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破庙一路北上,他又一次孤身一人。那时他还没来得及诉说自己的身世,短短几日,他感受到了他们的温暖,他却带给了他们灾难。
贺惜尧在恐惧与期待中摸到了良哥,但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怎会如此?
谁杀了他?
他好不容易将良哥拖出破庙,借着月光,发现胸口的一只脚印。
那一脚震碎了他的胸口!他的腹部依然干瘪无力,一天了不曾进食,不然不会如此。
是谁狠心如斯,竟对一个受伤的孩子这般狠心!
贺惜尧挨着破庙的墙根挖了坑,埋葬了良哥。虽是破庙,亦无香火。他仍希望良哥挨得神佛近些,好受神佛庇佑投个好胎,来世莫受这许多苦,好衣好食,顺遂一生。
佛像破败,唯独一双眼睛,铸造时未曾睁开,如今紧闭的双目,究竟是悲天悯人的不肯直视,还是万人无象的蔑视?
他既看不到悲,亦体会不到喜,他的心,空了。
事了。他走入破庙,对着悲天悯人的佛像虔诚跪拜。不为他的迷茫无助,只为良哥的来世。
贺惜尧在破庙附近逗留了几日,走街串巷探访蛛丝马迹。这个县经常有小孩子失踪,县令是个唯利是图的官,丢个孩子而已,不值得他兴师动众,更何况找到了也捞不得甚好处。大家只得关好门户,看好孩子,以求减少失踪案。
他知道找到二丫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冷下心来,北上而行。
这一路他不再与人交好,冷眼冷心看待世间。更不再做乞丐乞食而活,而是挖野菜果腹。
他,是一个不祥之人。他的父母兄姐无端被杀,破庙兄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他有何面目连累他人?
也或许,那些人是受他所累,被他仇家所杀也未可知。
他不能再冒险了!
京城之路并不遥远,他却走的艰难。九岁的小娃,渴了饮河水,饿了嚼野菜,采野果。
一路的风餐露宿,他习惯了。却是最怕夜里,那些个毒蛇猛兽,蛇虫鼠蚁,防不胜防。
一年了,他走走停停,也不知身处的是这一年来第几座山,他究竟离京城还有多远?
“小娃娃,你醒了?”
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者关切的声音传来。
他的意识模模糊糊,声音由远而近,眼前这张脸他看了许久终于看清了。
“喝了这碗菜汤吧。”
老者扶起他,那双手触到他的身体,如同槁木,僵硬而尖锐。
“谢谢。”
贺惜尧随着老者的搀扶挣扎起身,脑袋抬起后更是晕的厉害,天旋地转的。
老者赶忙在旁边坐下,让他得以靠在老者身上,温热的碗凑近嘴边,似是有些烫,又不甚烫。
他努力张开嘴,那碗倾斜着,液体混着绿叶沫沫一起流进嘴里,流进胃里。一路畅通无阻,就像一股股热流淌遍全身。
一碗热菜汤下肚,身体有了力气。他打量着自己的处境。
他应该在一个山洞里,山洞并不深,不远处有一个缺了口的破锅正架在火柴堆上冒着烟。然后,然后就是眼前这个悉心照顾他的老者。
他躺着的地方是一堆干草,厚厚的,臭臭的,暖和却刺鼻的很。这大概就是老者的床了吧。
“谢谢您救了我。”
他再次道谢,除了谢谢他也没什么可做的。而老者却什么都没说,放下他去盛了一碗菜汤,自顾自一饮而尽。抹抹嘴,靠着墙边躺下,不一会儿没了声响,许是睡着了。
他才发现,从山洞口映进来的是月光。他再看看老者躺下的地方,没有动静。他再次躺回去,望着洞顶,思绪回溯。
多日奔波,食不果腹,他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这是很危险的,在山里,如果到了晚上他仍未醒来,可能……哪怕是白天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可以活下来。
究竟,他离京城有多远?
他,可以找到真相吗?
他不敢问出心底最想问的话,此时的他连生存都是问题,他可能为家人寻得真相,报的了仇?
月光从洞口渗了进来,夹杂着寒气,一阵一阵,冷的入骨。
柴火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苗被风裹挟着向上奔腾。风来时,火的热也来了,他们没有此消彼长,而是那股火热借了风将暖意传的更多,更远。
他,要活着!他,要去京城!活着就有希望,到了京城就可能探索到真相。其他的,活着都有可能!
肆意撩拨的火焰让他血液翻涌,斗志昂扬。贺惜尧找到了心中满意的答案,闭上双眼任睡意吞没梦魇。
第二天,他是被外面的鸟叫吵醒的。环顾四周却不见那位救命的老者,他起身准备出山洞看看。
山洞比他高一大头,洞口有些人工打磨的痕迹,借着火光他也发现那个山洞里面也有人工打磨的样子。他猜测应是老者发现了此处,为了长久居住而修缮的。
洞口外没有杂草,稍远一点却杂草丛生。看来这的确是老者长期居所,他打理的很好。
见洞口外边没有老者身影,他继续往外面走。
往外五十来步便看到杂草掩埋起来的一条小溪,溪水不比他的腿宽,没什么深度,可以说是清澈见底。
这样的溪水他见得多了,很多时候他会找到这样的水源来喝,毕竟水质干净。如若想在里面看到鱼儿的身影,那便只得失望了。
他走进水源,想着喝口水解解渴,再寻几颗野果。
“爷爷!”
清脆的孩童声并没有令眼前的老者抬头,他在水中寻找着什么,低低的猫着腰,眼睛死死的盯着水面,脑袋快要埋进水里了。
“爷爷,您在找什么?”
贺惜尧在岸边走着,靠近了老者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老者好似听到了,抬起了头,身体仍是弓着的。他未答话,趟着水,弓着身,眼神认真的随着脚步的移动而移动。
随后他似是发现了什么,眼神有些发光,神态也不再紧绷。只见老者慢慢的搬开一块稍大的石块,一群银色小鱼四散开来。
老者眼疾手快,双手捧起放进瓮里,再去捧,反复几次,直到其他鱼儿都逃走了,他才捧着瓮从水中上岸。
阳光下那双手如死去的木根,只着一层黑黑的皮,里面的经络突兀的蔓延,而手指细如柳条,如此一双手哪怕动作再娴熟,也捞不到什么。
是啊,随着一声叹息,拉回了贺惜尧的怜悯之心。
“走,熬点鱼汤。”
老者身形消瘦,步子却坚定非常,他发现不仅如此,老者的眼神也是炯炯有神的。那神态,在他看来有种安心的感觉,仿佛本该是他的亲人。
鱼在沸水中翻滚,脱了骨,最后化成了泥,与水融为了一体。老者最后将捣成碎的野菜也倒入,水成了绿色,又变成不黑不绿的土色,这才盛入碗中,递到他面前。
贺惜尧忙双手接过,在嘴边吹散热气,浅尝了一口。太烫了,嘴唇传来痛感,舌头受不住也吐了出来。但那汤是一点没浪费,全进了肚。
这是什么滋味?谈不上鲜美,虽说鱼汤最是美味,然而这样的炖煮方式真可谓“挫骨扬灰”。最后那一把烂菜叶,点睛之笔啊!原本可能只是腥味多一点,这下好了,直接升仙……
即使如此,他仍欢喜!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已忘记有多久没吃过一顿热乎饭了。
曾经的锦衣玉食似是一场梦,美的令人沉醉。那些美味珍馐究竟有没有进入过他的嘴,他的胃?每每回想,都会被苦涩的菜汁唤醒。
老者手疾眼快的拿过碗,放在地上,扒开他的嘴。
“起泡了。”
贺惜尧有点不好意思,手捂着嘴。开始不觉得,这会儿感觉到,的确起泡了。
老者不说话,脸色却明朗了,黝黑的皱纹趴在一起,柔和了许多。
山中多雨,放晴也是转瞬之间。这样坐等雨停的日子久了,时间都慢了下来。
虽说常是菜汤下肚,他肉眼可见的长了肉,老者的陪伴让他有了温暖和依赖。他想要这样的生活,就这样留在这里挺好的。
有一天老者出去,午时未归,往日老者无论如何都会在此时带回些什么。今日,他不敢多想,怕想多了也就成真了。
忐忑的心使他不能安心留在山洞等待,他走出去,去寻他。
他在山洞附近一点点扩大搜索范围,手覆在嘴边刚要呼喊,却是语塞。
喊什么呢?多日相处,犹如家人。他却不知老者姓甚名谁,他们相处融洽至极,却不曾谈天论地的了解彼此。
他习惯了接受老者的照顾,而老者并未索取任何。甚至不曾探他过往,问他姓名。
他们是互相依偎的伴儿,也是随时离开彼此的陌生人。他们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
多么可悲的境遇!他,他们,如此可怜!
距离山洞越远,他的心越寒。悬着的心一点一点提到嗓子眼,堵在喉咙间。脸上的汗流过眼睛,它途径的一切变得模糊,最后停留在嘴角,那一泯是咸的。
恐惧化作慌乱,渐渐的沉淀在心底,他抹干湿润的脸,朦胧的眼。坚定无比的呐喊:
“爷爷,爷爷,爷爷,你在哪儿!”
“爷爷,爷爷!”
越走越远,他的警惕性渐渐收复失地。他目光如炬,扫视四周,同时捡起有些粗长的棍子,一边前行一边拍打着杂草。
幸好昨日下了雨,泥泞的脚印很好辨认是人的还是动物的。他懊恼自己关心则乱,忘了凡是沉着冷静。
不久,他寻着老者的脚印在一斜坡找到了他。那时,他身上腿上都是血迹,甚是骇人。
他躺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死了的野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