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无渡,棠烬晚》 第1章 生辰血 《舟无渡,棠烬晚》 导语: 夫君为救白月光,在我生辰日取我心头血。 我跪在雪地里流产时,他正为怀了孕的她燃放烟花。 心死之后,我休夫纵火,假死脱身。 三年后我涅槃归来,名动京城。 他散尽家财,跪在雪中忏悔,捧着我孩子的遗物求我相认。 我漠然转身:“这位大人,你认错人了。” 第一章生辰血 永昌三年,冬,十一月十五。 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嫁入顾府的第三个年头。 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小厨房里,灶膛的火光一跳一跳,映着我熬了一夜的憔悴脸。安神汤在药罐里咕嘟着,百合和莲子的清香混着药味飘出来,闻着这味儿,我恍惚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娘也是这么守在灶前给我熬药。这味道让我觉得安心,好像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我正盯着火苗发呆,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中间还夹着盔甲片子“咔啦咔啦”的摩擦声,听得人牙酸,心也跟着揪紧了。 没等我站起来,厨房那扇薄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股冷风“呼”地灌进来,灶台上的火苗剧烈地晃了几下,差点灭了。 顾言深站在门口,一身玄色官袍还没换,肩头落着些没化的碎雪,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他身后跟着两个太医署的人,提着药箱,脸色沉得像水。他的眼睛很深,平日里就看不透,此刻更是结了一层冰,比这数九寒天还冻人。 “准备一下。”他开口,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纹,像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浅语心疾复发,危在旦夕,需要你的心头血做药引。”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的蒲扇“啪嗒”掉在地上,溅起的滚烫药汁落在手背上,我都感觉不到疼。 心……心头血? 我听说过这东西,医书里记载的邪门方子,能从至亲或心意相通的人心口取血,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可取血的人,轻则去掉半条命,重则当场就没了。 “言深……”我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里已经提前抽痛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什么?” 他像是完全没看见我瞬间惨白的脸,只微微皱了下眉,那神情像是在责怪我的不懂事:“太医署已经确认,你的沉香引血质特殊,只有你的心头血能救她。情况紧急,别再耽搁了。”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用力挤出声音,想提醒他一个他或许早已忘了的事实,“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第一年,他远征在外,错过了。 第二年,他陪着苏浅语去城外寺庙祈福,忘了。 这第三年,我偷偷想着,他总能记得了吧?我甚至还记得,去年这时候我跟他说过,想吃东街那家的桂花糖糕了。 顾言深听了,眉宇间那点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压过来,阴影把我整个人都罩住了,语气又冷又硬:“苏浅语的命,难道不比你这个生辰重要?” 就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又快又准地扎进了我的心窝。 不比她重要。 第2章 心头刃 第二章心头刃 原来在我夫君心里,我的生辰,我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苏浅语一根头发丝。 他不再看我,侧过身,对着为首的太医令,声音没有半分温度:“李太医,取血,要满一盏,一刻也不能耽误。” 李太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看我,又看看顾言深,压低声音说:“顾大人,一盏心头血……这量实在太大了!夫人身子本就单薄,这……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她既是沉香引的宿主,这便是她的命。”顾言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抽!出了任何事,本官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荒唐透顶。他怎么承担?用我的命来承担吗? 我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冰冷如石刻的脸,这三年的点点滴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刚嫁过来时的羞涩期盼,他偶尔回家给我带的点心,我生病时他守在床边……那些我曾经小心翼翼收藏起来、反复回味的温情片段,此刻就像水底冒起的泡泡,轻轻一碰,就碎了,只剩下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 他娶我,恐怕真的,就只是为了在某个关键时刻,用我的心,我的血,去换他心尖上那个人的平安。 两个医士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他们的手很有力气,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任由他们把我半扶半按地弄到旁边的矮榻上。 李太医打开药箱,取出一套特制的银器。最显眼的是一根中空的长银针,针尖闪着幽冷的光,旁边放着一个白玉小碗,等着盛放那“珍贵”的心头血。 当冰凉的酒精棉擦在我左胸口的皮肤上时,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恐惧像藤蔓,一圈圈缠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按住她。”顾言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依旧是那样,听不出半点情绪。 更多的力量压在我身上,我被强迫着仰起头。视线越过医士的肩膀,我看到顾言深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眼神淡漠得像是在观摩一场与他无关的刑讯。 针尖刺破皮肉,我条件反射地弓背,却被两只有力的手钳回原位。下一瞬,凉意直往骨缝里钻,像一条冰蛇顺着血脉游走,我甚至听见它“咝咝”地吐信——那是我的血被吸走的声音。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器物,在我身体里,离我的心那么近。 殷红的血线,顺着冰冷的银针,一点点蜿蜒流下,滴进白玉盏里。起初是一滴,一滴,断断续续,很快就连成了一道细细的血流,在盏底无声地漾开,颜色一圈比一圈深。 那是我的血,我生命的热气,正一点一滴,被这冰冷的玉盏贪婪地吞掉。 视线开始模糊,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旋转,只剩下那不断滴落的红色,和顾言深冰冷如石雕的侧影。 原来,剜心之痛,是这样的。 不光是身体上的酷刑,更是被自己最信任、最深爱的人,亲手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碾碎成粉末的绝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李太医终于拔出了银针,迅速用特制的药膏和纱布按住了我的伤口。 “大人,血已取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言深这才迈步走过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只盛了半满鲜血的白玉碗上,仔细确认无误后,才没什么情绪地扫了我一眼。 我瘫在榻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心口,带着撕裂般的痛。 “好生照料夫人。”他对我的贴身丫鬟云舒丢下这么一句,便端起那碗用我半条命换来的血,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开。 从始至终,他没问过我一句“疼不疼”,眼里也没有丝毫怜惜。 云舒哭着扑过来,用厚厚的毯子裹住我冰凉发抖的身体。“小姐……小姐您怎么样?您别吓奴婢啊……” 我张了张嘴,想对她说句“我没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我不是在哭这身的疼。 我只是终于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沈清辞,你该死心了。 第3章 雪夜屈辱 第三章雪夜屈辱 取完心头血,我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整整五天。 高烧像一块湿透的厚棉被,把我紧紧裹住,闷得我透不过气。一会儿觉得身在火炉,口干舌燥;一会儿又像掉进冰窟,冷得牙齿打颤。心口那个结痂的伤疤,总是随着心跳一下下地抽痛,像个恶毒的提醒,告诉我那场酷刑不是梦。心更像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怎么都填不满。 顾言深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听云舒一边掉眼泪一边说,苏浅语喝下我的血,不到半天,脸上就有了血色,都能靠着软枕,小口小口地喝参汤了。他就日夜守在她床边,亲自喂药,连公文都搬到了她外间处理,寸步不离。 真真是情深似海。 衬得我这个差点把命搭进去的正妻,像个天大的笑话,像一块用完了就扔、还沾着血的破布。 好不容易能勉强下地走动,已经是半个月后。身子还是虚得厉害,多走几步就心慌气短,喘不上来。照镜子一看,里面的人两颊凹了进去,眼下一片乌青,脸色白得像刚从坟里刨出来的。 这天,顾言深难得回府,还带回了宫里的赏赐。说是皇后娘娘心疼苏浅语大病初愈,赐了一对价值连城的东海明珠,给她压惊。 晚膳设在了花厅。我本来打死都不想去,但顾言深派人来传话,语气硬邦邦的,说是一家人团聚,我必须到场。 一家人?我,他,还有苏浅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强撑着捯饬了一下,胭脂也盖不住满脸的病气。特意挑了件高领的袄裙,可布料磨到心口的疤,还是带着隐隐的刺痛。到花厅时,他们俩已经在了。 苏浅语穿着一身月白的襦裙,料子是时兴的软烟罗,看着就价值不菲。她弱不禁风地靠在顾言深身边的椅子里,脸色虽还有点苍白,但那眼神流转间,那股子我见犹怜的劲儿拿捏得十足。看见我,她立刻起身,柔柔弱弱地行了个礼:“姐姐来了,妹妹身子不便,没能远迎,姐姐莫怪。”她身上飘来一阵清雅的梅花冷香,跟我周身萦绕不散的药味儿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顾言深扶着她坐下,那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你病刚好,这些虚礼就免了。”等转向我时,那点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太阳底下的露水,蒸发了,只剩下惯常的冷淡,“坐吧。” 吃饭的时候,基本上是苏浅语在细声细气地说话。说她病中多么凶险,多么感激顾言深的不离不弃,还有……多谢我的救命之恩。 “要不是姐姐慷慨献血,妹妹只怕早就……”她说着,拿起绢帕擦了擦眼角,其实那儿半滴眼泪都没有。她的眼角的余光,却像带着钩子,似有似无地往我这儿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第4章 栽赃 第四章栽赃 顾言深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目光软得不像话:“别说傻话,现在不是好了吗?”他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蒸鲈鱼,仔细剔干净刺,放进她碗里,“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低着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饭粒像是卡在喉咙里,堵得慌,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他们俩那副你侬我侬的样子,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密密地扎在我心上。耳朵里是他们低语的嗡嗡声,鼻子闻着鲈鱼的鲜香混着那梅花冷香,胃里一阵阵翻腾,直想吐。 忽然,苏浅语轻轻“哎呀”一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慌张:“我的珠子……皇后娘娘赏的东珠手串,怎么不见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冻住了。 那东珠是御赐的东西,意义不同,要是丢了,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顾言深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别急,好好想想,落哪儿了?是不是在房里没戴出来?” “没有呀,”苏浅语眼圈说红就红,泫然欲泣,“刚才来的时候明明还在腕子上的,肯定是掉在这路上了。言深哥哥,这可怎么办?要是让娘娘知道……” “放心,在府里丢的,肯定能找回来。”顾言深安抚了她一句,随即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从花厅到浅语院子所有的路都封了,给我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下人们立刻动了起来。我心口越发闷得难受,像压了块大石头,只想赶紧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地方,站起身说:“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 “站住。”顾言深冷喝一声,目光像冰锥子似的扎过来,“东西找到之前,谁都不准走!” 我只好重新坐下,感觉像是被放在火上烤。周围那些目光,探究的、鄙夷的、看热闹的,扎得我浑身不自在。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婆子神色紧张地捧着个东西进来了:“大人,老奴……老奴在夫人院外的花丛底下,找到了这个。” 她手里摊着的,正是一颗圆润光洁的东珠。而包着那珠子的,是一方素绢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一个清秀的“辞”字。 那是我的帕子。 是我前几日精神稍好时,坐在窗边一针一线绣的。那时候我还在傻傻地幻想,等孩子出世了,可以用它给孩儿擦擦口水…… 整个花厅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惊疑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瞬间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像要把我烧穿。 苏浅语用手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这次倒是真挤出来几滴):“姐姐……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要是不喜欢妹妹,直说就是了,为什么要偷御赐的东西来害我?这要是传出去,妹妹我还哪有脸活着……”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清辞!”顾言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当”乱响。他嚯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骇人的怒气,几步跨到我面前,眼神狠厉得像要在我身上剜出几个洞来,“果然是你!我原以为你只是性子冷清,没想到心思竟如此恶毒!浅语哪里对不起你,你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害她?!” 第5章 跪雪 第五章跪雪 我看着他那双被怒火和失望填满的眼睛,心已经痛得麻木了。像是心口那个刚刚结痂的洞,又被活生生撕开了一次,但这次,连血都流不出来了。 他甚至没问我一句“是不是你”,没给我半点辩解的机会,就直接给我定了罪。 “不是我。”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因为虚弱发着颤,却异常清晰,“我没见过这珠子,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院子外头,更不知道我的帕子怎么会包着它。” “证据确凿,你还敢嘴硬?”他一把夺过那珠子和帕子,狠狠摔在我面前。珠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到角落去了。“这难道不是你的帕子?这珠子难道不是在你院外找到的?沈清辞,你真让我恶心!” “恶心……”我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很想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眼眶却先酸了。原来在他心里,我已经这么不堪了。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了,才让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连御赐之物都敢偷,还敢构陷他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冷得像三九天的铁板,“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去外面跪着!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认识到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呼呼”地刮,隔着门窗都能听见那鬼哭狼嚎似的声音。 云舒“噗通”一声跪下来,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咚咚”作响:“大人!大人开恩啊!夫人身子还没好利索,身上还有伤,这冰天雪地的跪下去,会要了夫人的命啊大人!” “再多说一句,连你一起罚!”顾言深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不为所动。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一边一个架起我就往外拖。她们的手像铁钳子,掐得我胳膊生疼。 我没挣扎,任由她们把我按倒在院子正中央的雪地里。 冰冷的雪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裙,刺骨的寒意像千万根钢针,从膝盖的骨头缝里扎进去,迅速窜遍了全身。心口的伤疤在低温下开始突突地跳着疼,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血腥气。 身后,传来苏浅语假惺惺的劝解,声音透过厚厚的门帘,带着一股虚伪的热气:“言深哥哥,算了吧,姐姐或许只是一时想岔了……外面这么冷,万一……” “她敢做,就得敢当!”顾言深的声音斩钉截铁,接着是扶着苏浅语离开的脚步声,“你身子弱,别为这种人气坏了,我送你回去。” 厚厚的门帘落下,彻底隔绝了花厅里的光亮和暖意,也隔绝了我和他之间,那最后一点,我以为存在的、微弱的联系。 雪,越下越大。一片片鹅毛似的雪砸在我脸上、脖子上,睫毛上很快结了一层白霜。 寒风像刀子,刮过我的脸颊和脖颈。膝盖从最初的刺痛,慢慢变得麻木,最后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里啃咬。我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体冻得失去了知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只有心口那一点点、对过去残存念想的温热,还在撑着我不立刻倒下去。 我看着眼前漫天飞舞的白,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他把他那件墨色绣着银云纹的、带着体温的斗篷披在我身上,眉眼带着笑,声音清朗地说:“沈姑娘,雪天路滑,小心脚下。” 那时候的心动,像小石子投进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没想到,那涟漪的尽头,是今天这样冰冷彻骨的绝望。 原来那片刻的温暖,不过是通往这漫长苦寒的一段前奏。 第6章 微光 第六章微光 那场雪跪之后,我仿佛真的只剩下一具空壳。 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烧,卷土重来,比上次更凶。我整日昏沉,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是那根冰冷的银针在骨头缝里搅动,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漫天大雪里疯跑,找一个看不清脸的孩子,心慌得厉害。 几乎去掉大半条命,才能再次下床。 顾言深听说后,只打发李太医又来瞧了一次,开了几副苦得钻心的药,便再没音信。那药汁黑乎乎的,我常常是刚喝下去就吐得天昏地暗,吐完了,又被云舒流着眼泪,逼着再灌下一碗。 经过这么一遭,我在这顾府,算是彻底成了个透明的摆设。下人们最会看人下菜碟,送来的饭菜经常是冷的,炭火也是劣质的烟炭,一点起来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我也懒得计较,终日缩在自己这方小院里,跟坐牢没什么两样。抬头看窗外那四方的天,颜色都比别处灰败。 可命运,似乎嫌我还不够惨,又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等我身子稍微能喘口气,月信却迟迟没来,早上起来还总是莫名地干呕。云舒偷偷塞了银子给角门的小厮,从外面请来一位信得过的老大夫。 老大夫眯着眼,手指搭在我腕上良久,然后捋着胡须,脸上笑出褶子,朝我道喜:“夫人,这是喜脉啊!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只是夫人身子过于亏损,胎象有些不稳,务必好生静养,仔细用药才行。” 喜……喜脉? 第7章 希望 第七章希望 我整个人都懵了,手不自觉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似乎能感觉到底下一点点微弱的温热。 这里……有了一个孩子? 我和顾言深的孩子? 一瞬间,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可在这慌乱底下,竟悄悄钻出一丝微弱的、连我自己都害怕的……希望。 这希望,像石头缝里硬挤出来的一棵嫩芽,明知四周都是绝境,还是贪婪地想抓住那一点点可能的光。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的父亲视我如尘土,他的母亲自身难保。 可是,他是我在这冰窟一样的府邸里,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啊。是我这灰暗生命里,突然照进来的一束微光。我甚至能想象出,一个小小的、软乎乎的身子,依偎在我怀里的感觉。 或许……或许因为这个孩子,顾言深他会……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我狠狠掐灭了,带着一阵心惊肉跳。不,不能再做梦了。他为了苏浅语都能要我的心头血,又怎么会在意我这个他眼里“恶毒”女人怀的孩子? 可是,心里那片属于母性的柔软,还是不受控制地漫延开来。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这个秘密,连云舒都再三叮嘱,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露了马脚。我按时喝着老大夫开的安胎药,那药比之前的更苦,我却喝得心甘情愿。我努力多吃几口饭,哪怕味同嚼蜡,为了孩子,也强迫自己咽下去。 我甚至开始偷偷给孩子做小衣服,选了最柔软的细棉布,一针一线,都缝进了我全部的小心和不敢声张的期盼。有时候走了神,针尖刺破手指,血珠冒出来,染在白色的布料上,像一朵小小的梅花,我便会慌忙地用水去擦,心里头涌起一阵说不清的不安。 这个孩子,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念想。好像只要他在,这漫无边际的苦寒里,就还有一点点暖和气儿。 日子悄无声息地溜走,眼看快到顾言深的生辰。 府里依旧没人在意我的生辰,但他的生辰,就算他不愿大办,底下人也会张罗。苏浅语更是早早放出风声,要亲自给他绣个鸳鸯荷包。下人们嚼舌根,说那荷包上的鸳鸯,活灵活现,跟真要游起来似的。 我心里挣扎得像一团乱麻。或许……这是个机会?告诉他孩子的存在。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会不会……对我们娘儿俩,有那么一丝丝的怜惜?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见了春雨,疯长起来,缠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理智告诉我这是在冒险,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可心底那点卑微的期盼,像风里残烛那点微弱的光,推着我,想再赌这最后一次。就这最后一次。 第8章 绝望 第八章绝望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块上好的云锦。这料子,还是我出嫁时,娘偷偷塞给我的。她当时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地说:清辞,这料子留着,以后给你孩子做肚兜,是最好的。我摩挲着那柔软的料子,上面好像还留着娘掌心的温度,最终还是狠下心,剪下一块,想给他做一枚剑穗。他平时练剑,剑穗容易磨损,或许……能用得上吧。 我绣得极其认真,把那些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期盼和念想,都一点点编进了细细的丝线里。 拿着初步做好的剑穗,我想去找他。心在腔子里“咚咚”地跳,像揣了面鼓。哪怕只是说一句“生辰安康”,然后找个机会,把孩子的事说出来。我甚至在脑子里想了无数遍,该怎么开口,语气该怎么装得云淡风轻,才不显得自己是在摇尾乞怜。 我走到他书房外,里面亮着灯。昏黄的光从门缝底下漏出来,在地上铺了一道细长的、看起来暖洋洋的光带。 刚想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他和心腹陈先生压低的谈话声。夜深人静,那声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大人,夫人那边,您当真不再去瞧一眼?雪夜里跪了那么久,身子一直没见大好。”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屏住呼吸,往墙边的阴影里缩了缩,好像这样就能藏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接着,是顾言深那把我刻在骨头里的、冷漠的声线,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沈清辞?不过是当初家父看重她沈家清流门第,定下婚约。后来发现她的沉香引血质对浅语的心疾有奇效,这才将她娶过门。否则,我岂会容她占着主母之位?” 轰——! 像是一个炸雷直接在头顶劈开,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冻成了冰,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冷。 原来,连这场婚姻的起点,都是一场算计。什么父母之命,不过是刚好我这副身子,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那……若夫人日后有所察觉?”陈先生迟疑地问。 “察觉又如何?”顾言深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人情味儿,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家具,“她若安分守己,顾府也不缺她一口饭吃,看在她的血还能用的份上,保她沈家暂时安稳;若她痴心妄想,以为有了子嗣便能争宠,或是胆敢泄露沉香引的秘密……” 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最底层捞上来的冰锥子,一根根,带着倒刺,狠狠钉进我的魂魄,把她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钉死在了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便是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 四个字,判了我的死刑,也判了我腹中孩儿的死刑。 原来在他心里,连我怀了他的孩子,都是一桩罪过,一种威胁。我的孩子,甚至没有资格来到这世上。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心口那个刚刚愈合的伤疤,仿佛又被硬生生撕开,比那银针扎进去的时候,还要痛上百倍、千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原来,痛到极致,是喊不出声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化成灰,沉到五脏六腑里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房间的。手里那枚刚做好的剑穗,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半路。也许会被哪个下人捡了去,也许,就被来往的脚踩进泥里,就像我那颗刚刚燃起一点火星,转瞬就被碾得粉碎、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心。 第9章 烬晚 第九章烬晚 那天晚上之后,我算是彻底病了。 不是身子上的病,是心里的病。所有的活气儿好像都被抽干了,我成日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帐顶那些繁复的缠枝莲花纹,一看就是一整夜,直到天光把那花纹照得模糊。不吃也不喝,像个没了魂儿的木偶。连喘气,都觉得是件累人的事。 云舒急得直掉眼泪,求我看大夫,求我吃口东西。她变着花样熬了稀烂的米粥,端到床边,带着哭腔说:小姐,您就尝一口,就一小口…… 我只是摇头,干裂的嘴唇一动就疼,带着血腥味儿。 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孩子,他从来就不被期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而我,是怀了这个错的肚子,合该跟着一起烂掉。 许是我的样子实在太吓人,到底还是惊动了顾言深。他终于踏进了我的院子,离上次取心头血,已经快两个月了。 他站在床前,皱着眉头看我。我瘦得脱了人形,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活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骨头架子。 “又在闹什么脾气?”他的语气里是惯常的不耐烦,像看见个不听话的物件坏了,“若是为了上次罚跪的事,你偷盗御赐之物,本是重罪,小惩大诫,已经是看在……” “出去。”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没有一丝波澜。这三个字,用尽了我此刻全部的力气。 他像是没料到我会这样,愣了一下,似乎在我这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想找出从前那个会隐忍、会偷偷哭的沈清辞的影子。随即,怒气就涌了上来:“沈清辞,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 得寸进尺?我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什么寸和尺?这世间的尺子,量不出我心死的距离。 他最终一甩袖子走了,带起一阵冷风,吹动了床幔。留下了一句:“简直不可理喻!” 他走后没多久,苏浅语竟然也跟着来了。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桃红袄裙,领口袖边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粉白,容光焕发。跟我这躺在床上、形销骨立、裹在素色被子里的人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姐姐这是何苦呢?”她挥退了云舒,独自走到我床前,脸上挂着那种怜悯又得意的笑,那笑像淬了毒的针尖,“为了吸引言深哥哥的注意,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值得吗?” 我懒得理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鼻子里全是她身上那股甜腻的花香,引得我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她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下,那昂贵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压低了嗓子,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姐姐,你知道吗?那东珠,其实是我自己扔的。帕子,也是我故意偷来包上去的。”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她。我的目光沉静,却让她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凑近,用耳语的音量道:“昨夜言深哥哥还嫌我绣的鸳鸯眼睛太凶,我就说,是照着姐姐的模样绣的。”她轻笑一声,指尖在我腕侧一道旧疤上刮了刮,“这疤该再深一点,才像被抛弃的野狗。”她的话轻轻柔柔,却字字像刀子,凌迟着我仅剩的那点尊严。 我攥紧了藏在被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掌心的那点钝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还有啊,”她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畔,带着那令人作呕的香气,目光恶意地扫过我的腹部,“你偷偷看大夫,喝安胎药,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直坠进了无底深渊。 “可惜啊,”她轻飘飘地说,像在宣布一个早就写好的结局,“你这个野种,言深哥哥,他根本不想要。”“野种”两个字,她咬得又重又清晰。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在我手臂内侧最嫩的那块肉上,狠狠掐了一把!力道之大,那尖锐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麻木的神经,让我痛得瞬间蜷缩起来! 同时,她自己也像是被一股大力猛地推了一把,惊叫一声,向后踉跄几步,故意撞倒了一旁的花架! “哐当——!”花瓶摔在地上,砸得粉碎,瓷片四溅。有一片甚至擦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 “啊!姐姐!你为何推我?!”她立刻哭喊起来,演技逼真,眼泪说来就来,“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也不能……不能伤害我的孩子啊!我肚子里,也有了言深哥哥的骨肉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小腹,好像那里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去而复返的顾言深冲了进来,正好看到苏浅语跌坐在地、梨花带雨的一幕,以及我蜷缩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样子。 “浅语!”他脸色骤变,几步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浅语扶起来,紧紧护在怀里,看向我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那目光里的憎恶和狠戾,几乎要将我千刀万剐,“沈清辞!你这个毒妇!你自己留不住夫君的心,竟敢伤害浅语和她腹中的孩子!你简直罪该万死!” 我看着他,看着他对苏浅语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呵护,再想到他书房外那句“自寻死路”,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谬得可笑。嘴角想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原来,爱与不爱,如此分明。 他的孩子,由苏浅语怀着,便是无上珍宝;由我怀着,便是“野种”,是“自寻死路”。 剧烈的情绪像狂涛骇浪拍打着我的神智,连日来的心力交瘁早已将我掏空,苏浅语那狠毒的一掐,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腹一坠,像有人攥住肠线往下拽。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滑到脚踝,在绣鞋里积成一小洼,我低头,看见鞋尖绣的梅花被血泡成深紫,像早春的残萼。 一股温热的暖流,决堤般涌出!迅速濡湿了裙裾,渗进身下冰冷的锦褥。那温热,是我孩子……最后的体温。 我知道,完了。 我的孩子……保不住了。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沉沉浮浮,耳边是他们嘈杂的声音——苏浅语假惺惺的哭泣,顾言深愤怒的斥骂,下人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躺在冰冷的绝望里,身下是不断漫延开、温热又黏稠的猩红,浸透了层叠的衣衫,在床上漫开。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窗外,不知是谁家在放烟花,大概是庆祝苏浅语有孕吧?那烟花炸开的每一声钝响,都像是在为我和我那没福气见面的孩子敲丧钟。绚烂的光,偶尔透过窗纸,在我眼前投下短暂而虚幻的光影,旋即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那晚,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也彻底杀死了,那个曾经对顾言深抱着幻想的沈清辞。 当身体里最后一点温热,都随着那鲜红流尽,我的心,也彻底变成了一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丝毫光亮。 只剩下恨。 冰冷的、潮湿的、疯狂蔓延的恨意,像井底最顽强的苔藓,从废墟里滋生出来,爬满了心底每一个角落。 第10章 休书 第十章休书 孩子没了之后,我这身子,算是彻底垮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请来的大夫捻着胡须,对云舒低声交代,语气沉重:“夫人本就心血亏损,如今又遭此重创,寒气入了骨。往后……怕是再难有孕了。需得常年用药仔细温养着,否则……恐有早衰之虞。” “早衰”两个字,像阴间的判词,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顾言深来看过我一次,带着一种复杂的、我分辨不清也懒得分辨的情绪。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我毫无生气的脸,和床边矮几上那碗早已凉透、浮着一层油脂的药。留下一句:“你好生养着,需要什么,跟管家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下人修缮一件旧家具。 许是还有一丝残存的愧疚?谁在乎呢。我已经不在乎了。他站在那里,于我而言,不过是一道模糊的、令人窒息的影子。 我躺在病床上,如同行尸走肉。白天看着光斑在墙上缓慢爬,夜里听着更漏滴答,一声声,仿佛在为我这残破的生命倒计时。 直到云舒红着眼圈,将一张被暗褐色血渍浸透了一半、皱巴巴的纸,颤抖地递到我面前。 那是老大夫当初开的安胎药方。上面还残留着那晚我痛极时抓握留下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指印,像一朵绝望枯萎的花。 看着那张药方,死水般的心湖,终于被砸进了巨石,泛起了滔天巨浪。 恨意,不再是无形的痛苦,而是化作了带着倒钩的铁蒺藜,从心脏最深处破土而出,疯狂滋长,缠绕我的骨骼,刺穿我的肺腑。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恨!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白白没了。 我不能让顾言深和苏浅语那对那对贱人,踩着我和我孩子的尸骨,逍遥快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在我冰冷的身体里点燃了一把野火,烧得我四肢百骸都滚烫起来!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在我心里慢慢成形,每一个细节,都在无数个睁着眼到天亮的夜里,被我反复推敲、打磨,直到清晰如镜。 我开始配合治疗,努力吃饭。那寡淡无味的白粥,我像吞咽沙石一样,强迫自己一勺一勺咽下去,哪怕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就擦擦嘴,定定神,再来。我得有力气,有力气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我让云舒偷偷变卖了我所有值钱的首饰——包括母亲留给我的一对赤金缠丝镯子。当掉它们时,心像被活活剜掉一块,但想到这能换来自由,那痛就化成了铁石般的决绝。 又通过她,几经周折,联系上了我远在江南的舅父。母亲去得早,父亲懦弱,早就在继母的挑唆下,对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不闻不问。唯有这位经商的舅父,早年曾受过母亲大恩,或许,还能给我一线生机。信是云舒托了可靠的人带出去的,字字血泪,却又冷静地陈述了利害与我破釜沉舟的计划。 我冷静地筹划着一切,像潜伏在暗处的兽,等待着身体稍微恢复些力气,等待着舅父那边的回音。每一次院门外有陌生的脚步声,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既期待那将是通往新生的绳索,又恐惧是推向更深深渊的黑手。 时机,终于成熟了。 在一个顾言深被皇帝召入宫中议事、苏浅语也盛装出门赴某个夫人宴的下午。确认府里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主子们带走后,我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毫无纹饰的素净布衣,将一头青丝用最简单的木簪挽起。铜镜里,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但眼底深处,却燃着两簇冰冷的、幽幽的火焰。 然后,我铺开宣纸,研墨。墨条在砚台上划出沉稳的圆圈,如同我此刻不再动摇的心。提笔。 没有犹豫,没有不舍,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休夫书 顾氏言深,品行不端,宠妾灭妻,枉顾人伦。 为救外室,强取结发妻心头之血,视我性命若草芥; 听信谗言,污我清誉,令我雪夜长跪,寒邪侵体; 更纵容宠妾,害我腹中胎儿,令沈氏血脉无辜夭折。 尔行径卑劣,心肠狠毒,枉读圣贤之书,愧受朝廷俸禄。 夫妻之情,早已恩断;结发之义,亦如覆水。 今,吾沈清辞,立此书,休尔顾言深。自此之后,嫁娶各不相干。 尔且,好自为之! 立书人:沈清辞 永昌四年春 写罢,我将休书平整地放在房间最显眼的桌上,用那枚我未能送出、早已被踩踏得肮脏不堪的剑穗,牢牢压住。这枚承载过我最后一丝痴心妄想的物件,如今,成了埋葬过去的墓碑。 然后,我站起身,没有丝毫留恋。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丝空气,都让我窒息。 云舒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当首饰换来的银钱。舅父派来接应的人,也已在外墙根下等候,发出了约定好的、夜枭般的啼叫声,三短一长。 第11章 新生 第十一章新生 夜幕降临,像一块巨大的黑绒布,掩盖着一切,也庇护着一切。 我站在院中,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三年,埋葬了我的爱情、希望和骨肉的牢笼。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过我的痴傻和血泪。 我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那跳跃的、橙红色的火苗,映在我冰冷如雪的瞳孔里。毫不犹豫地,我将它扔向了早已洒满灯油的门窗、帐幔! 轰——! 火舌瞬间窜起!如同压抑了千年的怒火,贪婪地、疯狂地吞噬着木质结构的房屋,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热浪扑面而来,灼烫着我的皮肤。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也映亮了我毫无表情、却异常坚定清晰的脸庞。 “走水了!夫人院子里走水了!” “快救火啊!” 府中顿时炸开了锅,乱成一团。脚步声、惊呼声、水桶碰撞声、泼水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出荒诞又盛大的落幕戏。 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我和云舒顺着事先规划好的、靠近后厨杂物堆的偏僻路线,像两道悄无声息的影子,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喉咙,带着自由的味道,也带着复仇的腥气。 身后,是顾府冲天的火光,和渐渐远去的、徒劳的救火声、哭喊声。 那场大火,烧掉了我所有的过去。 大火把“沈清辞”三个字烧成了灰,风一吹就散。 活下来的,将是一个全新的我。 一个从灰烬和仇恨里,亲手爬出来的我。 第12章 琅琊沈氏 第十二章琅琊沈氏 三年光阴,如指尖流沙,悄然而逝。 永昌七年,上京,皇家夜宴。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烧得正旺,暖金色的光洒下来,给每一张精心修饰的面孔都镀上一层华丽的浅金。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舞姬们水袖翩跹,带起阵阵奢靡的香风。空气里弥漫着酒气、果香与名贵熏香混合的味道,这是权力顶端的繁华,也是**旋涡的中心。 我端坐在太子殿下下首的席位上,身着一袭天水碧的云锦宫装。这料子,是江南今岁独有的“雨过天青”色,在烛火下流转着如水波般内敛而莹润的光泽。发间只簪了一支“星河鹭起”金步摇,金丝精巧地累出星辰与展翅的白鹭,长长的珍珠流苏垂下,随着我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曳出温柔而璀璨的光弧。 三年时光,仿佛格外厚待于我。它洗去了曾经的稚嫩与卑微,沉淀出一种由内而外的从容与疏离。长期的精心调养,加上心无旁骛的钻研,让我的气色远比在顾府时红润健康,眉宇间更添了几分被才华与自立滋养出的沉静风韵。我的背脊挺得笔直,那是三年来自立自强刻入骨子里的姿态,无需依靠任何人。 如今,我是名动江南的珠宝大家——“琅琊沈氏”的家主。 当年那场“葬身火海”的大戏之后,顾言深或许有过一丝波澜,但想必很快就被苏浅语的温言软语和苏家的势力安抚了下去。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那个被他弃如敝履、亲手逼上绝路的沈清辞,不仅没死,还在舅父的倾力相助下,远走江南。 凭借着母亲留下的一些古籍孤本和舅父提供的财力支持,我把自己关在工坊里,没日没夜地潜心钻研那些失传已久的珠宝设计与錾刻技艺。那些孤独的、只有灯花相伴的深夜里,我的指尖被各种工具反复磨破,结了厚厚的茧,又磨平。 我设计的首饰,别具一格,既有古韵传承,又蕴含新颖巧思,渐渐受到了江南那些眼光挑剔的贵妇们的追捧。后来,我甚至成功复原了传说中的“琉璃盏”烧制秘法,制成的琉璃器皿流光溢彩、如梦似幻,被选为贡品,直达天听。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盏,便是我涅槃最耀眼的象征。 太子殿下雅好艺术,精通鉴赏,对我的才华十分赏识,特意下旨召我入京,欲聘我为东宫匠作司的首席顾问。 今夜,便是我正式在上京贵族圈亮相的时刻。我知道,这也是我与那段血泪交织的过去,正式清算的开始。 “沈大家请看,此盏乃西域刚进贡的九色琉璃盏,据说在不同光线下能呈现九种色彩,可谓巧夺天工。”太子殿下手持一盏华美异常的琉璃杯,微笑着向我介绍,言语间带着对匠人应有的尊重,甚至有一丝探讨的意味。 我微微欠身,双手接过那盏琉璃,指尖触及微凉的杯壁,仔细端详片刻,唇角含着一抹得体的浅笑:“殿下所言不虚。此盏色彩流转,浑然天成,可见西域匠人技法之精湛,对火候与釉色的掌控已臻化境。” 我的声音平和清越,带着江南水汽浸润过的温软,却又字字清晰,落在大殿的喧嚣背景上,不容忽视。“不过,其釉色略显浮躁跳脱,光影变化虽繁复绚烂,却失之沉稳内敛,过于外放张扬,反而少了几分我朝器物含蓄深远的韵味。若以我琅琊沈氏的古法,辅以深海砗磲贝粉入釉,便能增其莹润通透之感,使光华内蕴……” 我正从容阐述着,忽然感到一道灼热得几乎要将我刺穿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还有……深入骨髓、几乎要溢出来的悔恨。像一张粘稠的、试图将我重新拖回过去的网。 我眼波微转,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人群,如同掠过无关的风景。 第13章 重逢 第十三章重逢 在大殿角落,靠近盘龙金柱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依旧是玄色官袍,身形依稀可见往日的挺拔,但比起三年前,明显清瘦了许多,甚至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憔悴。那张曾经冷峻英挺、令年少时的我怦然心动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某种濒临崩溃的急切,眼眶微微凹陷下去,下颌线绷得极紧,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 顾言深。 他手中的白玉酒杯,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啪”地一声,碎裂开来。清脆的响声在一片丝竹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引得附近几桌宾客纷纷侧目。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生吞活剥地刻进骨子里,刻进灵魂里。他的眼睛迅速布满骇人的红丝,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想呼喊什么,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整个人,像一尊骤然被赋予了过于激烈的情感、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而濒临碎裂的雕像。 他猛地推开身前碍事的人,踉跄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我席前,带翻了一个侍女手中捧着的琉璃果盘,鲜红欲滴的樱桃滚落一地,他也全然不顾。 “清辞……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令人心惊的急切,“你没死……你没死!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他语无伦次,伸出手,就想要来抓我的手腕,那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在微微颤抖。 第14章 陌路 第十四章陌路 我手腕微沉,广袖如流云般拂过,不着痕迹地荡开了他探来的、带着凉意和颤抖的手。指尖稳稳地放下手中的琉璃盏,盏中琥珀色的酒液纹丝不动,澄澈如初,清晰地映出殿顶的彩绘藻井,却独独映不出他半分狼狈焦灼的倒影。 我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目光如同在看一个完全陌生、且举止失当、引人不悦的闯入者。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不洁的东西沾染了空气。 “这位大人,”我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珠落于冰盘,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疑惑,“您认错人了。” 顾言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激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瓷釉一样,慢慢碎裂,剥落,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和痛苦取代。那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又像是骤然从云端坠入万丈冰窟。 “清辞……是我啊!我是顾言深!”他急切地向前一步,几乎要碰到我的案几,身体带起的风,吹动了我案上摊开的画样,“你看着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那场大火……那休书……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那个孩子……”他提到“孩子”时,声音骤然哽咽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真实的痛楚。 “顾大人。”太子殿下适时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淡淡地扫过状若疯癫的顾言深,“沈大家乃是孤的贵客,来自江南琅琊。你如此失态,恐惊扰了她。” “太子殿下!”顾言深像是才看到太子存在,慌忙行礼,但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我身上,充满了不甘和濒死的挣扎,“殿下明鉴!她……她分明是微臣的亡妻沈氏啊!”他几乎是嘶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仪态尽失。 “亡妻?”我轻轻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恰到好处困惑与淡淡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顾大人真是说笑了。民女自幼长在江南,随舅父学习商事与匠作,从未到过上京,更不曾与人婚配,何来亡妻一说?”我的目光干净,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和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甚至还带着几分对这位陌生官员胡言乱语、纠缠不休的不解与微愠。“想必是顾大人思念亡者过甚,以致认错了人吧。” 顾言深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一般。眼前的女子,容颜依旧,甚至因那份从容自信而更添光彩,肌肤莹润,眉眼舒展。但那通身的气度,那眼神中的冷静与漠然,与他记忆中那个温顺、怯懦、只会隐忍承受的沈清辞,判若云泥!一个是需要依附他人生存的藤蔓,一个是自身便能成为风景的玉树琼枝。 是了,他的清辞,已经“死”了。 死在了三年前他亲手点燃的那把“火”里。 死在了他的冷漠、猜忌和绝情之下。 “前尘旧事,譬如昨日死。”我端起案上的酒杯,隔着氤氲的酒气,最后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着殿中任何一件没有生命的、冰冷的器物,“顾大人,您,确实认错人了。” 说罢,我转向太子,嫣然一笑,笑容得体,带着匠人讨论技艺时的专注与纯粹,将刚才那场闹剧轻轻拂去:“殿下,我们方才说到何处了?可是那琉璃的釉色,若加入深海砗磲贝粉,便能增其莹润,使之宝光内蕴……” 太子会意,不再看那个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徒留一具空壳的顾言深,与我继续方才的谈论,语气愈发温和尊重。 我将一个遭遇无礼之徒打扰,却依旧保持着良好教养、过人风度、且专注于自身领域的商家女子形象,扮演得无可挑剔。 而顾言深,就那样僵直地站在那里,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怜悯、或讥讽、或厌恶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他站在那里,仿佛是整个繁华喧嚣、暖意融融的大殿里,唯一一个被遗忘在冰冷阴影中的、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他终于清晰地、残忍地认识到—— 他失去她了。 不是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而是死于他亲手造就的、无可挽回的、冰冷彻骨的过去。 第15章 疯魔 第十五章疯魔 自那日宫宴之后,顾言深便彻底疯了。 他先是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关系,像用篦子梳头发一样,反反复复去查“琅琊沈氏”的底细。得到的结果,自然是天衣无缝。舅父早已为我打点好了一切,户籍、路引、过往经历,甚至还有几位在江南颇有声望的士绅名流联名作保,所有线索都严丝合缝。她就是一个自幼父母双亡,被江南舅家收养,凭借惊人天赋在珠宝行当里崭露头角的商贾之女,与上京顾大人那位“葬身火海”的亡妻,没有半分瓜葛。 每一个调查结果,都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试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上。 可他不信。 那张脸,那眉眼,那偶尔低头时脖颈弯出的、那段脆弱又倔强的弧度,甚至她身上那份沉淀下来的、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韵,都与他魂牵梦萦的沈清辞一模一样!尤其是她看他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万年冰川裂隙下涌动的、冰冷刺骨的恨意,绝不会错! 她恨他。 这个认知,让他痛苦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喘不过气,却又莫名地,从这蚀骨的恨意里,生出一丝病态的、卑劣的希望。恨,总比彻底的无视和遗忘要好,不是吗?恨,至少证明他在她心里,还有位置,哪怕是如此不堪、如此鲜血淋漓的位置。 他开始疯了似的追逐“沈大家”的身影,试图用一切方式,叩开那扇对他彻底紧闭的心门,唤醒那个他以为只是沉睡了的灵魂。 每日,价值千金的奇珍异宝如同流水一般,被源源不断地送入我暂居的府邸。东海出的、龙眼般大小的浑圆珍珠,西域带来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鸽血红宝石,前朝雕刻着繁复云纹、沁色温润的古玉……他甚至不知从哪个当铺或是旧货行里,翻找出了当年我母亲嫁妆里不慎流失的一支碧玉簪。那簪子通体碧绿,水头极好,簪头是一朵半开的玉兰,是我母亲生前最心爱之物。他也一并巴巴地送来,试图用这带着旧日印记、沾染着母亲气息的物件,刺破“沈清辞”坚硬的外壳。 我只看一眼,便命人将这些东西,连同那只碧玉簪,原封不动地全部退回。附上一张素雅便笺,上面是模仿江南商人口吻的、客气而疏离的语句:“无功不受禄,沈氏与大人并无交情,厚礼愧不敢受,还请收回。”连一个多余的字,都吝于给予。 他不死心,竟以“身染沉疴,需静心休养”为由,辞去了在兵部那个炙手可热、多少人眼红的要职,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议论纷纷。然后,便日日夜夜,像个幽魂似的,在我府门外徘徊。 无论是烈日当空,晒得他官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形容狼狈;还是大雨倾盆,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湿,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落汤鸡,瑟瑟发抖。总能看到那道固执的、带着悔恨与绝望的身影,钉在我府门不远处。他不再像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金殿传胪的探花郎,更像一个守着执念、不肯离去的、最卑微的乞丐。 上京城里,很快便流言四起。 茶楼酒肆,深宅后院,人们交头接耳,都说那位曾经风头无两的顾大人,因为思念亡妻过度,魔怔了,失心疯了,竟然将江南来的那位珠宝大家错认成已故的顾夫人,还做出了许多荒唐透顶、贻笑大方的举动。有人唏嘘感叹,有人幸灾乐祸,更有人将他当作一桩最新的、佐酒下饭的谈资。 这一日,隆冬大雪,一如三年前他罚我跪在雪地里的那一夜。 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呜咽着,将天地都染成一片惨白。他竟然真的撩起早已不复挺括、甚至显得有些陈旧的官袍下摆,“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我府门前那片冰冷的、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上。膝盖陷进去,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雪花迅速落满他的肩头,覆盖了他不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很快便在他浓密的眉睫上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他却浑然不觉刺骨的寒冷,只是仰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两扇对他而言如同天堑的、紧闭的朱红大门,仿佛要用这滚烫(或许早已冰冷)的目光,将其烧穿,看到里面那个狠心决绝的人。 “小姐……他,他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云舒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往外看,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气,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唏嘘,“外面围了好多人在看热闹……指指点点的,说什么的都有。” 我正坐在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的暖阁里,伏案描画着一副新的珠宝设计图。图纸上,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羽翼凌厉展开,眼神冰冷而坚定,尾羽如同跳跃的火焰,带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闻言,我手中的笔尖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炭盆里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衬得室内愈发静谧安详。 “他愿意跪,便让他跪着。”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评论窗外最寻常不过的雪景,“膝盖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与我有何相干。”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且毫不重要的旧物。 “可是……”云舒欲言又止,手里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脸上露出一丝不忍,“毕竟……他曾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旁边小炉上一直煨着的热茶,白瓷杯壁传来的暖意,熨帖着指尖。我轻轻吹了吹气,抿了一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云舒,你忘了我们是为什么像丧家之犬一样离开顾府的吗?你忘了那个未能出世、连这世间的风雪都未曾见过一眼的小少爷了吗?”我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毫不留情地磨掉了云舒眼中最后那一丝犹豫和不忍。 云舒的眼圈瞬间红了,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奴婢没忘!一辈子都不敢忘!想起小姐您受的那些苦,想起小少爷……奴婢恨不得……恨不得出去踹他两脚!” “那就记住。”我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目光落在窗外纷飞迷乱的大雪上,眼神比那雪更冷,“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今日所受,不及我当年万分之一。”这句话,我像是在对云舒说,更像是在对自己那颗日益坚硬、再无柔软的心肠重申。 门外,隐约传来顾言深嘶哑的、被凛冽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喊声,像垂死野兽发出的、最后的哀鸣: “清辞……我错了……” “求你……见我一面……” “孩子……我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当他提到“孩子”时,那声音里的痛苦和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迟来的忏悔。 我烦躁地蹙起眉,那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破坏了我作画时需要的极致静心。对云舒淡淡吩咐:“去告诉门房,太吵了。若他再喧哗,扰了四邻清净,便不必客气,直接去京兆尹府报案,告他骚扰民宅,惊扰圣驾亲封的匠作顾问。” “是。”云舒咬了咬牙,脸上露出决然的神色,转身快步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喊声果然低了下去,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只剩下风雪更加肆虐狂妄的呼啸声,仿佛成了这天地间,为他一人奏响的、唯一的悲歌。 我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了案上墨迹未干的画纸,也吹散了我身上沾染的、那点虚假的暖意。 透过纷飞的、迷离的雪幕,我看到那道跪在雪地里的身影,已经蜷缩起来,官袍被雪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狼狈不堪的轮廓。他剧烈地颤抖着,如同一条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无家可归、即将冻毙的流浪狗。曾经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如今的卑微如尘,尊严扫地,形成一幅绝妙而残酷的讽刺画。 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快意。 顾言深,你如今所承受的风雪加身、尊严扫地、求而不得…… 不及我当年剜心之痛、丧子之悲、绝望之苦的万分之一。 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16章 棠烬逢春 第十六章棠烬逢春 顾言深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晕厥过去,才被他那急得团团转的随从抬回了顾府。 听说回去后,他就发了一场狠病,高烧不退,连日胡话。有时嘶哑地喊着“清辞,别走”,有时又陷入“浅语,孩子不是……”的噩梦,更多时候,是反反复复念叨着“孩子……我的孩子……”。太医署的人来了几波,汤药灌下去不少,只说是“忧思过甚,风寒入骨,郁结于心”,却医不了那早已病入膏肓的心。 病稍有好转,那股子疯劲便又冒了出来,只是里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不再送那些华而不实的珍宝,开始笨拙地打听我的喜好。听说我喜爱海棠,便将他府中所有名贵的海棠,包括那株他曾亲手为苏浅语种下、被誉为“解语娇”的西府海棠,命人连根掘起,移植到巨大的瓦盆里,浩浩荡荡地送到我府上。那些失了地气滋养的海棠,在料峭春寒里迅速萎靡凋零,花瓣零落成泥,如同他那份无处安放、注定枯萎的心意。 听说我致力于开设女学,资助寒门女子读书习艺,他便近乎自毁地散尽大半家财,以“沈大家”的名义,在上京及周边捐建了三所学堂。他想用这种方式,触碰我如今生活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被他弄丢的“沈清辞”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甚至开始调转枪头,近乎疯狂地针对苏浅语和她背后的苏家。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查出了当年苏浅语多次构陷我的实证,包括那枚东珠自导自演的真相,甚至还有她早年与人合谋、伪造心疾重症迹象的医案。 盛怒与积压的悔恨交织下,他不顾苏家的施压和苏浅语抱着幼子、声泪俱下的跪求,以一纸措辞严厉的休书,将已为他生下一子的苏浅语赶出了顾府。紧接着,他又罗列了苏家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的数条铁证,上书弹劾。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却也彻底展现了他清理过去的决心,或者说,是一种自毁式的、想要漂白自己的忏悔。 曾经显赫一时、与他利益盘根错节的苏家,在顾言深这“内鬼”的致命一击和政敌的趁机围攻下,墙倒众人推,迅速败落,树倒猢狲散。苏浅语被休弃后,娘家也已倒台,她带着那个不被顾言深待见的儿子,生活潦倒困顿。据说曾想抱着孩子跪在顾府门前,祈求顾言深回心转意,却被冷漠的府卫拦在门外,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一眼。 后来为了生计,委身于一个年老的富商做妾,在那深宅内院里受尽主母凌辱,不过一二年光景,便如凋零的花,郁郁而终。她费尽心机追求了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专房之宠,最终却以最不堪的方式,草草收场,成了上京交际场中一则很快被人遗忘的旧闻。 他做这一切,像是某种迟来的、声势浩大的忏悔,又像是一场盛大而狼狈的表演,演给我看,也演给他自己看,试图用这些外在的、轰轰烈烈的行动,来填补内心那个巨大的、名为“沈清辞”的空洞,仿佛这样就能赎清罪孽。 然而,我对此的回应,始终是沉默。 不拒绝,不接受,不回应。 仿佛他做的这一切,无论是散尽家财,还是清理门户,都与我毫无关系,如同静看一场陌生人的悲欢离合,内心不起丝毫波澜。我的世界,早已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筑起了铜墙铁壁。 这种彻底的、不留一丝缝隙的漠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报复、怨毒刻骨的诅咒,都更让他痛苦和绝望。他宁愿我恨他,骂他,甚至拿刀捅他,也好过这样,将他视为无物,轻飘飘地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这日,太子殿下邀我入东宫,商议匠作司扩充及女学资助的具体章程。马车行至半路,行驶在平坦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车轮声,忽然猛地一顿,被一个身影踉跄着拦住。 是顾言深。 他比宫宴时更加憔悴不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昔日合身的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点曾经那个翩翩探花郎的风采。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被悔恨和执念蛀空的骨架,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手中紧紧捧着一个紫檀木盒,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马车前,挡住了去路。 “沈大家!”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最后一点孤注一掷的祈求,双手将木盒高高举起,过头顶,“求您……求您看看这个!只看一眼!若您看完,仍觉得我与您毫无瓜葛,我顾言深……此生再不来打扰您!我发誓!”这是他最后的赌注,押上了他全部的尊严和余生。 车夫和随行的侍卫立刻紧张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目光锐利地盯住他。 我坐在车内,沉吟片刻,脸上无波无澜,示意云舒上前接过那个盒子。 盒子被轻轻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稀世珍宝,只有几件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旧物。 一方染着暗褐色干涸血渍的、绣着“辞”字的绢帕,那血色,是三年前心口的伤。 一张被火燎去一角、字迹有些模糊的安胎药方,边缘焦黑,诉说着那个夜晚的惨烈。 还有……一只小小的、婴儿穿的、还未做完的虎头鞋,只有孤零零的一只,针脚细密却稚拙,永远也等不到它的另一半了。 那是我在失去孩子前,偷偷躲在房里,借着微弱灯火,一针一线,满怀着不敢言说的爱与期盼做的。只来得及做完这一只,还未来得及做另一只。我曾无数次对着它,幻想过孩子穿上后,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可爱模样。 我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触到了一片冰凉的虚空。但仅仅是一下。随即便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如同古井最深处,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散,复归永恒的沉寂。这些物件,能勾起回忆,却再也撼动不了我铁石般冷硬的心肠分毫。 我合上盒子,递给云舒,声音透过垂下的车帘,清晰地传到外面,平稳得没有一丝颤音: “顾大人的故物,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 “我与大人,素昧平生,萍水相逢都谈不上。实在不知大人屡次三番,意欲何为。” 马车外,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传来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的、破碎的呜咽。那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妄图连接过去的希望,被彻底、干净、利落地碾碎成粉末的绝望。 “起驾。”我淡淡吩咐,闭上双眼,将车外那个跪在街心、仿佛被整个世间抛弃、连呜咽都发不出来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他于我,已是前世的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马车缓缓启动,平稳地绕过那个跪在街心、失了魂的障碍物,径直向那朱红宫墙的方向驶去。 自始至终,我没有掀开车帘,再看他一眼。 后来,我正式接受了太子殿下的聘请,成为东宫匠作司的首席顾问,赐居东宫别院,享朝廷俸禄。太子妃早逝,太子对我颇为倚重赏识,甚至隐隐有册封我为良娣、予我内廷地位之意。但我婉拒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依附另一个男人、被锁在另一个精致的牢笼里。我立足於世的根本,是我的技艺与名声,是我亲手挣来的“琅琊沈氏”这块招牌。 在我搬入东宫别院的那一日,仪仗虽不煊赫,却自有一股清贵气度。路旁有百姓围观,低声议论着这位传奇的“沈大家”。马车路过已成一片荒芜废墟的顾府别院旧址——那里自三年前那场大火后,便再未重建,焦黑的断壁残垣沉默地矗立在阳光下,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也像一座无言的坟墓。 听说,顾言深在我入住东宫后不久,便彻底心灰意冷,辞去了身上所有的虚职闲差,变卖了所剩无几的家产,孤身一人,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荣耀与悔恨的上京城。走时,行囊简单,只带走了那个紫檀木盒,和一只寸步不离的、素面玉瓶。 有人说,他其实是疯了,抱着一只据说装着“亡妻”骨灰的玉瓶,隐居到了江南某个不起眼的水乡小镇,终日对着那瓶子喃喃自语,潦倒度日,形容癫狂。那瓶中,非酒非药,是那年太医署取血后,他不知出于何种心境,鬼使神差偷偷留下的一盏——早已干涸发黑,凝结成暗红色的、坚硬的痂块,如同他再无法愈合的心病,也像一道永恒的诅咒,日日夜夜提醒着他,自己曾经亲手犯下的、无可饶恕的罪孽。 他苦海行舟,终失津渡。 望不见彼岸,也回不了头。 而我在东宫之中,潜心于我的设计与匠作,经营着我的女学。我设计的“烬晚”系列珠宝,以灰烬中涅槃重生、羽翼凌厉的凤凰为主题,风靡了整个上京城,成为贵族女眷与文人雅士们竞相追捧、以拥有一件为荣的珍品。那凤凰的眼神,冷冽而坚定,振翅欲飞,羽翼之上,再无一丝过往的阴霾与枷锁。 太子殿下尊重我的选择与才华,并未强迫我什么。我守着我的身份和我的技艺,平静度日。这深宫虽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牢笼,却是我凭自己本事挣来的、最坚固、最体面的安身立命之所。在这里,我能最大程度地施展我的抱负,庇护我想庇护的人。 无人再敢轻易提起顾言深,也无人会将光芒万丈的“沈大家”与那位早已湮没在旧时光里的、“已故”的顾夫人联系在一起。 偶尔,在庭院中看到那些迎着春光灼灼盛放的海棠,我会驻足片刻。看着那如火如荼、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红色,我会想起三年前那场映红夜空的大火,想起那碗从他掌心流失的心头血,想起那个未曾谋面、来不及啼哭的孩子…… 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我死而复生,棠烬逢春。 那场大火之后,沈清辞的心,亦如棠烬,冷却,重生,淬炼成了最坚硬、最冰冷的宝石,再不为谁而燃,只为她自己,折射这世间的光华与冷冽。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