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何归》 第1章 楔子 这世上,有妖。 传说东陆西侧的丛林里,就是妖族群居的地方。凡人误入则十死无生,唯有那些能够乘云驾雾的仙人才能自由来去。因那丛林仿佛绵延到天边去,所以都称之为“无尽林”。 某日,无尽林内。 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过于浓重的湿气令草木的气味不再沁人心脾,反而浓郁厚重得叫人难以呼吸。而在终于能够适应之后,才能察觉空气里时浓时淡,却永远不会消失的血腥味以及腐烂的味道。 半空中白光一闪,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林中空地上。 她甫一落地,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中夹杂着因为过于用力吸气而导致的嘶嘶声,而这样的呼吸又导致了更猛烈的咳嗽。 好久过去,直到她终于平静下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以及…… 脖子上青紫的抓痕。 她用自己皮衣的袖子擦了擦因为剧烈咳嗽而流的眼泪和涨到通红的脸,缓缓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瘦小的孩子。 她穿着皮坎肩和皮裤,脚上套着一双皮靴,露出的胳膊和脚腕是和她脸上一样的蜜色。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露出明显的陌生和茫然。 “天泽?”她张开嘴唤了一个名字,嗓音仿佛尚未离巢的雏鸟,清脆稚嫩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四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莫名的草木悉索声,没有人回应她的。 “这里是哪里……”她忍不住问出了声。 草木悉索声响了起来,仿佛有人拨开草丛走了过来似的。 这个孩子面上露出喜色,她连忙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了过去。 “天泽,是——” 下一刻,她瞪圆了眼睛,刚才因为咳嗽而涨红的脸刷白一片。 草丛里钻出来的,是一只巨大的黑蜘蛛! 细长的腿比她整个人要高,巨大的腹部上长着一张诡异的人脸,从上俯视着她。 她克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然后转身就跑。 蜘蛛虽然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追上去,但八条长腿只轻轻一曲一跃,蜘蛛就整个腾空而起。 而这个孩子虽然拼尽全力了,在凹凸不平满是树根和石头的地面上却移动得很慢。 蜘蛛轻轻松松地落到她身后,抬起前肢朝她背后刺去。 眼看着就要刺中时,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蜘蛛的爪尖虽然划破了孩子的后背带起一串血珠飞溅,但这个孩子却逃过了被爪子刺了个对穿的命运。 却原来是巨树的两条树根凸出地面,中间一条留出一条窄缝。 那孩子滚落到窄缝里,回头一看蜘蛛就在背后,再一看树根粗壮到有她整个人那么高,情急之下就朝树根之间的凹坑里钻了进去。 所幸她长得瘦小,这凹坑竟然堪堪能装下蜷缩成一团的她。 眼看着到嘴的鲜肉,黑蜘蛛哪里肯放弃?只是它体型过大,整个身体下不去,只能站在树根上用爪子向下掏摸,希望能把这个孩子勾出来。 那个孩子只能死命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尽量把自己朝窄缝里面缩。 蜘蛛爪子击打到树根上,发出密密麻麻的笃笃声。 这孩子紧紧抱着膝盖,用力把自己脑袋压在自己膝盖上。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阿姆,你在哪里……”细细的呢喃声传出来,“阿姆,苍耳想回家…… 这文估计就是个扑街[白眼],但是不发的话我就会不停地改,改到我自己都受不了了。 目前的希望么就是到结束前不至于连一条留言都没有吧。 截止本章发稿时,存稿整10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照烟茶楼 青陇坊市,是一个不论在修真界还是凡俗人世都赫赫有名的地方。 据说无论是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还是秘籍珍藏,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而绝没有在青陇买不到的东西。 这种说法当然是夸张了,不过青陇坊市如此出名,自然也是有些独到之处。 首先,青陇占着地利。 当今世上,有人族也有妖类。人族聚居之所被妖类领地分为东西两块。如果不想走北面的冰原或者南方的雪山,不论是从东到西还是从西到东,都要穿过被人族称为无尽林的妖类领地。而青陇位于东陆腹地,是无尽林东陆入口中气候最宜人,道路也最好走的一个。 然后,青陇的地利招来了人和。 在无尽林有些收获的,多有就地出手换灵石的;初来乍到,到底还是先打听些消息才踏实些;屡败和屡战之间也得有喘口气吃饭喝水的功夫,于是就这样人越聚越多,到如今青陇虽然还叫坊市,却俨然已经成了个巨大的城镇。坊市里道路纵横交错,各种房屋鳞次栉比,商铺旅店应有尽有。譬如内里宽敞到亭台楼阁俱全,便是招待元婴真人也毫不失色的客馆,又或者仅仅能容下一床一桌,供旅人容身一晚的邸店。 青陇坊市内的坊南大街,照烟茶楼的二楼雅间。 这雅间要是落在凡胎肉眼里就只是一间略宽敞的屋子罢了。白墙竹桌木色地板,草编的蒲团还是草叶子原本的棕黄色,一眼瞧过去干净是真干净,素淡也是忒素淡了点。可若有修士特意以灵气灌目,大抵一睁眼就能被密密麻麻的法阵晃晕了眼。墙壁上附着隔音阵是再常见不过,层层叠叠的防御阵法在这极西之地也算是应有之意,但聚灵阵就不同了。扎扎实实刻印在地板下头的法阵,让屋子里充裕着比外头要多上几成的灵气,充其量不过是能叫修士舒服些而已的阵法,烧起灵石来可不含糊,大抵小门小派的嫡传都不敢这么铺张浪费的,偏偏一间茶楼的雅间就敢这么布置。 不过屋里的两个人倒是神色泰然,仿佛这间大抵能叫吃灵石不眨眼的屋子稀松平常似的。 两人中的男人约莫弱冠年纪,女子则是二八年华。两人穿了一式的白色道袍,连衣襟袖口包边的银色云纹也是一模一样的,乍一眼过去,真是一对神仙璧人。 “师兄喝茶。”少女不仅生得娇俏,嗓音更是清脆。她面容虽然还带着点稚气,一双眼眸黑白分明、仿若含情秋水地看着屋内另一人。 她纤长雪白的手指以拈花的姿势拿着一只碧玉小杯,送到站在窗边远眺的男人面前。 少女衣饰华美富贵,双环髻上插着金玉做的杏花,耳畔垂下来的珠子得有拇指大小,但男人却是一身简洁朴素,黑色幞头,与衣襟绣纹同色的银灰色腰带,灰褐皮靴,只腰间云纹镂空的带扣流转黑色的金属光泽,似乎并非凡物。远眺着窗外的他不知看的什么十分专注,并未注意到少女的动作,待那少女再唤了一声“子晗师兄”才反应过来。他接过碧玉小杯,先道声“有劳师妹”才凑到唇边将茶一口饮尽。 男人眉如墨眸若星,生就一张俊秀出尘的脸也罢了,毕竟修仙之人就没几个丑的,偏偏眉眼之间自有一股温润之意,又唇角微微翘起,虽然远不到微笑的表情,瞧着却叫人如沐春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更是清澈透亮,当他定定地直视着谁的时候,大约真能叫被看的人生出一点他眼中唯有自己的错觉。也所以他不过是寻常道谢,大抵任谁看了都觉得十分正经守礼的,那少女却顿时面染桃花,低下头去。 不过这男人显然对他刚才看到的东西更感兴趣,喝过茶之后便又望向窗外,因此错过了少女的情态。 “果真……”站在窗边的男人眉毛微挑。 “师兄?” 少女满以为男人在看自己,却不想一抬头却瞧见人家看着窗外,顿时就恼了几分。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瞪过去,却见茶楼后院外居然有个人在,顿时就皱起了眉。照烟茶楼防外人侵入靠的是烧灵石的阵法,所以院墙就只修了一道还没人高的雕花矮墙 而此刻,矮墙外有个人在。 那人头发散乱污结,面容黝黑,身上的衣服脏到看不出颜色,还破破烂烂的。他躺在矮墙外小巷的地上,似乎是在睡觉。 “乞丐有什么好看的!”少女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师妹且用灵眸一看。”大师兄却仿佛浑然不觉她的气恼,只是伸出右手指了一下乞丐。 少女的目光在男人纤长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才低声念了句口诀,伸出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眼上抹过。 乞丐身上的气息驳杂不堪也罢了,毕竟没有修炼的凡人大多是这样。少女本来不耐,只是再仔细一眼却发现奇异之处。 “咦——”少女拉长了语调,她转过头,三分是吃惊七成是故意地倾身靠近大师兄,伸手想要拉住他右边的衣袖,“师兄,那乞丐怎么又有灵气又有妖气?他身上带有妖族的器物?” “应该不是。”男人略略侧转了身体,仿佛只是想让少女看得更清楚些似用左手指向矮墙比划了几下,右手垂下,衣袖堪堪落下没让少女碰到,“我听曹院主提起过,说无尽林中原来有人族居住,他们世代为妖气浸染,气息极类妖族,青陇这里一般称他们作‘山民‘。’”男人看着窗外,难掩兴致。 少女哪里是惊奇乞丐,不过借机而已,这一下被避过,顿时就不高兴了。只是她虽然眉毛一挑似要发作,但是抬眼看到男人俊秀温润的面庞时又偃旗息鼓,“那又怎么样,大千世界,资质奇异的还能少了?长年被妖气浸润,想也知道在修炼一途上必然极其艰难。”少女正说着,却见那乞丐躺在地上居然打起了呼。 “天不绝人之路,各人自有生存之道。”男人显然兴致不减,“据说山民虽鲜少能有修炼资质,但在追踪妖族上却有独到之处。” 男人形同驳斥意见一般的话语,令少女沉下了脸。正在此时,那乞丐打起了呼噜,张大了嘴,口涎滴了出来。少女已经满脸嫌恶的时候,那乞丐翻了个身。他那裤子本来就破,此时再睡得四岔八仰,顿时就该遮的遮不住,不该露的全露出来了。 少女顿时被恶心得不行,她拿起男人手边的青玉小杯一抬手腕激射出去。 “师妹!”男人想要拦她却慢了一瞬。 少女本是修仙之人,纵然随手抛掷也带着极大的威势。 那杯子“嗖”一下飞射出去砸在乞丐脑袋边的地面上,“咣”一声大响后碎片四射飞溅。那乞丐顿时被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脸,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师妹!”男人面色一沉,“不过是个乞丐,何苦伤他?” 男人同样是修士,自然眼力自非寻常。乞丐虽然用手挡住脸,但脸上身上应该被碎片划破好几处。 少女先是一缩,然后立时拔高嗓门,“青天白日的,他露……不赶他走难道叫我看着那腌臜东西吗?” 男人眉头一皱,只是他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少女抢白。 “我哪里做得不对?”少女咄咄逼人,“师兄想怎么样,替他报仇吗?要不要抓我去戒律堂惩戒?” 男人眉头蹙起,“伤人本就不对。本门弟子规,不得妄伤无辜,不得伤害凡人。” “湛子晗!你就知道欺负我。”她说到后头眼圈一红,“能在这个青陇坊市待着就算不得凡人,何况我也只是吓了他一次。枉我为了你离家出走,连爹爹和师叔的话都不听,你却这样对我……” 男人顿感头疼,“师妹……” “湛,啊不,大师兄,苏师姐,我回来了。”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一个同样穿着白色道袍,但衣襟包边只是白色而不是银色云纹的青年兴冲冲地推门而入,“苏师姐,我把妖狼崽子买回来了——”他踏进屋子里好几步,手里提着的大笼子都举到少女面前了,才发现她表情不对,“呃……”他尴尬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师兄?” “蒯师弟,你回来了。”被称为大师兄的湛子晗虽然素常就是个好脾气的,到底年纪不大,也没练到不动声色的地步,对着蒯师弟说话时脸色也有些僵硬。 这蒯师弟却是有人搭理就来事。他把手里的笼子再度举高,让少女可以看见笼子里的灰白毛色的狼,“据说上清山的人去巡林遇见一只落单的妖狼,顺藤摸瓜过去灭了整个狼窝,活的就只剩这只小崽子了。我就买下来送给师姐玩。” 被称为苏师姐的少女低头瞧了眼笼子,只见中间卧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灰毛小狼,连站都站不起来,倒是两只眼睛上面各有一撮颜色略深的毛瞧着倒还算有点特别。 少女面色稍霁,却还是没说话。 “这种小妖他们说叫啥来着……哦,对了,”蒯师弟想了好一会,“风狼!” 第3章 林中幼虎 无尽林,中部。 高耸入云的树木挡住了阳光和蓝天,让高矮不同的灌木沉浸在一片昏暗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轻微的腐臭味,林子里不时响起怪声,听着像风声,但是仔细辨别又仿佛兽鸣。 林子中间被淸出了一块空地,周围还是草木盘错纷披,当中堪称平整干净。 “师妹!”湛子晗终于忍不住沉下了脸,“不要任性。” “你就知道欺负我!”梳着朝天髻的少女恼了,“我不回去!”她手里提着只浑身黑色的幼虎。幼虎的眼睛还覆着一层蓝膜,显见是只还没断奶的虎崽。 湛子晗看了一眼在旁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劝谁的青年,忍不住头疼。 他们三人都是太微宗弟子。他是本宗元婴剑修薛明的关门弟子,而在妖类横行的林子里依旧打扮精致的少女则是月涧峡苏安真人的女儿苏笙。 站在一旁的青年则是外门弟子蒯良,是宗门派在青陇驻地打理日常杂务的弟子。他的职责之一便是为来青陇历练的同门提供便利,此次听说湛子晗要来无尽林历练,便一直忙前忙后地解说引介,现在还跟着一起来了无尽林。 湛子晗深吸一口气,本想借此平复一下内心的烦躁,可无尽林里狂乱的灵气却只是令他胸腹间掠过一阵针刺似的感觉。“那你抓这只虎崽来做什么?”湛子晗尽量平稳着自己的语气,“放了吧。” 苏安真人是薛明真人当年入门时的带教师兄,两人情分自非寻常,于是他们门下弟子互相之间也比其他内门弟子亲近些。湛子晗拜入薛明真人门下后因为与苏笙年龄最相近,所以照顾她便多些。湛子晗向来知道这个小师妹特别黏他,却没想到她竟然会跟着他来无尽林。 “只要我来了,师叔就会同意你回去的。”苏笙眼眶红了,浑然不听湛子晗说了点什么,“我不顾阿爹的反对出来找你,你却这么对我!”她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挥着手,被她提在手里的虎崽被钳着脖子挣扎不开,只能细弱地哼叫了几声。 “你把虎崽放了吧。”湛子晗见她快把虎崽弄死了,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而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苏笙。 “虎崽,虎崽,你眼里只能看到这只虎崽!”苏笙恼恨起来,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幼虎,一手捏头一手扣住身体,“咔”地一扭拧断了幼虎的脖子,然后猛地朝湛子晗脚下一掼。 湛子晗只觉陡然一股怒气勃发。 他是修真世家湛氏五百年来最出色的子弟,四岁引气入体,十四岁拜入太微宗凌剑峰薛明真人门下后接手峰内事务,几十年下来无不妥帖。因为他修炼至筑基中期后便修为停滞,师尊便让他离山历练体悟世情,以图突破瓶颈。 二十年筑基,三十六年跨过筑基初期门槛,数一数二不敢说,但一句跻身一流却足够当得起。但在苏笙嘴里,他却仿佛是个被师尊嫌弃资质差而流放出门派了一样。 她这样的话,不止是在贬低他的资质和身份,也是在羞辱一心为他考虑的师尊。苏笙从小就是这样,被师兄姐们宠得娇纵任性。她并非有意,却总是出口伤人。 苏笙本是恼恨起来一时激动,此时见到湛子晗脸色难看也冷静下来。她瞥了眼地上幼虎的尸体,再看看湛子晗的脸色,眼眶一红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我要回去告诉师叔,你欺负我……”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为了你才来的这个破地方,吃不好睡不好,你还这么对我……” 怒气像风里的沙子一样扑簌簌地散去,过去那种无力感又侵袭回来,将他整个吞了下去。眼前大概换了任何人都能形容一句我见犹怜的少女,她的眼泪化成了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往常在宗门里那种透不过气的沉闷感又侵袭而来,将他整个人吞吃下去。 他缓缓呼了口气。 罢了,也不是第一回了。 “师妹……” 湛子晗正待要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右侧仿佛传来一些枝条碎裂的响声。他想转头去看,却见一片巨大的白影从远处向苏笙背后飞袭而来。他甚至来不及示警,左手一拉苏笙,右手唰一下抽出长剑迎击过去。 他只觉剑身没能劈中什么,却从什么油滑坚韧的事物上滑过,然后“叮”一声被猛力弹拨了一下,让他剑势一偏。 湛子晗收剑转身卸去那股猛力,一个旋踵挡在苏笙面前,剑尖再度指向白影。 这时候他才看清,白影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白虎。 那白虎四肢着地后居然要比他还要高出一半,一身饱满紧实的肌肉在无尽林不够明亮树荫下几乎像是一片纯然的白影。 白虎一袭未得手却不再追击,只是迫不及待地就向幼虎的尸体扑过去。它绕着幼虎的尸体走了两步,低头用自己的鼻子拱了拱幼虎。而等它再度抬起头的时候,任谁都能看出那双棕黄的眼睛里浓重的仇恨与怒火几乎满溢出来。 它朝湛子晗龇了一下牙,压低脑袋,一双眸子紧盯着他,朝前踏出一步后又是一步,仿佛在伺机寻找下手的机会。 蒯良反应慢了一拍,此时也跑到湛子晗身后,抽剑对着白虎。 苏笙被湛子晗拉了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身体还茫然地四下看,待看清出现了一只白虎后才慌慌张张地摸出一对金环握在手里。 白虎呲了下牙,压低身形似乎准备发力朝前扑时,湛子晗陡然听见背后又响起极轻的一声草木折断的声音,他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却发现三人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一只体型更大的黑虎。黑虎见湛子晗发现自己,“嗷——”一声怒吼,原地起跳飞朝湛子晗飞扑过来,湛子晗提剑迎了上去。 就在他错身避开黑虎一击,回身想要刺击黑虎肚腹的时候,黑虎突然口吐“噗”的一声,湛子晗下意识觉得不好,横剑朝下一拦,只听“当”的一声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利刃被他的剑一切为二,断成两截飞射过来。他侧身一让,噗噗两声泥土飞溅之后,地上出现两道深过一指的细长凹痕。 湛子晗朝地上瞥了眼,心下一凛。 黑虎是虎妖。 他抽空瞥了眼苏笙和蒯良。 苏笙则握着金环与白虎战在一处,这一眼的功夫似乎已经占了上风。蒯良虽然拿的是剑,学的却是木系法术,此刻正念了法诀,地上发出几道藤蔓缠住白虎的脚。 白虎看着只是寻常野兽,叫他略微安心了些。 湛子晗这一分神的功夫,只觉当面一股劲风袭来,他连忙收摄精神,专心一志对付黑虎。 黑虎人立而起,挥起比湛子晗脑袋还大的巴掌猛扇过来。这要是被扇中了只怕不死也要残废,湛子晗一抿唇,他不躲不避,运起灵气灌注剑身然后向黑虎侧腰刺去。 这回剑尖终于突破虎皮,正当湛子晗心中一喜想继续用力刺得更深时,阻力陡然大了起来。湛子晗一惊之后想要抽回剑,但虎妖竟用肌肉夹住湛子晗的长剑,原地卷身一个翻滚。亏得湛子晗练剑多年,及时撤手才收回长剑,否则长剑定要被黑虎卷走。他微定,立刻举剑再向黑虎背后刺去。 而黑虎不顾背部空门大开,被湛子晗刺中,竟扬头对着苏笙的方向吐出一道风刃。湛子晗心中一寒,高叫道:“师妹小心!” 苏笙正一环下去砸中白虎脑袋,白虎惨叫着倒在地上。她没有听到湛子晗的提醒,不解恨地又再度抬手朝白虎的脑袋敲去。 蒯良听到湛子晗示警,一声“苏师姐”才出口,不知怎的一个还没筑基的修士居然敢朝前扑。湛子晗眼睁睁地看着风刃击中蒯良的背部,瞬间飞溅起一片血花。蒯良的身体像个没有生命的破布袋子一样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在地上。 “蒯师弟——” 第4章 风狼苍耳 苍耳只靠左手和左脚就像猴子一样把自己牢牢地吊在树上,看着树下吵吵嚷嚷的三人。 就像这片林子里的其他妖和兽一样,她其实也早早地就发现了这三个人的出现。 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吵闹了,不过三个人而已,闹出来的动静比一大群噪雀聚在一起还吵。这林子里大概只要不是聋的,都能知道他们的出现。她都不必费力去找,就能看见东北方向树上有三只白耳狌,东南有一群鴸鸟,还有西北方向地上有一窝朱獳都在看着这几个人。 虽然它们关注的原因与她稍稍有点不同。 风狼虽是狼妖,却擅长调制草药,也因此风狼是极少数与人类有联系的妖族。苍耳虽然只是幼崽,但是在族地的时候却已经见过几回人类的行商。所以苍耳跟踪了他们好长一段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想问路。 苍耳迷路了。 她偷跑出族地后被一只蛇妖袭击,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地方。她已经在林子里独自游荡了好几个月,却怎么都找不到回去风狼山谷的路。 因为在林子里独自生活的经验教会了她谨慎,所以她在发现这三个人时并没有立刻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而是选择了跟在他们后面仔细观察。而越是观察,她就越是犹豫。 这三个人,看着有点蠢。 而她的犹豫和纠结在看见那个女人抓回一只虎崽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黑色的虎崽看上去连手脚都没长结实,肯定还没断奶,所以母虎肯定离得不远。而据苍耳所知,这附近都是一只雄□□妖的领地。而这只虎妖,恰巧就是黑色。 眼见着是不能有什么好下场了,苍耳虽然有些不舍但也只能放弃。 在瞥见树丛里一抹白色的身影后,苍耳立刻决定离开。只是在临走前,她到底犹豫了一下,想想这个男人几次三番让那个女人把虎崽放走,她还是抓下几颗野果朝他们身边的树丛扔了过去。 再之后,就与她无关了。她轻盈地像一道树枝间的微风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那里。 一天之后。 苍耳蹲在草丛里,她右手握住一条黑蛇的脖子,右脚踏在黑蛇的七寸上,然后抬头看着离她一丈远的那棵高大的果树。 果树上结满了紫红色的果子,一颗颗饱满地摇摇欲坠,看得苍耳吞了一口口水又一口。 果子好吃是好吃,只是…… 苍耳不情不愿地将目光从果子上挪开,看向最粗壮那根树枝。枝上有细树枝搭成的巢,而巢里有两只身体是青色的大鸟,一只趴伏着,另一只站在巢的边缘,它赤红色的尾羽垂了一半在巢外,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上萌发着淡淡的红色光芒。 如果是寻常的鸟类,那苍耳想的就是怎么摘果子掏鸟蛋。但这种尾巴会发亮的灭蒙鸟,是一种鸟妖。 所以她蹲伏在这里静静地等着。 站在边缘的灭蒙鸟扇动翅膀,离巢而去。四下里安静一片,于是不久以后蹲伏在巢里的那只眼睛一闭一闭地似乎打起瞌睡。 机会来了。 苍耳小心翼翼地松开脚的同时起身,用力一挥右手把黑蛇扔了出去。 她瞄准了远离树干的那一边。 树枝的晃动叫孵蛋的灭蒙鸟陡然从瞌睡中惊醒,它看见树枝上多了条黑蛇,立刻长鸣一声警告黑蛇不许靠近。被钳制许久的黑蛇早已暴怒,哪里能对鸟类示弱,它支起前半截身体,嘶嘶着朝灭蒙鸟巢游走过去。 苍耳乘机从草丛里跳起来,飞快地跑到大树与鸟巢相背的那一面树下,蹭蹭蹭几下就跟只猴子似的爬上了大树。然后轻巧地在远离灭蒙鸟和黑蛇的地方拼命摘起果子来。 那头灭蒙鸟被黑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竟没有发现这棵树上多了个苍耳。灭蒙鸟见黑蛇不肯后退,立刻从巢里站起来,它挥舞着翅膀再度企图吓退越来越近的黑蛇。 黑蛇的脑袋低伏下来,似乎没了战意。 可苍耳将黑蛇抛向远离大树枝干的那头,而黑蛇又没生翅膀,所以它要么就是从几丈高的树上跳下来,要么就是穿过鸟巢沿着树干爬到地面上。 这条只是普通野兽的黑蛇,显然也没有自杀的兴趣。所以它朝灭蒙鸟呲了一下两根又细又长的毒牙。 灭蒙鸟怒了。 它猛地起身扑闪着翅膀,然后赤红色的尾羽一震,甩出一团火焰朝黑蛇激射而去,然后击中黑蛇身体的中段,瞬间一股烤糊了的肉香就飘了出来。 已经摘完了足够两顿饭的果子,苍耳见好就收,又从来路轻盈地一路向下爬去。 只是黑蛇虽然被火团击中,却并未马上死去,剧烈的痛苦让它胡乱扭动身体,粗长的尾巴扫中灭蒙鸟巢,在灭蒙鸟尖利的叫声中,鸟巢和黑蛇一起从离地面几丈高的地方摔落了下去,“啪”“啪”两声,细长的鸟蛋碎裂开来,连蛋黄都流出来了。 苍耳立时屏气敛声,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灭蒙鸟凄厉地长鸣着,它振翅飞起然后落到地上,两爪抓住已经奄奄一息的黑蛇然后愤恨地用喙猛啄黑蛇,直到把黑蛇啄成稀烂的几段。随即它在破碎的蛋附近哀哀地鸣叫了几声,最后振翅飞向天空。 苍耳又等了一会才从树上爬了下来,然后走到黑蛇和鸟巢旁边。 黑蛇被灭蒙鸟啄得稀烂,皮肉内脏烂糊糊地一团,显然是没法要了。苍耳在巢里翻捡着,先捡起破裂的鸟蛋。这鸟蛋的蛋壳是青色,里头的蛋白和蛋黄却是橙红色,瞧着还挺好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半边蛋壳里剩下的蛋清和蛋黄倒进嘴里。入口的瞬间,只觉一股**辣的气息从喉咙口滑进肚子里,然后化为一股滚烫的灼流涌向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就露出嫌弃的表情。 怪不得以前在族地的时候,打猎的人带回灭蒙鸟蛋,大多数是会被扔掉的。风狼喜水喜木,跟火沾边的妖族风狼吃起来真是扎嘴。 不过她现在也没法挑剔,能不饿死就不错了。 因为周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所以苍耳干脆原地坐了下来开始翻找起灭蒙鸟巢来。 毛团青琅的阿爷青葙是风狼里出名的打猎好手,他说过的,鸟妖都爱在巢里藏点东西。 几块半透明的红石头…… 跟灭蒙鸟的尾羽颜色很像,摸着柔润光滑,还暖暖的。 不过没什么用处,扔了。 还有…… 苍耳看着一颗滚出来的果子。 一颗有她半个拳头大的,饱满鲜润的紫红色果子。 苍耳捡起来,把这颗圆滚滚的果子托在手心里。 她阿姆就是风狼的药师,苍耳帮着翻晒草药时听她阿姆说了不少草药的事。紫珠不太好种,像这么大的紫珠应该算是灵药,而不是凡草了。 而紫珠的效用是…… 苍耳略顿了下,就想了起来。 她阿姆说过的,紫珠可以收敛和止血,所以常用在伤药里。 伤药…… 不知怎么的,看着这颗紫红色的果子,苍耳突然想起那一行三个人来。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都死了吗? 虽然当时她只看见白虎,但黑虎必定离得不远。 苍耳转了转眼珠。 那个几次要求放过虎崽的男人,看上去不像是坏人。 她把紫珠抛着玩。 要不,去看看? 反正她跟了他们那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发现她。 越想越是意动,苍耳站起身,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跑了过去。 在我删掉有3万字(可能还不止)的前情之后,主角终于可以用一个比较正常的方式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风狼苍耳 第5章 初次见面 痛…… 意识从黑暗回归清明的一瞬,湛子晗首先感觉到的是痛。 肩颈、手脚,浑身上下到处一片火辣辣的痛。胸腹之间仿佛是破开了一个洞似的,每次吸气都仿佛把无数的火针从伤口吸进身体,蛮横地在他内脏里无情地搅动。 自他引气入体…… 不,是自他出生以来,就没遭过这样的罪。 而今天落到这样的境地…… 打住。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屏息了一会,将不合时宜的念头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师弟和师妹也不知道逃脱了没有,他得快点起身去看他们。 湛子晗猛地睁开眼睛的同时,手臂一撑试图起身。 他不过是肩膀才抬起一点,陡然间一股排山倒海的剧痛猛然袭来,他眼前一黑。下一刻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他眉头微蹙,屏息内视了一圈。 这下麻烦了。 丹田虽然完好,但全身经脉多处受损断裂,最为严重的是任脉的巨阙、鸠尾、中庭、膻中四穴,完全阻滞不通。他尽量小心翼翼地抬头,果然见胸腹处凹陷一大块,血糊糊的仿佛盛满血污的凹坑一样。 湛子晗心里一凉,颓然倒了下去。 自蒯良被黑虎的风刃打伤后,湛子晗就把身上带的伤药扔给苏笙,让她带着蒯良先走他继续挡着黑虎。不想那黑虎竟然仇恨他们到这等地步,明知打不赢湛子晗,竟然不惜自爆妖丹也要跟湛子晗同归于尽。 湛子晗对着天空苦笑了一下。 “呵呵……” 虽然仅仅是这么轻轻的一下,胸腹间也传来一阵剧痛。 湛子晗,湛家近五百年最优秀的孩子,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人人都说他温文君子,说他进退有度。 其实根本就不是。 凌剑峰上杂务总得有人去管不是吗?他是师尊最小的弟子,又是因着湛家与师尊的关系破格收录,这些事能让他的师兄们去做吗?师兄们沉浸剑术,不通人情,把执事弟子们得罪了个遍还不自知。既然他都看出来了,他能不站出来吗? 元婴真人的亲生女儿如果太不着调,人家只会对着苏师伯指指戳戳。师尊与苏师伯是好友,对凌剑峰上下都多有照顾,他难道还能看着苏师伯犯难? 难道他不想专心修炼吗? 难道他就乐意放下精妙无比的剑决,去做一些管家执事和奶娘一样的事吗? 但是看看他现在。 湛家近五百年来最优秀的孩子,元婴剑修因为资质而破格收录的弟子,先是花了比师兄弟们多上一倍的时间才筑基成功,现在更是凄惨到要躺在一个妖兽横行的林子里等死。 体内的灵气隐隐躁乱起来。 啪,骨碌碌…… 有什么东西落地后一路滚了过来,直到轻触到他的手背才停下。 石子吗? 他手掌一动,那个东西又骨碌碌地朝来路滚了回去。 只是那圆润光滑的触感仿佛是个…… 果子? 湛子晗心里咯噔一下。 没有突然起风,又没有听到任何枝叶摇动的声音,为什么会有果子滚到他的手边? 他不顾伤口剧痛,猛地抬头朝果子滚来的方向望去。 而在寻到草木缝隙中那双眼睛的时候,他的心同时猛地一沉。即将死亡的巨大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下意识猛地坐起身,胸腹间的剧痛再度毫无意外地袭来,让他忍不住低低地哼了一声。 低矮灌木里,那双眼睛的主人显然并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惊恐的原因,动作十分轻缓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拾起了那只约莫有婴孩拳头大小的紫红色果子。 误以为死亡即将来到而产生的巨大惊恐,瞬间变成了错愕。 因为终于全身都暴露在湛子晗视野中的,居然是一个十分瘦小的孩子。 孩子将那果子捏在手里,一边观察着湛子晗,一边再次把手里的果子抛向湛子晗。 湛子晗下意识一接。 低头,再抬头,湛子晗看向那个孩子。 她肤色黑黄,嘴唇发灰,双颊不丰,甚至头发也跟稻草似的枯黄,只怕是青陇坊里的乞儿都比她体面几分。 是…… 山民遗族? 怎么看都不像是妖类。 妖族化形极少化为幼童体态,且多多少少总有些与人类相异之处。这个孩子身上虽然气息驳杂,主要还是以杂乱的灵气居多,正符合山民遗族的特征。 只是,这么深入无尽林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再次仔细打量她的湛子晗发现了些许不同。 他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目光焦点并非完全集中在他身上,而是将周围一大片地方尽收眼底。若是有个树叶响动,她立刻就会转动脖子,让自己的耳朵转过去正对声音的方向,同时她的一双眼睛还不时扫视四周。她半蹲在地上,用一种极不舒服的方式缩着脑袋,始终让自己保持着随时可以跳跃起来,但又比身后粗壮繁茂的灌木更低一些的姿态。 如此姿势换到一个大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山民确有独到之处,但这个瞧着才七八岁又异常瘦弱的孩子表现得老道,却忍不住叫人唏嘘了。 “这果子,是给我吗?”所以湛子晗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语调特别温软柔和。 孩子眼眸一转看向他,极轻地一点头,然后做了个让他吃的手势。 湛子晗犹豫了一下,拿起闻了闻。 这孩子特意送果子给他,显见是用意的。 湛子晗已经重伤到如此地步,这孩子若是想要对他不利,随便找点石头什么的朝他胸口砸就能弄死他,所以他倒是不怀疑这孩子的用心,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去怀疑这个孩子。 湛子晗张嘴咬了下去。 却不想那果子见津化液,只一入口便化成一道带着青涩气息的凉意,顺着喉咙口滑了下去,待落到肚腹中时化成一股淡淡灵气,瞬间就减轻了一点他胸口的烦闷。湛子晗极为诧异,连忙抓紧机会运行灵气。 良久,待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缓缓地吐了口气。 这果子并非凡物,竟能滋润经脉,一枚下去虽然不能叫他痊愈,但胸腹之间痛苦却减轻了很多。 至少,他能靠自己站起来了。 “太微宗凌剑峰湛子晗,”他郑重地对满身泥污的孩子抱拳低头,“多谢姑娘援手。” “我是狼妖中的风狼。”那孩子轻轻地,仿佛怕引起什么东西的注意似的说,“我叫苍耳。” 第6章 山民遗族 盘膝,五心向天。 缓缓吐气,随之静心。 意入丹田…… 从踏上修途后不知做了多少遍的事情,陡然艰难起来。 湛子晗眉头微蹙,强行催动丹田真气。 下一刻,真气却没有像过去几十年那样驯服,反而更猛烈地翻腾起来。 他心里一着急,真气居然不受控制得在经脉里流窜逆行。胸臆间仿佛被人塞进烧热的砂子,一股腥甜猛地涌上来,他一时忍不住,“哇”的喷出一口血来,这才觉得胸口稍微轻松了一点。 他的修行出问题了。 湛子晗大口喘着气睁开眼睛。 虽然一阵头昏眼花,不过那口血吐出去之后,胸口燥热闷痛倒是散去了不少。 在不动用灵气的前提下,他的视力也只是略好于凡人,勉强能看清几十丈外黑魆魆的树影而已。一片深绿浅碧中,娇艳的花朵下挂着一根带血沾肉的羽毛,低矮灌木结出的紫色浆果,那甜美的香气闻多了却叫人头晕恶心。周围的一切在在地提醒着他现在身处何地。 剑修向来少。 他看向横卧在自己膝上的长剑。 修炼剑气,体悟剑意,成就剑道,筑基中期的他如今不过刚刚修炼出剑气而已。 法修也能练习剑术,法修也能练出剑气,所以无法体悟出剑意的人没有资格自称为剑修。 但剑意…… 在远离宗门万里之遥,甚至周围都没有几个活人的地方,湛子晗终于能够对自己承认,他感受不到剑意。 师尊说,修剑先修心。 师尊说,剑修一往直前贯彻始终,能够不怨不悔到剑折身死的才是剑修。 他的道呢? 他曾经以为他明白,所以他在拜师大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 他说,要行正道,做正事,他要斩邪除恶以守护天下良善弱小。 他当时自信满满,完全没想过自己做不到的可能,于是忽略了师尊的反应。 素常总是很直接的师尊,他当时说的是一声“好”。 现下想起来,那一声的语气并不像是赞叹,反而更像是安抚一个无知无畏的孩子。 悉悉索索,一阵草叶拂动的轻响。 湛子晗转眸去看,果然见响动处钻进来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小姑娘。 她依旧是穿了一身草叶做的衣裳,依旧以随时能够跃起逃跑的姿势蹲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树叶包成的小包,解开后捧到他面前。 这个自称是狼妖,但湛子晗无论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孩子,说她的名字叫苍耳。 叶包里有十来颗拇指大小的红色果子,还有些块茎,果子有好几颗已经挤破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青草涩味。 她见他只是看着果子,又把手朝前伸了点,“你吃。” 她又乘着他入定的时候去找食物了。 湛子晗看着她凹陷的脸颊,心里漫起一股混着懊恼的羞惭。 他一个筑基中期的剑修,竟需要一个小孩来照看。 “不用。”他习惯了言简意赅,心情愧悔之下更加没有好声气。 只是这一声连他自己都觉得过度冷硬的话语,却似乎并没能影响这个孩子。她把大树叶放在他面前,然后低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叶包来,打开后示意他看,“找到好多。” 她前头托着叶子还不觉得什么,这一翻找起来,就有泥块从她覆在胳膊上的树叶间掉出来。泥块上有棕黑色的痕迹,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药物和血腥的味道。 “你受伤了?”湛子晗眉头一蹙。 她没有试图隐瞒,只是大大方方地把树叶袖子一捋,指着胳膊上的泥巴说,“止血的。” 这孩子的胳膊细得跟烧火棍一样,糊满泥巴之后也没见粗壮多少。此时小半的泥巴干透之后剥落,露出底下黑黄的肤色,还有止血之后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 身为剑修…… 身为剑修。 身为剑修的他,居然让这样的孩子来照看他! 说什么行正道做正事。 这孩子落难到无尽林,凭她自己能够活下来已经堪称奇迹了,只要没瞎的都能知道这孩子这般干瘦是因为缺乏食物,而他的出现却活生生抢走她本来已经不够的粮食。 他害的,又何止这个孩子? 他要出门历练是他的事,何苦带了蒯良师弟一起。如今他身为师兄却无法护着师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苏师妹,如果不是因为他,苏师妹在本该在宗门无忧无虑,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 只是这么想着,刚才勉强平息下来的真气又开始躁乱。他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涌了上来。他不想吓到这个孩子,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吃了就会好的。”这孩子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指着他面前的果子催促他。 “你……”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湛子晗突然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像他这样的人? 这孩子用她的存活证明了她在自保上的出色。她不可能不明白,分出她本来已经不充足的食物,陪伴在他这个几乎不剩多少战斗力的人身边,是多么的危险。 “阿姆说,受到帮助就要回报。” 这孩子的嗓音其实相当软嫩,但是当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湛子晗的时候,大概谁都会忘记面前的只是一个孩子。 “我救活你。”她说,“你带我回家。” 湛子晗看着她。虽然这个孩子极力掩饰了,但湛子晗却看得到她的紧张。 幼小的女孩因为蹲着,整个人缩成一团看着更加瘦小了。 她想要…… 她想回家。 恍然间,湛子晗想起另一个向他表达需求的孩子。 那个孩子总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她不要打坐,她不想背门规,她想要那朵已经被人买走的珠花。她能平静,是因为即使湛子晗不答应,也总有会哄着她和惯着她的人。 而眼前这个孩子…… 她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向她唯一能找到的人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孩子想要回到父母身边,本来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而她却需要先救下一个陌生人,再付出本来已经不够的食物来进行要求。 唏嘘的同时,湛子晗也有点恍然。 原来像他这样失败的人,居然也可以是别人最后的一线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 湛子晗低头,看向自己膝上的长剑。 他重伤未愈,他身处妖类横行的无尽林,他不知道任何一点关于这个孩子的信息,带着这个孩子他甚至得为她考虑衣食住行的问题。但是想到这些,非但不会让他觉得厌烦,反倒是让他胸臆间的烦躁痛苦渐渐平复了下去。 “我答应你。”湛子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送你回家。” 第7章 弟子玉牌 矮坡下凸出的山石形成天然的屋檐,能遮挡一下细密的夜雨。 自称名叫苍耳的孩子蹲坐在地面上,手里捧着的一丛沾满泥土的块茎。她看着盘腿坐在老树底下的男人,把手朝他面前一伸,然后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男人口中低声念了句什么,然后凭空就出现一团清澈的水,流下来后不仅冲洗干净了块茎上的泥土,也把她的手一块洗干净了。 接着苍耳把土黄色茎块上的根须清理干净后,分成对等的两份,将其中的一份推给了男人。 而男人,果然又像前面几天那样露出微微的沉郁,在很礼貌地向她道谢后取了一小块,然后将其他的都推给她。 苍耳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以前在风狼族地,男人和男孩从来不少,一个个裹着泥,成天大呼小叫的。而这个人,虽然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虽然他坐在大树底下满是淤泥和枯叶的地上,虽然他受了重伤在这几天里几乎就没站起来过,但是他身上就是有一种苍耳说不出来的不一样。 就像得到帮助后就要回报一样,受伤的人就应该得到照顾。苍耳是最聪明的风狼幼崽,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开始像阿姆教她的那样,先找来治伤的药,然后再寻能吃的果子给他。只是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然后说他不需要进食。 “饥饿”能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汇,苍耳在离开风狼族地后的一段时间内,曾经非常彻底地体验过。那种抽空整个身体的空虚感,可以从内部开始侵蚀整个身体。她吃过树叶,啃过石头,甚至吞过腐肉…… 他不吃,不过就是觉得她还小,要让给她吃。 但是苍耳已经独自在这片林子里生活了好几个月了。 她还没饿死,就证明她能够找到足够的食物。 但是,他不相信她! 苍耳恼了。 不吃就不吃,当这些她吃不完吗? 她把块茎拿过来,一口狠狠地咬下去。 “慢慢吃,”轻柔的男声里有着一种绵软的温柔,“莫着急。” 虽然嗓音完全不像,但是他声音里的温柔,特别像她的阿姆…… 苍耳一怔,停了下来看向男人。 男人浅笑着,似乎因为看到她大口吃东西而高兴。 更像了。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吃饭的时候阿姆也是这么看着她的。 苍耳瞬间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差点就开始掉眼泪了。 只是,不行。 她是风狼,侍奉圣主的风狼。 苍耳吸了吸鼻子,然后继续低头啃那些茎块。 “苍耳,”男人的声音里似乎有点急切,“你脖子上挂的东西能让我看看吗?” 脖子上挂的东西? 苍耳低头,然后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的玉石牌子滑了出来。 风狼族地里会有人族行商过来。族里的母狼特别喜欢各种好看的石头,每次都会用好多兽皮来换。苍耳虽然不知道她阿姆为了这块玉石牌子花了多少兽皮,想来肯定不少的,所以她一直很小心戴着。 不过给他看看也可以吧? 苍耳并不觉得这个男人会有不还给她的可能,伸手摘下玉牌就送到他手里。 “居然真是宗门的弟子玉牌。”男人把玉牌拿在手里,一脸的惊讶,然后便是纯然的喜悦。 弟子玉牌? 苍耳皱眉。 这是她阿姆买给她的玉石,才不是…… 下一瞬间,苍耳瞪圆了眼睛,因为这个叫湛子晗的男人居然拿出来跟她玉石牌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玉牌。 “看,这是我的。”湛子晗笑盈盈地看着她。 真是一样的。 有她巴掌那么大的玉牌,跟湛子晗的并列在一起时,看得特别明白。两块玉牌颜色相同,都是白中略微透青色;大小一样,都是长方形;就连像枝条横连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这两个字,念作‘太微’。”湛子晗顺着苍耳认为是花纹的部分比划着。 苍耳睁圆了眼睛。 湛子晗把两块玉牌翻面,反面就不一样了。 湛子晗那块玉牌的上半部分是像剑又像山峰的图案,下边应该也是一个字。而苍耳那块上半部分是空白的,下面写了一个跟湛子晗那块不一样的字。 “我是凌剑峰弟子,这就是凌剑峰的徽记。”他笑盈盈地解释,然后手指下滑,“这是‘湛’字。” 苍耳接了一句,“湛子晗的湛?” “对,就是湛子晗的湛。”湛子晗又指向她的那块,“而这个字,念‘邵’。”他完全不掩饰他的高兴,“无论持有者是否同意,太微宗的弟子玉牌不能被他人使用,否则玉牌会自行散去灵气然后碎成粉末。唯一一种例外,就是持有者生前主动消去玉牌的精元印记后交给血缘相近者拿取。”他看着她,眼神温润,“所以,我知道怎么去找你家了。” 前头那些什么灵气,什么精元印记,苍耳完全是有听没有懂。唯一听懂的,是湛子晗最后的那句话。 他知道怎么找她家! 苍耳不由得对着湛子晗咧开嘴笑。 就是说,她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第8章 起名韶黎 “笃”。 真气自承浆起,就像他入道之后几十年间千百次那样驯服地在任脉中流动着,廉泉、璇玑、玉堂,然后又像过去的一个月那样止于中庭。巨阙阻滞闭塞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他刚刚入门练气…… “笃”。 不。 湛子晗忍不住无奈地撇了一下嘴角。 他被称为湛家天才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引气入体之后打通任脉和督脉甚至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到。 “笃”。 无尽林的灵气暴乱,又混杂着不同的妖气,他光是呆坐着都会觉得浑身上下被无数的软针刺着,根本就无法吐纳。如果有虎妖同等的妖族再次找到他,不要说什么一战之力,他是连逃走的力气都是没有的。 所以,还是要快点回去宗门。 “笃。” 湛子晗缓缓睁开眼睛时,正好看到那个孩子稳稳地刺出手中的木棍。 木棍击中大树的树干,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其实她握着的那根,与其说是木棍倒还不如说是树枝,地上随便捡起来略为切削去掉支棱的枝叶而已。 不要说他或者苏师妹小时候了,便是刚刚入门的外门弟子好歹拿的也是青钢长剑。但是拿着木棍的人却偏偏一脸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专注地看着她的目标,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细弱的胳膊虽然没比棍子粗多少却稳稳地握着树枝,稳稳地刺向树身上那个因为多次刺击而形成的浅坑。 “笃”,又一声闷响。 树身上凹坑只比树枝前端略大了几分而已,却凹陷下去足足有半寸。 这就是这个孩子对于他那句“多练练有好处”的回答。 湛子晗没法不觉得愉快。 他作为凌剑峰真人最小的关门弟子,自然也是教过剑术的。除了峰下所属弟子之外,还有苏笙。他教过唯二的女娃对于剑术的截然相反的态度…… 他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这边一有声息,那边练习的孩子立时就停了手。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过去,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再睁开眼睛的同时手猛地刺出。 “笃”,木棍再度击中凹坑后她有点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是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里盛满期待。 “很好。” 以她的年纪来说,能有此耐性,已经百不见一。何况她的点刺的姿势准确,完全没有需要纠正的地方。湛子晗不是个喜欢称赞的人,但是此刻他却只能想到这样的评语。 而接下去,他就看见那个孩子眼睛一眯,连嘴角也弯了起来。傍晚,当太阳的余晖被晚霞染成了红色,将周围的一切都浸入一片昏暗里时,这个孩子单纯澄澈的笑容却令他感到奇异的安宁喜乐,一时之间甚至连无尽林里暴虐的真气也无关紧要起来。 湛子晗教给她的,是凌剑峰入门剑法的其中一式。 凌剑峰的入门剑法,是由湛子晗师尊薛明真人所创。剑法乍然看来仿佛寻常凡人剑法,其实不仅包罗所有剑法的基本招数,甚至还将灵气心法运行蕴于剑招之中。只要不是在灵气枯竭之地,一套二十八式练过之后引导灵气走过全身筋肉骨骼,凡人习练能延年益寿,对修道者更是启蒙入道和夯实基础的良法。 所以这套就叫“凌峰”的剑法虽然名字不起眼,却是凌剑峰的重宝之一。 虽然在没有禀明师尊前就教给外人已经可以算是触犯门规,但湛子晗不后悔。 因为这个孩子需要这种剑法。对抗无尽林的妖物需要反击的能力,寻找食物需要更强的体力,寒冷、炎热、饥饿、疾病,无法安心休息而造成的疲倦,则需要她有更强的体质。 如果现在有大妖来袭,就算他完全不考虑自身的安危,他都没有信心可以能够保护这个孩子。但是如果他把这套剑法教给她,至少她可以多添几分生机。 这就够了。 无论这孩子是否有缘入道,无论入道之后拜入哪一门哪一派,她先要活下去。 “第二式,所对应为手太阴肺经……” 湛子晗一顿,看向那个孩子,那孩子瞪圆了那双清澈的眼睛,一脸有听没有懂地看着他。 “知道经脉是什么吗?”湛子晗眉头微蹙。 孩子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很干脆地摇摇头。 湛子晗追问道:“以前在家里开蒙了吗?” 那孩子又回他一个一脸懵的表情。 是他疏忽了。 现下想来,山民遗族风俗特别,都自称是妖了,想也知道不可能会教孩子那些凡间礼仪规矩。而且这孩子恐怕不仅不知道修真是什么意思,甚至连字都是不识的。 “苍耳,过来坐。”湛子晗指了指面前的泥地,示意那孩子与他对坐,然后自己也由盘腿改为正坐。 名叫苍耳的孩子不明所以,却很是听话地放下木剑,然后蹲坐在湛子晗对面。 “以前是我疏忽了,”湛子晗不以为她年纪小便态度轻忽,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得十分郑重,“有几件很重要的事,应该先告诉你。” 苍耳显然能够明白他的认真,看着他。 “我是修道之人。”湛子晗说,“自四岁踏上道途后,无一日不以精进自身为目标。”他略顿,“我教给你的剑术,是我师尊当年教我的,你练久了之后或许也能踏入道途,成为一个和我一样的修道之人。” 苍耳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说这些是在表达什么。 “踏上修道之途的人,就不再是凡人了。”湛子晗说,“修为再低也好,从灵气入体那一刻起便是逆天之举,所以修道者死后魂魄会消散在世间,修道之人是无法转世的。” 选了一条有异于天道的路,便会失去天道的庇佑。 修道有小成者,就不需要再进食。而今后每次晋阶,都会遭到天道的阻截,小到心魔,大到雷劫。修道者从踏上道途的那一刻起,就要不停地向天挣命。 “你说我只要学了剑术,就会变强的。”苍耳嘴一扁,“你说我可以跑得更快,我不会被林子里的妖怪欺负,还能去欺负他们。” 孩子气的回答让湛子晗差点没忍住弯起唇角,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对,这些都没错。”湛子晗愈发郑重了神情,“但同时,我必须告诉你修道的后果是什么。苍耳,这很重要。” “我要现在就吃饱肚子,我要现在就不怕他们。”苍耳双手叉腰,回答得极有气势,“我就是要学!” “不会后悔?”湛子晗实在忍不住莞尔。 “不后悔!”小小的苍耳一挥手,颇有些气势地回答。 “那先从读书认字开始。”湛子晗嘴角弯得更高了。 苍耳顿时脸一垮,“诶,为什么……” “‘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营阴阳,濡筋骨,利关节者也。’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湛子晗说,“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就算在你身边,也总有我回答不出来的问题。但是如果你能认字,你就可以从书上自己学。”湛子晗略顿,“又比如,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离开,我会留下我们再见面的时间和地名,你如果不认得字就看不懂了。” 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湛子晗知道这个孩子十分地讲理。只要把道理讲清了,只要她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去做到。 苍耳与他对视了一会,好半天自己先泄了气,“好吧,我学……” 湛子晗终于忍不住笑了。 “既然要教你认字,我就是你的蒙师。吃了你那么多果子,就都当是束脩。”湛子晗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算是大人,不再是小孩子了。” 苍耳挑眉,“我有名字,我是风狼的苍耳。” 湛子晗抿了下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大抵乡间人家总觉得取个贱名好养活,所以湛子晗可以理解为什么她的父母给起了苍耳这个满身扎刺的小名。只是小名多是给极亲近的人称呼使用,湛子晗既不是她的血亲,直接叫小名委实显得过于亲昵了。虽然湛子晗的年纪比苍耳的爷爷还大,虽然苍耳本人不会反对,倒是湛子晗自己浑身不自在。 只是这种人情世故要怎么解释给这么个小娃娃听?这附近再没第三个活人,也没法说是因为大家其实都会这样,才要给她起个名字。 “好吧……”反倒是苍耳先同意了,“要起什么名字?”她垂着眼,似乎有点不高兴。 这孩子是…… 湛子晗微微瞠目。 看出来他的别扭和犹豫了? “韶黎,可以吗?”他浅浅弯起唇角,实在无法掩饰他的好心情,“你未必姓邵,便换个韶字。”他略顿,“然后再添一个黎明的黎字。” 苍耳显然并不认得这个字,闻言也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好吧。” 第9章 引气入体 一只比苍耳都高的野猪,满眼赤红,嘶吼着朝苍耳笔直冲过来,带起一片土石飞溅。 手握着木刺的苍耳站在野猪正前方,仿佛吓呆了似的一动不动,直到野猪直冲到面前时才蓦然一个旋身,手脚并用两三下爬到一棵矮树上。 她也不爬得很高,右脚屈膝踩在树桠上,左脚却仿佛引逗野猪似的垂在那里。 野猪一次冲击未得手,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脚下一顿又甩开四只猪蹄朝苍耳猛冲过来,“嘭”一下撞上苍耳攀附的矮树。这矮树本也没有多粗,哪里经得起野猪这么撞击,卡塔几声崩断声响起,树叶簌簌地往一边倒去。 站在树枝上的苍耳跟着向后倒去,她一惊,连忙右脚一蹬,整个人腾空跳起。野猪嘶吼着头昂起时,她一蹬之势已尽,人在半空中已经开始下落。野猪觑准了朝她撞过来,苍耳在半空中侧转身体。 不过一瞬的功夫,时间却好像突然变慢了似的,她握紧手里的木刺对着野猪眼睛的位置,借着自己体重和下坠之势,像她练过上千次那样利落地朝前一刺。 有她小臂那么长的木刺,几乎整根没入野猪眼眶内。 野猪顿时惨嚎一声,猛地一甩头,待要再动已是不能,嘶嚎着倒了下去。 苍耳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飞出去,她在半空中撞向另一棵树,左手从粗糙的树皮上擦过。 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下的苍耳好不容易收住势,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她猛转脑袋,直到看见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的野猪,顿时眼睛一亮,咧开嘴喜滋滋地跑了过去。 野猪死了! 她独自一个人杀死了一头野猪! 她家在风狼族地不算富裕,平时还是吃素的比较多。她家阿爷不在了,她阿姆又要照顾她没法出去打猎,所以只是偶尔才能尝到点肉味。 但是! 苍耳忍不住得意地嘿嘿笑。 现在不一样了。 真想现在就告诉阿姆,阿姆肯定会高兴的。 对了,还有住她家隔壁的狼崽青琅。她回去以后可以挺直了腰板说,她是喜欢跟青琅一起玩才给她起名字叫毛团,才会常常带着他四下跑。她才不是因为青琅的阿爷是个打猎的好手,每次都给她们送好多肉,她才对那只还没断奶的小狼崽那么好的。 “阿黎?”远处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苍耳应声转头,甚至在她的眼睛还没有看到那人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咧开嘴。她几步就跑到那人身边,拉着他去看她的战利品。 “野猪?”那人显然十分惊奇,“你杀了一头野猪?” 苍耳得意地挺起胸。 但是那人却上下扫了一眼苍耳,目光在她左臂上停了会,然后皱起眉头,“又受伤了?” 苍耳下意识低头。 她穿的皮衣没有衣袖,所以两只胳膊都露在外面,一眼就能看到她左手小臂上一片擦伤。横一道竖一道地黑泥印子边还渗着血。 她眨了眨眼。 这才想起来,好像刚才被野猪甩飞的时候碰到的? 又不怎么疼。 “你这孩子……”湛子晗叹了声。 他手上捏了诀,招手凝出一团清水来然后将她伤口冲洗干净,然后又掏出显然是刚刚采下来的止血草揉碎敷到她的伤口上,再取出帕子裹好。 苍耳抬头仰视着湛子晗。 他眉头微蹙,仿佛并不高兴似的,眼睛里却有一种看得出来的担心,“还有哪里伤了吗?” 对了,还有他永远温柔的声音。 先前还不觉得自己错了的苍耳,看着这样的湛子晗也不由得开始想要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更小心一点,连独自打下一头野猪的喜悦和雀跃,也似乎淡了几分。 “你是前头就打着要猎野猪的主意,才说要跟我分头行动的?”湛子晗语声还是那么温柔,但是嗓音里似乎透着几分危险。 苍耳对着他干笑了一下,有点心虚。 湛子晗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没再发现别的伤口时,才终于转身走向野猪。 “用的第三式?”他虽然用的疑问句,却显然并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自上而下刺击。” 他半蹲下,双指轻轻一拉,就将苍耳靠着体重和半空下落之势才刺进去的木刺整根轻轻松松地拉了出来。 “六寸长。”湛子晗再度将木刺放到野猪头部附近,随后一挑眉,“刺穿脑子了……” 他扔了木刺,回到苍耳身边,表情里带着几分郑重,还有一点隐隐的喜悦。 “阿黎,最近几天练剑招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感觉? 苍耳想了想,觉得很难形容出来。 感觉的确是有的。 “刚开始的时候,是这里酸。”她指了指自己右手的肩窝位置。 第一招“刺”开始练的时候,肩膀那里酸麻胀痛。那种感觉不像是肌肉用多了,也不是着凉了以后骨头缝里那种酸疼。虽然她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地方,但是那种感觉又真实存在着。 她在无尽林里摸爬滚打,连骨折都有过好几回了,这种酸胀虽然有点烦人但根本就影响不到她,所以她也就没有跟湛子晗说。 而后,她又发现这种感觉会在练习刺击的时候稍微减轻一点,然后只要一停下来就会酸胀得更厉害。反正她本来也是要练剑招的,多练还能不酸不涨的,她自然更愿意练了。 而等酸胀到了极致的时候,突然有种什么东西破了的感觉。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有一种好像终于攀爬到了山巅,能够一览众山的畅快,又好像有人拨去一直挡在她眼前的迷雾,让整个世界都更为清晰了。 她形容不出来,但就是感觉特别舒服。 她以前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够灵活,但是自那一刻之后,她就觉得她的右肩特别轻松灵活,甚至有了种仿佛身体其他部分都是一块块硬木头似的。 不过肩膀这里酸胀过去后,酸胀开始往下移了。 苍耳拉长了脸,有点不高兴。 她指了指自己的肩窝,“学第三式的时候这里不酸了。然后是这里和这里,”然后脸一垮,手指往下移,依次在自己右手胳膊、手肘和小臂中间位置点过,然后举起右手转着手腕,“现在手腕这里难受。” “云门、天府、侠白、尺泽和孔最……”湛子晗看着她的肩膀,语气渐渐惊异起来,“不过月余功夫……” 苍耳眨眨眼,看着湛子晗,不能理解为什么他那样一副惊叹和意外的表情。 “阿黎。”震惊过后,湛子晗突然笑了,“你自行引气入体,已然踏上道途了。” “……啊?” 基于我自己的背景设定,练气期是非常废柴的,所以到筑基前可能更像是武侠文[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引气入体 第10章 朱蚁之潮 无尽林的夜晚,周围一片各种细微的悉索声。乍听时仿佛是风声拂动树叶,仔细辨别时又好像不是,间中有或凄厉或诡异的短声鸣叫响起,混杂着嘶吼与短促的嚎叫,都是一闪即逝。倘若不够留心,只要略微犹豫一瞬再去听时就不见一点声息,倒仿佛是自己的耳朵出错了似的。 湛子晗先前老是被惊得无法定心,现在倒是习惯了。以他与韶黎身周一丈为限,其外便是打到天崩地裂也与他无关,但凡有任何活物想要侵入这一丈之内,便立刻拔剑斩杀。 自他遇见韶黎以来,已有月余。 湛子晗看了眼躺在他身边的孩子。 白天有她伴着还不觉得什么,这种时候他就总是忍不住会想起苏笙和蒯良。 苏笙虽然娇生惯养,到底也已经筑基,加上师长所赐救命的东西不知凡几,只要别再去招惹妖族,想来平安是不难的。 但蒯良背后的伤,却真是不容乐观。 湛子晗心里沉甸甸。 回去以后但凡有法子能救,不管什么灵丹妙药他都会去求来。 只希望,苏笙能把蒯师弟活着带回宗门…… 侧躺着的韶黎,突然无声无息地翻身坐了起来。 无尽林里并非只有寻常野兽,所以点火堆并不是个好主意,也所以他们两人休憩时,尽量选择草木稀疏的地方。所幸今夜无云,依稀几颗星子漏下淡淡星光,也叫湛子晗不至于成了个睁眼瞎子。 “阿黎?”湛子晗轻声唤她。 这孩子与他相遇之初,夜晚是睡在树上的。约莫过了十几天才相信他可以守夜,愿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入睡。但即便是这样,选择背对湛子晗而不是背贴着大树或石头睡觉,也是这两天才开始的事。 她轻盈地从地上起身,即使近在咫尺的湛子晗也没能听到一丝声音。然后韶黎像一个黑色的影子那样悄然靠近他,在他耳边用最轻的声音说:“不要,出声。” 韶黎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恐惧的轻颤。 湛子晗还在诧异的时候,韶黎已经站起身,然后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跟她一起爬上他们选来当成靠背的那棵大树。 韶黎的手又湿又冷。 她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她为什么那么害怕? 稀薄的星光下,这片林子似乎与两个时辰前他们选了这里过夜时毫无二致。灌木他记不得那么清楚,但几棵大些的树都静静地矗立在它们原来就在的地方。 林子突然安静了不少,这应该不能算什么。所以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空气里多了一股极淡的,仿佛在炭火烧醋那样的气味。 韶黎放开他的手,无声无息地爬上大树,然后将自己的身形隐没在树叶中。 紧接着她的气息陡然一淡。如果不是湛子晗亲眼看见她上的那棵树,几乎就以为她原地消失了。 能够让韶黎这么紧张的东西…… 下一刻,一股灼热的存在感像风一样扑袭过来。湛子晗眉头微皱,他原地轻轻一跃,就跳到韶黎附近的树枝上,然后他默念口诀,捏了一个敛息术,学着韶黎的样子把自己隐藏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围半点变化都没有。 但湛子晗见韶黎只静静地待在树上,半点声息不出,他也不敢大意,继续保持着敛息诀的运行,然后静静等待着。 再然后,那股带着灼热气息的酸味浓烈了起来。 湛子晗朝气味传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点流动的红色伴随着细密的悉索声向他们这个方向蜿蜒而来。 像火炉里烧红的铁水一样…… 不! 这哪里是铁水,分明是多到数不清的红色蚂蚁! 妖气随着蚂蚁的到来渐渐浓烈起来。 这些红色的蚂蚁像泛滥的河水一样带着烧灼的热气流淌过来,蚂蚁叠蚂蚁连着蚂蚁,竟然密密麻麻到了完全遮掩住地面的地步。大多数蚂蚁都是暗红色,约莫一指长短。而其中有些大的,竟然能有小臂长短。这些巨大的蚂蚁通体鲜红,长着一对比脑袋还大的牙齿,腹部像一块烧着的炭似的发出红亮的光。这些大蚁像是督军一样,但凡有普通蚂蚁走错道了,大蚁就会用那双大牙夹起普通蚂蚁然后抛回正确的道路上。 放眼望去,湛子晗目力所能及之处竟然都是这样的蚂蚁。 离两人所在大树的远处,一只黄鼠狼似乎受惊从洞穴中探出脑袋,又缩了回去。谁想这一瞬的功夫就被蚂蚁发现,一小股蚂蚁瞬间改道涌向洞口。不过几个呼吸之间,蚂蚁又像红色的铁水一样从洞口喷涌而出。 但这回,纯然的暗红色里多了些鲜红色。 这些红色的蚂蚁居然在那么多的时间内就将那只黄鼠狼切成了指尖大小的碎肉。 一些蚂蚁踏在其他蚂蚁身上,将碎肉塞进大蚁的嘴里。大蚁那对大牙吞吃过快时,甚至会将送食的蚂蚁一起咬成两截。散落下来的蚂蚁尸体附近会短暂地聚集起来,等它们再度回到前进的队伍中时,蚂蚁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湛子晗心下微凛。 如果正面对上这样的蚂蚁,那么他…… 怕也是只能逃了。 这样的蚂蚁,一只,甚至几百几千只他都不会怕。可眼前,大约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只蚂蚁。 剑修一心练剑,可不像体修那样修炼筋骨皮。如果不逃的话,灵气耗尽那一刻便是殒命之时。而在无尽林这种灵气狂暴的地方,经脉受损的他那点灵气又能支撑多久? 远离他们的方向,一股浓烈的妖气陡然爆发,像潮水一样的蚂蚁随之整体一顿。 怎么了? 紧接着,仿佛风吹起麦穗一样,红色蚂蚁的浪潮以更快的速度向妖气爆发的方向扑卷过去,不多时就走得干干净净。 本来长满野草绿意葱葱的地面,像是被火烧过似的留下满目焦黑以及浓烈的焦糊味。 韶黎一拉湛子晗,一声“快走!” 湛子晗伸手虚扶韶黎的背,运起灵气,朝蚁潮的反向疾驰离去。 本文的一些名称,基本都来自于山海经,不是我原创的。如有雷同,那也是因为山海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朱蚁之潮 第11章 带教师兄 湛子晗疾驰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停下来。 此时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夜。 “阿黎,你觉得如何?”湛子晗关切地看向身边这个孩子,“有哪里受伤吗?” 年龄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的孩子,虽然面色仍然苍白,一双眼睛却鲜活无比。她仰头朝着湛子晗摇摇头。 “你呢?”她问。 这孩子从来没有将他任何的关心和照顾视为理所应当,她会做好自己的事,然后,反过来关心他。 所以仅仅是最简单的两个字,却令湛子晗感到一阵熨帖。于是他先是回答说,“我没事。”然后弯起唇角,“还要谢谢阿黎才对。如果不是有你预警,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而韶黎,果然又像往常那样露出一丝丝的得意表情。 瞧着比平时那个稳健的样子多了几分孩气。 “只可惜那些东西了。”湛子晗也不由得跟着朝那个方向看了眼。 两人在无尽林里待了月余,不多不少也攒下些东西来。湛子晗收集了点治疗内伤和外伤的草药,装在树皮编成的袋子里。这些草药并不好找,炮制起来也颇费功夫,丢了有点可惜。 “啊,我的猪肉……”韶黎也跟着反应过来,忍不住就惨叫一声。 平日里胳膊折了都面不改色的孩子,唯独对吃的这么念念不忘。一时之间,湛子晗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笑的好,所以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毛扎扎的脑袋。 “那我们现在是分头去找吃的?”韶黎几乎立刻说道,“还是赶路的时候顺带着找找。” 湛子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看去,却只见那孩子眼里一片平静与认真。些微的怔然之后,好笑的念头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的感觉。 不仅是一夜没睡,甚至担惊受怕地在树上窝了大半个晚上,以至于现在她的脸色还是有点发青。但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立刻去找食物和赶路。 这孩子,仿佛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她身后追赶一样。 “阿黎,你累不累?”所以湛子晗这样问她。 “嗯?”韶黎一脸莫名,似乎并不明白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随即恍悟,“我不用睡觉。”她想了想,“赶路比较重要。” “但是,你昨天打野猪时受伤了,昨夜又一晚都没睡。”湛子晗几乎忍不住想要轻叹,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不用那么着急。” “我要回家。” 就在湛子晗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个幼小的孩子理解自己的意思时,韶黎显然是听懂了,因为她那张干瘦的小脸陡然沉了下来。她本来甜软的嗓音带出明显的倔强和意气,几乎尖利起来,“我要回家!” 湛子晗俯身,与她双眼平视,“我不知道风狼山谷在哪里。我现在唯一有的线索,就是你这块弟子玉牌。” 韶黎抿紧唇,一脸的不高兴,但双眼却还是看着湛子晗。 “太微宗有弟子名录,可以查到每一块弟子玉牌的信息和下落。蒯师弟称我作大师兄,只是因为在青陇驻地我的修为最高,但回到宗门以后,我就只是一个筑基弟子。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去恳求我的师尊凌剑峰薛明真人出面,向外门弟子堂询问查证。”湛子晗一顿,“放弃道途的弟子在离开宗门前会留下去向,但谁也不能保证离开以后他是否真的就一定在那个地方。”湛子晗看着韶黎,“如果是,当然最好。如果不是,那就只能期待有人知道这个弟子的消息。”他说:“我答应过要送你回家,我会尽力做到。但是我不能保证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 “我,我家在风狼山谷……”正因为韶黎并不蠢,她听懂了,所以她声音弱了许多,却还在企图垂死挣扎,“我家离这里不远的……” “但是你找不到,你也想不起来你是怎么到的这里。”湛子晗虽然不忍心,却还是要说,“如果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你家在哪里,阿黎,你能坚持下去吗?”他略顿,“你能靠这么不睡不休息,支撑到你回家的那一天吗?” 韶黎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打到猪肉不敢多吃一口,晚上睡觉还睡不踏实。阿黎,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你早就开始生病了。但既然你已经引气入体,你的焦虑和紧张只会无限拉长。”湛子晗长长地呼了口气,“我曾经带过一个孩子,当时只觉得她任性得叫我头疼。但是现在对着你,我倒是希望你能跟她学一学。” 韶黎抿紧了嘴,不说话,瞪他。 “生气了?”湛子晗浅笑了一下,又伸手去摸她脑袋。 “没有。”这孩子嘴里说着没有,脑袋一歪避开了他的手。 “有信念有目标是好事,坚忍不拔地追求更是好上加好。”湛子晗却还是把手伸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只是希望阿黎可以轻松一点,不要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你说好要送我回家的。不管要找多久,你都会一直帮我找?” “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阿姆说我是最聪明的小狼。所以你答应了的事,我都会记得,不会让你反悔的。” “好啊。”湛子晗轻笑了声,“阿黎你要是实在不想睡,坐下来我们聊聊天?我们认识也很久了,好像从来没有机会好好聊一聊。” “……要聊什么?” “听你说起过几次阿姆,你父亲呢?” “我家就只有我阿姆和我。我听辛夷说,我阿爷是在狩猎的时候受伤太重没了。” “辛姨?是你阿姆的姐妹吗?” “不是,我阿姆没有姐妹。辛夷,就是辛夷花的那个辛夷,我阿姆叫丹砂。” “你的名字叫苍耳,都是些能入药的呢。” “对啊,我们一族都是用药材取名。我们风狼一族做药可厉害了。给你吃的紫珠草,是我从灭蒙鸟巢里翻出来的…… 第12章 乘黄指路 他之前是真的没看出来,这孩子居然防着他。 湛子晗用树枝拨弄着火堆里的泥土块,看着几乎贴着他身边睡的韶黎,感觉有点微妙。 她呼吸绵长神态安宁,整个人睡着睡着就从侧躺变成仰躺,不止胸腹毫无保护地暴露在他的视野中,连耳朵也不再紧贴地面。 这副从没见过的软和模样叫湛子晗突然明白,韶黎从未放松过警惕,不止是对周遭环境的,甚至还有对他的警惕。 同行近两个月,他不止一次告诉过韶黎他会守夜,他会负责她的安全,但他的承诺显然没有一场指出她缺点的谈话来得有用。 所以湛子晗有点不知道是该为赢得她彻底的信赖而高兴好,还是为她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观察而生气比较好,又或者他该恼恨一下自己的天真,居然没看出来一个十岁孩子的防备。 师尊让他出来体悟世情,果然是对的…… 周围的虫鸣鸟叫突然低下来,没一会功夫只余下树叶拂动的声响。 湛子晗一凛。 经过朱蚁那一回,湛子晗深深明白没有声响也是异变的一种。 然后,空气中飘来一股奇异的气味,刚闻到的时候像是淡淡的兽类臭味,但是多闻几下又似乎会变成某种混合了花香和各种香料的味道。 湛子晗右手握住剑柄抽剑前指,左手在韶黎的肩膀上一按。 韶黎睁开眼的时候还一脸迷糊着,接下来瞬间清醒。她几乎是原地跳了起来,但是在闻到那股味道的时候,疑惑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树叶摇晃间,一只巨大的野兽穿过树丛陡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它约有一人多高,看着像是一只巨大的狐狸。它的毛色棕黄,脑后到背部生了一排螺旋形的尖角。更奇异的是,它的脖子上竟挂着一串从里到外由七层各色大块宝石拼接成的璎珞。 它显然很是意外居然会看见湛子晗和韶黎,俯视着两人一双狐眼微眯,竟口吐人言,“人类?” 虽然它嗓音仿佛碎玉似的,却听得湛子晗顿时头皮一炸,前所未有地肃然起来。他一拉韶黎,然后向前半步,将韶黎彻底挡在自己身后。 不像人族修士将自己的修行定出明确的境界,妖类种族繁多,很难用统一的标准去划分和界定。但唯独有一条类比,却是人族修士已经用无数血泪和生命验证过了。 “元婴可比化形”。 妖类骨肉构造与人族不同,除少数几种外,人言都必须在化形之后。所以会说话的妖,九成九都是已经化形的大妖。 连金丹对上化形大妖都是找死,不要说他只是筑基。 但,这只狐形的大妖既然立时三刻就打杀他们,或许今日并非是个必死的局面。 湛子晗稳了下心神,收剑抱拳,沉声道:“太微宗凌剑峰弟子湛子晗见过……”他略顿,选了个词,“前辈。” 湛子晗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它轻嗤了一声,却见那妖下巴微抬,那张狐狸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嘲笑的表情,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词,“人类。” 湛子晗脸上一阵**辣的。 他知道它在嘲讽他一个人类,竟在妖族领地报自家宗门名号,搞得好像这只妖也会像人间散修一样,听见太微宗就要卖几分面子。可他现在除了报出太微宗的名号,实在想不到任何可以让这只妖能够有些顾忌而放过他们两个人的办法。 大妖似乎呲牙,又似乎嘲笑似的咧了下嘴。就在湛子晗想要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股浓重到几乎肉眼可见的稠密妖气陡然出现,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他重重地挤压过来,他立时就将灵气运入双腿,总算没有当场跪倒。可越来越重的妖气挤压着他的胸腔,叫他眼前一阵阵发白,仿佛下一瞬就会被活生生挤成肉酱。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湛子晗身后的韶黎突然探出头来。“我知道你,你是乘黄,”她完全没有掩饰她的兴奋,“你比青蒿好看。” 她语气轻松地,仿佛丝毫没感觉到湛子晗身上的重压。 “青蒿……”仿佛耳语似的一声里,似乎并没有多少情绪,至少湛子晗没能听出来,但他只觉得身周陡然一松。 “你见过青蒿?”它把目光投向韶黎。 “我住风狼山谷呀,当然经常见她。” “你是……”乘黄妖似乎并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后一双眼眸里现出明明白白的疑惑,“风狼?” “对,我是风狼。风狼的苍耳。”被认出的韶黎显然很高兴,然后不用乘黄妖问,就径自说道:“青蒿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她的儿子叫青琅,现在有一岁大了。” 现场又是一静。 乘黄妖的眼睛冷了下来,嗓音也仿佛冰渣子一样在耳朵里磋磨似的,“……死得好。” “不许这么说她。”韶黎不高兴了,立时挂下脸,“青蒿很好的,虽然她不爱说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乘黄妖那语气叫湛子晗一阵紧张,可没想到韶黎反驳的一句话居然叫这大妖表情柔和了一瞬。它没有再说话,一边说“朱蚁之后死于巨熊爪下,不要在此地久留”,一边转身要走。 “不要走啊!”韶黎急了,朝乘黄妖的方向冲了过去,“告诉我怎么去风狼山谷——” “向东南便是青陇,”而乘黄妖甚至没有停顿,它只是几个纵跃,呼吸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狼山谷不用去了。” 韶黎没有追上,急得在原地跺脚。 湛子晗缓了好一会,才觉得呼吸畅快了些,微风过处,他才发现竟然自己一身的都是冷汗。 “阿离,你没事吗?” “这家伙太讨厌了,为什么不用去。”韶黎罕见地生起气来,“我要回家啊!” “它不愿意说,也没有办法。” 湛子晗隐隐觉得乘黄妖的说法,似乎有点什么不同寻常的含义。它既然认出苍耳是风狼山谷的人,指一指回家的路不是很寻常? 而且,为什么是“不用去”? 现下那乘黄妖已经远走,也没法知道答案了。湛子晗只能将之抛诸脑后,一时却又想起别的来。 “阿离,你们与妖……”湛子晗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个名字,“与乘黄通婚吗?” 显然不知道湛子晗在担心些什么的韶黎虽然回过身来,却还是拉着脸,她甚至没有多想就回答道:“我们风狼山谷里就只有青蒿一个是外边来的,其他都是风狼,跟我一样。” 湛子晗心里微松一口气。 他一直知道山民遗族与外界风俗不同,或许是看中风狼某种特点,比如合群又或者强壮之类的,所以韶黎所在的村寨才把自己的居住地起了个妖类的名称。 本来他对这一点是很确定的,可刚才的乘黄妖对于风狼山谷的熟稔,以及对于乘黄妖嫁到风狼山谷的态度却让湛子晗起了疑惑。 风狼山谷是妖族的山谷? 不,绝不可能。 因为韶黎是人类。 妖气与灵气的区别,大概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不同。凡人分不清是正常的,但只要踏上道途以后从灵气引入体内开始就能辨别两者的不同。韶黎虽然气息与常人略有不同,但她引气入体后经脉反应与正常人类相同,她练剑时从身体散逸出来的都是灵气而非妖气。所以韶黎不可能是妖族。 也所以…… 与乘黄通婚只是极为罕见的个例? 湛子晗觉得,这才是合理的解释。 也就是说,常常被韶黎挂在嘴巴上的青琅其实是半妖半人的混血。 所以怪不得,韶黎老是说喜欢摸他的毛。半妖半人的孩子,只怕是长得不太像人吧。 第13章 心有戚戚 将灵气灌注双目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林中空地上隐隐约约矗立着一扇光华流转的大门。 他是人修,他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只凭着这一点,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进那扇大门而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阻拦。 而大门后,是他渴切了两月有余的青陇坊。 只要他走进离坊门不过须臾可到的照烟茶楼,只要他双脚同时踩到门槛里面就会有人迎上来。新制的法衣、装满灵石的储物袋,最好的灵药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他手里,甚至不到万一时不得开启的传送大阵,都可以因为他的需要而开启。 因为,他是太微宗凌剑峰元婴剑修的关门弟子。 高兴吗? 湛子晗试图拉起嘴角,却只是发现自己的徒然。 他该是高兴的,毕竟他终于能回到人修的世界,不用继续在妖兽纵横的蛮荒之地辛苦挣命。他去治疗他的伤势,不用每天忍受灵气运行时的阻滞和闷痛。 但…… 他发现自己无法向前走。 两个多月前他愚蠢地将宗门的名声重合在自己身上,他将周围人出于对师尊敬佩才称赞他的话当成了事实,所以狂妄地以为十瓶上品伤药就已经是“绰绰有余”的准备。而结果,除了他一身或许已经伤及根基的重伤之外,甚至祸及同行的师弟和师妹。 湛子晗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裳大半都棕绿发黑,到处破洞不说,衣袖仅靠着藤蔓维系着,下摆更是短到了膝盖以上。谁还看得出来,这件破烂衫袍其实是太微宗外门掌事令绣、器、符三坊耗费旬余才制成的,捧着千金也买不到的法器? 但他必须回去,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回到宗门之后,他就去求掌事真人查看命灯。如果那两人还活着,无论花费什么代价也要把他们救回来。如果他们死在了无尽林里,至少也要去寻找他们的尸体。 然后他会去向戒律堂请罪受罚。 这是他作为带师妹和师弟出门的师兄,作为太微宗弟子必须履行的责任。 他一直觉得他已经想好了,一直觉得他已经为即将来到的责罚做好了准备。但是当他站在想望已久的地方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好像化成了木桩似的。 他僵立在原地,无论如何都无法前进一步。 “湛子晗。” 一声清脆也轻细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瞬间打破了周围沉滞粘腻的无形重压。 湛子晗下意识地就循着声音看过去,然后对上一双乌黑眼睛。 那双清透到仿佛流转着银光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轻易就看穿他的彷徨和退缩。 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女有着一双天真不知世事的眼睛,就好像园中被人精心呵护的木香,娇俏洁白地在毫无纷扰的园子里盛开,即使枝条上的毛刺会刺伤轻抚花藤的人,也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一切的纷扰挡在外面。 但是这双乌黑的眼睛却彻底不同。她的眼睛里有着一股坚韧的力量,叫他常常会忘记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不想去吗?” 一瞬间,湛子晗甚至都没想到应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是忍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孩子,是真的看出来了。 “我是太微宗的人,我必须要回去。” 对啊。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泛着氤氲光华的坊门。 他犯下了过错,就必须要回去面对他应该接受的惩罚。 “那里很可怕吗?”身边脆嫩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可怕? 不会的,太微宗怎么会…… 湛子晗低头,看见一张眉头蹙紧的小脸,然后看见她担心地看着他。 这个孩子在担心他。 这个认知跃入脑海的瞬间,就清空了所有其他的情绪,然后湛子晗做了一件他从来都没想过会去做的事。 他单膝一曲,蹲下来让自己能够平视这孩子的眼睛,然后说:“阿黎,在遇见你之前,我做了一件错事。” 即使两个月来有他在身边,依旧瘦得肩骨嶙峋的孩子只是眨了眨眼,然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直视他的眼睛。 “我进入无尽林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师妹和……一个师弟。”开口时有点艰难,但是真的开始了,却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催促着他,“我带着他们入无尽林是为了历练,但是我却高估了自己的剑法,也低估了无尽林的危险。”他越说越快,“在黑虎以自爆妖丹想与我同归于尽前师弟已经受了重伤。我的师妹虽然天资聪颖却在修炼上不甚用心,所以他们两个或许早都已经……” 最后那个词,他还是无法说出来。 干瘦的孩子依旧直直地看着他。他在她脸上找不到鄙夷和厌恶,她只是像过去的两个月里那样平静地听他说话。 不知怎么的,湛子晗竟觉得有那么一丝泄气。下一瞬,他又为自己在期待这个孩子能够指责他而心情低落了下去。 “哦。”小女孩平常地应了一声,就好像平时他教她练剑,或者指点她修炼一样。因为最初的时候他曾经因为她毫无回应而问她是否听到,或者是否听懂,之后她每每都会在他说完话之后应那么一声表示她有在听。 “阿黎不觉得我是坏人吗?”湛子晗不由得问道,“我没能把师妹和师弟救出来,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你昏迷了一天,肚子上好大一个洞,流了一地的血。我看见的。”这孩子说,她嗓音甜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真实,也无情,“你不是一个人逃走,你没有办法去救你的师妹和师弟。” 湛子晗抿了下唇,“但是……” “不管遇见什么,我都可以逃走然后躲起来,我可以等到你来救我。”她看着他,像他往常做的那样,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却因为矮只摸到了他的额头,“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先逃走。” 额头上柔软的触感让湛子晗微微瞠目。 却实在忍不住浅笑。 “好,说定了。” 第14章 重回青陇 苍耳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喜欢湛子晗现在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看着仿佛水面倒影一样晃动着巨大牌楼,抬头看了看湛子晗的侧脸,悄悄松开了拉着湛子晗衣袖的手。 起初只是因为走投无路,她太饿太累,实在是找不到回风狼山谷的路,才会将希望放在这个几次三番要放走虎崽的人身上。 但是渐渐的,苍耳开始喜欢起这个人来。 湛子晗很厉害,大多数妖兽都打不过他。 湛子晗会教她厉害的剑法,又会像她阿姆那样,唠叨着要她多吃点多睡会,还会乘她睡着的时候帮她修补树叶衣裳。 所以苍耳时长觉得,如果她阿爷还活着的话,或许就会是湛子晗那样的。 “阿黎?”明明因为到达目的地而情绪激动的湛子晗,不知道为什么在跨进大门前突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对着她浅浅一笑,然后主动牵起她的手。 苍耳愣了一下。 啰啰嗦嗦的湛子晗老是说些奇怪的话,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最多最多只许她拉他的袖子的。 所以他对于“回家”真的很高兴啊…… 不过要是换成她回到风狼山谷的话,肯定表现得比他更明显。她一定会用她最快的速度一路跑上山坡,用她最大的力气扑进她阿姆丹砂的怀里。 苍耳这么一会愣神的功夫,因为被湛子晗牵着手下意识跟着他朝前走,居然就跨进了牌楼的门里。 仿佛将手伸进水里时,水面那种微微的张力和隔膜感拂过全身。随后,视野充满着跳动的色块,五颜六色光彩流转的同时,树林里熟悉的悉索声仿佛被那层隔膜感刮走了一样渐渐消失。随后陡然间,“轰”的一下无数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一下子炸响开来,震得苍耳懵了一下。 “不要怕。”湛子晗看着她,声音里带着点安抚和鼓励。 她没有怕,只是觉得不舒服。 周围的景物看上去很奇怪,天空看上去很奇怪,似乎就连空气也怪怪的。 空气的“骨头”没有了。 苍耳形容不来这种感觉。 勉强要说的话,就好像丹砂在烤野鸟之前,把脆脆硬硬的骨头都剔走了只剩下软软的肉一样。 说不上“好”或者“不好”,就是全身上下从哪儿到哪儿都别扭。 “是不是觉得不舒服?”湛子晗再一次看出了她的感受,甚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在无尽林待久了,反而回到这里觉得不舒服吗?不用担心,这几日多练练剑,隔个几日就好了。” 苍耳抬头看了眼湛子晗的侧脸,想起他前几天说过的话。 他说,他会带她先去太微宗小住一段时日,等他查清楚弟子名簿,搞清楚她那块弟子玉牌的原主身份之后,再带她去找。 而在太微宗停留期间,他希望她好好考虑是否愿意跟他一样成为太微宗的弟子。如果她愿意的话,那么在送她回家以后他会向她阿姆请托,然后再带她出来。 小狼总是要长大的,苍耳也不能总当自己是小狼崽,天天就知道黏着阿姆。所以苍耳觉得只要能找到回风狼山谷的路,跟着湛子晗学剑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湛子晗听她这么说了以后显然很高兴,接着就有点遗憾地说什么筑基不能收徒,只能做她师兄了…… “师兄——” 诶,“师兄”? 苍耳眨了眨眼,抬头看去。 一道白影飞快地掠过街道,朝湛子晗和她这里扑过来。白影来得实在太快,苍耳猛地一惊,下意识一弓背右手抬起做出防卫姿势。但是下一刻湛子晗那饱含喜悦的一声“师妹”叫苍耳一呆,顿时就停了下来。紧接着她看见那白色的袖子一动,猛地一股大力撞来,苍耳只觉胸腹间仿佛被巨石砸中,那巨力甚至推动她的身体离地而起,然后“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苍耳摔得眼冒金星,她捂着肚子仰躺在地上,眼角余光扫见那个穿白衣的人。 她头发乌黑,皮肤皙白,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只是那双挺好看的眼睛,却用一种嫌恶嫉恨的眼神紧紧盯着…… 湛子晗的手? “师妹!”湛子晗一边伸手将苍耳拉起来,一边眉头微蹙看着那刚刚出现的白衫女子。 这个人是…… 苍耳想起来了。 那个在林子里抓来虎崽的女人。 她就是湛子晗说起过的那个“师妹”。 苍耳不由抬头看向湛子晗。 素常总是关心她的人,这回却仿佛被什么别的事吸引了注意力,甚至视线的焦点都不在她身上。 苍耳抿了下唇,默默站直了没再说话。 那女子看湛子晗对苍耳颇为回护,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慌乱,急急解释道:“不是的。是她意图攻击,所以引动我护身法器反震了回去。我跟这个……”她不自然地停顿了下,仿佛本来要脱口而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跟这个孩子是第一回见面,打她做甚?’” “是吗……”湛子晗轻易就接受了她的说辞,言语间仿佛有点心不在焉,“阿黎在无尽林里待久了,师妹别放在心上。” 湛子晗虽然话里袒护着苍耳,却显然是信了白衣女子的话。 那白衣女子听湛子晗这么说,顿时眼角眉梢都染上一股喜色,连说话的嗓音都染上一股甜腻,“我哪会跟这么小个孩子计较。” 于是辩驳的话被苍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倒是……”湛子晗的声音陡然艰涩起来,虽然他起了个话头,却停顿了好久才能够继续下去,“蒯师弟呢?他……与师妹一起回来了?”然后越说,声音就越轻,苍耳甚至能听出一股恐惧来。 “蒯师弟现在宗门驻地。他情形不太好,不过命是保住了。” “是……吗。”湛子晗瞠目,仿佛反应不过来似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子,好长一会功夫才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甚至又重复了两遍,“好,这就好,这就好。” 他和她在说什么,苍耳听不懂。 湛子晗放开了她的手,他正对着白衣女子,所以只留着半张侧脸给她。他身上的衣衫虽然袖口和下摆都已经破破烂烂,衣领那里还干净整齐。所以苍耳抬起头就能看到湛子晗和白衣女子的衣服是一个式样的。湛子晗隽秀,白衣女子美貌,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毫无半点违和感。 反倒是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半是树叶一半是破布的衣衫。 瞧着,就不像是该站在这两个人身边的人。 微风过处,一股极淡的味道从白衣女子的身上飘了过来。 苍耳一呆。 猛地抬头看向白衣女子。 “阿黎,走了。”湛子晗不知与白衣女子说了什么两人同时向另一头走去,发觉苍耳没有跟上来,回头唤了她一声。 苍耳立时就跟了上去。 她默默跟在两人身后,顺着风势站到了白衣女子的下风处。 深吸一口气。 真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苍耳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看向女子的背影。 风狼的味道。 第15章 再次许诺 这人身上为什么会有风狼的味道? 难道就像丹砂说的那样,这人抓了风狼,然后剥下风狼的皮来做衣裳? 山谷里的母狼们收拾那些猎物都会叫她在旁边帮忙的,然后说些人族有多坏的话。只要一想到有风狼会被人族像他们那些猎物那样开膛破肚剥皮拆骨,苍耳就不由浑身发抖。 不会的,不会的。 不要自己吓自己。 苍耳缓缓舒了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这人身上的风狼气息里没有血腥味,也没有灼烧的味道,应该只是曾经离得不远才染上这味道。 那……这人抓住风狼,然后关起来了? 这是想干什么? “阿黎。”湛子晗驻步,回过头唤了她一声。 苍耳加快脚步,跟着湛子晗和白衣女子一同走向一栋木头造的大房子里。 木头的大房子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但是还没等她想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时,湛子晗已经踏进了门口。 待到她也跨进去的时候,湛子晗身边已经围了三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穿着和湛子晗,还有那个女子十分相似的白衣,每个人都很激动,围着湛子晗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好吵。 在林子里是不能这么大声吵嚷的。 会吓走猎物导致狩猎失败,吼叫更是一种挑衅。 但这种道理显然并不适用在这个连树都没有几棵的地方。 苍耳默默地退回门口,一边留意着湛子晗他们,一边眺望着门外人来人往的大街。 “……阿黎与我一同回宗门。” 苍耳听到自己的名字于是回头,却见在场几个人全都在看着她。 站在湛子晗旁边的两个男人,年轻的一个只是满脸好奇地看着她,另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却皱起了眉。而那个害她摔了一跤,让她现在胸口还闷闷发痛的白衣女子,先前一直对着湛子晗一脸的温软笑意。此刻听到湛子晗这么说,她瞥了苍耳一眼,表情里的嫌恶倒是比先前略淡了些,“带回去也无甚用处,还不如给些银钱算了。” 白衣女子这么说,旁边那个年长的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黎该是宗门弟子之后。”湛子晗解释道,“她带着一块弟子玉牌,那玉牌发动过匿踪千里。” 苍耳一脸莫名。 她是给湛子晗看过她的玉牌。但匿踪千里是什么? “原来是哪位同门的血脉吗?”那之前就快把眉头皱成一团的人顿时表情松缓下来,“的确是该多加照顾。只是匿踪千里已经发动……”他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看着苍耳轻叹了一口气。 年轻的那个先是莫名其妙,“匿踪千里……啊,这……”后边倒抽一口冷气,虽然没把话说全了,到底看着苍耳的目光却怜悯起来。 苍耳越发莫名其妙了。 “那就带回去,先送到外门弟子堂吧。”白衣女子语调也柔和许多,“总不会叫她饿死。” “这却是不会。”湛子晗看着苍耳浅笑,“阿黎天资心性都是一等一的好,现下都已经练气初期了。” 这下子另外两个男人都是齐齐变色,却只是看得苍耳更加一头雾水了。 年长的男人虽然看着苍耳一脸的复杂,却是第一个回神的。他转向湛子晗的时候已经表情若常,“大师兄回宗门如果还是走大阵,只怕要等到明天才行。如今极品灵石难得,传送大阵还是每天只开一个对时。” “这是自然。”湛子晗显然也是知道的,“还要劳烦两位师弟准备替换衣裳,我如今这模样实在失礼。” “自然的,自然的。”年长的男子应得极快,他转眸一看苍耳,“韶黎姑娘只怕自己一个略有不便,不如叫茶楼里帮佣的丫头过来?”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湛子晗,见他一点头后扬声唤道:“阿燕——” 不一时,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姑娘过来,听那年长男人吩咐过后,拉起她的手就要带她走。 苍耳一个侧肩避开她的碰触。 湛子晗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他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她会带你去洗澡,换身干净衣裳。”他低头,把手放在她头顶上,“乖乖听话,不许乱跑,也不许淘气。” 苍耳眉头微蹙。 “请你吃好多好吃的。”湛子晗仿佛哄小孩似的许诺。 苍耳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不会扔下你的。”他眼神柔软了下来,弯腰与她平视。 苍耳一怔,眨了眨眼。 “不管阿黎的家在哪里,我说到做到,一定送阿黎回家。” 又是她认识的那个湛子晗了。 于是苍耳忍不住轻轻点了下头,“嗯。” 第16章 囚笼之中 苍耳跟着据说“会带她去洗漱”的人,穿过宽敞的屋子以及一众不知道为什么表情突然都柔和起来的人,走向了角落里的一扇门。 带路的人只比她高一点,看上去也就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她虽然通身上下都很干净整洁,但显然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一身灰不灰青不青的旧衣衫,也不是她用来绑发髻的细布带子已经卷起了毛边,这人身上的“气息”非常地斑杂又低弱。 风狼的族人都是一样的,苍耳也是到了林子里才意识到不同的东西都会有不同的气息。气息的强弱未必就与表面上看到的一样,毕竟故意装弱来反杀的场景每天都在丛林的各个角落不停重复。但是像这么斑驳杂乱的气息,苍耳从来没见过。 而且这人走起路来,姿势真奇怪。 在前边带路的人显然并未想到那个应该跟在她身后的人脑海里会转过什么想法,只是半垂首,眼睛瞧着地面,柔柔地低声说:“姑娘请随我来。” 苍耳跟着她跨过厅堂角落里小门的门槛,看着她走上台阶。 她依旧保持着半垂着脑袋的姿势,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然后踮着脚尖一步步朝上走着。那姿态让苍耳联想到了风雨中飘摇的枝头嫩叶,孱弱无助到了让苍耳皱起眉头的地步。 这样的人从踏进林子的那一刻就会被妖兽盯上,然后很快就会被妖兽袭击,然后咬死。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 苍耳只觉得走在这个人的附近,真是从哪儿到哪儿都不舒服,所以她脚下一缓。 前面引路的人却丝毫没有发觉似的,继续踩着在苍耳听来几乎可以算是响到震耳的脚步朝上走去。 苍耳停下脚步,然后乘那人转过台阶一角,目光终于向上望去那一瞬间,悄无声息地朝旁边的窗子那里横跨一步。她用手一撑窗台,整个人腾空而起,随后一脚踩到刚刚手摸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就窜了出去。 “扑嘶”一声不过比风拂草叶稍微响了那么一点的声音,苍耳落到了草丛里。她习惯性地伏低身体,然后观察起四周来。 似乎,没有人的气息。 再三观察之后,苍耳才站了起来。她踮起足尖,按着微风拂动草叶的节律,轻盈到没有一丝声响地在草丛中前进。 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强烈的日光照亮了苍耳能看见的所有地方。不过三四人高的树木叶片宽大,轻轻拂过面庞的微风又软又暖,半点也没有无尽林里那种刺到人皮肤发麻的恶意和杀机。 好像回到了风狼山谷一样。 只是这么想着,胸口的烦闷和痛楚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风狼山谷的山坡上有一棵很大的树,而她最喜欢爬到最高的树枝上从那里俯瞰整个山谷。 苍耳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温暖又舒畅的空气。 玩累了以后她回家,总能看到她阿姆丹砂笑盈盈地等着她,她会摸着她的脑袋,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食物送到她手里。 想到丹砂,苍耳微微有点泄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姆…… 风里有一丝风狼的气味。 苍耳脚下一顿。 错觉吗? 还是因为她太想丹砂了。 下一刻,更加浓郁了一点的气味扑鼻而来。 不是错觉,真是风狼的味道。 苍耳联想到了打她那个女人身上也闻到过风狼的味道。 瞬间一颗心就提了起来。 这里有风狼? 她不由自主地急切起来,仔细辨别了一下气味的来源后就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树后,有只高不过她胸口的笼子,而笼子里…… 苍耳的心“噗通”“噗通”地越跳越快。 灰白色的毛。 真的是风狼! 会是谁? 前年山谷里有三个男孩偷偷离开山谷玩耍,结果遇上大角鹿,只有两个逃了回来。后来整个山谷甚至她阿姆也一起出去找他了,结果还是没找到。 当时她听到族里的母狼在干活的时候说过,有可能是被人族抓走了。 难道就是那个叫天泽的男孩? 她咬了下嘴唇,在原地站了一会才鼓足勇气转到笼子前面。 待她看清楚笼子里的情况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笼子里的风狼躺在地上,一条深深的鞭痕从前腿开始横跨过半个身体,直到尾巴根部。伤口早已结了血痂,却依旧浅浅地凹陷下去。显然它每一次的呼吸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因为每一次呼吸都会让伤口再度微微裂开,渗出一点血水来。 苍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否则她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尖叫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风狼…… 风狼是最受圣主宠爱的妖族,是无尽林里无论谁都不敢轻视的势力,不是关在笼子里的狗! 苍耳闭上眼睛,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企图让自己冷静一点。 冷静。 她再激动也于事无补。 等苍耳觉得自己似乎平静了一点,她才敢再次睁开眼睛。虽然她还是不敢看那道狰狞的伤口,但总算是把思考的能力找回来了一点。 不,这应该不是天泽。 这头风狼看上去还很小,而天泽比她大一点,都四十多岁了。 难道是其他部族的风狼? 可她从来没听族里说过还有别的风狼啊? 苍耳绕着笼子走了几步,试图去看笼子里风狼的头部。 笼子里的风狼仿佛也察觉到她的出现,费力地抬起头,朝她看来。 眼睛上面那两簇仿佛眉毛一样白毛…… 四目相交的刹那,苍耳只觉得一股血液轰地一下冲上脑袋,猛扑过去。 笼子表面流转起一层紫红色的电光,苍耳只觉得仿佛无数根烧热的铁针扎过来。但她只是不管不顾地抓住笼子的栏杆,想要再看得清楚一点。 紫红色的电光渐渐亮了起来,流转地越来越剧烈。 风狼看清楚苍耳之后,低低地朝她呜咽了一声,然后脑袋一低眼睛闭了起来。 苍耳一时激动,忍不住要从笼子的缝隙里伸手进去。 紫红色的电光在她伸手的刹那陡然猛烈起来,“噼啪”一声大响过后把苍耳小小的身体弹飞了出去。 “毛团——” 第17章 并非一梦 好硬的树枝,硌得她肩痛…… 她睁开眼睛。 远处,湛蓝的天空下白云流转翻腾。 她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没错。 天空在上,而白白的云彩在天空的…… “下面”。 她收回视线,待她看清楚自己身处的地方,“霍”地猛然倒抽一口冷气。 她的右手的确是像她感觉到的那样垂着,但根本不是在树枝上。 她在一条石道上。 这石道也没有比她整个人宽多少,所以她趴的方向虽然只是跟石道稍稍歪了一点,右手垂到了石道的边沿外,左脚也腾空着。 她僵直了身体,努力用最小的动作伸长了脖子去看。 翻腾的云海在石道的下方,偶尔稀薄的时候,她甚至可以透过云层看到底下重峦叠嶂的山峰。 她心里一阵发慌。 她僵直了身体,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挪回石道正中间。 不要紧张,不管怎么样,石道很结实,她不会摔…… 正当她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背后突然想起轻轻的一声“咔”的低响。 她浑身一抖,头发都要炸起来了,猛回头,发现并不宽阔的石道中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 刚才肯定没有! 整条石道就没比她人宽多少,她还不至于看漏了。 裂缝仿佛也知道她察觉了自己而不再试图隐藏,碎裂的声音陡然密集响亮起来。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变宽。不断有细小的石块从裂缝里弹射出来,在石道上弹跳几下,然后义无反顾地向周围无尽的云海掉落下去。 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怕不怕,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跑。 还没跑几步,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她回头一看,原本延伸到视野尽头的石道从裂缝处断开,后半截缓缓朝云海落下,隔了好久才响起一阵模糊的轰隆声。 她惊得张大了嘴。 所幸后半截石道塌下去之后,碎裂似乎就停了下来。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向上大步走去。 一览无遗的环境令习惯了掩藏的她觉得不舒服。 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一成不变的景色和轻轻的风声又慢慢磨平了她的警觉。 一步又一步。 她…… 她皱眉。 她是风狼的……她。 她在丛林里生活。 然后…… 思绪里一片空白。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风狼族地是一片山谷。但她又记得自己在丛林里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是其他的,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似乎忘记了一些事。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忘记了一些重要到绝对不能忘记的事。 但…… “咔”。 又一声石头裂开的轻响,这回却是在她脚下。 她悚然一惊,连忙快步朝前走。 说也奇怪,她只一迈开步子,碎裂声就停了下来。 她皱眉。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出碎裂声响的地方,再次停下脚步。 三息过后,碎裂声再次从她脚下响起。但只要她向前走一步,碎裂声就又停了下来。 她停下脚步,再试还是这样。 只要她停留超过三息就会有碎裂声,一迈步子就没事。 她看看自己的手脚。 不对。 她刚刚醒过来那会,躺在地上的时间肯定不止三息了。 所以,这条石道的规矩就是“不许停下来,只能向前走”? 她深呼吸一口空气。 走就走吧。 她定下神向前走去。 一、二、三、四…… 最重要的是,她先要活下来。 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百五十、三百五十一…… 但她手脚能够正常活动,她的脑子能够思考。 一千八百零一、一千八百零二…… 所以,她缺少的那段记忆,与这里的环境有关吗? “咔”、“咔”、“咔”—— 一阵剧烈的碎响,石道仿佛能够听到她内心一样,在这个想法滑过脑海的瞬间剧震了一下,随后前面本来平坦的道路陡然升高。原本平整到仿佛被匠人打磨过的石板碎裂开来,变成了一条粗粝陡峭的碎石道。 “嘶”…… 就连脚底下的石头也突然碎裂,石头尖利的边缘突破布鞋的鞋底,轻而易举地划破了她的脚底。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后一股温暖潮湿的感觉在脚底蔓延了开来。 她低头抬脚,看到自己流血的脚心之后反而咧开了嘴。 她猜对了。 她三两下从裙摆撕扯下一布条,紧紧裹住伤口后,再次穿上那只鞋底破了洞的青灰色粗布鞋,向前走去。 一万零一,一万零二…… 没多久石道就变成了石壁。 十万三千五百四十……一,十万三千五百四……十二! 步行变成了攀爬。 手和脚都好像不是她的了。 她从来不知道攀爬竟然是一件那么累的事。 不过,她之前也从来没碰见过需要爬几万下也到不了顶的树。 一开始只是手脚疲软,随后两腿的肌肉酸胀发麻。鞋底终于被磨烂了之后,她只能赤足攀爬。前面说是陡峭,其实她偶尔还能靠在石头的斜面上休息两个呼吸的功夫。只要稍稍缓下脚步一点,那如附骨之疽一样是碎裂声就又会响起。 但是现在……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石壁几乎是垂直的。 但,她只能继续向上爬。 在她找到离开的方法前,她是不会放弃的。 “十一万九千六百七十四——”仿佛想要鼓励自己似的,她忍不住把从她开始在石道上走就没有停下的默数念了出来。 “十一万九千六百七十……五!” 她是不会放弃的。 “咔啦”一声,她踩踏的石头仿佛嘲笑她似的,陡然断裂开来。她脚下一空,整个人都开始往下掉。 掉落途中,她连续抓过几次,每次都因为石头打滑而没能抓住。 她狠狠一咬牙,啪一下用尽全力对着一块尖利的碎石猛拍过去。 “啊——” 她忍不住惨叫出声。 她的手掌被石头刺穿,整个人挂在了陡峭的石壁上。 刺穿手掌的剧痛之后,她的手掌因为悬挂整个人的体重而将剧烈的痛苦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她抬头。 “我是……”她看着血肉模糊,已经连个手的样子都看不出来的右掌,表情狰狞,“绝对不会放弃的。” 而回应她的,只是石头的断裂声。 下一刻,还没等她来得及做什么,她重重地摔向坚实的地面。 “咔”的一声,这一回碎裂的声音是从她身体里传来。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本章起,按存稿算可以日更一个月吧。 更完了之后么……如果没人看,也就不需要日更了吧[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并非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