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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疯魔

作者:深瞳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十五章疯魔


    自那日宫宴之后,顾言深便彻底疯了。


    他先是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关系,像用篦子梳头发一样,反反复复去查“琅琊沈氏”的底细。得到的结果,自然是天衣无缝。舅父早已为我打点好了一切,户籍、路引、过往经历,甚至还有几位在江南颇有声望的士绅名流联名作保,所有线索都严丝合缝。她就是一个自幼父母双亡,被江南舅家收养,凭借惊人天赋在珠宝行当里崭露头角的商贾之女,与上京顾大人那位“葬身火海”的亡妻,没有半分瓜葛。


    每一个调查结果,都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试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上。


    可他不信。


    那张脸,那眉眼,那偶尔低头时脖颈弯出的、那段脆弱又倔强的弧度,甚至她身上那份沉淀下来的、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韵,都与他魂牵梦萦的沈清辞一模一样!尤其是她看他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万年冰川裂隙下涌动的、冰冷刺骨的恨意,绝不会错!


    她恨他。


    这个认知,让他痛苦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喘不过气,却又莫名地,从这蚀骨的恨意里,生出一丝病态的、卑劣的希望。恨,总比彻底的无视和遗忘要好,不是吗?恨,至少证明他在她心里,还有位置,哪怕是如此不堪、如此鲜血淋漓的位置。


    他开始疯了似的追逐“沈大家”的身影,试图用一切方式,叩开那扇对他彻底紧闭的心门,唤醒那个他以为只是沉睡了的灵魂。


    每日,价值千金的奇珍异宝如同流水一般,被源源不断地送入我暂居的府邸。东海出的、龙眼般大小的浑圆珍珠,西域带来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鸽血红宝石,前朝雕刻着繁复云纹、沁色温润的古玉……他甚至不知从哪个当铺或是旧货行里,翻找出了当年我母亲嫁妆里不慎流失的一支碧玉簪。那簪子通体碧绿,水头极好,簪头是一朵半开的玉兰,是我母亲生前最心爱之物。他也一并巴巴地送来,试图用这带着旧日印记、沾染着母亲气息的物件,刺破“沈清辞”坚硬的外壳。


    我只看一眼,便命人将这些东西,连同那只碧玉簪,原封不动地全部退回。附上一张素雅便笺,上面是模仿江南商人口吻的、客气而疏离的语句:“无功不受禄,沈氏与大人并无交情,厚礼愧不敢受,还请收回。”连一个多余的字,都吝于给予。


    他不死心,竟以“身染沉疴,需静心休养”为由,辞去了在兵部那个炙手可热、多少人眼红的要职,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议论纷纷。然后,便日日夜夜,像个幽魂似的,在我府门外徘徊。


    无论是烈日当空,晒得他官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形容狼狈;还是大雨倾盆,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湿,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落汤鸡,瑟瑟发抖。总能看到那道固执的、带着悔恨与绝望的身影,钉在我府门不远处。他不再像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金殿传胪的探花郎,更像一个守着执念、不肯离去的、最卑微的乞丐。


    上京城里,很快便流言四起。


    茶楼酒肆,深宅后院,人们交头接耳,都说那位曾经风头无两的顾大人,因为思念亡妻过度,魔怔了,失心疯了,竟然将江南来的那位珠宝大家错认成已故的顾夫人,还做出了许多荒唐透顶、贻笑大方的举动。有人唏嘘感叹,有人幸灾乐祸,更有人将他当作一桩最新的、佐酒下饭的谈资。


    这一日,隆冬大雪,一如三年前他罚我跪在雪地里的那一夜。


    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呜咽着,将天地都染成一片惨白。他竟然真的撩起早已不复挺括、甚至显得有些陈旧的官袍下摆,“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我府门前那片冰冷的、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上。膝盖陷进去,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雪花迅速落满他的肩头,覆盖了他不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很快便在他浓密的眉睫上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他却浑然不觉刺骨的寒冷,只是仰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两扇对他而言如同天堑的、紧闭的朱红大门,仿佛要用这滚烫(或许早已冰冷)的目光,将其烧穿,看到里面那个狠心决绝的人。


    “小姐……他,他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云舒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往外看,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气,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唏嘘,“外面围了好多人在看热闹……指指点点的,说什么的都有。”


    我正坐在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的暖阁里,伏案描画着一副新的珠宝设计图。图纸上,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羽翼凌厉展开,眼神冰冷而坚定,尾羽如同跳跃的火焰,带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闻言,我手中的笔尖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炭盆里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衬得室内愈发静谧安详。


    “他愿意跪,便让他跪着。”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评论窗外最寻常不过的雪景,“膝盖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与我有何相干。”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且毫不重要的旧物。


    “可是……”云舒欲言又止,手里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脸上露出一丝不忍,“毕竟……他曾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旁边小炉上一直煨着的热茶,白瓷杯壁传来的暖意,熨帖着指尖。我轻轻吹了吹气,抿了一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云舒,你忘了我们是为什么像丧家之犬一样离开顾府的吗?你忘了那个未能出世、连这世间的风雪都未曾见过一眼的小少爷了吗?”我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毫不留情地磨掉了云舒眼中最后那一丝犹豫和不忍。


    云舒的眼圈瞬间红了,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奴婢没忘!一辈子都不敢忘!想起小姐您受的那些苦,想起小少爷……奴婢恨不得……恨不得出去踹他两脚!”


    “那就记住。”我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目光落在窗外纷飞迷乱的大雪上,眼神比那雪更冷,“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今日所受,不及我当年万分之一。”这句话,我像是在对云舒说,更像是在对自己那颗日益坚硬、再无柔软的心肠重申。


    门外,隐约传来顾言深嘶哑的、被凛冽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喊声,像垂死野兽发出的、最后的哀鸣:


    “清辞……我错了……”


    “求你……见我一面……”


    “孩子……我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当他提到“孩子”时,那声音里的痛苦和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迟来的忏悔。


    我烦躁地蹙起眉,那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破坏了我作画时需要的极致静心。对云舒淡淡吩咐:“去告诉门房,太吵了。若他再喧哗,扰了四邻清净,便不必客气,直接去京兆尹府报案,告他骚扰民宅,惊扰圣驾亲封的匠作顾问。”


    “是。”云舒咬了咬牙,脸上露出决然的神色,转身快步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喊声果然低了下去,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只剩下风雪更加肆虐狂妄的呼啸声,仿佛成了这天地间,为他一人奏响的、唯一的悲歌。


    我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了案上墨迹未干的画纸,也吹散了我身上沾染的、那点虚假的暖意。


    透过纷飞的、迷离的雪幕,我看到那道跪在雪地里的身影,已经蜷缩起来,官袍被雪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狼狈不堪的轮廓。他剧烈地颤抖着,如同一条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无家可归、即将冻毙的流浪狗。曾经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如今的卑微如尘,尊严扫地,形成一幅绝妙而残酷的讽刺画。


    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快意。


    顾言深,你如今所承受的风雪加身、尊严扫地、求而不得……


    不及我当年剜心之痛、丧子之悲、绝望之苦的万分之一。


    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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