一次来,如果得罪了这位贵客,怕是我们这里可以等着关张了” “常春园的张老板......” 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他曾在今早琴行的老板口中听过。既然可以将那么一把名贵的琵琶随便当作奖品,想必自然是家底殷实。如果不是资本雄厚,也不会让琴行的老板表现得如此势利。 裴尔不禁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加快了脚底下的步伐。 挑起两道珠帘,便是一个花厅。 地上碎了不少瓷片,显然是刚刚那些声音的声源了。 桌子坐满了社会名流,随便一位都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阿姑却直奔桌子背后的一个穿长袍的青年走去。 阿姑先是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搓了搓手,正打算将刚刚一路上想好的台词一口气说出来,可是还不带她说呢,在张老板转身的一刻,他愣住了。 “黄姑姑,您还记得我吗?” 这位黄姑姑显然记得,因为她已经目瞪口呆,那些将要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也立刻在脑中灰飞烟灭。 宋理云也呆滞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花窗下的青年。 第22章 噩耗 大家面面相觑,连一向经验老道的阿姑也慌了神。 “您......” “您从小看我长大的”,青年一副闲散的样子,语气间仿佛十分不经意,但却说出了大家都惊奇的事情。 宋理云相信阿姑的记忆,也不至于那么快把他忘记。 “你是”,阿姑顿了一下,还没有说出来,青年将手指移到唇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拍了拍阿姑的肩膀。 阿姑识相地没有说下去。 样貌确实没有变,可是眼神间的陌生感让人心里发毛。 “你们别害怕,只不过我想要借你们一个姑娘用一下而已”,陈老板解释道,“过两天,我要举行一个聚会,要借你们一个姑娘来赢得比赛” “比赛?”大家更是一头雾水了。 只有裴尔和宋理云猜到了,所谓的“比赛”应该就是那个琴行老板说的曲艺雅集。 只是自己举办的比赛,还想要自己赢,未免太过不讲规矩。这人的讨厌可见一斑。 “只是借来一用,我自有好处”,接着他补充道,“不过,要中用的”。 他说话的时候,由于低着头,双目完全陷入眼窝深深的阴影之中,叫人想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这时一个阁楼里走入一个人影,一个姑娘抱着琵琶走进来。 显然,这是刚刚那两个姑娘找来唱弹词的。 张老板一看,立刻改换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来了么,真是麻烦了,那么开始吧,我洗耳恭听”。 阿姑看来的是怡雯,总算可以放心下来,因为怡雯的弹词是由她亲子交出来的,加上十年苦练,现在的水平,还要在她之上。 以怡雯的本事,自然是不用怀疑的,但他要怡雯去参加怎么样的比赛,输赢的后果会是如何,让阿姑不禁为她捏一把汗。她总 觉得,这个张老板,在阔别多年后,突然以这种方式降临,并不是什么好预兆。 停留在记忆里的,是那个总是带着一块玉坠,手里拿一把没关好的折扇,在弄堂里上蹿下跳,会在花丛里晒太阳睡着的少年。而不是现在这一副令人不寒而栗的样子。 此刻,仍是一样不寒而栗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抱着琵琶的人。怡雯找了张椅子坐下,还没开始,先往花厅外看了一 眼。 两个姑娘满脸期待,在门口给她大气,“加油啊怡雯,像平时一样弹就好了,一会我们请你买点心” 怡雯觉得心里一阵温暖,微笑着向她们点头。 说着按起琴来,琴声流出。 怡雯虽然内心紧张,但每夜月下反复的练习,早就让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无一丝拖沓迟疑,颇有大家之风。 一瞬间让人觉得不是处置青楼瓦舍,而是阳春白雪的水调之音。 前奏还在缓缓流淌着。 突然,张老板将手屈着在桌上,敲了一声,引得大家从音乐中回过神来。 接下来,又是一声敲击,指骨与木板的碰撞,干脆而响亮。怡雯知道他这是在打节奏,三板一眼,不能乱,更不能错。怡雯按 部就班地演奏者,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突然,一个音符与节拍错开了。 并且节拍还在加快,她必须跟上打板的速度。 敲击的节拍越来越快,怡雯只能勉强跟上。 最后,一阵混乱的音符,像断掉的主子坠地。怡雯的手指几乎要抽筋,琵琶挣脱怀抱,摔碎在地上。 “很可惜” 张老板起身,“我说过我要中用的”。 轻蔑地嘲笑。 见情况不妙,阿姑慌忙地将怡雯扶起来,怡雯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琴也不捡了,两步走过去,快速的一巴掌。 张老板回过头来,一边的脸颊已经鲜红,却没有用手去护着,眼神像死一样,仿佛看到别人身后很远的地方去。 怡雯本来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死一般的安静。 “不好意思,我的话刺激到你了,给你道歉” 阿姑和怡雯呆住,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他从容地从怀里拿出一张公文,上面盖有一个公章,盘旋纵横的九叠篆看得人眼花缭乱。他将文书交到阿姑手里。 “我们接到命令即将要将这里拆掉,现在委托我来执行,如果你们中有中用的,我估计可以帮你们幸免于难” 他接着说下去,“否则,你们现在可以准备收拾被铺转行了”。 这句话说完,阿姑几乎腿一软,坐了下去。 她的一生都在这里度过,如果生意没了,那她不过是路边一个没有人会多看一眼都老太婆。当然,这里的谁不是身世飘零,这 里除了声色的表面之外,更是一种相依为命的归属,悲哀被深深地缝在里面。 消息如同噩耗,一下由在门口的几个姑娘传开,直到很快,整栋楼的人都笼罩住了绝望的悲哀。 第23章 救兵 张老板把那张文书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然后又塞回怀里。 “我想,你们都听懂了吧,很公平”,他的眼睛扫过众人,那些姑娘们都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换句话来说,我是来帮你的,还是抓住机会吧。” 怡雯被一阵自责包围起来,“对不起”。 她低下头,希望能得到张老板的原谅,她很讨厌这样做。可是她刚刚的冲动无疑将所有人的命运推向深渊,她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屈辱,火烫的血液涌进大脑的每一寸血管。就在一分钟前那副刚烈的腰杆,现在别扭地弯了下去。为了大家,怡雯宁愿闭上眼 睛,不去想象那些旁人的嘲笑,只希望能换来哪怕一点的妥协。 无可奈何,只能向流氓求情。她这副样子,让大家看了都难受极了。 张老板跟没看到一样,完全不领情。 “既然是不中用的东西,就不要在这里碍眼了”,他数出几张钞票,塞入她手里,“还有羞耻心的话就离开吧”。 握着这些钞票,怡雯觉得这里东西脏透了,只想愤怒地将这些东西彻底撕烂。她的手因受辱而发抖着,但又无能为力。只好深吸一口气收下钱,慢慢退出了花厅。 “还不快叫会弹词的人来?” 阿姑回头,虽然音量很低,但近似于歇斯底里,每个字眼都从牙齿间吐出。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围满了人,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们都看着,却被找老板的气场吓得不敢讲一句话。 那两个姑娘站在最前面,“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阿姑幡然醒悟,怡雯已经是她们的最后王牌,但这张王牌打了水漂。 张老板听到这话,喃喃自语,“没有人了吗......我看未必吧” 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老板,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些时日,我一定能找到......” 张老板不理会阿姑的哀求,像是失望地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裴尔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请等一下”,转身挤出人群向楼上跑去。 没错,阿莲阿姨。 他之前就听说过阿莲阿姨的弹词非同一般,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或者也是一条出路,大不了失败,为什么不试一试。 可是,阿莲阿姨要是不愿意怎么办? 敲开门,还来不及向阿莲阿姨说明来意,事出紧急,裴尔边拉着阿姨往楼下赶,边向她解释着发生了什么事。 来到门口,众人见到来的是阿莲阿姨,都摸不着头脑,纷纷议论着。 “你到底在搞什么?” “一会你们就知道了,请相信我”,然后裴尔对阿姨小声说,“阿姨拜托了,请一定不要拒绝,拜托了” 他只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希望这个大隐隐于市的神秘老人,不要再隐藏她的能力,他相信一个可能的奇迹就在眼前。 他想象着阿莲阿姨一曲弹毕,技惊四座,所有人都只能哑口无言。 众人嘈杂声引得张老板也走了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那么热闹啊?” 刚踏出门槛,看到被众人包围的阿莲阿姨。张老板仔细凝神,一挑眉,只是一瞬间便确定了眼前人。然后轻笑,像已经预料到她的出现似的,喃喃,“原来你在”。 阿姑也跑出来,一见阿莲阿姨,先将她一把搂紧怀抱里,满脸欢喜。 “哎呀我这记性,差点把你给忘了” “大家不用担心了,有阿莲在!” 大家的表情这才渐渐从怀疑转为欣喜。 这时阿莲阿姨才后知后觉地,悄悄对裴尔说:“可是我早就忘记怎么唱了啊”。 不会唱了。 晴天霹雳。 裴尔多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没听错,他慌忙看了一眼阿莲阿姨,得到了她确认的眼神。 要不要跟大家说我弄错了? 看着大家的脸上欣喜的笑容,老天爷的玩笑也开得太大了,裴尔此刻真是进退两难。 就当我是骗了大家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阿莲阿姨被笑话。 想到这里,他决定终止这场闹剧。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裴尔还没开口,张老板已经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剧烈的太阳光穿过花窗,从他的背后射来,勾勒出刺眼的轮廓。同样的,当阿莲阿姨抬头时,那阵阳光也十分强烈,将一切都 变成了黑色的晕影,眯着眼睛,看不真切。 阿莲阿姨的目光停留了好几秒,随后,在认出来的一瞬间,惊恐将她脸上一切的微表情放大,以至于任何人都能看出: 她绝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上这个人。 第24章 曙光 阿莲阿姨正想解释什么,她也看到了周围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神。 “我也不想推你出来的,如果不是我们彻底没人了......” 阿姑从包围着她的人群中走出来,看着她的眼睛,脸上十分抱歉地说。 刚刚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怡雯,那个年轻姑娘的身影。她的琴技是大家都知道的,又自幼练起,那一把琵琶,已经可以出神入化。 可是此刻看来连她也被淘汰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听了裴尔那一番介绍,又看到现在众人眼神里的期待,她也猜出了个**分。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琴技早已生疏,勉强将琴弦拨响已属不易,更别说弹出那些几十年在脑中尘封的曲谱了。 她拼命回想着那些久远的记忆,拼命在脑海中检索着和那把琵琶相关的记忆,试图唤醒哪怕一点,那些曾经的感受。 在记忆里,她看到了那面镜子,她正坐在窗边,三十年前的窗边,窗外一切都是三十年前的样子。那间包子铺,那时候还没有 结业,一股肉香味飘上来,深吸一口,熟悉得很。那面镜子里,她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她,鬓边没有白发,眼角也没有皱纹。身 边坐了个男人,也在看着镜子里的她。 她回到了三十年前某天的回忆里,她要尽力把关于琵琶的记忆找回来。 终于,她看到了那把琵琶,就静静地放在桌上。 将它抱起来,企图尽力想起那股熟悉的感觉。 第一个音被拨动,随后第二个音,很缓慢,但很熟练。 一旁的男人也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 突然,阿莲阿姨眉尖一蹙,乐声戛然而止,手指停留在弦上,迟迟没有按下。脑海里原本清晰的乐谱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 看向镜子,那个男人的脸、自己的脸都同时旋转,一切模糊起来。 一阵眩晕之后,她回到了现实。 “就当帮我这一次吧”,她看到阿姑在她面前,表情有些担心。 “阿姨,您刚刚怎么了?,要不咱算了吧”,裴尔也上前说。 大概是她刚刚沉湎于记忆的那段时间太长,让大家觉得她要退缩了。 她看看面前的男人,张老板此刻也等着她的决定。 众人从吵闹安静下来,聆听着她的答案。 不多一会,花厅里,裴尔怀里抱着一把新的琵琶,从别的姑娘那里借来的,匆匆挤过人群,跑到阿莲阿姨的身边。 阿莲阿姨坐在厅中,端坐着,如临大敌,她接过琵琶,横抱在胸前。她尽力调整着呼吸,掩盖自己的不安。经过刚刚的回忆,她自信自己找回了大部分的记忆,但从未弹过,第一次就上战场,会弹成怎样,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第一个音就响起了,没有任何征兆。 大家都捏了一口气。张老板坐在那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听,似乎要最细心地找出任何微乎其微的差错,如同蛰伏的豹子。 第二个音、第三个音。 如果怡雯的弹奏已经让大家觉得惊为天人,可此刻的乐声比方才怡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都震惊了,这个平时不发一言的 老人竟然有这样高超的琴艺,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连素来不通音乐的裴尔也沉默于这样摄人心魄的音乐中。 宋理云一直都在默默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音符继续流动,前奏不缓不慢,接下来就到该到唱段,可是阿莲阿姨心一凉。她完全忘记了唱词的内容。 心一沉,手凉的像冰。 绞尽脑汁,愣是没有一个字浮现。 琴声随思绪慌乱,音符错飞,直至完全停下。 万籁俱寂。 阿莲阿姨不敢抬头。 最后的机会,真不知道怎么对得起他们。 “嗯,你通过了,他们应该感谢你”,张老板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阿莲阿姨骤然抬头,对上了众人同样惊异的目光。 “给你一周,一周后,来常春园,那时候,比赛才真正开始。” 第25章 鸿门宴 一架黑色的轿车停在路口,锃亮的车身前,一个白色手套将车门打开。 那是仆人的手。 那位仆人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张老板走出来,便将车门打开。 张老板利落地上了车,汽车扬长而去。 众人看着车身远去。 一家黑色的车,驰骋于满是人力车的大道上,显得格外显眼,格外高高在上。 也格外讨人厌。 车内,那个仆人,那双白手套,正紧握着方向盘,不时对突然闯出来的路人使劲地按下喇叭。 路过的老人被喇叭吓了一跳,手里的鸡蛋脱手,全摔在地上。 张老板坐在后排,但这车里,还坐了第三个人。 “姓宋的老东西死了,那本遗稿已经到了我们手里,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此刻的张老板,全然没了以往的气焰,声音极低,想着那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发问。 那人微微转过头,墨镜之下的脸庞有几分熟悉。 “张佑和” 张老板抬眼,显然这人叫的正是他的名字。 “你见到那个人了吧” 声音从那被墨镜遮住的半张脸发出。 “嗯,见到了” 张佑和点点头,深邃的眸子转了一下,是在回忆。 “他一直混在人群中,不显眼,但只要稍微感受用灵力感受一下,都可以知道他的存在” 张佑和从胸前的口袋中抽出手帕,轻轻抹掉额上的微汗。 “这人法力不容小觑,究竟是什么来头?” 路旁的楼一下矮了下来,下午四点的斜阳穿透车窗玻璃。 也终于让人看清了墨镜下的脸。 萧大人。 他曾在拍卖场和宋理云的父亲争夺那本遗稿。 他表面上统领政府军队,但真正的王牌却是他手下那由五人组成的驱魔小队。五人分别代表五行的各元素,一切厉鬼皆躲不过 他们的手下。现在五行中代表火的4号已经被裴尔消灭,只剩四人。 “不管他是谁,他的目标也一定是遗稿”,萧大人冷哼一声,“那就只有死的下场” 张佑和表情凝重。 显然,他的真实身份正是驱魔小队的五人之一,木元素的化身。 “他的法力虽然在你们之上,但我也有办法对付他” 张佑赫恍然大悟:“所以,所谓的雅集,只是一个局,目的就是把那些觊觎遗稿的人一网打尽?” 张佑和在外界的身份是年轻有为的政界人士,声望和权力足以让普通人仰视。任何人都不会猜到他竟然是萧大人手下的鹰犬。 以他的名义设下这个鸿门宴,正好合适。 “可是,只是为了这一个无名之辈,会不会太过于小题大做了?” 萧大人只是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难不成......” “还有别的贵客,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张佑和两眼瞪大,几乎失了神。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白玉似的脖颈咽了一下,下边的嘴唇迟迟收不回来。 “宋嶷还没有死” 宋嶷,就是宋理云父亲的名字,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亨,现在应该已经长眠于新斫的墓碑下,和泥土分享死的寂静。 宋嶷已经死了,他的棺材在那天上百人的见证下置于坑中,被厚重的黄土填埋。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大人,不可能,杀死宋嶷的事情,是我亲手做的,不可能......” 张佑和的声音充满了自我怀疑和虚无。 “我亲自将毒放在水里的,我看着他死的,不可能......” 萧大人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他的人看到他在墓园附近出现,他也决不会相信如此荒唐的事情。 看来那座一直没有人打开的棺材,里面其实空无一物。 简单的障眼法。 他有些自责自己竟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但事已至此,他只好将计就计,设一场鸿门宴,这次,所有的人必须血溅当场,而他早就准备好了对付他们的方法了。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惜将炼狱搬来人间。 萧大人这么想着,汽车飞驰,扬起一路沙尘。 第26章 练习 院子里,宋理云看着坐在石椅上,左手拿着桂花糕,右手拿着茶杯的裴尔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这么坐着吗!倒是帮帮忙啊!!” 说着往裴尔坐的椅子上踢了一脚。 裴尔赶紧把手里那半块桂花糕也塞进嘴里,龇牙咧嘴地咀嚼了好一阵,伸出来一只手指,示意宋理云稍等一下。嘴里塞得鼓鼓的,他还说不了话。 他费劲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突然两眼一瞪,噎住了,赶紧用手捂住,滑稽地咳嗽起来。 宋理云简直没眼看。 半晌,咳嗽声才好不容易地停止了。裴尔拿起一旁的茶杯,仰头把茶都灌下去,才慢悠悠地说,“现在这情况,我也帮不了忙啊”。 宋理云朝裴尔的目光看去,一旁的亭子下,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传来。 琴谱摊在桌子上,阿莲阿姨正抱着琵琶练琴。 她的眼睛似乎已经投入到乐谱的世界中,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每波动一下琴弦,她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宋理云于是让裴尔找来了怡雯姑娘,怡雯姑娘又喊来了其他姑娘们,到了最后,上上下下的人都来了,大家将亭子挤成一个 圈,围着看阿莲阿姨练琴。 阿莲阿姨看着这么多人,起初还有点退却。毕竟自己弹得过分生疏,没脸见大家。所有人的命运,都寄托在她身上了,而现在她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大家看到我弹成这样子的话,一定会很失望的吧。 阿莲阿姨这么想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家都很认真地听着。而且都鼓励着她,让她继续练习下去,已经一次比一次好了。 即使是恭维的话,也好。阿莲阿姨想,她预计的冷嘲热讽没有到来,看着一张张围着她的笑脸,都在鼓励着她不要放弃。大家 都是这么善良的人啊,她暗下决心,她绝对绝对不能输。 就这样,三天时间,阿莲阿姨从早练到晚。晚上大家都睡去后,她一个人披了衣服,偷偷带着琵琶到亭子里。练琴到第一缕红色的阳光出现,有人出来打水洗脸了,她才又悄悄地回去。 当然,阿莲阿姨在琴弦底下垫了一块厚手帕,这样就不会发出声音了。 这三天,她的水平飞速进步,把大家都吓坏了。 连琴艺高超的怡雯姑娘,都说照这个进度,她很快也没有什么好教的了。 这样算下来,雅集比赛的事情,大概也可以稍微放心了。 这天下午,天上下起了蒙蒙雨。大家都让阿莲阿姨在房间里练琴好了,不要出去。 吃过午饭,雨还没停,裴尔和宋理云把阿莲阿姨送回房间。抬头看看,还是一样阴翳的乌云,风把屋檐的雨丝往窗子里吹,把 身上的衣服都打湿了。 裴尔伸手把窗子关上。不急着走,他们就在花厅坐下,等雨停了再走。 “对了,那个张老板,你认识?” 宋理云点点头。 不但他认识,那时胡同里的,都认识他。 他没有母亲,或者说胡同里的每个人都是他的家人。 宋理云经常见到他的身影。 那时候幼小的他,身上穿着小号的白衬衫和褐色的小短裤,在老是拿着一本小书,在胡同里到处上蹿下跳。 有时钻在桌子底下把杯子弄翻了,有时跑到客人的跟前将别人的墨镜偷了自己戴,客人越是追,他越是跑,最后只得气喘嘘嘘,大骂一顿,气冲冲地离开。 他调皮捣蛋的性格,将房间内的名贵瓷器打碎,已经不再话下。而且,姑娘们渐渐发现柜子里面的钱总是会时不时地不翼而飞。 本来大家还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做出小偷的行径。 直到那天他偷钱,被两个姑娘带了个正着。 他手里拿着的书,也无非是什么漫画书之类,看了之后更加调皮捣蛋,玩累了,就在趁着太阳在花荫下睡熟了。姑娘们趁他睡熟了,躺在地上,纷纷围了上来。 宋理云听阿莲阿姨说过,他的母亲,曾经也是胡同里的一位姑娘。也是阿莲阿姨最好的朋友。 可是,她在生下他的那天就去世了。 至于父亲,更是一去无影踪。 看着这么可怜的孩子,实在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于是大家决定暂时把他留下来。 一开始,他的到来确实给大家带来的生机和快乐,后来,大家渐渐开始讨厌他。 故意不跟他说话,不给他饭吃。 骂他是没有父母的东西。 死杂种。 他也感受到了他们的敌意,那天晚上,爬进那两个平时对他最不好的姑娘的房间里。柜子打开,把她们所有的衣服全部用剪刀 绞烂。 第二天一早,两个姑娘看到自己最喜欢,最漂亮的衣服全变成了一堆破布,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 哭着,喊着,要将那个死杂种赶走。 他倒是跟没事人一样,还是一如往常,上传下跳。 他以为是那两个姑娘不敢动他。 他不知道,是阿莲阿姨在背后给他求情,把攒了多年的钱都拿出来,赔给了姑娘们,此时才算罢休。 此刻,所有人都围着他,看着他熟睡的样子,讨论着要将他怎么处理。 反正,绝对不能再留在胡同里。 第27章 学琴 七嘴八舌,大家围着他。 年幼的张佑和熟睡着,翻了个身,嘴里嘟哝着一两句梦话。 他不知道,大家正在讨论着他将来的命运。 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他了。 “丢出去吧” 人群里有人说,声音尤其尖锐,刺破了其他含糊不清的议论。 “那正好,丢出去,最好死在外面,永无后患” 那两个曾经被他撕碎过衣服的姑娘率先表决,像是宣判死刑。 气氛突然安静了。 两个姑娘见不对,尴尬地将僵硬的手收了回去。 自然,大家并不是改变主意了,只是不想他死。但也没希望他能活着,怎么说呢,只要不死在他们的手里,就算仁至义尽了。 至于以后如何,那就全看造化,和他们无关了。 “我看还是拉去孤儿院吧,这样的瘟神,想必也没有好心人会收养” 这倒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 黑漆漆的人群纷纷点着头。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带他去孤儿院,尽管,他们知道,在这样动乱的时世下,孤儿院并没有充足的资金,自然也没 有粮食。 接下来,他们看着这个小孩,他有可能成为维修厂的童工,可能会卖给有钱人当下人,更可能的是,不出半年就饿死。虽然是南方,但海边的冬天又湿又冷,估计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怜悯的目光,只不到一秒,便匆匆被死灰色掩埋。 一只手挡在他们面前。 跪了下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却很坚定,好像有某种力量支撑着。 阿莲阿姨跪在地上,恳求大家不要这么对这个孩子。 双手合十不停上下晃动着,泛起晶莹的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试图找到一丝一毫的怜悯的痕迹。 “毕竟是故人的孩子啊” 阿莲阿姨心里这么想着。 “大家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他还那么小” 她的力量太小,她的声音也太小。 渐渐她也被埋没于一片反对声中。 “好吧好吧” 资历最老的阿姑终于发话,“我们凭什么再给机会他” 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阿莲挪动膝盖向前,“我保证,我保证我会教好他的,把他当成我自己的儿子一样” 讲到这里,宋理云闭上眼睛,停了一下。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的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也听到了这一切。 当然,在阿莲的坚持下,熟睡的张佑和不知道老天多给了他一次机会。 尽管这个机会,他最后还是没有把握住。 自此之后,每天跟着宋理云上学的,多了一个矮矮的身影。 童年上学的路都很长。 小道上,他宋理云走在前面,张佑和只是远远的跟着,背着那个宋理云用旧了的小书包。宋理云回头的时候就离的远远的,不 回头的时候,又默默地跑步跟上。 宋理云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小跟班只觉得厌烦。 于是总是走得特别快,不让他跟上来。矮矮的张佑和,两步才赶得上宋理云一步,人少的地方还好,到了人多的街道上,一转眼,宋理云远远的身影就被埋没于行人中。张佑和不走了,不认识路,呆立在路灯下,又哭又闹,就是等不到宋理云回来找他。 夜深了,路灯的光下,阿莲阿姨把他牵回了家。 那天,宋理云被大骂了一顿。 回家的路上,张佑和饶有兴致地看着阿莲手上的水晶镯子,透出水白色的光。 “这是什么?好漂亮” “乖,这是阿姨重要的东西” 张佑和似懂非懂。 两周后,因为不服管教,张佑和被老师赶了出来。 这一次,阿莲阿姨的求情不管用了,接张佑和放学的那天,学校的开除通知还是送到了她的手里。 拿着盖着红印的开除通知书回到胡同,少不了冷眼旁观的挖苦。 睁着大眼睛的张佑和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终于不用上学了,终于可以解放了。 他确实解放了,在胡同里继续上蹿下跳。 这次,再也没人逗他玩了,大家一见他来就把房门关上,背后小声骂他是小偷,是贼。 这样下去迟早又会被大家赶走的,这下可怎么办。阿莲阿姨伤透了脑袋,在好几天晚上睡不着,盯着月亮发呆之后,总算想出一个办法。 教这个孩子学琴。 一方面可以让他不在无所事事,一方面也让他有一技之长,不至于一辈子寄人篱下。 一举两得,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可怎么才能让这孩子,乖乖坐在椅子上弹琴呢? 阿莲阿姨又犯了难。 出乎意料的是,张佑和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阿莲阿姨大喜过望。 “不过要是我弹得好的话,你要给我那个镯子当奖励” 他指着阿莲手腕的水晶镯子。 一见他答应,阿莲阿姨高兴极了,还管什么镯子不镯子的,反正小孩子忘性好,两三个月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总算有个能让他 消停下来的法子了。 阿莲阿姨摸着他的头,拉勾上吊,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28章 苦练 这样轻易地答应是危险的。 张佑和决心一定要拿到那个镯子。 从那天以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往总是出没的小院子,也没再见到他调皮的踪影。 阿莲阿姨也吓了一跳,路过他的房间,只能到他对着那张皱皱的谱子,没日没夜地埋头苦练。 手指间被丝弦磨掉了皮,红红的肉。 没了他的捣乱,胡同都异常清净起来。 每天夜里,他都敲门去找阿莲请教,拿到新的谱子,就要弹到天亮。 进步堪称神速。 那些从前讨厌他的人,看到曾经一无是处的无赖小孩,现在居然弹上了一手好琴。只有嫉妒。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但他根本没 有放在心上,他的唯一目标,是阿莲阿姨的认可。 不出一年,就快赶上阿莲的琴技了。 一年里,他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 那天,阿莲对他说,“你弹得已经很好了。” 他抬头,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那我可以拿到奖励了吗” 阿莲阿姨早就将奖励的事情忘记了。 “什么奖励?” “那个” 张佑和指指那个镯子。 “啊......这个啊” 阿莲苦恼起来,毕竟是答应过的事情,又不好拒绝。 “你还不够好,等你再好再来吧” 然后的每天里,张佑和更努力了,为了得到阿莲阿姨的认可,他拼上了全部的努力,像发了狠一样埋在谱子堆里。 “你已经弹得很好了” 阿莲阿姨担心地说。 她在骗人。 我还不够好。 为什么,如果我真的够好了,应该把镯子给我。不,当然是因为我还不够,远远不够。 继续用力地按弦,直到划破薄薄的皮肤,一串血滴渗出。 拼了命地继续按弦,任凭细线嵌入肉里,疼痛反而给了他一种接近目标的证明,刺激他不断痛苦着,在痛苦中感受自己的进 步,幻想自己一步步地达到那个最后的肯定,那个最初许诺的愿望。 仍然,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个奖励,都没有等到。 今天太忙了...而且没啥灵感,只能来篇短的了,明天尽量补上 sry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苦练 第29章 医院 故事讲到这里。 突然门外的一阵喧闹,使宋理云的讲述停了下来。 裴尔和宋理云都探头出去,只看到了慌慌张张的阿姑迎面跑来,全然顾不上头上的簪子松掉了。 “阿莲她不知道怎么了......” 一听是阿莲阿姨,裴尔和宋理云对视一眼,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不过,从阿姑的表情推断,应该是突发情况,而且,情况很棘手。 大家赶到阿莲阿姨的房间时,除了阿莲阿姨以外,还有一个人,满脸担心地倚在墙上。 是来给她教谱子的怡雯姑娘。 “今天本来该练唱词了,可是这才刚看了第一句......” 阿莲阿姨坐在床上,眼神空洞着。 嘴里又像之前一样,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 “我的手镯......” 裴尔坐过去,蹲下来,尝试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试图让她清醒过来。 “我的手镯,我的手镯” “糟了”,一旁的宋理云浑身冷汗,森森地说, “该不会是......得赶紧去医院看看” 病症的名字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种夺走人记忆的病症,就相当于一场无期徒刑,患者将在无限的时间里被流 放。会不会言出法随,宋理云不知道,不过现在最好的事情,就是去逃避,假装不知道它的存在。 裴尔想起阿姑之前说过,那个水晶镯子可能在地下室里,但因为没有时间,一直没有去找。如今,看来是时候把它找出来了。 于是,裴尔拜托阿姑到地下室寻找那个丢失了的水晶吊坠。自己则和宋理云马上赶到城里最好的医院去。 很快,医院诊室外。 他们冒着雨来的,即使称了伞,裴尔身上的风衣还是被雨水晕散了一大片。 医生打开门,将阿莲阿姨送出来。 裴尔立刻迎上去,那个房间里排列满了各式各样的医疗仪器。 “我们经过各方面的检查,答案是,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 “可是......” 裴尔对医生说了阿莲阿姨最近的反常行为,如果不是阿尔兹海默症,那么这些事情,又怎么解释呢,裴尔实在想不通。 阿莲阿姨低着头,很不好意思似的,一言不发。 “我虽然在这方面不是专家”,医生扶了扶眼睛,“但我可以做一个大胆的猜测” “既然不是生理上的问题,那恐怕问题出在这位阿姨的心理上” 裴尔和宋理云都似懂非懂,便继续追问下去。 “从心理学的精神分析理论解释,当人在遭遇到一些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的时候,潜意识会将那段记忆暂时掩藏起来,这叫做 心里防御机制” 阿莲阿姨好像听懂了什么,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眸子闪过一轮晶莹的光。 医生继续说,“在刚刚的检查里,我都没有发现她大脑的异常情况,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他有点开玩笑似的,“你们挂错科 室了,你们应该到精神科” 离开了医院,裴尔还在绞尽脑汁试图理解医生刚刚的那番话,宋理云却是早就明白了。 阿莲阿姨每次的异常,都与那个手镯相关,看来只要找到手镯,就有进展了吧。 回到胡同,大家都围着迎接。 大家的希望都关系在阿莲阿姨的身上,自然都不希望出什么闪失。 面对大家的关心的询问,阿莲阿姨仍是和蔼地笑着,告诉大家自己没什么事,不用担心。裴尔和一旁的宋理云倒是忧心忡忡。 这时听到声音的阿姑才匆匆赶来,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在地下室一番好找。 “怎么样,找到了吗” 阿姑伸出乌黑的两手,摇了摇头,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 一旁响起阿莲阿姨的声音, “不用找了,我想起来了” 第30章 碎片 “阿莲,你说想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阿姑不解地问。 围观的各路人马见阿莲阿姨并没有什么大碍,纷纷散去了,周围一下变得安静。 “是那个医生的话提醒我了” 阿莲阿姨开始回忆。 那个孩子,在冬夜里的背影。 胡同的大门口,月色散布着黑暗。只有一盏半明的路灯高高地吊在顶上。张佑和小小的身躯消失在雪上,留下一串脚印。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张佑和。 这么大的风雪,他们都以为,这孩子活不了了。 阿莲阿姨在门口,身旁围了几个安慰的人,一面公式地讲着客套的说话,一面心里窃喜着那个捣蛋的杂种终于走了。 青石地板上,有东西比碎雪的反光更闪亮。 是那副水晶手镯,躺在地上,只剩下半个圆环,另一半已经粉身碎骨。 比雪花更刺眼。 半个小时前,她发现偷偷出现在她桌前的张佑和,忘记拔钥匙的抽屉打开着。 张佑和手里是那副水晶吊坠。 阿莲阿姨不由得大声呵斥了一声,本想吓吓张佑和,让他知错早改,但脱口而出的瞬间,一切都不可收拾了。 “不是你答应过我的吗” “那你就可以偷东西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偷东西的” “你答应过的,这是我的奖励!”张佑赫情绪激涌,储蓄的泪水随声音同时放出,几乎声嘶力竭地辩护着。 “你就是个小偷!” 这句话让张佑和愣了一愣,因为“小偷”这个词,还是他第一次从阿莲阿姨的嘴里听到,之前,都不过出自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他根本不在意。 可现在阿莲阿姨也开始这么说了,他的信念开始动摇。 “你答应过我的,我那么相信你” 张佑和抱着镯子,夺门而去,阿莲阿姨一路追,追到胡同门口的空地上。 细碎的雪花散落青石地上。 “为什么,我都那么努力了,弹得那么好了” “那你也不能偷东西” “你骗我的,你从来就没想要过肯定我,无论我弹得有多好” 阿莲没想过他会那么想,一瞬间,愧疚却阴差阳错变成一种难以开口的话,塞在心口,一切都转化为愤怒,用最伤人的话倾泻而出。 “对,我就是骗你,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才让你可以在这里留下来,我把积蓄都赔给人了,挨个给人下跪道歉,送你上学,没多久就被人赶了出来,我脸都不要了,现在好了,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件事情做,我为了谁?”,阿莲阿姨的心里话决堤,“还不是为了你?你现在弄什么脾气,我做了那么多,骗你又怎么了,还不是为了你?” 这话仿佛死刑判决,张佑和沉默了。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给我做这些” 张佑和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是阿莲的肯定。阿莲阿姨给了他信任,如今又将脆弱的信任一巴掌拍得稀烂。 “你不给我,我就走”,张佑和咬牙切齿,“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你走啊,有本事你就走” 总是这样,明明挽留的话语,不知道经过怎么样的心理加工,变成了另一个极端。好像只要把自己心理最不愿见到的,最坏,最悲哀的可能预先说出,就可以唬住对方,让对方无计可施,最终投降。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嘴硬,放狠话最狠的人,往往最脆弱,所有表现出来的凶狠,不过是薄薄的伪装。 可是老天从来不懂悲悯,越是这样的人,越往往不会得偿所愿。 一声清脆的响声,“哐啷”。 张佑和的背影消失了,留下阿莲呆立在原地。 当时的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一个两个,都是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一个两个,都离她而去,成为永远 的背影。 第31章 公园 阴雨绵绵下了一周,像从没停止,潮湿的背景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无限的时间过去,也只像在同一天一般。 尽管很不愿意,但转眼就是张佑和说的日子了。 一周有七天的时间,而宋理云从没觉得七天原来可以过得这么快。 仿佛只是几个睁眼之间,以及对未知的不时抗拒。 像棉花糖化开一般不真实。 而阿莲阿姨却是结结实实地度过了这些天。 一周的苦练,足以让她应对任何对手。 憔悴的眼神,让即使少数对她心存怀疑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已经尽了全力。 一封请帖,早就在昨日黄昏送来。 打开请帖,一阵馨香扑面,纸上早洒上了茉莉香水。 上面一行工整的小楷写着毫无感情的请辞,并在最后附上了“常春园”的地址。 阿莲拗不过裴尔,只好也让他跟着来了。毕竟帖子上只邀请了一个人,其他人只好婉拒,临别依依,大家都又心急又担心地等着她回来,带着好消息回来。 说是两人,后面还有个宋理云呢。于是,三个人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 按照地址三人转了好几回电车,最终停在一座郊区公园的大门前。 “会不会走错了?”,阿莲阿姨问,连天细雨,换来了今天早上的艳阳。 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宋理云撑着伞,这样的太阳,没有了手上这把伞,不消半个时辰便会烟消云散。 裴尔背着琵琶,看着伞下的宋理云,也焦急起来了。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请帖,从头又看了一遍。 “爱华路67号”,裴尔比对了一下,无果,“就是这里了” 私人的宅邸,怎么会在这样一座荒郊野岭的公园里。 百思不得其解。 “张佑和笑我们呢” 宋理云说。 “哦?” 裴尔不解。 “按张佑和的意思,我们是来帮他赢得比赛的,不派人来接我们就算了,现在害我们一场折腾,还把我们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了,他明明存心戏弄,现在肯定躲在那里偷笑呢” 宋理云左思右想,大有感觉自己被戏弄的意思。 裴尔之前还不了解张佑和,现在在了解了他的往事之后,也很难不怀疑他对阿莲阿姨他们的态度。但事已至此,众人的希望都 寄托于他们之上,只好硬着头皮相信他一回。 “无论如何,我们进去看看再说吧” 裴尔说着,带头踏进了公园的铁栅栏大门。 阿莲却疑惑了一下,自己明明在左,裴尔却转头向右边,好像在跟谁说话似的。 进来她老是发现裴尔在跟空气说话。 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疑神疑鬼吧,这样的怀疑只在阿莲的思潮上停留了一瞬,便匆匆褪去。 这公园格外安静,至少从门口望去,没有见到一个人。似乎是游人罕至的原因,这公园也无人看管,保安亭荒废着,在盘根错节的树丛间,显得有些寂寞。 进了公园,在密林的掩映下,踏着草丛,转过几个巨型花坛。 各种疯长的花,雕塑,雕塑上的爬山草。各种植物乱爬,密密麻麻,仿佛进了热带雨林,绿色的世界将全部涂上阴影,转来转 去,将前面的路严密地遮掩,将视野压缩了又压缩。 “这公园好久没人打理了,草木把路都挡住了” 裴尔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说, “有点阴森的感觉”。 “你不会怕有鬼吧” 她反而乐呵呵的打趣道, “我觉得倒是挺有趣的”。 宋理云在一旁听来,真是哭笑不得。 不久,面前豁然开朗,丛林走到了尽头,脚下的草丛却延伸开去,放眼看去,阔大的一片草坪。 太阳在上方,和这近处的宽阔比起来,显得格外小。 比草坪更大的,是一大片湖水。 可以说,这一望无极的草坪,不过是这湖水的岸而已。 微风下,倒也有点波涛汹涌的意思。 一下子,宋理云也被震撼,他揉揉眼睛,告诉自己面前的不是大海,只是一个湖而已。 那水面之上,遥遥看见一个小岛,岛上悬崖峭壁,最高的地方挺立着一座白色的小楼。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看那边!” 阿莲阿姨指了指。 远处一个人身上穿着蓑衣,撑着长篙,站在一艘小得不得了的木舟上。 这木舟很不稳的样子,随风飘摇着。 木舟虽小,却又轻又快,一下就靠了岸。 这时候,才看到了船夫惊恐无比的脸! “是张老板邀请的贵客吧,请快上船吧,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32章 变故 “发生什么事了” 裴尔首先问道。 那船夫还未停稳,一步就跳上了岸,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幸而没有摔倒。 “快上来再说!” 阿莲阿姨他们只好先按他说的,向船上走去,满脑子的疑惑,只好等上了船再问。 三人坐下在狭窄的船舱里,这船是一艘很旧的木船,一股陈旧和湿掉木头的味道。按理说,陈佑和这样的大亨,往返不应该只 用这样的船。不说现代式的游艇,但要客人挤在这样的破船中,也不是待客之道。 船夫竹篙撑开一道波纹,随船身晃动着。 终于忍不住了,裴尔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渔夫一边卖力地撑着,一边在换气间答道, “张老板原本在宅子里迎接到来的客人,可突然有一个客人,带了不少人,刚下船,就纷纷把手枪拿出来,把宅子全部人围 住,说要交出什么手稿,否则就......” 阿莲阿姨吃了一惊。 张佑和,怎么会和手稿有关系? 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突然纠缠,让阿莲阿姨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切像一个头尾相连的梦,循环往复,却永远看不到尽头,也永远没有梦醒的一天。 渔夫接着说,“屋子里所有人都被他们控制了,外面的游艇也有人看着,我只好用这艘破船了,在那群人还没上岛之前,张老板吩咐我赶紧到外面来接你们,说只有你们才有办法救他。” 她和裴尔对视了一眼,裴尔低头,“果然,手稿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也帮不上忙啊” 阿莲阿姨说。 “没有你们,还有谁能救张老板,你们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确实,他们没有想要张佑和死。 说到底,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帮助张佑和赢得比赛,最终保存胡同的营业,要是他死了,胡同照样要被拆迁。 “手稿不是在那个萧大人手里吗,怎么会找上他” 阿莲阿姨说。 这不是一个疑问,更像是头脑里的一个想法。这是,他和裴尔都有一个猜测呼之欲出欲出,但又不敢肯定。 “或许是那个萧大人的嫁祸,借刀杀人,死无对证” 阿莲阿姨点头表示肯定。 “那么凶徒是什么人?” 张佑和不是一般人,从他的住所即可发现。将一个这样大的的公园买下来,这整片一望无际的山林都是他的地盘。想必不至于毫无安保措施,如今却如毫无反抗之力。 只有一种解释,来的人太强大,且击破了所有的防御。 “不知道”,船夫说,“不过人数很多”。 宋理云转头看向裴尔,看来,这次只能看裴尔的了。 裴尔则忧心忡忡。 又是要在人间显露法术,上次已经闹出不小阵仗。要是被天上发现了,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处罚。 裴尔只好苦笑。 不久,那只小船就停泊在那座高大的峭壁下。整座岛屿大部分的平地都在高地上,岸边很窄。站在岸边,仰头看,除了岩石裸露的悬崖,就是蔚蓝的天空。 湖上吹来刺骨的风。 “这边,我知道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上面” 渔夫说着,打了个手势招呼他们过来。 他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峭壁下,有一个小山洞,他引着大家走了进去。 裴尔先还有点审慎,不知道是否要听他的话,但最终还是跟着进去了。 山洞里亮着微弱的电灯,有回声。 宋理云耸着肩,走在阿莲后面,不时张望着周围,有时又回头确认裴尔是否还在。 裴尔走上去,拍了拍宋理云的肩膀。 来到山洞的尽头,裴尔终于明白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电梯。 这电梯没有门,也没有楼层的按钮。 裴尔当然明白,因为这个电梯制动只通向一个地方,那个他们之前远远见到的白色建筑,张佑和的家。 第33章 冰箱 各种钢铁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空间里,只有头顶的白炽灯将周围的情况大致照出。 电梯正在快速地上升着。 这电梯厢里没有墙壁,四面都是空的,嶙峋的岩石不断飞速向下掠过。 裴尔把阿莲阿姨往后拉了一拉,可以想象,要是碰到了,皮肤的血肉都会被磨烂。 怎么办。 现在裴尔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久后就可能爆发战斗,但敌人的信息,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电梯里,每个人都屏气止息,大有种祈祷的氛围。人类在面对未知时,往往会祈祷,即使是现代的人类,也不能完全忘掉这项 千年前祖先遗留下来的,面对绝望的最后杀手锏。 黑暗突然被划开一道口子。 电梯到达地面。 面前突然袭来的强光,迷上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一个厨房的内部,一个现代的厨房。 宽敞的空间里罗列着各式各样的平底锅,都一排挂在储物柜的钩子上。地上和墙上贴满蓝色和白色相间的瓷砖,泛着水一样的 波光。金属的灶台,烤箱,墙角处摆放着三个巨型的冰箱。 这三个冰箱,都是同一型号,四四方方,甚至可以用庞大来形容。 足有一米半宽,高则超过两米。别说日常的各种食物,就是人,也可以跻身于内而不觉逼仄,玩躲猫猫的好地方。 此刻,那个中间的冰箱门缓缓打开了。 船夫领着裴尔一行人从冰箱里走了出来。 下一秒,三把冰冷的手枪就贴上了每一个的脑袋。 定睛一看,五个黑衣人目露凶光,早就恭候多时了。一等到他们现身,便如螳螂捕蝉,将其一网打尽。而现在,鱼儿已经上钩,就等收杆了。 “别乱动” 其中一个黑衣人喊道, “姓张的说要见你们。” 他回头示意后面站着的另一个黑衣人对他们搜身。 其他人的搜身都比较顺利,最后是裴尔。 那人摸到裴尔的口袋,摸出了几枚硬币。 那人抬头,质疑地看着裴尔。 “阁下不会连这几分钱都稀罕吧” 那人不说话,只是赶紧把钱撇回了裴尔的掌中。 最后, 于是裴尔将那个装着琵琶的箱子递了过去。 “这里面是什么” “琵琶” 拉链被拉开,几人将里面的琵琶拽出来,那是怡雯姑娘的琴。 几人捣鼓着琵琶,好像生怕这种神秘的乐曲藏了什么武器似的,不时剐蹭出一两声不和谐的音符。 宋理云直冒冷汗,他不敢轻举妄动,那些黑衣人的手枪还冰冷地指着每一个人。 “别把琴弄坏了——” 阿莲阿姨不由说, “你轻点......” “别吵!” 话说到一半,那黑衣人猛推了阿莲一把,裴尔还不及反应,已将摔倒在地上。 宋理云手疾眼快,还不待大脑思考,立刻将阿莲扶住,瞬间,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又迅速将手收回去。 与此同时,裴尔趁场面混乱,已经扔出数枚硬币,四面银光一闪,沉重而响亮的金属声四下一响,黑衣人们手中的手枪已经劈 成两半,早没有了伤人的可能。 阿莲阿姨经刚刚宋理云一扶,已经让她不至于摔倒,踉跄了两下就站稳了。 “刚刚怎么......” 似乎在疑惑。 一切发生的太快,让人的感官来不及整理,阿莲阿姨又看到了满地的手枪残骸。 虽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他猜疑是裴尔的作为。 于是终究是什么也没问出口。 “你们......” 那个为首的黑衣人显然是恐惧。 眼睛瞪得将要掉出眼球,瞳孔四周,红色的血丝缠绕着。 他明白,要是刚刚的攻击,不是在手枪上,而是他们的头颅,那么他们已经一命呜呼了。 他看着睥睨着他们的裴尔,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裴尔手里还拈着一枚硬币,在室内的白炽灯下闪着死亡的银色光芒。 “带我们去见张佑和,现在” 第34章 大厅 大厅里,赤色的窗帘低垂,窗外是一片明艳的绿色,玻璃把太阳透出,也照亮了那几个站在一旁的黑衣人。 那些应邀而来的宾客都被赶到了大厅的墙角处。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凶徒早就做出警告,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招致子弹。有几个男人握紧了拳头,但却只能窝囊地瞪着那些黑衣人,现在的逞能不过是自取灭亡。 大厅的中间,七八个黑衣人站在四周,围着张佑和。 张佑和坐在沙发上,不断搓着左手指节上的戒指,这时候他并不是什么都不做。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等待。 “还有多久?” 大厅里来回踱步的身影停了下来,侧着身问张佑和。 那是宋老爷。 是的,他确实没有死,这回,他是来找张佑和复仇的。 商人,要做到显赫一时,绝不会只是商人那么简单,更不用说宋老爷这样的人,只要他的几句话,甚至能交易人命。 要杀这种人,你最好确保真的把他杀死了。否则,他的复仇可以是毁灭性的。 显然,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快了应该”,张佑和说,“现在的我已经是刀上鱼肉,我的命已经是你的了,连这点时间也不愿意等吗”。 这样的轻佻似乎不是他这样处境的人应该表现出来的。 但宋老爷的目标,除了复仇,还有那份遗稿。 知道他还活着的人,就只有眼下这十几个,都是宋老爷的心腹。这次的复仇,本来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觉悟,但令他们奇怪的是,一切竟如此顺利。 他和其他宾客一起登上前来接他们的游船,那十几个手下,早于前一天晚上便已经登岛埋伏。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搜身。宋老爷一上岸,拔出手枪,三声枪响,四面埋伏一齐发动,很快便将场面控制。 张佑和唯一的三个保镖在他们拔枪的一刻,就立刻投降。 宾客们都被赶到了大厅的角落里,一个个抱头鼠窜。 这些宾客平日也是有头有脸的各界精英,现在却这种滑稽样子,不免有点滑稽。 没有一个人受伤,没有一个人死亡,就将张佑和包围。 随时,都可以举起枪口,了结他的性命。 也可以是下一秒,只要他想。 就在他要举起枪的一瞬间,张佑和开口了。 “你不是要那份手稿吗” 宋老爷没有说话,扳机也没有扣动,让他说下去。 “不在我这里” “那你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宋老爷无意看他饶舌,放下的手枪再次举起。 “但带着遗稿的人很快就会来” 宋老爷没有耐心,“那我会直接跟他要东西的了” 裴尔等人赶到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随着一声巨响在大厅里爆发,众人惊呼,枪穿透颈动脉,红色的血液像泉水汩汩流出。张佑和僵硬地晃了晃,往一旁倒去。 胸前白色的衣领全部被浆上深红。 一旁的宾客们惊魂未定。 腥臭的血腥味逐渐弥漫。 阿莲阿姨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个拿着手枪的杀人凶手。 眉目间,仿佛认出来那人的脸。 尽管逆着阳光,尽管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双重的冲击下,往后倒退了几步的阿莲被裴尔扶住了。 “你......” 阿莲阿姨不能相信她的眼睛。 同一时刻,宋老爷也识别出了眼前的人,但不同于阿莲,他眼里的惊讶只出现了一瞬间。 “你们就是他说的救兵吧” 仍然是那种毫无生机的语气。 “你......”,裴尔看着倒在一旁的尸体,“为什么把张佑和......”。 “你们该不会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吧” 裴尔一怔。 “我一直好奇,他与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加害我,直到我查到,他的背后还有,就是姓萧的,为了一本遗稿跟我过不去,未免 太看不起我吧,于是我假造死亡的消息,让他放松警惕”,他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大费周章了,没想到,这么轻易。” 他看着呆滞的众人。 “看来遗稿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说着便招呼那十几个手下,回身就要往外走去。 脚步还停留在半空,身后却传来声音。 “请留步” 接着是一阵阴森的笑声,混杂着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恐怕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