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灵气灌注双目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林中空地上隐隐约约矗立着一扇光华流转的大门。
他是人修,他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只凭着这一点,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进那扇大门而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阻拦。
而大门后,是他渴切了两月有余的青陇坊。
只要他走进离坊门不过须臾可到的照烟茶楼,只要他双脚同时踩到门槛里面就会有人迎上来。新制的法衣、装满灵石的储物袋,最好的灵药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他手里,甚至不到万一时不得开启的传送大阵,都可以因为他的需要而开启。
因为,他是太微宗凌剑峰元婴剑修的关门弟子。
高兴吗?
湛子晗试图拉起嘴角,却只是发现自己的徒然。
他该是高兴的,毕竟他终于能回到人修的世界,不用继续在妖兽纵横的蛮荒之地辛苦挣命。他去治疗他的伤势,不用每天忍受灵气运行时的阻滞和闷痛。
但……
他发现自己无法向前走。
两个多月前他愚蠢地将宗门的名声重合在自己身上,他将周围人出于对师尊敬佩才称赞他的话当成了事实,所以狂妄地以为十瓶上品伤药就已经是“绰绰有余”的准备。而结果,除了他一身或许已经伤及根基的重伤之外,甚至祸及同行的师弟和师妹。
湛子晗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裳大半都棕绿发黑,到处破洞不说,衣袖仅靠着藤蔓维系着,下摆更是短到了膝盖以上。谁还看得出来,这件破烂衫袍其实是太微宗外门掌事令绣、器、符三坊耗费旬余才制成的,捧着千金也买不到的法器?
但他必须回去,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回到宗门之后,他就去求掌事真人查看命灯。如果那两人还活着,无论花费什么代价也要把他们救回来。如果他们死在了无尽林里,至少也要去寻找他们的尸体。
然后他会去向戒律堂请罪受罚。
这是他作为带师妹和师弟出门的师兄,作为太微宗弟子必须履行的责任。
他一直觉得他已经想好了,一直觉得他已经为即将来到的责罚做好了准备。但是当他站在想望已久的地方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好像化成了木桩似的。
他僵立在原地,无论如何都无法前进一步。
“湛子晗。”
一声清脆也轻细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瞬间打破了周围沉滞粘腻的无形重压。
湛子晗下意识地就循着声音看过去,然后对上一双乌黑眼睛。
那双清透到仿佛流转着银光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轻易就看穿他的彷徨和退缩。
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女有着一双天真不知世事的眼睛,就好像园中被人精心呵护的木香,娇俏洁白地在毫无纷扰的园子里盛开,即使枝条上的毛刺会刺伤轻抚花藤的人,也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一切的纷扰挡在外面。
但是这双乌黑的眼睛却彻底不同。她的眼睛里有着一股坚韧的力量,叫他常常会忘记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不想去吗?”
一瞬间,湛子晗甚至都没想到应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是忍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孩子,是真的看出来了。
“我是太微宗的人,我必须要回去。”
对啊。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泛着氤氲光华的坊门。
他犯下了过错,就必须要回去面对他应该接受的惩罚。
“那里很可怕吗?”身边脆嫩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可怕?
不会的,太微宗怎么会……
湛子晗低头,看见一张眉头蹙紧的小脸,然后看见她担心地看着他。
这个孩子在担心他。
这个认知跃入脑海的瞬间,就清空了所有其他的情绪,然后湛子晗做了一件他从来都没想过会去做的事。
他单膝一曲,蹲下来让自己能够平视这孩子的眼睛,然后说:“阿黎,在遇见你之前,我做了一件错事。”
即使两个月来有他在身边,依旧瘦得肩骨嶙峋的孩子只是眨了眨眼,然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直视他的眼睛。
“我进入无尽林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师妹和……一个师弟。”开口时有点艰难,但是真的开始了,却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催促着他,“我带着他们入无尽林是为了历练,但是我却高估了自己的剑法,也低估了无尽林的危险。”他越说越快,“在黑虎以自爆妖丹想与我同归于尽前师弟已经受了重伤。我的师妹虽然天资聪颖却在修炼上不甚用心,所以他们两个或许早都已经……”
最后那个词,他还是无法说出来。
干瘦的孩子依旧直直地看着他。他在她脸上找不到鄙夷和厌恶,她只是像过去的两个月里那样平静地听他说话。
不知怎么的,湛子晗竟觉得有那么一丝泄气。下一瞬,他又为自己在期待这个孩子能够指责他而心情低落了下去。
“哦。”小女孩平常地应了一声,就好像平时他教她练剑,或者指点她修炼一样。因为最初的时候他曾经因为她毫无回应而问她是否听到,或者是否听懂,之后她每每都会在他说完话之后应那么一声表示她有在听。
“阿黎不觉得我是坏人吗?”湛子晗不由得问道,“我没能把师妹和师弟救出来,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你昏迷了一天,肚子上好大一个洞,流了一地的血。我看见的。”这孩子说,她嗓音甜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真实,也无情,“你不是一个人逃走,你没有办法去救你的师妹和师弟。”
湛子晗抿了下唇,“但是……”
“不管遇见什么,我都可以逃走然后躲起来,我可以等到你来救我。”她看着他,像他往常做的那样,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却因为矮只摸到了他的额头,“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先逃走。”
额头上柔软的触感让湛子晗微微瞠目。
却实在忍不住浅笑。
“好,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