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陌路
我手腕微沉,广袖如流云般拂过,不着痕迹地荡开了他探来的、带着凉意和颤抖的手。指尖稳稳地放下手中的琉璃盏,盏中琥珀色的酒液纹丝不动,澄澈如初,清晰地映出殿顶的彩绘藻井,却独独映不出他半分狼狈焦灼的倒影。
我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目光如同在看一个完全陌生、且举止失当、引人不悦的闯入者。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不洁的东西沾染了空气。
“这位大人,”我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珠落于冰盘,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疑惑,“您认错人了。”
顾言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激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瓷釉一样,慢慢碎裂,剥落,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和痛苦取代。那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又像是骤然从云端坠入万丈冰窟。
“清辞……是我啊!我是顾言深!”他急切地向前一步,几乎要碰到我的案几,身体带起的风,吹动了我案上摊开的画样,“你看着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那场大火……那休书……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那个孩子……”他提到“孩子”时,声音骤然哽咽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真实的痛楚。
“顾大人。”太子殿下适时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淡淡地扫过状若疯癫的顾言深,“沈大家乃是孤的贵客,来自江南琅琊。你如此失态,恐惊扰了她。”
“太子殿下!”顾言深像是才看到太子存在,慌忙行礼,但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我身上,充满了不甘和濒死的挣扎,“殿下明鉴!她……她分明是微臣的亡妻沈氏啊!”他几乎是嘶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仪态尽失。
“亡妻?”我轻轻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恰到好处困惑与淡淡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顾大人真是说笑了。民女自幼长在江南,随舅父学习商事与匠作,从未到过上京,更不曾与人婚配,何来亡妻一说?”我的目光干净,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和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甚至还带着几分对这位陌生官员胡言乱语、纠缠不休的不解与微愠。“想必是顾大人思念亡者过甚,以致认错了人吧。”
顾言深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一般。眼前的女子,容颜依旧,甚至因那份从容自信而更添光彩,肌肤莹润,眉眼舒展。但那通身的气度,那眼神中的冷静与漠然,与他记忆中那个温顺、怯懦、只会隐忍承受的沈清辞,判若云泥!一个是需要依附他人生存的藤蔓,一个是自身便能成为风景的玉树琼枝。
是了,他的清辞,已经“死”了。
死在了三年前他亲手点燃的那把“火”里。
死在了他的冷漠、猜忌和绝情之下。
“前尘旧事,譬如昨日死。”我端起案上的酒杯,隔着氤氲的酒气,最后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着殿中任何一件没有生命的、冰冷的器物,“顾大人,您,确实认错人了。”
说罢,我转向太子,嫣然一笑,笑容得体,带着匠人讨论技艺时的专注与纯粹,将刚才那场闹剧轻轻拂去:“殿下,我们方才说到何处了?可是那琉璃的釉色,若加入深海砗磲贝粉,便能增其莹润,使之宝光内蕴……”
太子会意,不再看那个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徒留一具空壳的顾言深,与我继续方才的谈论,语气愈发温和尊重。
我将一个遭遇无礼之徒打扰,却依旧保持着良好教养、过人风度、且专注于自身领域的商家女子形象,扮演得无可挑剔。
而顾言深,就那样僵直地站在那里,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怜悯、或讥讽、或厌恶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他站在那里,仿佛是整个繁华喧嚣、暖意融融的大殿里,唯一一个被遗忘在冰冷阴影中的、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他终于清晰地、残忍地认识到——
他失去她了。
不是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而是死于他亲手造就的、无可挽回的、冰冷彻骨的过去。